《上海文學》2019年第1期|小白:透明
地下停車場像巨大多足綱爬蟲的內(nèi)腔,管道密布,氣味可疑。我站在馬琳那輛迷你車旁,臉貼著車窗往里看。尾隨她丈夫回家,本打算吃一碗燜肉面,回去寫今日份報告。卻看見馬琳出門,心里一動,就跟上了。
這會兒她多半在樓上健身房,大汗淋漓。她的閨蜜曾對我說,她隨身帶著鹽酸氟西丁膠囊,每天憂心忡忡。我覺得吃藥和健身,這兩件事不太搭。
一輛別克商務車駛過,窗簾縫隙中隱約有兩屏藍光。如今滿大街都是同行,承接各種不可告人的業(yè)務。這伙人看起來混得不錯,裝備好排場大。我這只有零星顧客,全靠口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打聽到我的,有些人會跟我說,“我的朋友斯諾登,他有一次提到你——”
馬琳這一單,是她朋友通過匿名電子郵件找到我。她讓我主動聯(lián)絡馬琳,因為“她自己是永遠也不會想到來找你們的”。又讓我別告訴馬琳,“她太要面子了,只會在家里吵架?!蔽覇査骸澳撬亲约翰辉敢庠趺崔k?”
“你想想辦法,做幾個廣告頁面,給她量身定制。彈到她桌面,多讓她看到幾趟,讓這些信息包圍她,不用多久她自己就會聯(lián)絡你?!边@不難,我有各種模版,稍微加工一下掛到服務器上就行了。
“她自己找到你,就會覺得比較保密。不管怎樣,我反正都付錢?!?/p>
馬琳果然自己找我了。馬琳預付一筆錢,正式雇用了我。與此同時,她的朋友仍舊不時跟我通個郵件(我跟客戶向來不用即時通信工具),隨時提供一些背景知識,“省得你多繞彎路”。她甚至另外付錢給我,怎么說呢?閨蜜有時候比親媽還貼心。當然如果你見到馬琳,也會覺得那很自然,馬琳確實就像那種女人,任何人都愿意為她做任何事。
馬琳委托我監(jiān)視她丈夫,但她沒什么靠得住的證據(jù)。一方面,她確實很懷疑,另一方面,她也希望疑點能洗刷干凈。事情看來會牽扯不清,不會很快結案。為證明我確實做了點什么,沒白拿人家的錢,我逐日向馬琳報告她丈夫行蹤,這件事情我向來肯用力,因為顧客花錢買的就是報告。
有時她很起勁,找出報告中很多語焉不詳?shù)牡胤?,反復地詢問。有時候顯然情緒不佳,指責我,把我想成拿了錢不干活、晚飯前隨便編造個時間表交活的家伙。我正有提出結案的打算,馬琳又約我見了面。我不常跟客戶當面說話,就當是一種電子商務。
那天晚上,馬琳的閨蜜給我發(fā)郵件,說:“怎么樣?答應她繼續(xù)幫忙了么?”
“你怎么聽說了?她對你說的?”
“當然沒有。她不知道我啊。你覺得她怎樣?”
“很好看?!?/p>
“沒問你這個。你覺得她正常么?我怎么老覺得她心里像著火一樣?!?/p>
她這么一說,我就覺得馬琳可能是有點什么心理問題。她丈夫是個工作狂。關于這種行業(yè),我特地跟我大伯打聽了一下,我大伯徐向北,你們可能聽說過。他對我很好,像他自己的兒子。至于我自己的爸爸,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徐向璧,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大伯和他老婆聊到他,都神神秘秘。
我大伯說,小通(我的名字),你小時候我一直跟你玩一種牌,叫“吹牛皮”,你還記得么?這一行跟那個差不多。我把這種撲克玩法告訴小花,也就是閨蜜姐姐——郵件來回多了,她含含糊糊說了個名字。
關于業(yè)務,我們現(xiàn)在做法完全不同了。我們不再跟蹤盯梢,翻垃圾紙簍。我們也不用熟悉各種廠牌鎖芯結構。我們釣魚,我們“中間人攻擊”。我們宅在家里,不愿意到街上跑來跑去。我們甚至不愿意跟顧客見面,整個事情在物理上跟我們毫無關系。但在馬琳這單業(yè)務上,我有點違反自定規(guī)則了。
人有時候就是會誤入歧途。聽說有個技術高超的入室竊賊,確認對象、仔細踩點、用工具打開門,熄滅燈光,卻逗弄起一只藍貓。他實在太喜歡那只貓了,把原定計劃忘了個一干二凈。結果被抓了。
我可能喜歡她的背影。誰會不喜歡呢?如果你一直在背后跟著她,看著她在設計師訂購的柔軟布料下輕盈擺動。
有一部小說講一個心理醫(yī)生喜歡上了一個女精神病人,因此毀掉了他自己的生活。我這么想真是有點自作多情,但我們這種人都有點偏幻想型,無傷大雅。
或者換一個說法,馬琳夫婦讓我覺得很有趣。我回到車上,用筆記本把草稿箱中那個郵件發(fā)了出去。
大部分情況下我不想對客戶有更多了解,了解越多麻煩越多。有天夜晚我敲了一串代碼:
header(content type:image/png);……
它們生成一個圖片文件,但在屏幕上,這幅圖片只是個幾乎透明的圓點。它包含一個鏈接腳本,能夠把一些數(shù)據(jù)反饋到服務器上。我把那個圓點嵌入郵件中,把郵件扔進了草稿箱。
隔了好幾天,這才把郵件發(fā)出去,可見我確實一度遲疑。人家愿意花錢,你有什么必要去驗明正身?
我把馬自達駛出地下停車場,買了一盒披薩回到車上,打開筆記本,遠程登錄服務器。我吞下兩角披薩,又玩了一輪“吃雞”,選了狙擊槍專場,我可以一邊玩一邊動動腦筋。
設在家中的服務器電腦上接收到了數(shù)據(jù),小花用手機收看了郵件,她沒有回復。通常她有問必答,也許她比較謹慎,畢竟反饋數(shù)據(jù)顯示,她此刻正在馬琳家中,也許她根本顧不上。
我一直隱約感覺其中似有陰謀,現(xiàn)在證據(jù)確鑿。熱心過頭的人,十有八九另有算計。我心里有一種不潔感,哪怕你們訂個酒店呢?
我把車??吭隈R琳那輛迷你車旁,果斷進了電梯。馬琳坐在劃船機上,不出所料,十五分鐘兩千下都沒完成。
她有點吃驚,那條短信她沒看到。
真到了關節(jié)上,不免有點猶豫。我覺得也還好,她運動過后,心理上比較輕快麻木,時機不錯。
“你不會想到那個女人是誰?!敝黝}就這么直給吧,就跟說別人那樣。
她抬頭茫然看著我,慢慢解開腳蹬扣子。
“你說誰?”
“小花算不算是你最好的朋友?”
她搖搖頭。
“當然你不一定覺得她是好朋友。她是那么跟我說?!?/p>
我覺得她根本就不想了解事實,女人。
“你這個好朋友,現(xiàn)在就在你家里呢?!?/p>
“我覺得你懷疑你老公有問題,你沒懷疑錯。問題就出在這個朋友身上。閨蜜?!?/p>
她忽然笑了起來。你有沒有看見過這種景象:一個出汗出得頭發(fā)濕漉漉的女人,笑得不可抑制,前仰后合。如果她不是那么好看,我肯定當她是個瘋子,就算她好看,我也覺得她確實有點瘋了。
她說她要去更衣室。至于我呢,要繼續(xù)查,拿到證據(jù)。不管怎樣,按照服務時長付錢。我看著她扔下的毛巾,忍住手,沒伸過去。
我怎么也想不到,小花寫了個郵件,約我到一家茶館見面。她其實沒什么理由找我,但這件事情上,她此刻是以一種反常方式成了我雇主,我沒理由拒絕。
我存著勁頭,準備拒絕她各種要求,我這會兒已把她想成一個一肚子壞主意的女人。
但來人是馬琳的丈夫。終于他出面了。
“是小花約我,怎么你來了?!蔽易砸詾檫@話是有點挖苦他,但看來他沒感覺。
他很沉得住氣,要了一杯雙份espresso,給不知哪家公司回了個電話,又檢視了一番微信。然后說了一句話,讓我覺得自己成了個大傻瓜。
他說根本就沒有小花,他就是“小花”。
“幫她雇個人調(diào)查你自己,聰明——”我內(nèi)行地說,“魔術盒子,透明的秘密。有一種可以放私人圖片的目錄——”
“我哪有什么秘密生活,我連生活都沒有。她就是這個出問題了。”他打斷了我。說最后那句時,他用手指敲敲太陽穴,聲音突然降調(diào),幾乎是在嘟囔,好像突然氣短,又好像懷著歉意,因為不該對外人說這種事情。
他一口喝完了那杯咖啡,說他應該一開始就說實話。馬琳鬧了半天,到最后從嘴里吐出小花這個名字,他一聽就知道,必須來交底了。
“有時候逼急了,恨不得去離婚。我們倆大學剛畢業(yè)就結了婚,實在不忍心?!庇谑撬拖氤隽诉@么個主意,給馬琳找個耳目來監(jiān)視自己,讓自己徹底透明。如果他每天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應該就不會鬧了吧?
按她丈夫的要求,我繼續(xù)給馬琳寫每日匯報。但現(xiàn)在因為心懷好感,每一篇報告都成了某種文學創(chuàng)作,用詞造句十分用心,希望它能說服讀者。現(xiàn)代都市男女,情感真復雜。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大伯聽,我大伯卻說:“他是離不了婚吧?大學剛畢業(yè)就結婚,那時候他沒什么錢,應該沒有簽什么財產(chǎn)協(xié)議。說不定他那公司小一半股份在他太太名下呢。他們那種公司,三分錢做一角生意,三個瓶蓋倒有十個瓶子,錢都擺到了明面上,說不定他一離婚,公司就關門倒閉了?!?/p>
他這么說,我也越想越疑惑,有段時間了,我老覺得馬琳一開始就對一切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