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處人孤獨
清晨的陽光照進窗臺,我起床,家門正好打開,父親拎著從早市上買來的瓜果蔬菜進了門,一頭白發(fā)融進白茫茫的一片光亮中。
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
太陽如常升起,陽光點點照耀在窗臺上,世界就又一次閃閃發(fā)亮、熠熠生輝起來。樓下的花園里,各種花一團一簇,美人蕉開的還是那樣熱烈火紅。晨練的老人們身隱林間,一切安穩(wěn)祥和如昨。
父親也如平常一樣5點半起床,下樓步行去公園鍛煉,返家時找一飯館,自己要一碗豆?jié){,一根油條,擺一碟咸菜。回家時給我和兒子帶回幾根油條、幾個包子做早點,或者直接從早市買幾個玉米回家來。于是,我即使躺著賴床,也能聽見廚房里一陣水響,然后就是高壓鍋“滋滋滋”的響聲,我就循著滿屋子散開的玉米香味兒欣然起床。
這大概就是普通老百姓最平常卻最享受的生活。歲月如流,波瀾不驚。365個日子里,能有幾個日子鮮花點綴,浪漫扶肩?
我就總想,日子就這樣裊裊升煙,經(jīng)年往復,該有多好。就像母親在世的時候,即使在某一個困頓艱難的時候,我們一家的生活也總能香茶微漾,素凈簡單。
父親母親這一輩懂不懂愛情與浪漫我不知道,但是,父親母親之間幾十年的你敬我讓,相濡以沫,卻是用屬于他們這個年代的愛情來維系與考驗的。
父親的家遠在山東威海,當年跟著奶奶逃荒來到巴彥淖爾,無親無故無依無靠之時,與母親結(jié)下一生的緣。一間簡陋的土坯房,自此炊煙絲滑,歲月裊裊;屋前屋后樹綠果紅,狗跑羊叫。奶奶去世后,父親帶著年幼的哥哥千里迢迢將奶奶的骨灰送回山東,安葬在爺爺?shù)纳磉?。抹干眼淚,這個大海邊出生,大海邊長大的山東漢子,像當年跟著奶奶離開家一樣,一步一回首,將孤單的腳印刻印在漫漫回鄉(xiāng)路上,將孤單的背影永遠留給生他養(yǎng)他的山東老家——威海榮成。
那時候生活艱難,我常常在半夜醒來,聽見父親母親在另一屋里絮絮叨叨,比較挪對,計劃安排。而每一天早上醒來,必然是父親已經(jīng)把水缸挑滿,母親已經(jīng)生起爐灶,偌大的鍋里,要么貼著幾張烙餅,要么熬著小米粥,一天的生活就這樣咕嘟咕嘟熱氣騰騰地開始了。
那時候,我總搶著給母親拉風箱,母親就騰出手來,給我編兩個漂亮的朝天辮,纏上紅的、粉的頭繩。我就晃著腦袋,將風箱拉出咔嗒-咔嗒-咔嗒的聲音,直到現(xiàn)在,一想起小時候,我仍一遍遍回憶這種有節(jié)奏的生活,這大概是那個年代最有生命力的聲音吧。
母親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除去送了人的一弟一妹,肩下還有大小8個弟妹。因為母親是姥姥帶到姥爺家的,所以姥爺和母親并無半分血緣之親,她和所有的弟妹也都是同母異父的關(guān)系。姥姥去世早,長姐為母,母親就義不容辭幫著姥爺拉補一家的生活。后來我們跟隨父親工作調(diào)動搬到烏海,母親仍然一匹布、一卷錢地幫襯拉扯著娘家。那時候,我們兄妹四人挨肩長大,張嘴吃飯,伸手穿衣,日子過得十分緊巴,母親還是和父親商量,將和姐姐同齡的四姨接進城里來,讓她和我們一起接受最好的教育。
我親身經(jīng)歷過剛搬進烏海時一家人的困頓生活。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不再教書,全家大小六口人的生活全靠父親微薄的工資來支應。我常常記得,每年初冬,爸爸任教的學校拉冬儲菜的時候,我們家登記的菜量總是最多的。白菜、土豆,陪著這一家人從冬吃到春,再吃到夏。家里六口人,惟有我是在學校里吃早點的,一個月6塊錢,每天第一節(jié)課后,由班長統(tǒng)一領(lǐng)取回班里,牛奶豆?jié){餅子麻花換著花樣吃。哥哥姐姐則一年四季跟著父母或熬粥或吃剩飯,并無誰能享受一頓像樣的早餐。
即使這樣,我也從來沒有聽見過父親對母親這樣一次次幫扶娘家人有任何怨言。他總是心甘情愿支持著母親,支持母親用他們從嘴里省下的口糧報答著姥爺當年對母親一碗飯一碗水的養(yǎng)育之恩。
所以,有時候我更愿意把他們之間的愛情,歸結(jié)為對生活的感悟與了解,對責任的接納與擔當,以及對生命的感恩與熱愛。
老年后,父親母親之間更是融洽如水,你一舉手我已知曉你的用意,你一皺眉我早明白你的心思。多年的操勞,讓母親本強健的身體時有小恙,不用再管兒女的父親就一心伺候母親,母親一聲咳嗽,父親早奔出門去買藥;母親愛吃個什么,父親騎著自行車各個市場轉(zhuǎn)悠著給挑選最合心意合口味的;一早一晚,兩人背著羽毛球拍在公園出公園進,如影相隨。
于是,我就不難理解當母親猝然離世后,父親似被抽筋剝骨的虛軟。那是一個人整個世界的坍塌,那是從年輕時苦辣酸甜相扶到老后一方不打招呼抽身離去的殘酷,那是歲月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溝紋充溢著涓涓的愛卻再無回應的迷茫。
我們幾個兒女心疼著父親的失去,心疼著他的孤單無助。托親拜友,替父親又續(xù)一緣。也希望這位憨厚樸實的繼母,能填補父親老年的落寞與空虛。我就常常目送父親和繼母像從前一樣,身背羽毛球拍從樓下一步一步走遠,也常常下班回家,一推門看見父親和繼母擺在桌上的一盤盤菜,父親肩上搭一塊毛巾,上下翻炒,大汗淋漓……
我就想當然地認為,父親已經(jīng)從母親去世的陰影里走出。然而,每一個需要祭奠的日子,每一個全家團聚的時刻,即使兒孫環(huán)繞膝下,我仍能讀懂父親略含淚的眼睛,明白他的孤獨。我知道,他和我們的世界里,同樣獨少一人。從母親離開那一刻起,無論世界多么熱鬧繁華,都已與父親無關(guān)。他孑然一身行走陌巷,像一只脫群的孤雁,又像一只單漿的舟。
那天,談起兒子上大學的事情,父親喃喃地說,七月十五給你媽燒紙時給她念叨念叨,也讓她高興高興,你們姊妹四個,你媽最親你;四個孫子外孫里,你媽最親虎豆……
我淚眼婆娑,眼前起了一層薄霧?;谢腥?,又覺得這一切仿若一場夢。也許,這些年,父親也是將自己沉浸在一個冗長的夢里,一直不愿醒來。
我知道,父親此生最愛的人就是母親。這種從未說出口的愛,注定讓他的后半生,難逃孤獨。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鄂爾多斯作家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