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2018年12期|冶生福:翅膀(節(jié)選)
冶生福,回族,1977年出生,青海大通人。現(xiàn)居西寧。2013年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出版有長篇小說《折花戰(zhàn)刀》《藍月亮》,短篇小說集《陽光下的微塵》等。作品曾獲第十五屆中國人口文化獎文學(xué)類三等獎、2012年度青海湖文學(xué)獎、青海省第七屆政府藝術(shù)獎等、首屆“魅力臨夏”散文詩歌大賽一等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1
你還記得我曾給你說過馬小萍劃過蓮的文具盒的事吧。
那兩天天氣悶熱,一連幾天不下雨,一切都在蒸籠里蒸,憋氣得很。一到課間操,大家拼命往外跑,可馬小萍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馬小萍連跳皮筋、跳方方都不玩了。原先下課,馬小萍總是第一個跳上橡皮筋,女生們都習(xí)慣了她的當(dāng)仁不讓,誰讓她有個金掌柜的父親,誰讓她能一口氣把皮筋從腳踝跳到胸上。
我們靠著教室墻,曬著早晨暖暖的太陽,看著皮筋在她靈動的腳下,從腳踝挪到膝蓋處,再從膝蓋挪到大腿根,再從大腿根挪到腰上,不得不承認還沒有人跳過馬小萍的。
在我的腦子里馬小萍好像從來都是玩游戲的好手,馬小萍能把跳方方變出許多花樣來,單腳跳、雙腳跳、并膝跳,有時一下子能連跳好幾個格子,復(fù)雜的步法讓男生們只有直眼的份兒。
可現(xiàn)在馬小萍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抬一個凳子,放在太陽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人硬拉她玩,她只是笑一笑。她喜歡盯著我們的腿,仿佛我們的腿上有什么好東西,我們被她的這種眼光弄得心神不安。
好像也就那么一次,她拗不過大家,跳了一會兒皮筋,皮筋放到膝蓋處時,馬小萍滿頭大汗,好像她跳了一年,跳了一個世紀。從此她的腿開始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問她,她只是搖搖頭,可我從她臉上看到了一種悲傷,一種不愿與人言說的悲傷。
馬小萍孤僻起來,她宏大爽朗的聲音在班里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jīng)]有底氣,甚至有時她不回答問題,站在課堂上,定定望著老師,老師只能在她空洞的凝望中讓她坐下。
只一個月的時間,馬小萍就變了個人,原先那個活潑、多話、強勢的馬小萍已經(jīng)遠去了,好像她身上的什么東西被人狠狠地抽去了,變得六神無主,再輕輕一推,就會全部散落在地上。
晴朗的早晨,我和蓮總喜歡穿過霧氣飄浮的村莊,黑白相間的石頭鳥兒歡快地跳躍在路上,那嬌小的身體忽隱忽現(xiàn),出沒于青白混雜的石頭中間。它像個石頭的精靈,一眨眼就消失了,可你一眨眼馬上又看到它在另一塊石頭后面炫耀它的美麗尾巴。
如果你再愿意走幾步,你就會走到村邊的小溪,河里披著一身黑褐衣服,擺著飄逸長須的狗魚悠閑地來來往往,而全身銀白我們稱之為明魚的湟魚賣弄著它們靈動的姿勢。我和蓮前腳剛跨過小溪,就聽到有人在樹林里大聲號哭。
我和蓮心有余悸地走向樹林深處。
一輛輪椅停在林子中間,輪椅上斜躺著一個女孩,她背對著我們,一個大人站在輪椅后,青筋暴綻的手緊緊握住輪椅的把手,那種握法能把把手捏出水來。
突如其來的恐懼向我和蓮襲來,據(jù)說這片樹林里經(jīng)常出怪事,前幾年,八里村一個漢族婦女想不開,帶了條細繩跑到這里來想上吊,被我們村的人救下來了,后來這片林子經(jīng)常出怪事。
其實在我們這里,每個村子都有一塊這樣的地方,總是寄托著村民奇奇怪怪的心理,有的屬于大人們,有的屬于小孩們,我們把這些地方稱為不干凈的地方。
我和蓮悄悄離開,只是走得急,沒看清那輪椅上是誰。
日子一天天過了,我和蓮依然如往常來往于學(xué)校和家,從村醫(yī)那里要來鹽水瓶,洗干凈,灌上滿滿的一瓶茶,帶一塊饃饃。上學(xué)路上我們總會遇到蘿卜地。只要我們愿意,鉆進地里,揪住蘿卜葉子,隨手一拔,翠玉樣的蘿卜就白白嫩嫩地出現(xiàn)在我們手中。為掩蓋我們的罪行,我們會用土蓋住蘿卜坑,把蘿卜葉子隨手扔到密密麻麻的青稞地里。
咬一口蘿卜,就一口饃饃,那是我們最大的享受。一到夏天,教室的窗戶永遠都開著,如果你看到有人捂著嘴沖出教室時,大家都會心一笑,知道這個人偷吃蘿卜了。
蘿卜好吃,嗝奇臭。不時有人沖出教室,如果老師在課堂,一不小心一個蘿卜嗝冒出來,滿教室都會彌漫著臭味、恐慌和強忍的笑聲,老師很快能找到打嗝的人,而且打嗝的人十有八九都偷了人家蘿卜,有時老師還會罰他們從自家地里拔蘿卜回來,在蘿卜頭上用刀按十字形狀剖成四長條,中間撒點鹽,老師就著蘿卜讀課文,脆生生的咬蘿卜聲伴隨著老師的古詩朗誦:
一去兩三里,
煙村四五家。
亭臺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這時不知從哪個角落又冒出了一個嗝,那蘿卜獨特的臭味頓時彌漫在教室里,老師皺了皺眉,還是邊吃蘿卜邊念書。
這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丑小鴨》書不見了,我急瘋了,從第一個人的書包一直搜到最后一個,可是不見書的蹤影。
搜到一個空座位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位置空了好多天了,我才猛然想起這是馬小萍的課桌,馬小萍很多天沒來教室了。
消息還是傳來了,馬小萍好像得了什么病,先是走路疼痛腿腳不利索,然后挪不動腿,最后腳都不能挨到地上。
此時我想起了馬小萍的種種不好來,她欺負蓮的種種事情涌上我心頭,比如她的目中無人,她的驕縱蠻橫,她的自以為是,她的霸道無理,這些成語無師自通地一個接一個地涌現(xiàn)在我腦海中。如果平時,我一個詞都想不出來,可這會兒那些詞都是自己一個一個地蹦出來,好像這些詞平常就悄悄地藏在那里,等在那里,現(xiàn)在這個機會來了,馬小萍變成瘸子了,這些詞就惡毒地在我腦海中冒了出來。
蓮好像變得不認識我似的,吃驚地看著我嘮嘮叨叨說個不停,我沒好氣地說:“怎么,沒見過呀,你忘了她欺負你的事嗎?”
蓮說:“她欺負過我嗎?”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理她,蓮這個人就這樣,關(guān)鍵時刻總是掉鏈子。
可是我再也沒找到我的那本書,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詛咒著偷書人走在路上摔跟頭,偷蘿卜時被人抓住,上課時總打蘿卜嗝。
2
面前是一片油菜花地。那時我們在地里撒開腳丫跑,被蜜蜂追了一路。
這是我和蓮曾經(jīng)捉過蜜蜂的油菜花地,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給你形容這一大片金黃的顏色,那時金黃色就是我們的書包,我們的書本,我們的學(xué)費,我們的希望。
你看,那黃燦燦的油菜花,它從出生到結(jié)籽,都在等待著這金光燦燦的一天,每個父母,每個孩子也一樣,世間萬物都在等待著屬于自己的金燦燦的時刻,只不過我們看不到罷了。
請你再靠近點吧,靠近這鋪了一地黃金的土地吧!不,黃金能算什么,它的顏色能比得上萬物的顏色嗎,它的顏色能比得上這鮮活的金黃色嗎?
人是最敏感的情感動物。造物主為了愛人,把大多數(shù)人感知萬物情感的器官溫柔地拿去了,如果不拿去,光是人自身的情感就讓人焦頭爛額,更別說存活在這萬物繁雜的情感里。
其實人的品德達到一定程度,只要用心,就能感受到萬物的情感。
你還是不要鉆進地里!那樣會有多少株油菜花被粗魯?shù)夭仍谀隳_下,它們的成長和你一樣多么不容易,它們在春天黑暗的地下聽到一聲召喚,長出第一根根須,從此它們的心中就有一道亮光,它們在黑暗中期盼著生命的再生,期盼著種子金黃的時刻。
不要像牛一樣在油菜地里追逐蜜蜂,蜜蜂是花的天使,也是經(jīng)典中提到的神圣的動物!
一只蜜蜂正艱難地爬過你的手背,你的粗魯終于給你帶來了后果。你終于舉著右手向我走來。你知道嗎,為了保護它自己,那根射出的刺可是拉出了它所有的內(nèi)臟,它的生命也即將在黎明前終結(jié),它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你最好還是坐下來,我給你講講馬小萍夏天的故事吧……
……我記得馬小萍輟學(xué)后第一次見她也是在這一片油菜花邊。
我和蓮站著,馬小萍坐著。
我們站在油菜花地邊,馬小萍坐在油菜花地邊。
我們大家都不說話。
一陣又一陣的憂傷正從油菜花地里扯爛嗓子般地冒出來,那轟鳴著撲過來的油菜花香似乎把鋪天蓋地的清油般的憂傷向我和蓮潑了過來。
馬小萍竟然坐在一個輪椅上!
馬小萍沒有抬頭,她釘子樣的目光釘在我的腳上,我感覺到一把刀子正慢慢劃過我腳上的大拇指,劃過我腳面的血管,劃到我的脛骨,劃到我的膝蓋。這把刀劃得越來越快,越來越狠,一直劃到了腰。我相信蓮也有這種感覺,因為她不自覺地跳了一跳。
我真的沒辦法給你形容當(dāng)時那種感覺,我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何處。
馬小萍笑了:“這個輪椅是我爸爸從北京買來的,你說好看不?”
我和蓮連忙點點頭,我們不想再打擊她。說實話,我真的沒見過輪椅,這方圓十幾里的人們都沒見過。在我們這里,如果一個人殘疾了,他一輩子的命運就拴在土炕上了,就像我父親一樣,而輪椅只有馬小萍的父親能辦得到。
一只蝴蝶在我們眼前飛過,馬小萍的眼睛追了過去,她的目光追著那只漂亮的蝴蝶飛呀飛,但她的目光我真得無法形容無法表達。
蓮說:“你喜歡蝴蝶嗎?”
馬小萍說:“喜歡,只要是有腿的我都喜歡!”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蓮朝那只蝴蝶追過去,追了半天,那只蝴蝶飛向了高高的天空,而蓮摔了一身泥,馬小萍看著蓮狼狽的樣子哈哈笑起來。
馬小萍的父親看著馬小萍笑了,他也笑了,他說:“以后你們多陪馬小萍玩,我給你們買好東西!”
看著坐在輪椅上的馬小萍,看著她驕橫之中不失絕望,絕望之中滿是可憐的樣子,我和蓮重重地點了點頭。
蓮說:“叔叔,讓我們推她玩吧!”
馬小萍的父親也點了點頭。
馬小萍說:“我們玩皮筋吧!”說完從輪椅上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根皮筋。這皮筋比蓮?fù)娴母呒壎嗔?,蓮?fù)娴钠そ畈贿^是用廢舊內(nèi)輪胎一點一點剪著拴起來的,上面滿是打著結(jié)的疙瘩,有的地方剪得窄,有的地方剪得寬,窄的地方最容易斷,疙瘩上綰疙瘩,整條皮筋顯得笨重而丑陋。
馬小萍的皮筋可不是用舊內(nèi)胎做的,而是一個接一個的五顏六色的橡皮筋串起來的。我們知道這五顏六色的橡皮筋在小賣部里很貴,女孩們用這扎頭發(fā)都嫌奢侈,更別說用它串成一條長皮筋,這可不是我和蓮所能想象的。
價錢貴就有貴的好處,馬小萍把皮筋套在輪椅上,也套在我的腳上,蓮站在皮筋前面,看著這條五顏六色的橡皮筋,有點力不從心,怕把皮筋踩壞了。蓮跳得小心翼翼,盡量不挨皮筋,她還省去了用腳勾皮筋的強項動作,這動作力量大,一不小心就會弄斷皮筋,皮筋還沒有挪到小腿上,蓮就累得氣喘吁吁。
馬小萍說:“跳得真好,我的腿如果好著,我能跳得比你高,比你快,這么低你就喘氣,太弱了!再挪高點!”
馬小萍邊說邊把輪椅后面的橡皮筋使勁挪到高處。
蓮跳累了,本來不想跳,看著馬小萍的臉,蓮只好硬著頭皮站在皮筋前,她決定還是不碰到皮筋,她得比平常跳得更高,跳得更累,一套動作下來,蓮的雙腿開始哆嗦。
馬小萍還在慫恿著蓮:“跳,快跳,你不是跳得好嗎!”
可在我聽來,這慫恿聲中還有別的意思,我也揣摩不透馬小萍的心情,蓮分明有了淚花。
我知道她看不慣馬小萍的霸道樣子,看著這五顏六色的皮筋,按照蓮的性格,她肯定沒有忘記馬小萍劃過她的鉛筆盒,可是蓮看了看馬小萍的腿,望著齊腰高的皮筋,還是深吸了一口氣,縱身跳起來。
蓮還沒挨橡皮筋,這橡皮筋突然從馬小萍那邊斷了,斷開的橡皮筋迅速地彈過來,掃過蓮的臉,蓮的臉上抽出一道紅印。
馬小萍突然大哭起來:“我的橡皮筋!你賠我的橡皮筋!”
蓮嚇呆了,我也呆呆地看著盤成一團的橡皮筋,我和蓮的家庭條件半條橡皮筋也賠不起,更何況這還是馬小萍父親從北京城里買回來的,就算我倆有錢,也無處去買。
馬小萍歇斯底里地罵起來,她罵蓮沒父親,她罵蓮是有人養(yǎng)沒人教,她罵我是個叫花子。我真沒想到坐在輪椅上的馬小萍竟然學(xué)會了這么多罵人的話,那些話句句戳人的心,句句都是殺人的刀。
我才發(fā)現(xiàn)了馬小萍的另一面,怪不得她坐輪椅后身邊竟然沒有一個朋友,我想她最初是有朋友的,那些朋友可能被罵走了。
望著馬小萍扭曲的臉和蓮驚呆發(fā)青的臉,一陣又一陣的憤怒和悲哀涌上心頭。我真想用那橡皮筋塞住馬小萍的嘴,真想狠狠地打她幾個耳光。
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氣得渾身發(fā)抖。都怪我們自己,誰讓我們低眉下眼地玩馬小萍的橡皮筋,這全都是我們自找的。
我倆想扔下橡皮筋不理馬小萍,可是我倆畢竟弄壞了她的橡皮筋。我仔細地看著那根斷橡皮筋,只見橡皮筋上有一道齊刷刷嶄新的刀痕,我的憤怒頓時爆發(fā)了:“馬小萍,你欺負人也不能這樣欺負,我們好心好意陪你玩,你卻來了個豬八戒倒打一耙,自己割斷了橡皮筋,怪到我們頭上!”
馬小萍說:“你倆不賠也沒關(guān)系;我給你父親告一狀,別忘了你們家的救濟款是我舅舅管著!”
我一聽,那沖天而上的怒氣全消解了,我感到了一陣濃似一陣的恐懼,我不愿意我的父母哥哥知道我的壞事,我也更不愿意讓蓮的母親知道。
馬小萍湊上來:“還有一個辦法,我不讓你們賠!”
3
就是這片田野,有花有草,每天早晨,太陽慢悠悠地從東面爬起來,掛在馬蓮花上的露珠在陽光下閃著七彩之光,在清晨的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隨著風(fēng)兒有些像珍珠一樣灑在馬蓮花中不見了,有些在陽光的溫情撫摸下飄入空中。
我們村就這塊地最開闊,馬蓮花一大片一大片長得旺旺實實,那些細碎藍色的花上隱藏著細碎的藍色秘密。你沖向那些藏著自己心事的藍花,我擔(dān)憂起那些藍花來。
你還是停下了,我長出了一口氣。
哦!是只蝴蝶!這是怎樣的一只蝴蝶呀,它有著紫色的底紋,有著紅色大眼睛樣的斑紋,它此時正落在馬蓮花上吮吸著花蜜,它絲毫沒有察覺身后逼近的你。
那時馬小萍看著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馬蓮花,那些藍格瑩瑩的馬蓮花在她的眼中燃燒。馬小萍看到了一只盤旋在馬蓮花上的蝴蝶,那蝴蝶也是藍色的,比你現(xiàn)在看到這只小多了,接著又有幾只飛過來了,其中一只落到了她的腿上。
馬小萍仔細看著腿上那只蝴蝶,沒有驚動它,過了一會兒,那只蝴蝶飛走了。
馬小萍說:“你們給我抓一百只蝴蝶,一百只蜜蜂,一百只螞蟻,就可以不賠我的橡皮筋,但我只要活的,可以一只一只地送給我,我一個一個地記在本子上,到時我把這根橡皮筋送給你們!”
蓮說:“一百只,你要干什么?”
馬小萍說:“這你管不著,抓還是賠,快點回答!”
我的心思活了,蝴蝶、蜜蜂、螞蟻太好抓了,不就是辛苦點嗎,為了那根橡皮筋,我也愿意!我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馬小萍。
可是蓮硬要問馬小萍用處,馬小萍望著那忽上忽下的蝴蝶不再說話,氣鼓鼓地把身子擰巴過去。
看著馬小萍輪椅上遠去的背影,我和蓮嘆了一口氣。我和蓮找了紗布,又找鐵絲擰成圓圈,把紗布套在圓圈上,就能輕易地撲到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