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12期|田耳:搬家
田耳,本名田永,1976 年生于湖南鳳凰。著有長篇小說《風蝕地帶》《夏天糖》《天體懸浮》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多種文學獎項。現(xiàn)供職于廣西大學君武文化研究院。
1
以前在小縣城,家等同于宿舍,屬于單位,人只能是暫住其中,沒有“房產”的概念。宿舍通常是所謂的“筒子樓”,一條冗長的走廊將許多家串聯(lián)一起,走道一定堆滿雜物,甚至整間廚房不可思議地嵌入其中,且不堵死,只是擦肩時彼此側身,偶爾男人揩油女人咒罵,卻并不動怒。每一家每天吃的什么,鄰居一清二楚,彼此走動,可以隨意夾菜。
那年月,說誰人緣好,便道“整棟樓哪一家都可以去夾菜”,“筷頭蘸過整棟樓的咸鹽”;反之,人緣不好的則是“關門吃肉,氣味都不給鄰居嗅一嗅”。
宿舍都是單位所建,稍大的單位不止一棟宿舍樓,幾棟湊一塊構成了雜院。宿舍,顧名思義,只不過是住宿、棲身之所,和安逸舒適相去甚遠。要說這種宿舍還有建筑理念,我想應該是“以盡量少的地方裝盡量多的人”。那時人與人關系緊密,說白了都沒有私人空間,必須鬧哄哄湊一塊。
此刻,我回憶小時候住宿舍的情景,腦海首先浮現(xiàn)出那些冬夜。那時沒有電視,客廳里惟一一盞電燈只有 5 瓦,一家人彼此看臉都略顯黯淡和恍惚。在堂屋火壙里燒一爐火,一家人圍坐一起扯白,夜晚通常這樣打發(fā),到十點就感覺夜深得不行,非睡不可。屋外夜色濃重,別家的燈如同浮游的鬼火。
家有小孩,大人通常是講過去的事,顯然帶著說教目的,這幾乎是每個成年人的本能。他們一心要讓小孩都明白,“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怎么來之不易?比如說以前沒有電燈,要點桐油燈;以前夜晚還要干活,睜著眼就必須勞累,沒工夫閑坐扯白;以前燒不起炭,只能燒柴,煙子熏得人睜不開眼,家家戶戶屋里都是烏漆墨黑。于是乎我們真的相信,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暗自慶幸。但燒炭的房間墻也不白。那時還不興刮大白,只是抹石灰,時間稍久煙子一熏,墻面暗黃,后來有人用“屎黃色”形容,我覺著極形象。有人喜用獎狀糊墻,金燦燦的一大片,算是豪華裝修;大多數(shù)人家沒這么多榮譽,就用報紙糊墻。我們都知道怎么用報紙糊墻。這種簡易裝修是自家完成,要熬整臉盆漿糊,熬稀了粘力不夠,熬稠了板結一塊,會熬漿糊的女人很吃香。
小孩要到了點不肯睡,鬼故事鋪天蓋地而來,在那時夜色中異常真實,直到小孩迫不及待鉆進被窩,且蒙上腦袋。最早發(fā)的夢,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多是被窩里很熱鬧,親戚朋友都來,都環(huán)繞著我,接著鬼來了,伸手也夠不著。
我真正感到幸福,是冬夜里母親用炭火灰烀紅薯,爆老玉米粒,或者是爆豆條。爆豆條是一件神奇的事,最要講火候,將細若粉絲的豆條插入火灰,滾一滾再拉出來,立時變得有小拇指粗,吃在嘴里有恰到好處的焦糊味。母親熟手弄得好,不斷地拉,膨大的豆條就持續(xù)往外伸展,簡直是一場魔術。母親說:“是有秘訣?!蔽液偷艿茉囘^多次,因掌握不了秘訣,果然會弄斷。此外,冬夜漫長難熬,尤其洗澡。那時候小孩都害怕在冬夜里洗澡,總是被凍得渾身哆嗦,簡直受罪。那時候小孩都會撕心裂肺地哭,一個小孩哭,會引發(fā)或激勵鄰家小孩一齊哭,跟狗叫似的。
2
搬家是經常發(fā)生的事情,每到周末,宿舍密集的單位大院,總有人搬家。只消借來兩輛板車,能將每一戶的整屋子家什搬走。每一家都沒多余的東西,鍋碗瓢盆床椅柜,都是生活必需。偶爾有家電用品,比如雙卡錄音機,是會另行搬走,最好趁著夜色,以免露富。要有電視機那更不用說,簡直叫秘密轉移,如果和別的物品一同擱在板車上,白日里拉到街面招搖而過,路人便會指指戳戳,指斥別人愛炫耀,有個難聽的詞叫“顯卵”—— “呶,這一家都是顯卵?!庇钟腥丝偨Y:“顯卵最愛搬家。”
在我看來,搬家仿佛是那時候的一種游戲,是日常生活中一種必需。成年人需要把沉悶的生活折騰出一些熱鬧,需要周末的集體活動,但縣城沒有公園沒有游樂場,稍微賣座的電影,沒熟人搞不到票。集體活動卻很多,最好是某種需要朋友協(xié)作的家務勞動,比如打藕煤、釘雜物間、陽臺改灶臺、在院子一角建豬欄、打制帆布沙發(fā)……反正不能讓時間浪費在玩樂上,要有“意義”。那確乎是滿滿都是意義的年代,而我們都知道,勞動最有意義。
搬家會切切實實帶來一整天的熱鬧,平時不聯(lián)系的朋友都聚到家里,搭一把手,這邊搬東西上車,鍋碗瓢盆一路撞響,到地又卸下。人多力量大,一天里就能搬空老屋,充實新房(其實都是別家騰空的舊房)。宿舍內部不會有任何裝修,白墻明窗而已,東西擺放的位置也是大同小異,隨便叫來親友,都是熟手。收拾妥當,放幾掛響鞭,然后,以搬家為由頭弄一桌菜,既是犒勞,可以上雙葷,再打兩瓶壺子酒。要沒個由頭便聚一起吃肉喝酒,滿懷憂患的老輩人又會說:你們年輕人真是敗家。一切都需要名正言順,這也是我當時得來的重要的體會之一。拖東西的板車上了街,總是引來目光,要是在路邊稍作停頓,路人就會圍觀。那時人們總有消遣不完的好奇,喜歡圍觀各種事物,且嘁嘁喳喳討論這一家生活水平。事實上,每一家過日子的用品,兩車家什,都是如此乏善可陳。
我也樂意圍觀搬家的板車,主要是看他家有沒有成束的舊信札,信封上貼沒貼郵票。我的郵冊總是難得增添幾枚郵票,每一枚蓋銷票都自有刀口舔血般艱難的求取過程。有時候運氣好,或者正搬家的人心情不錯,會扒開舊信封撕幾枚舊郵票賞賜給我。搬家有各種原因,比如調離這個小城,比如新?lián)Q一家單位。宿舍是屬于單位的,工作調離,宿舍由新的單位負責。當時很多人為了換宿舍不停調換單位,這里面有將生活質量升級換代的錯覺,也許只因為新?lián)Q的宿舍多了五平米的后陽臺。還有就是親戚間為婚嫁的事相互調換宿舍而搬家,比如哥哥業(yè)已成家,弟弟正要結婚,兩人把房子捯一捯,弟弟的房子由小捯大,得以娶到長相更出挑,條件更好的老婆,兄弟倆也算一同為家族基因血脈的優(yōu)化作出了努力。有的僅僅是原來的房子住得太膩味,只要同屬一個單位或者同一系統(tǒng),就可相互調換,彼此換來一點新鮮的感覺。在我小時候住過的糧食局宿舍,就有樓上樓下相互調換的事例,各有各的原因和期盼,整棟樓的鄰居一同享受節(jié)日般的氛圍。
很長時間院子里沒人搬進搬出,大家都會感到寂寥,皆盼望有新人入住。真有人搬進來,吃飯時大家扛著碗聚成一圈,共同開扒新住戶祖上三代的親屬關系和人際脈絡。只要是本地人,就沒有扒不出的舊事。不要以為搬了新址就可以興風作浪,每個人的履歷檔案都裝在別人的腦子里,掛在別人的嘴巴上。那是一種過于集體化的生活,沒有私密空間,每個人必須嚴加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
現(xiàn)在大都是商品房,縱然有買進賣出,但搬家之事比以前少了很多,不像過去,搬家是經常發(fā)生的事情,一家人可以搬動許多次?,F(xiàn)在搬家也是搬家公司的事情,跟鄰居沒有任何關系。生活中這些變化,也不好作出孰優(yōu)孰劣的比較,現(xiàn)在和三四十年前的過去,分明已不屬同一世界。憶及舊事,我老覺得自己其實是穿越到了此時此刻。
3
我出生時,家住“進士巷”,不到一歲就搬離,我對那兒沒有任何記憶。說是搬離,新住進的糧食局宿舍距那兒也僅一里地。縣城本來就小。
那巷子短如一段盲腸,巷內只三五扇院門,有的是單門有的是對開雙門。每個院子都不止一戶人家。一家一院,那是后面才有的概念。我開始懂事時,母親帶我經過廣場,明明有更近一點的路,但她一定要繞那條巷?!澳愠錾鷷r我們住在里?!蹦赣H說,“那時候日子不好過,你嘎婆(外婆)在民貿二局給人家煮飯。”她一指巷子盡頭,更幽暗的一棟樓。其實那里一拐就看到光,朝著光走就是全縣人民都熟悉的廣場。以前縣城只一個廣場,聚會都在那里,最熱鬧的永遠是公捕公判。
后面隨著成長,我能想事了,便對自己出生時的住所有了好奇,經過廣場時,主動拐入進士巷,找準那個院子。門縫很寬,看見院坪錯落地擺滿雜物。雜物一多,光線總顯幽暗、渾濁。我往里窺,老是看不清晰。偶爾,我見到院內一個老人,或者小孩。
院門從沒有打開,如果打開我可以走進去,如果走進去有人問小孩你來干什么,我會回答我出生在這里。他們肯定還要問你是誰的小孩。我能準確說出母親以及外公外婆的名字,他們都曾是這個院里的住戶。但門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從未進入過我出生 時的院落。
那時候我視力發(fā)育尚未完全,看東西不分明,甚至會變形走樣,在頭腦中生成另一番古怪印象。那時夢都清晰,一如現(xiàn)實所見一般具有魔幻的效果。后面年紀又大一些,我再去進士巷,住過的那院子換了門,不留門縫。以前木匠做門要留縫,后面建材市場出售成品門,都不留門縫,不給人窺看的樂趣。
既然這樣,我就不再往進士巷里鉆,除非是因為喻家有事。
和我出生時那院子對著的那一戶,女的姓楊男的姓喻,都是我母親的同學,關系一直很好,楊女士跟母親簡直是最好。那院子是楊家的祖產,院里別的人家陸續(xù)搬走,終于只他們一家住里頭。他家有三個女兒,大女兒跟我同學,我家是兩兄弟,不管三個兩個,都是隔年一個,那時候女人都是生孩子的一把好手。母親和楊阿姨要好,湊在一起說話,她說你有兩個兒子真好。母親說我還想要有個女兒。后面別人就提醒母親不要這么講,這叫風涼話。母親說:“沒事,她不會這么想。”個中原因,是母親生我時難產,我看上去不是那么聰明……或者說,分明是有點現(xiàn)傻。既然這樣,我母親怎么講也不會是風涼話。我覺得我母親是個天生懂得把握分寸的人。
我最后一次去進士巷,是楊阿姨去世。她得了癌,掙扎幾年還是去世了。母親作為她生前最好的朋友,在追悼會上念悼詞。悼詞是我寫的,我對她倆的事實在很熟悉,不勞母親費神就一揮而就。那晚的追悼會上,母親念得很投入,很動感情,幾次哽噎著停頓,回過神又繼續(xù),文章便像是她親自寫的一樣。
4
所以,我的記憶是從糧食局的宿舍院子開始的。
糧食局和糧店分開,職工不多,宿舍院只一幢兩層樓。說是俄式,就是全用火磚砌成,回廊有立柱。上下十二戶人家,照樣隨時有人搬走,接著自會有人搬進來。那時候住房緊張,一個蘿卜一個坑,不像現(xiàn)在有那么多空置的房間。鐵皮的瓦漏上敲有凸出來的數(shù)字,標明了房子的建成年份,五七年建成。樓前有一溜厚重水泥糊成的盥洗池,四五個水龍頭,都不上鎖,水費是單位出,而擰緊水龍頭,是每個人應盡的義務,那時候厲行節(jié)約,我們小孩用完水都會咬著牙擰緊水龍頭,要不然準有一個大媽蹦出來數(shù)落。
我家住一樓一號,接著是二號三號,接著是一個樓道,再接著當然有了四五六號。再過去是兩間大廁所,蹲坑的,岸闊流深,小孩經常一腳踩空半懸在坑口。接著有人尖叫,然后會看見小孩被大人整個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洗。有一回被沖洗的是我,并不感到羞恥,反正院里的小孩總有那么一回,有如某些外國的小孩承受洗禮。
屋前的院子至少有半畝,那時我小,院子看起來很遼闊。蒔弄花卉,還有菜畦,養(yǎng)的花主要是牽牛和鳳仙花,突然有誰種了幾蔸顏色紛雜、非常鮮艷的大麗花,引得別的院子的人紛紛前來觀瞻。后面有人把“怪花”移走,免得“招蜂引蝶”。那時候人們都嘴碎,所以人人害怕拋頭露面,引人注目,人們似乎都樂意不聲不響地活著。種菜當然都是常見品種,蘿卜白菜當家,蔥蒜芫荽見縫插針點上。記得另有一種菜叫莙荙菜,又叫牛皮菜,拿來燉湯異常的稠,粥一樣的,卻很快被淘汰,現(xiàn)在再也沒見著。
記憶中,院子里除了養(yǎng)花種菜,還有個別住戶違反規(guī)定,從外面撿來成堆磚頭,砌成豬圈養(yǎng)豬。那時候,城里上班的人也養(yǎng)豬,他們把潲桶設進每一家的廚房,這要看關系遠近。有人要往我家廚房設一只潲桶,母親一次次回復說:“現(xiàn)在已經有人擺,明年再看吧?!庇悬c外交家的風度。有一年廚房設有兩只潲桶,讓外婆傷透腦筋,往里面倒剩飯剩菜就有衡量,總是有一只稀一只干,但又要盡量不讓別人看出來。有時潲桶積得太慢,外婆看在眼里覺得挺對不起人,擇菜時主動耨幾把老葉子塞里面。那時候吃肉不叫吃肉,叫開葷,一周頂多一次,若能吃上兩次,便是養(yǎng)豬的人戶,臘月時熏制許多臘肉。他們會悄悄給設潲桶的人家送一兩塊,禮尚往來,有坐分紅利的意思,明年繼續(xù)設潲桶。
有時候,豬會大白天拱出圈,滿院子躥。出圈的肥豬會引發(fā)一場小小的狂歡,小孩拿大個的豬當馬騎。有的小孩天生是騎手,跨騎上去兩腿夾緊,捏住豬耳朵能騎上很長一段距離。豬其實跑得蠻快但不經累,我看見有只豬被小孩騎得直吐浮沫,主人趕來的時候臉上顯出悲愴的表情,這一通跑不知會掉多少膘。后面我在小說里寫到小孩騎豬,描寫生動,是因為雖然小時候很少吃豬肉,但真沒少見過豬跑。
5
我讀到小學,家又搬了一次。那時母親單位沒分房,我一家一直是跟外公住。外公從糧食局調到財政局,家一日之間就換了地方。不停地搬 家,便能更準確地知道哪些才是生活必須。以前老人們是不讓扔東西,反復囑咐“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一針一線恒念物力維艱”。一角錢買包葵花籽,吃完后紙筒也要拆平放在家里,再不行可拿去擦屁股。那時候擦屁股愛用報紙和書頁,現(xiàn)在一看不但不衛(wèi)生,簡直是危險,擦屁股的報紙往往油墨未干。但在當時哪有這么多顧慮,單位的報紙是一種生活福利,主要還不在于看,而是看完拿回家的各種用途,包括裱墻。所以我一度懷疑,只有不停地搬家,才能夠讓每個家庭接受一次次清理,騰空,用以盛放新的東西。搬家便是吐故納新的過程。搬家過后,舊房子會遺留許多雜物,一地狼藉。外婆還背著背簍回去幾次,把扔掉的東西重新一件一件撿拾起來,然后統(tǒng)統(tǒng)放進背簍,背回。外公會大發(fā)雷霆,然后任由外婆再把舊物一件一件歸回原處。于是,新居仍是舊居,想扔的終是扔不掉。
他們那年代過來的人,經歷過極度艱難的日子,到晚年,稍稍有些癡呆的時候,普遍得來一個毛病,便是翻撿垃圾箱。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讓子女都非常為難。
“……現(xiàn)在家里日子好過,你不要再去撿這些!”
很多年后,我聽母親沖著外婆的殘余聽力,扯起嗓門反復那么說。外婆翻翻怪眼,依然故我。在外婆晚年,我們甚至不敢多給她錢,她會瘋狂地買肉,年前熏制成臘肉,大半年都吃不完。在她內心深處,總擔心有一天會斷糧。
搬家扔不掉舊物。鄰居有一老人,搬家以后回到舊居,把扔掉的照片都撿了回去。其實大都是兒媳婦的,現(xiàn)已離婚,人不知去向。照片撿回去,引發(fā)舊痛,家人都說這些東西還留著做甚?!岸际腔ㄥX照出來的,扔掉可惜,多看幾眼也好?!彼踔嵌颜掌?,反復地看。
6
我家搬去的政府機關一處宿舍,位于一座小坡頭,走到頂有一百多級臺階。臺階很深,我第一次幾乎是手腳并用爬上去,院子寬敞,有兩棵核桃樹。分前院后院,有十五戶人家。我家是在前院正中間那一戶,前院有兩層樓,二樓通道正好連通后院。后院是一溜平房,依山取勢,地勢比前院高一層樓。住進去以后母親要我記十五戶人家各自姓氏。我記得很快,這樣跟人打招呼有準確性。那時候見到親戚朋友要強制性打招呼,仿佛最能說明家教好壞,不愛吭聲不肯喊人的小孩據(jù)說遲早要吃虧。
我家有黑白電視,上海飛躍牌,據(jù)說比常見的韶峰要好。大家擠到我家看,也嘖嘖地說確實清晰一點,你看這雪花點顆粒都細。我家晚上總是人滿為患。我記得那種熱鬧,在那時候熱鬧簡直是最不缺的東西。因為這臺電視,我家很快融入了這個院子。剛搬上去不久碰上洛杉磯奧運會,感覺像是過年,家里擠得不能再擠,大家湊錢買了鞭炮,準備為中國獲得每一塊金牌大肆放響一通。
在我們前院的圍欄底下是政府招待所的貴賓館,叫“江山如是樓 ”,比不上現(xiàn)在的家庭客棧,當年卻是小縣城最有檔次的地方。主要接待領導,講級別,胡耀邦當年來鳳凰在這幢樓小住數(shù)天。我們都見過,聽說是大官,到底多大我們暫時無法理解,家長說和當年毛主席一樣,我們也不肯信——真看不出來。
住“江山如是樓”的貴賓不愛看電視,州歌舞團和縣陽戲劇團經常會在下面的院子給領導表演節(jié)目。我們居高臨下地一起看,膽大的小孩敢叫領導的名字,領導通常和藹地朝上面揮揮手。但歌舞表演看上十分鐘就很無聊,還是回家中看電視。那時候,正播《霍元甲》,每個周六限量特供兩集,顯得特別珍貴,每個姍姍來遲的周六都有如盛大的節(jié)目。同時,停電也是常事,三天兩頭?!痘粼住?播到最后兩集,據(jù)說電廠的領導緊張了,開會指示今晚一定保證不斷電,“要不然明天會有人拆我們骨頭”。宿舍所在的坡頭都是菜地,種的最多的卻是掃把草,長勢特別繁茂。小孩都說,在掃把草里撞見過豹子。大人說只能是貓,小孩堅持說是豹子。大人有口難言,他們總是言之鑿鑿地說我們這山上有豹子,是為我們不隨便亂跑。當時沒有電腦,沒有網(wǎng)游,電視機晚上才有節(jié)目,白天小孩總要四處亂跑,山前山后。那時候小孩一定會扎堆,大小孩帶小小孩,自然而然就分成幾撥,每一撥都有孩子王。對面氣象站也是個坡頭,用白色圍欄圍了四方的一圈,我們只能在圍欄以外瘋跑,看圍欄里的儀器總是覺得高級,里面穿白褂的工作人員令人心生敬畏。
此外,我看見一口生鐵的鑄鐘,巨大,倒扣著鉆不進去,在氣象站圍欄外的草窠子里一擺便是許多個年頭。我對那口鑄鐘印象深刻,因為它的存在,整個氣象站坡頭不但屬于先進的科學,同時也氤氳著一股神秘古老的氣息。偶爾,我獨自去到那坡頭,是不敢面對鑄鐘。我繞開它走。
氣象站坡頭再延綿過去,是黨校坡頭,那里有一個廢棄的蓄水池,漆黑如深井,也是獨自不敢去。那時候,周圍遍布神秘的事物,每一棟有年份的樓房都會流傳吊死鬼的傳說。與之相對應,我的回憶里總有一種暗黑的效果,隨時會陷入深深的懼怕之中。那時候,覺得周遭一切都過于巨大,而我們很小,所以做人做事要格外小心。
其實住在政府宿舍的時間很短,但在記憶里很長。后面我還去過那個坡頭,格局并沒改變,但房子已經賣給私人。前院的院子被圍墻割開,一樓每戶多得一間半。一棵核桃樹還在,被戶主圈在院子里,沒有蓋成房。院子不復存在,人們內心都想著分割土地,據(jù)為私有。反正,時至今日人們也用不著交流。
我以前的鄰居,仍有幾戶住那里。一想他們在這里住了三十多年,年紀都已不小,房子又已私產,估計不會再搬走。
7
不光我家,親戚也不停地搬來搬去。比如我家搬離了政府宿舍住進自建的樓房,小姨又搬進去住,因為按規(guī)定那房子還可以被外公使用。后面小姨又搬到煙廠宿舍,房子并不比政府宿舍更好,但有閉路電視線,每晚都可以看兩集港臺武打片,是一筆令人眼紅的福利。
在小縣城,平時見著的親戚都是母親這一支,她有四姊妹,母親行二,上面一個姐,下面一個弟一個妹。父親六兄妹,他為長,五個弟妹都在農村。除了大姨從未搬家,其他三姊妹都不停地搬來搬去。大姨父是住河邊的祖宅,木結構,歪歪倒倒,且還潮濕,充斥著霉味。去大姨家走動一多,不免要問你家怎么還不搬?“是啊,想搬搬不了?!贝笠趟坪跻灿羞z憾,“你們好搬,我這里想搬搬不了?!憋L水輪轉,后面搞起旅游,大姨家住的那段河岸成為最值錢的地段,一年租金可在縣城買半套房。
搬家最多的是舅舅。我惟一的舅舅是縣城里一名活躍分子,小有名氣。因他創(chuàng)下了無數(shù)個第一,比如開設第一家冷飲店,又開第一家電器維修店, 第一個有了私家錄像機,買來第一輛南方摩托,第一個(至少也是第一批)穿喇叭褲戴變色眼鏡,第一個跑越南引種原種斗雞苗,第一個自行盜版盒式卡帶……
舅舅的能耐,也在于不停地變換單位,每個地方一定待不久,每一時段必定在干四五樁事情,所以他也不停搬家。
后面,我們兩家一同買了山上的宅基地,建成私宅,他又調到地市。他家私宅似乎從未有人正經住過,一直被我家當成雜物間,已近三十年。舅舅每次搬家,舊宅都會遺留許多東西。他家里東西多,丟棄不要的也多。每次搬家后,他都不會馬上交出舊宅,鑰匙遞給母親?!翱催€有什么能夠繼續(xù)用的,找一找,不要浪費。”舅舅自己浪費,卻回回交代母親不要浪費。于是我們去他舊宅,擰開門,東西多得像是四十大盜的寶洞。有一次他家從副食品公司搬到煙草公司,母親叫了父親還有我,父親挑一擔籮筐,我和母親各背一個背簍,一趟還收拾不完,要去第二趟,滿心喜悅。那年頭,不怕自己家變成廢品收購站,堆的東西越多越好。
第二趟我們往回走,走至半路碰到母親熟人。熟人說:“親戚搬家了?”母親回答:“噢啊,我弟弟。”
“又調單位了?真是狠人。”熟人又說,“湯大姐,正好我家也剛剛搬,留下好多東西可惜了。要不要去看看。”
母親正在猶豫,不知如何回復。“不用了。”我見父親臉色一沉。
8
1983 年父親從別的縣份調回鳳凰,很快在河畔一處坡頭買一宗宅基地,要自己建一幢樓房。一有告別宿舍的機會,小縣城的男人們都熱衷于自建樓房。
那一宗宅基地有六分,即四百來個平方米,購入價格是一百六十塊。是的,簡直像是傳說或者開玩笑,每平方僅四角錢。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事。過幾年,我舅又買下了緊挨的一塊宅基地,面積稍小,價格也未上千。
“……當時還有兩塊錢報個名,開個票,就可以分到三分地,在團魚垴?!蹦赣H說,“但有規(guī)定,要兩年內把房子建起來。我們當時膽小,怕建不起來辜負領導的意愿,不敢報名?!爆F(xiàn)在一看,團魚垴幾乎是小縣城的中心地帶。
父親買地的那個坡頭是墳山,要自行遷墳。我們這四分地里有兩座墳,皆無墓碑,不好查找墳主,告示張貼數(shù)月,無人認墳。動土遷墳這事情,其實很熱鬧,因為坡頭一帶挖出過官墳,有文物。那年月閑漢極多,有的專門在墳山晃蕩,見有人遷墳就圍過來看。離我家那宗地不遠,另一宗吳家買的宅基地動遷了無主孤墳,殘破的棺槨弄開,里面找出兩只玉鐲。吳家小兒子打架全縣有名,要挖地基的民工將玉鐲交出,“寶物”當然不會旁落,歸他所有。他被武俠書看壞了腦袋,一早就想仗劍走天涯,揣著兩只玉鐲離家出走,卻換不成“銀兩”——看在眼里值錢,要拿去賣,根本賣不上價。過不久他又自行回家,挨父親一頓打,照樣每天去讀書。那時候,小孩一到十幾歲,大都有離家出走的欲望。
等到我家動遷宅基地兩座墳的那天,我們都趕去看,挖開第一座,有些腐爛木頭,不見一塊骨頭;挖開第二座墳,里面什么都沒有。父親還到處打聽相關的說法,說是相鄰那個坡頭是官墳地,這坡頭卻是亂葬崗,以前有誰被土匪關羊找不到尸首,會埋一座空墳,說不定我家碰的兩座墳皆是如此。這說起來仿佛有些不吉,但我一想,過去的年代真是充滿故事。
宅基地買到手,等到房屋建起來用了幾年時間,倒不是精工細作留下百年基業(yè),原因只一個:缺錢。這房子是父母零打碎敲攢起來的,他們沒有向人借錢的習慣,攢一陣錢買來一堆建材,父親再把鄉(xiāng)下的兄弟親戚叫來,將這堆建材變成樓房相應的那部分。錢花光,便停工待料?;蛘?,到了農忙時節(jié),鄉(xiāng)下親戚也不得不停工,回鄉(xiāng)務農。
那幾年,每到周末和假期,父親就帶我和弟弟去到未建成的樓房里,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把土坎一鑿一鑿弄出臺階的模樣;比如說到處撿石塊,把臺階砌得齊整一些;還在周邊開幾畦菜地,種各種蔬菜。勞動和游戲其實渾然一體,終日待在山坡頭,并不累。但父親一念書,人就發(fā)困。那時父親愛給我們念書,雖然不太聽懂,但一聽便是兩小時,強自撐著,不敢不聽。記得父親讀完整整一卷《艷陽天》,我只記住幾個人名,以為都是父親認識的人。
房子建起一層,弄出一個四方的陽臺,父親把竹床扛到陽臺,晚上三個人擠擠挨挨地睡,睜眼便見滿天星斗。夏天極熱,山上蚊子又多,很長時間難以入睡。我卻不煩,以為生活原本這樣充滿忍耐,也懷有期待。
兩層樓房歷經數(shù)年,曠日持久地建起來,回頭想想那東拼西湊的模樣真是丑得駭人,但建成時,全家只曉得開心。用父親的話說,我們自己有天有地。更重要的是,從此以后再不用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