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9年第1期|孫頻:天體之詩(節(jié)選)
孫頻,女,1983年生?,F(xiàn)為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迄今發(fā)表小說兩百多萬字,出版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疼》《鹽》《同體》等。
小說以“我”拍攝獨立電影的經(jīng)歷為主線,從一樁陳舊命案入手,以上世紀大批國營工廠倒閉、工人下崗潮為背景,濃墨重彩地講述一代工廠人曾經(jīng)的奮斗、情感與命運,李小雁、老主任、自殺的廠長、棺材街……所有這一切已經(jīng)像電影蒙太奇一樣消失在時間和歷史的深處,但一代人的命運與情感是否也從此如塵埃般飄逝?
一
我試圖真實地還原多年前發(fā)生在這個北方縣城里的一起殺人案。
但我不是警察,不是醫(yī)生,不是法官。
我只是一個自由拍紀錄片的人,自己攝影,自己剪輯,大部分時候我的電影是沒有多少觀眾的。我走過很多地方,有時候徒步,有時候搭汽車,有時候乘火車,幾年前我在甘南草原拍片的時候還養(yǎng)了一匹馬在草原上騎著。我在一個牧民家里借宿了一段時間,老牧民熱情地問我結(jié)婚了沒有,我說沒有。他連忙說,那我把拉卜楞寺住持的侄女介紹給你吧,和你一樣,也三十好幾了,人家開一家吉祥用品店呢,那可都是開過光的。我只好又改口,老伯,其實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老牧民很不高興,連自己結(jié)婚沒結(jié)婚你都記不清楚啊。
騎著馬離開甘南草原,我又朝著河西走廊的那些雪山走去。那些雄壯的雪山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光芒,如同神殿,讓人不能不遠遠生出敬畏來。聽說通往這每一座雪山的半路上都埋有幾具凍骨,有幾年前的,還有十幾年前或幾十年前的,都是些來朝拜雪山的人們。每到春天,這些凍骨就會隨著雪山的融化暴露出來,居然衣衫完整,然后又隨著一兩場大雪的到來繼續(xù)封存在雪山深處。
雪山使他們的死亡看起來不像死亡,更像一種千年不朽的沉睡。還有更多的死亡就地成謎、成冢、成化石、成清風、成流云、成永生、成時間。
直到過了幾年又返回京城之后,我仍然時常懷念在雪山上看星星的感覺。那種感覺來自即使知道自己會朝生暮死,但因為離諸神般的天體如此之近,竟會覺得再短暫的生也自有著一種莊嚴感。
出來拍電影之前我是京城一所大學里教影視課的老師。我終日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藝術(shù)電影,講雅克·貝內(nèi)克斯影片中如古典油畫般端莊而不羈的美感;阿倫·雷乃在電影中關(guān)于時間與記憶的曖昧與不確定性;路易斯·布魯埃爾電影中的超現(xiàn)實主義與精神分析痕跡;魯奇諾·維斯康蒂深埋在骨血里的貴族氣和那些傲慢優(yōu)雅的鏡頭;阿巴斯電影中的極簡主義;法斯賓德的邪性狂熱;赫爾措格的幻想偏執(zhí);安哲電影中如慢慢拉動的小提琴一樣的長鏡頭;塔爾可夫斯基電影中藏在詩后的對信仰和救贖的極度渴望。
然而有一天我終于厭倦了這一切。當我努力把自己穿得像模像樣,以期更有尊嚴一點,站在講臺上熱淚盈眶地講塔爾可夫斯基的時候,坐在下面的學生卻露出嘲諷的微笑。顯然,他們覺得我講的這些對他們來說是無用的。我孤獨地站在講臺上,硬著頭皮繼續(xù):“塔氏電影反復在說的是一個主題,當宗教信仰不再,人類心靈麻木不仁,如何才能彌補這世界的裂痕?!倍鄶?shù)學生只顧低頭劃手機屏。這些表演系的學生們?yōu)榱嗽谠拕±飺尩靡粋€配角而使出渾身解數(shù),以至于在謝幕之后的深夜里還久久不愿卸妝。女生們排隊向一個不入流的導演獻媚。一個真正有想法的學生寫出了自己的劇本四處找不到投資方,最后找到的投資方卻以霸王條款要求他簽賣身契。
我感覺自己拖著龐大而不合時宜的身軀置身于人群中間,就像一只正在表演馬戲的笨拙大象。同樣是表演,登臺卻迥異。院里管教學的女領(lǐng)導找我談話,學生們反映來的問題,說你講課不要總這么嚴肅,現(xiàn)在的人都想要點輕松的東西。另外,還有人舉報你在課堂上亂說話,我就順便提醒你一句,不管什么時代,不該說的話就不要亂說,明哲保身總不是壞事。
我說,課堂上隨便講了幾句實話便被記錄并舉報上去,倒是頗有明朝東廠風度。
女領(lǐng)導說,如果你以后說話還是毫不顧忌的話,就得考慮換工作了……其實對于知識分子們來說,學學人家某某某的幽默風趣會開玩笑肯定不會有壞處,想迎合這個時代嘛也簡單。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女領(lǐng)導的雙眼皮是剛割出來的,忽閃忽閃,火眼金睛似的??瓷先ゾ拖褚粋€老女人的臉上驟然冒出了一雙十六歲少女的嶄新眼睛。
那個黃昏,我久久站在學校十七層的窗口望著窗外,遠處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在京城陰郁的天幕下繪出一條灰暗無光的輪廓線,它看起來就像科幻小說里建在月球上的一座城市,頹敗冷漠,散發(fā)著謎一樣的氣質(zhì)。夕陽西沉,天邊的光線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星河燦爛,我似乎看到遙遠的冰雪天體閃著寒光,絢爛的彗星正從夜空中疾馳而過。它們本是些呆板的丑石,失衡之后恰好經(jīng)過太陽,便搖身變成壯美的彗星。與人世間倒也相映成趣。
我主動辭去了大學里的教職,脫離體制,背著一只大背包,扛著一臺半舊的EOS C500開始了我的自由生涯。我已經(jīng)交往了五年的女友自然沒有跟著我一起辭職去流浪,但也沒有立刻提出分手。我知道她還需要些時間去想清楚這一切。
就這樣我獨自遠離了京城,全身被曬得黢黑,經(jīng)常不刮胡子,頭發(fā)很多天沒機會洗,以至于后來都生出了虱子,身上的衣服也漸漸襤褸起來,我甚至有時候會被人當作是流浪漢,而同時我被另一部分人叫作是獨立導演,據(jù)說現(xiàn)在獨立的意思就是真實。
既然不再需要依附于什么,我便決定要說出一些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我要拍出一部能被人記住的電影。
為了找到這部紀錄片,我走過很多地方,大雪紛飛寒鴉數(shù)點的北方,纏繞著榕樹妖嬈氣根的濡濕的嶺南,草甸上牛羊如珍珠撒落的巍峨雪山下,千里湖光漁舟晚唱的江南。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我仍然沒有找到足以讓我心儀的題材。眼看積蓄在漸漸花光,這使我心里越來越恐慌,而曾經(jīng)的生活不管到底怎樣,都已經(jīng)是回不去了。為了維持生計,我不得不每到一個縣城和鄉(xiāng)村,就做點倒賣盜版碟的小生意或者走街串巷地去做攝影師。我在鄉(xiāng)村的流水席上給新娘新郎做過婚禮攝影,還在小鎮(zhèn)的十字街頭給那些為自己準備后事的老人們拍過遺像。洗出的照片里的老人們都是陰森森的,好像正從另一個世界里看著我??墒窃谧鲞@些事的時候,我又時時刻刻想撇清眼下這游販走卒的身份,想提著耳朵告訴對面的人們,我原來是個大學教師,我原來是在大學里教藝術(shù)的,我并不是應該專門做這個的。
不過他們正沉浸在喜悅或悲傷里,根本沒有人想聽我在說什么。這種感覺與在大學課堂上面對學生講課的感覺竟出奇地相似。
我只好繼續(xù)尋找下去。
二
有一天我來到了這個灰暗的北方縣城,它叫交城。這個縣城的邊緣有一大片破敗的工廠,工廠的后面是一大片陰森的樹林。
工廠一進門的空地上擺著一臺花花綠綠的旋轉(zhuǎn)木馬,木馬身上的顏色已經(jīng)斑駁脫落得厲害,但仍能看到它的主體部分曾經(jīng)是金色的。我能想象到這樣一臺金色的木馬在燈光下旋轉(zhuǎn)起來的時候必定接近于流光溢彩,富麗堂皇。木馬頂棚上繪上去的一幅幅簡陋的圖案,在旋轉(zhuǎn)的時候會莫名地有點像繪在教堂頂上的圣經(jīng)故事,肅穆的、光明的、半人半神的。所有旋轉(zhuǎn)起來的木馬一直都給我一種神秘的感覺,似乎都帶著一種暗啞的神光。
現(xiàn)在,這臺破舊的金色木馬靜靜地被廢棄在這里,好像一個被埋葬起來的過時秘密,軸心里長著半人高的荒草,一看就是久沒有人來玩過。估計是當初哪個無業(yè)游民看中了這塊空地,把木馬裝在這里,想收點小孩子的門票錢,不料卻人跡罕至,最后只得廢棄。
金色的木馬背后是月球一般荒涼的工廠廢墟,廢墟的背后是一輪血紅色的大夕陽。就在那一瞬間,我站在那里忽然就被什么擊中了。
我打開攝像機往工廠深處走去,我通過鏡頭看到一根根墓碑似的電線桿,一座座冰冷的鋼爐,想來當年這些鋼爐應該都是鋼水奔流火花四濺的。一排排早已廢棄的廠房,沒有了玻璃的窗口黑洞洞的,像一張張無聲的嘴巴,窗下的荒草有一人多高,彌漫著一種植物屬性的殺氣。這一排一排灰色的廠房和那臺曾經(jīng)金碧輝煌的木馬相偎依在一起,詭異地站在這早已被人們遺忘的時間荒冢里。
我試圖向那廠房里張望,卻只能看到銹跡斑斑的機器和蝙蝠的影子,還有大片大片鐵一樣的死寂,這里好像除了我再不會有第二個人。我又順著樓梯上去,鏡頭慢慢搖動,我看到了休息室里墨綠色的木頭長椅,油漆斑駁的鐵皮柜,桌子上散落的鋁飯盒、搪瓷茶缸、象棋里的車、撲克牌里的K,如同一場煙花之后留下的滿地碎屑。鏡頭繼續(xù)往深處移動,周圍的一切越來越破敗荒涼,我感到了害怕卻又欲罷不能,就像有一種神秘的音樂正不斷把我引向深處,順著這音樂的紋路我怕忽然會走進某種夢境。
像一切廢墟一樣,時間在這里早已失去了意義,連瞬間都是凝固的。繼續(xù)往里走,在一間昏暗潮濕的大屋子里,我看到了被廢棄的澡堂,巨大的水池里長滿暗綠的青苔和鬼魅的倒影,看起來神秘而恐怖,但這種神秘卻更深地吸附著我。
忽然聽到樓道里傳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腳步聲,我一驚,連忙走出去一看,樓道里正迎面走來一個人。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瘦小男人,臉上溝壑縱橫,一只很大的編織袋把他的一只肩膀壓了下去。他站在那里也正吃驚地看著我。我連忙解釋,我是來這里拍電影的。他盯著我手里的攝像機看了半天,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干笑了一下,有些緊張地說,你是電視臺派來的么?我說,不是不是,我和電視臺沒什么關(guān)系,我是來拍電影的,我想把這工廠拍下來,沒想到一個小縣城里還有過這么大的工廠。
他聽我不是電視臺的,便也懶得再搭理我,只是俯身把樓道里的一些破銅爛鐵撿到了編織袋里。難得在這里見到一個活人,我想和他搭上話,就又補充了一句,你看這舊工廠還挺有意思啊。聽到我這句話之后他卻忽然翻起眼睛冷笑一聲,有意思?原來這縣里十分之一的人口都在這廠里上班,后來這些人嘩啦嘩啦全部都下崗了,一個沒留,你說怎么能沒意思呢?我在他身后又追問了一句,那么多的人后來都做什么去了?
他晃悠悠回過頭看見我正站在澡堂門口,忽然就無聲地笑了一下,詭異地說,這里面你可別亂進去啊,我給你講個故事,當年我們廠的工人下了班都要在這里泡澡,后來不是讓我們都下崗嘛,不走也不行,都不給開支了。工人們就越來越少,在這兒泡澡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后就剩下幾個人還來這兒泡澡,到最后就只剩了一個工人每天還要來泡澡。后來你猜怎么,有一天這人泡完澡忽然就從澡堂里消失了。哪兒都找不到,至今也沒找到這人。
我渾身一哆嗦,仿佛還能看到當年滿池的熱水中擠著熙熙攘攘赤身裸體的工人們。男人們白花花地泡在一個池子里,很是壯觀。后來工人們越來越少,慢慢剩下了幾個,慢慢剩下了兩三個,最后,只剩下了一個工人孤零零地泡在一池浩大的水中久久不肯離去。我想不出這工廠里的最后一個工人究竟在這池子里泡了多久,他又是何時離開的?;蛘撸鋵嵏揪蜎]有離開過這里。他的骸骨至今還埋藏在布滿青苔倒影斑駁的池底。
這種神秘的恐懼像一個水中的漩渦一樣要把我吸進去,我拼命掙扎。在一陣輕微的眩暈之后我忽然明白過來,我終于找到了我想拍的東西。
血色的夕陽正在群山之上獵獵燃燒著,半個天空都被燒得像一座肅穆的希臘神廟,夕陽下的工廠看上去愈發(fā)荒涼闃寂,像座遠古時代留下的廢墟。我和那拾荒的瘦小男人各自騎在一匹木馬上,各自叼著一根煙,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一根煙抽完,他不愿說下去了,我又遞過去一支煙,說,我再出一百,你再給我多講點你們廠里的事。他騎在木馬上,垂著兩只腳,腿短,腳尖都夠不著地,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謙遜的凄涼。他跳下木馬跺了幾跺腳,不和你說過了嗎,我沒文化,嘴笨,不會說。當年我是頂替了我老子的班,十八歲就來這廠子里了,那時候進廠里那個吃香啊,誰不眼紅。他瞇起眼睛看著遠處的群山,悵惘地看了半天才又說,不過有誰是長了前眼后眼的,真要是長了前眼后眼,人哪還用得著后悔,一眼就把一輩子看到底了。這樣吧,你再給我加一百,我就告訴你去找誰。
我只好又給了他一百塊錢,他嘴角叼著煙,把錢拿住,裝進了口袋,又抽了兩口,才慢條斯理地說,有一個人肯定知道得多,這人叫伍學斌,是我們車間當年的車間主任。
告別了矮個子男人之后我又是興奮又是緊張,興奮的是,終于遇到了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緊張的是,資金是個問題。就是成本再低的紀錄片也是需要花錢的,如果遇到矮個子男人這樣的,他還會不停地要挾加價。思來想去,我不得不厚著臉皮給多年前的老友打電話,想問他借點錢。打電話之前把要說的每一個字都想好了,結(jié)果寒暄了半天卻始終開不了這個口,于是沒提一個錢字就慌忙掛掉電話。掛了電話又趕緊關(guān)了機,好像生怕人家會追著打過來一樣。
半宿沒睡著,吊著眼睛到天亮,然而到了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銀行賬戶里忽然多出來兩萬塊錢。我嚇了一跳,竟像做賊被抓了現(xiàn)行一樣。獨自呆呆坐了半日,心里算想明白了,一定是老友在電話里聽出了我的窘迫,便告訴了我在北京的前女友,一定是她打到我賬戶上的,因為只有她知道我這個賬戶。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了任何聯(lián)系,我也不敢和她有任何聯(lián)系,因為我怕和她聯(lián)系的時候,我會后悔,更怕她至今沒有一點后悔。
看到賬戶上有了錢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上街頭先要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肉面。一碗面居然幾下就下去了,我在燈光下久久與那只空碗對視著,一種古怪的輕松感伴隨著尊嚴的失去,反而充斥在我身體的每道褶皺里。我索性又要了兩瓶啤酒,走出小飯店,坐在路邊,一邊喝啤酒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一個騎自行車的差點撞到我身上,我坐在夜色里挑釁地罵了一句,沒長眼睛啊?對方停下打量我一番,罵了一聲醉鬼便走了。我只是想引來某個路人對我的攻擊。在這個再平凡不過的夜晚,我如此強烈地想被當作泥土,當作灰塵,當作樹葉,而千萬不要被當作人類。我在這個夜晚單單只是不想被當作人類。
我并沒有向她道一個謝字,因為眼下我只希望能被她遺忘甚至遺棄。我發(fā)現(xiàn)在這世界上被人遺棄居然也具有一種近似于狂歡的氣質(zhì),帶著沉醉、喜悅、爛熟與遼闊的墮落。
我按矮個子男人說的地址一路找到位于縣城西南的棺材街,老車間主任家門上卻掛著鎖。他鄰居的一個老太太正坐在門墩上曬太陽,她像只猴子一樣用手搭了個涼棚看了我半天,才張開沒牙的嘴,走風漏氣地說,扛著這個你是來拍電視的吧?你是電視臺的?這么說是老伍要上電視了?我說,啊,那個,那個。老太太已經(jīng)又把話搶過去了,老伍出名了?那快不用等了,去北面找他,一直往北走,就能看到一棵老柏樹,他肯定在那兒撞背呢,他又沒地兒去,天天都長在那樹上,天黑了他還要繞我們縣好幾圈,你還能等到?
我順著老太太的指點一直往北走,果然遠遠就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柏樹,看上去怎么也有一千多歲了,老態(tài)龍鐘,幾個人怕是都抱不攏,像是這個縣城的老祖母,從樹梢到樹根的每一寸樹皮下都散發(fā)著一種介于樹和妖之間的氣息。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大樹下確實有個老頭正使勁地把自己往樹上摔。樹太大太老,襯得樹下的老人如蹦蹦跳跳的頑童。只見他摔背、摔肩膀,拎起自己身上的任何一件器官都“咣咣”往大樹上摔。我曾聽說過是有這么一種流行一時的保健方法,但在這里猛然看到有個真人真這樣把自己“咣咣”往樹上摔,好像有仇一樣,還是嚇了一跳。老頭起先并沒有注意到我,他再一次擺好架勢,很投入地把自己整個人摔出去。我忽然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絕望而熾烈的東西,就好像他的整個人都被逼到一個最狹小的格子里去了,把自己摔到樹上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宣泄、樂趣、熱情、癖好,一種激烈的狂怒。然后,當他再次提氣、轉(zhuǎn)身,準備往樹上撞去時,忽然看到了幾米之外扛著攝像機的我。
他警惕而興奮地盯著我,準確地說是盯著我的攝像機,他審問道,你扛著這個是要干嗎?
我舔了舔嘴唇,正準備耐心地解釋我想拍一部關(guān)于工廠的電影??墒俏覄傞_口就被他打斷了,他說,我知道了,你是來拍電視的。我忙說,是電影。他說,哦,拍電影的?電視和電影也差不多。我看你年齡也沒多大吧,就一個人能拍電影了?嘖嘖,拍電影不是要很多人嗎?你們拍的電影是不是都要在那種城里的大電影院放???那種大電影院我就去過一次,好家伙,那個大呀,上下兩層,那得坐多少人才能坐滿啊。
我思忖著他這架勢是不是準備問我要很高的報酬,我忙說,您說的那是大眾電影,我這種紀錄片上不了大影院的,不會有什么票房,我就是希望拿出去能在電影節(jié)上獲個獎。
誰料他更加興奮起來,好像整個人都要撲到我臉上來說話,獲獎好啊,一獲獎全中國就都知道你的電影了,你看什么金雞獎啊百花獎啊多風光。你想拍工廠里的工人?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你找對人了。你想拍什么都告訴我,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這兒不行?那就不行,走走走走走,到我家去拍。
說完便極熱情地引路,還要幫我拿攝像機。搞得我不禁有些心虛,這樣的熱情里好像應該有詐一樣。他一路上都在向我絮絮叨叨,且每見一個人都一定要停下來打招呼。
“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忽然就讓我們下崗,我開始還以為自己怎么也是個車間主任,還是個八級鉗工,再難的活兒也拿得下,別人都下了也輪不到我呀。后來才知道一樣,都一樣,最后整個廠里就沒留下一個人。都不發(fā)工資了那還能怎樣?有人說要去縣長家門口上吊,還有人說要每天去堵縣長的被窩,讓他光著屁股跑來跑去,最后還不是都乖乖下崗。下崗后?我什么都干過,擺過襪子攤,賣過紅棗,養(yǎng)過雞,修過電器,開過三輪,還離了個婚,老婆不跟我了。人家要走我也留不住,我一個破工人。怎么養(yǎng)老?我早就是老頭子了不也活著?
“忙什么呢?哎,張三,和你說,這是個從北京來拍電影的導演,人家要拍我呢。
“后來我兒子長大也工作了,我的退休金也慢慢漲到一千多塊錢了,餓不死就行,我不想再那么像只雞一樣不停地從地里刨食了,大不了就少花一點,少穿一點,少吃點好的。人心哪有盡頭。
“不是拍電視的,是拍電影的,要在電影院放的那種電影,到時一定去看啊。人家是個導演,要去我家拍去。不是我請來的,是他自己找上門的。
“但不刨食了也得給自己找事做啊,你說我們這種半截子已經(jīng)入土的人還能做什么?我以前就喜歡給人修理個東西,修個錄音機修個手表都沒問題,但現(xiàn)在都不時興修東西了,壞了就扔了,再買新的。老工友們讓我再找個老婆,找老婆又得花錢,又怕我兒子不高興,做飯洗衣我自己都會,想想還是算了。還是身體是本錢,身體都沒了,別的都扯淡。為了有個好身體我先是跟著寺廟里的老和尚練了幾年武術(shù),看人家老和尚都能活一百多歲,還頓頓一大碗飯。練著練著覺得山上清凈,就干脆到玄中寺里做了兩年的居士,后來覺得在山里待久了太孤寂,就下山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啊,下山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廠的老工人們已經(jīng)嘩啦啦死了一半,活著的也都老得不成個人樣了。聽說還有一個得了抑郁癥,一天到晚疑神疑鬼,還老想著怎么能跳樓,身邊得寸步不離地守著人,結(jié)果你猜?就是家里人眨了個眼的工夫,他就‘吧唧’一聲真跳下去摔成了肉餅。你看看要一個人死容易不容易,其實和拍死一只蒼蠅差不多。
“已經(jīng)吃過飯啦?人家可是個導演,拍電影的,現(xiàn)在去我家拍去。一會兒過去看哪。
“我以前廠子里的那些老工友們,有的子女有出息的給他們錢,他們就有錢買保健品吃,據(jù)說吃了之后一年到頭都沒有個發(fā)燒感冒的。我沒錢,買不起,保健品都死貴死貴,我怕自己也哪一天忽然死了怎么辦?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啊,那就得想辦法鍛煉身體,所以我一天到晚就想著怎么把身體搞好。我每天早晨五點起來就繞縣城跑一圈,晚上再繞縣城走幾個圈,一直走到半夜,有人半夜撞見我還嚇一跳,好像我是個夜游鬼一樣。后來聽人說這千年的古柏有靈氣,已經(jīng)差不多成精了,多撞樹就能吸到它的精氣,我反正也沒事干,就一天到晚想法兒鍛煉身體,要么就練武術(shù),要么就跑步,要么就散步,再要么就去撞樹。一天到晚都不怎么在家里,要不你看見我鎖著門呢。”
開了鎖,進了屋子,攝像機開著,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屋里很簡陋,有幾件八十年代自己打制的家具,一張暗紅色的木床上摞著一床花棉被,墻上貼著一張花紅柳綠的娃娃年畫和一張世界地圖。他進門之后又是給我倒水,又是拿塑料袋里儲存的花生。我說,老主任,不忙不忙。他說,先吃著喝著好說話。見我不動,又抓過一把花生剝了殼送到我手里,說,吃啊,多吃點。我只好吃了幾顆。倒好水之后他端坐在我對面的一把椅子里,雙手扣在腿上,忽然就抬起頭很緊張地看著我說,導演同志,我求你件事,我求求你一定要把我拍進電影里去,等你獲獎了全國人民就都看到我了。我想出名,你的電影一定能讓我出名,只要能讓我出了名,那你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心里為遇到這么想出名的老人暗暗叫苦,嘴里忙說,老主任你誤會了,我只是想拍一部能說真話的電影,肯定是小眾電影,還不知道會拍成什么樣子,更不敢想著能出名了。他見狀忽然起身打開衣柜,在最下面的角落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一點東西,然后恭恭敬敬地捧到了我面前。我一看,是一個紙包,他把紙包一層一層剝開,最里面露出了一卷皺巴巴的錢。我立刻被嚇了一跳,只聽他急切地說,導演同志,我一個工人也沒什么錢,就攢下這么一點,你要不嫌少就都拿去吧。還有這屋里的東西,你看著什么好就都拿去吧。我還會打家具,你以后要是需要家具,我?guī)湍愦颉?/p>
我嚇壞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說道,老主任……
他也不好意思再看我,只管對著我身后的一大團空氣說,以前我年年都是先進工作者,我有證書,都給你看。說著立刻開始翻箱倒柜,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只箱子,從里面取出一沓滿是灰塵的先進工作者證書,一邊塞給我看,一邊連聲問,你看我沒有騙你吧?我說的都是真的吧?我可年年都是先進啊。這些證管用嗎?你聽說過吧,三年一個精車工,十年一個爛鉗工,鉗工想做好那是很難的,可我會自己設計、制圖、排工藝,像鍛造、鑄造、車、銑、刨、磨、鏜、鉚、焊、鈑金下料,這些工種我都很熟練,就連絲桿我都車得了,別人能行?年輕的時候我還參加過省里的青工鉗工大賽得了第一名,給你看,就是這個證書。你不是想拍廠里的工人嗎?那你找我真是打著燈籠都沒有的事。
因為緊張和激動,他的兩片嘴皮子都在哆嗦,以至于連字都要咬不住了。我剛又好不容易插了一句,老主任……他就已經(jīng)蹲下身子又拖出一只箱子,打開了,里面是舊筆記本、舊車票、舊頭燈、舊手套、各種發(fā)黃的票據(jù)、一堆銹跡斑斑的工具,居然還有一沓幾乎沒有用過的名片。他哆哆嗦嗦地從那沓名片里拈起一張,像看別人的名片一樣,瞇起眼睛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才半是榮耀半是感傷地交到我手里。我拿起一看,上面印著他的名字伍學斌,職務是副廠長。他說,其實我不想說的。當年我剛剛被提拔成副廠長,名片都印好了卻要下崗了,一張都沒有用過,就再沒機會用了。
拈著這張名片我已經(jīng)不忍心再開口了,同時又為能拍到這樣的鏡頭而暗暗竊喜。見我不說話他更慌了,還是不夠,是吧?你不要著急,你先坐下吃著喝著,讓我再找找,再找找。我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他立刻回頭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怕我會跑掉,又掉頭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繼續(xù)在床底下尋找。我用攝像機拍下他的一舉一動,一邊竊喜一邊又愧疚,結(jié)果舌頭越發(fā)不管用。這時他忽然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床底下又拽出一樣東西。
這次是個推光漆的朱紅樟木盒子,撣掉塵土之后還能看到盒子上繪著白牡丹的圖案。盒子慢慢地莊嚴地在我面前打開了,一股濃烈的樟腦味撲面而來,我有些緊張,覺得里面正蟄伏著什么古老而艷麗的有毒生物。卻只見里面靜靜臥著一團駝色的、毛茸茸的、安靜的東西,像一只小動物。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件手織的毛衣。只見他使勁一咬牙,便把那件毛衣拎了起來,像拎起一具動物的尸體一樣展覽給我看。他對我晃著那件毛衣,除了眼睛邪亮峭拔,全身都在加速向著某個方向坍塌下去。他說,我看出來了,你是不愿把我拍成先進工作者,不愿意把我拍成好人是吧,沒關(guān)系,真沒關(guān)系,你把我拍成壞人也可以,只要能出名??吹竭@個了嗎?這是當年我在廠里的相好給我織的,我有過一個相好的。怕我老婆知道就藏了起來,一藏這么多年,這毛衣我都沒舍得上過一天身。我們偷偷好了好幾年,廠里也沒幾個人知道我們好過,只有幾個能割頭換肉的弟兄知道。后來就這么過去了,十年前她就得癌癥死了。
他眼睛里的邪亮轟然坍塌下去。我開始感到一種真正的難過,我口干舌燥地說,老主任……
他抬起眼睛盯著我,這次是一個真正的老人的目光,疲憊、渾濁、恐懼、無措。他說,你是想說還不夠是吧?那我再告訴你,這些工具,你看到了嗎,這些生銹的工具都是我當年順手從車間拿到自己家里的,就這么放著放著生了銹。那時我年年是先進工作者,是車間主任,可沒人知道我還偷過廠里的東西。沒事的,你不想把我拍成好人那就把我拍成一個壞人、一個惡棍,偷廠里東西,背著老婆搞相好的,到我那相好的快死的時候我都沒給過她一分錢,壞吧?壞不壞?只要能讓我出名,拍得再壞些都行。我不怕。
我說,老主任,你……
他再次打斷我,我知道你想問什么,睡過的,我和她睡過覺的,我們每次就在廠子后面的那片小樹林里,那樹林里有一層厚厚的落葉……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是不是還想聽樹林里的細節(jié)?沒問題的,我都講給你,每一句話我都會講給你。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猛然被喝住了,就像被一團什么堅硬的東西硬生生地堵回去了。那件毛衣還是剛才那個姿勢被他拎在手里,它就像一張剛剛被剝下來的獸皮一樣血淋淋地掛在那里,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我似乎都能聽到那“滴答滴答”更漏將闌的聲音,像雨滴拂過樹梢,像鳥爪落入雪地,有一種極深極靜的悲傷正緩緩流動在里面。
我們面對面久久站著,他不動,我也不動,他不敢看我的臉,我也不敢看他的。只有攝像機無聲地注視著我們。我們像遙遙站在一條大河的兩岸,只從水中依稀可以看到對方波光粼粼的倒影,卻不忍去看清楚,似乎此時看清楚了便是要把對方置于死地。
好像有幾個春天從我們中間踩踏過去了,又有幾個秋天也過去了,他終于疲憊地把那件毛衣收了回去,用兩只手輕輕摩挲著那團毛茸茸的駝色,忽然就用徹底坍塌下去、徹底抽掉骨頭的聲音冷清清地說了一句,連這也不管用。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