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3期|尹學(xué)蕓:紅翠傳
尹學(xué)蕓,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已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曾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和人民文學(xué)頒發(fā)的全國文學(xué)作品大賽創(chuàng)作獎。
1
如你所知道的,尹是小姓。在《新編百家姓》中,排第九十一位。前邊是錢姓,后邊是黎姓。小時候以為世界上的姓氏只有一百個,所以才有《百家姓》這樣一本小冊子,讓爺爺蘸了唾沫在手里翻,在嘴邊隨口背出來。后來知道不是這樣的,甚至可以說,能排上位的姓氏就不止?jié)M足一個一百。邊,排在第二百個。藺,排在第三百個。
不知別人怎樣想。我是覺得尹是個金貴的姓。這當然也與爺爺?shù)慕陶d有關(guān)。爺爺是我們家的文化人,會看話本,會唱戲文。早年當貨郎去過山海關(guān),是村里走得最遠的人。貨郎是普通話的發(fā)音,我們家鄉(xiāng)管這種職業(yè)叫“火愣子”。我就曾經(jīng)管爺爺叫過“火愣子”,說你搖過撥浪鼓嗎?我女兒出生的時候,我母親就曾買了一個撥浪鼓送給她,鼓面有彩繪裝飾,沿鼓身是一圈花紋。我特意查過它的歷史,據(jù)說起源于戰(zhàn)國。用途有三,一為禮樂之樂,二是商業(yè)用途,三是兒童玩具。母親告訴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就搖這個。爺爺怎么回答的我忘了,爺爺去世早,有關(guān)他的記憶只剩下了一些邊角。那年我才八歲,還不太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我和小伙伴連續(xù)幾個早晨守在墳前,想在他出來時拉他一把——這是紅翠告訴我的,死人有可能從墳里爬出來,如果他運氣好的話,地下的濕土能讓一個人還陽,就像蟄伏的一粒種子,能自然而然地從土里鉆出來。我這件事做得隱秘,是想給父母一個驚喜。想想吧,某一個太陽升起的早晨,我在前面走,身后跟著剛從土里爬出來的爺爺,穿著簇新的壽衣,臉上是難為情的笑。爺爺相當于是我救出來的——一個大人被一個小孩子從土里救出來,這有多么不好意思!后來的事情就忘了,這一年,紅翠的媽死了,紅翠被遠處的三姨領(lǐng)走了。她爸續(xù)了弦,后娘對她的哥哥和弟弟并不好。她爸后來上吊了。后娘用推車推走了她家的糧食和鋪蓋,總之,他們一家人都很悲慘。
不知紅翠有沒有想我,我可是悲傷寂寞了很長時間。在村里,再沒有像紅翠這么有趣的玩伴了。
能被我記住的屬于爺爺?shù)木襁z產(chǎn)有兩個,是兩個傳說。一個是關(guān)于孟姜女的故事。說一只燕子銜來一粒種子丟在了墻根,在兩家的隔斷墻上長出了一只葫蘆,剖開,里面坐著一個小女孩。這兩家人一個姓孟,一個姓姜,都要這個小女孩做閨女,爭執(zhí)不下,便取了孟姜女這個名字。孟姜女今天在這家吃飯,明天在那家吃飯,兩家都爭著給她做好吃的,讓我好生羨慕,恨不得自己也能有這待遇。這樣的口腹之欲,能讓人記得長久。另一個是關(guān)于姓氏源流的,爺爺說,我們這個姓氏是觀音賜下的,因為觀音娘娘也姓尹,名喜,道號慈航。起初,她是跟一個跛腳道人出家的,路遇一戶柴棚,舍下一碗飯食,觀音便容許那家人姓自己的姓。爺爺還有一個說法,尹姓的人祖祖輩輩都做不了皇帝,只能做宰相——這是視野決定的吧,真是皇帝不成,宰相也中。不知哪輩暗箱流傳,也許就是個玩笑,被傳實了。
這樣的話,爺爺說了百遍都不止,我跟人說了百遍都不止,所以不單記得牢固,而且不帶走樣。搖轆轤井的時候,給黃瓜掐花打蔓兒的時候,坐墻根曬陽干兒的時候,爺爺都會瞇起眼,倒糞。我們管說車轱轆話就叫倒糞,有來有回的意思。有一次,我摘了個葫蘆問爺爺,如果里面有個小姑娘叫啥名兒?爺爺把葫蘆舉起來端詳,仿佛他能隔皮看瓤。爺爺說,它是我家園子里長的,理應(yīng)姓尹,我們就叫她尹鳳仙吧。
后來尹鳳仙來到了我的夢里,身子是一只葫蘆或一只倭瓜,蒂上結(jié)出個腦袋。臉白凈透明,頭上戴著黃花或白花。兩只大眼睛,長睫毛像向日葵的纓須一樣。太陽從她身后射過來,頭上的白花或黃花像萬花筒,都變得姹紫嫣紅。那時的夢,能做成連續(xù)劇,今天做一集,明晚還能續(xù)上一集。尹鳳仙的名字也讓我記了許多年。如果那個葫蘆里真的有個小姑娘,也只比我小八歲而已。
所以每每遇見同姓的人我總是習(xí)慣打探:哪的尹?是山東的還是山西的?河南的還是河北的?如果在酒桌上遇見,還少不得要喝一杯酒,哥哥姐姐地亂叫一通。網(wǎng)絡(luò)興起以后,有人搞起了“全球尹氏一家親”族譜,我見過會長,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商界精英。他的會館專門接待同宗同族的尹姓人,我參加過一次他們的聚會,有從美國和新加坡趕來的,大家像兄弟姐妹一樣親熱。
別的姓氏,我還真沒見過這種效應(yīng)。
2
機關(guān)的辦公樓在一片丘陵地上,前面是老鄉(xiāng)的一大片果園,土地征過來時,老鄉(xiāng)以拾掇果樹為名,經(jīng)常鉆進來栽蔥種蒜。處長決定把那些果樹伐了,園子里鋪甬路,種上草,栽些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樹木,老鄉(xiāng)就不往里鉆了。
辦公室就我和宋大姐兩個女性,我不是很喜歡她。她嘴有點碎,也有點刁。哪天我若是穿了件新衣服,她會不屑地斜一眼,刻薄地說,你們家的錢是不是都讓你買衣服穿了?
宋大姐是五十年代生人,過慣了苦日子。年輕的時候在縣文工團演過小節(jié)目,總說那時為了搞宣傳把功課耽誤了。她有時候會拿生僻字給人認,先給老侯,再給老劉,最后才給我。我若不認得,宋大姐會開心得像只仙鶴,樂得針兒針兒的?!拔倚W(xué)畢業(yè)不認識,你個中專生怎么也不認識?”有一回,她還問我什么叫“和明”,我說不知道。她嘲笑了我半天,把字寫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詞是“和睦”。老侯是辦公室主任,老劉是農(nóng)水科科長,我們曾在一個大屋子辦公。后來隊伍壯大了,樓上又接出來一層,農(nóng)水科搬走了。
農(nóng)水科搬出去那年,單位招進三個本科生。老侯每天去找處長磨叨,終于給辦公室要來一個名額。宋大姐歡呼說:“啊,我們辦公室終于要提高層次了,我們要上水平了!老侯你說是不是?”
老侯看了我一眼,敷衍說:“就算是吧。”
宋大姐說:“啥叫就算是?云丫有文采,但寫公文總是差點。我們工作做得不錯,可年終總結(jié)沒有農(nóng)水科寫得好?!?/p>
老侯是老實人,說新人也不一定就能寫。
宋大姐說:“人家是大本生,怎么也比中專生強。我就愛實話實說,老侯你說是不是?”
宋大姐的這句“是不是”是口頭禪,你大概也聽出來了。她口氣謙和,卻不是征求誰的意見。她就是愿意那么表示一下,你要認真你就傻了。是一種做出來的姿態(tài),其實她主觀得很。我端著杯子喝水,杯口遮住多半個鼻子,誰說話我轉(zhuǎn)著眼球看誰。宋大姐的語言風(fēng)格我早聽慣了,所以我不以為意。她說我公文寫不好也是實情。孫處長去市里開會,讓我給他寫發(fā)言稿,我寫一頁,孫處長改成三頁。我寫一頁還搜腸刮肚,孫處長的三頁人家還沒展開說,這在機關(guān)都是笑話??衫虾钭o著我,活兒我是替他干的。我不寫,他就得寫,他知道哪頭炕熱。
我那個時候兼著打字員,吭哧吭哧地用一部四通打字機。我一打字老侯就夸,說云丫的小手真麻利,炒豆子似的。他可知道好員工都是夸出來的。
“快去看看,大本生來了!”
宋大姐拉著我往門廳跑,興高采烈,就像去看唱戲的。宋大姐說:“兩個女的一個男的,云丫你愿意要女的還是愿意要男的?”
我說:“我說了不算吧?”
宋大姐說:“我愿意要男的,小伙子,能干點力氣活。跑跑顛顛的事都歸他,也沒怨言。女孩子不行,事兒多,嬌氣,好吃懶做還愛無中生有?!被剡^頭來,聲音變小了?!霸賮韨€女的我沒什么,我歲數(shù)大了。云丫你可得警惕點,別讓她把你頂了。”
我說:“我有什么好頂?shù)???/p>
宋大姐說:“話不能這么說。她雖然學(xué)歷比你高,但資歷比你淺,有什么好事得先緊著你?!?/p>
我嘀咕了句:“機關(guān)能有什么好事?”
宋大姐不滿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戳了我一指頭,咬牙說:“你?。〕蕴澥窃缤淼氖?,不信等著瞧!”
那個小伙子是細高挑兒,很顯然去了農(nóng)水科。老劉倒背著手在前邊走,小伙子倒騰著小步跟在后,就像老劉手里牽了頭驢——這也是宋大姐的原話。她很有語言天賦,話說出來樸實而又生動。一個又高又白的女生去了行政科,她長發(fā)披散著,提一個花布兜,走起路來怯怯生生,這樣的人容易讓人有好感,最起碼知道自己是初來乍到。老侯跟我們走對臉,站下身來等女生走過來,老侯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咱辦公室的宋大姐,這位是云丫。你倆干啥去?宋大姐扯了我一下,說我們干活干累了,到外面透透風(fēng)。我們朝女生點個頭,擦著他倆往外走。剛一出門廳,宋大姐就牽住了我的手,在我耳邊嘰咕說,咋給咱分來這么個人,皮膚還黑,臉上還都是疙瘩。
“大眼睛挺漂亮的?!蔽一匚吨鴦偛拍且黄??!斑€是黃頭發(fā),那頭發(fā)不像染的。”
“染頭發(fā)的也進不了機關(guān)呀?!彼未蠼阏裾裼性~。
“老侯也沒介紹她,不知姓啥叫啥。”我說。
宋大姐說:“老侯可能也敗氣了……去行政科的女生多漂亮?。 ?/p>
“我叫尹鳳仙,南大畢業(yè)的。你們都是哪所大學(xué)畢業(yè)的?”
“你是南方的南大,還是北方的南大?”
“南方的南大?!?/p>
“我還以為是北方的南大呢。北方的南大比南方的南大好,排名靠前?!?/p>
“排名靠前有什么意思,我們學(xué)校不看重這個。”尹鳳仙咬了口煎餅,辦公室里都是蔥花的氣味。
人家學(xué)校不看重這個,你咋排名也沒用!我偷著樂,這話說得可真有勁道,宋大姐啞口無言。尹鳳仙坐在椅子上,背對著宋大姐。兩個人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都是夾槍帶棒。宋大姐跟我對了下眼神,使勁剜了尹鳳仙一眼。
尹鳳仙一點也不像新來的,眼神舉止都不像,大眼睛毫不遮掩地來回掃,把我和宋大姐掃得無地自容。我們倆的學(xué)歷都是白骨精,不敢現(xiàn)原形。平時就怕填表,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事后宋大姐對我說,這可不是個省油燈。大本生就這點素質(zhì),一點也不知道尊重人。宋大姐的意思是,學(xué)歷問題屬于隱私,不應(yīng)該隨便問別人。
有這一個回合,我一點也不想問她是哪的尹。
宋大姐打聽齊全了,農(nóng)水科的小伙子,行政科的大美妞,第二天就進入了角色。掃地、打水、倒垃圾,人影在樓道里竄來竄去,全機關(guān)就數(shù)他們忙。我們這一位像娘娘似的坐在辦公桌前就不挪動屁股,抽屜里也不知有多少零食,她離垃圾筐近,那個垃圾筐不小,一天能讓它滿載,周遭還能溢出一個圓。當然她也讓我們吃,我和宋大姐都說不吃不吃,摸都沒摸過她的東西。老侯嘴饞,一會兒吃點花生瓜子,一會兒剝個香蕉。假裝不用心,其實吃得很用心。我和宋大姐心里都鄙夷,挺大個老爺們兒,怎么那么嘴饞。
宋大姐上廁所也要拽著我,跟我說悄悄話。這個姓尹的,怎么一點也不像你,老尹家怎么出了這么個玩意兒!
這話我不愛聽。誰知她是哪兒的尹,怎么就成老尹家的了?
我來機關(guān)的時候是1993年,樓里還沒裝暖氣,辦公室生個大鐵爐子,我每天提前來,邊打掃衛(wèi)生邊給大家烤白薯。白薯頭天下班的時候煨到爐壁四周,轉(zhuǎn)天翻個個兒,很愛熟。一進辦公室,香氣撲鼻。
尹鳳仙的到來,除了改變了辦公桌的擺放格局,其他什么也沒有改變。打水掃地的活計還是我干,我哪天不干,大家就都喝剩水。
打字和文秘這塊工作總算移交了,這是每一個新人的待遇。打字和文秘是辦公室工作的苦差,都是新人干。孫處長要去市局匯報,老侯對尹鳳仙說,這回該你大顯身手了,好好寫,爭取讓孫處長一眼看上。寫材料專門有機房,可以上網(wǎng)。老侯一再叮囑,網(wǎng)頁打開以后迅速斷掉連接,上網(wǎng)費貴著呢。三天以后,尹鳳仙把材料交了上去。孫處長怒氣沖沖地來到辦公室,把材料摔到桌子上,說尹鳳仙,你抄也要抄得不留痕跡才好——是你抄的還是畢果抄的?你把陜西農(nóng)水局的材料搬過來就沒事了,可咱這兒是黃土高原嗎?
宋大姐詭秘地說:“你不知道畢果是誰吧?是尹鳳仙的愛人,人家悄沒聲兒地畢業(yè)就結(jié)婚了。畢果是她從南方帶來的,在宏遠超市做保安部經(jīng)理。本科畢業(yè)去超市工作,我聽著咋這不著調(diào)呢?”
這信息量有點大。我揀要緊的問:“孫處認識畢果?”
宋大姐說:“孫處家新裝修了房子,家電都是從宏遠超市買的,省不少錢呢?!?/p>
嗯。我心里想,他們是啥時搭上的關(guān)系,可真快。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尹鳳仙剛來的時候,擺弄復(fù)印機復(fù)印東西,可她不會操作。我過去給她幫忙,順便斜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是在復(fù)印畢業(yè)證,一個男人的照片壓在了她的照片上面,名字明顯是涂改過的,那名字就叫畢果。
也就是說,男人用她的畢業(yè)證謀職,這可真夠新鮮。
文秘那份工作又回到了我手里。老侯不好意思地說,早知這樣,不如不要大本生了。
春天,是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蟲子也要出來伸個懶腰了。我覺得尹鳳仙就有點類似。在這之前她一直很沉默,有點落落寡合。大眼睛經(jīng)常呆呆地望著窗外,雙手托腮,微蹙著眉頭,特別有鏡頭感。她還是零食不離嘴,可她總是瘦丁丁的,腰圍盈盈一握,用腰帶緊束,更顯得胸部飽滿。宋大姐挑了一眼,說比你喂奶的時候都大。這話連帶著表情,都近乎情色,我沒接話茬兒,我不喜歡宋大姐這副鬼眉眼道。某一天,尹鳳仙突然圍了條大紅的紗巾串每一個辦公室,見人就說,我這條紗巾漂亮嗎?
宋大姐請假出去了。尹鳳仙坐到了宋大姐的椅子上,跟我面對面。新文的眉毛像條大青蟲,愣愣地挑了起來。她撒嬌似地說,云丫,你把我忘了?
我看了她一眼。心說撒嬌你也得找對人,這種說話方式不會讓我來電。
尹鳳仙往前湊了湊,脖子伸過了辦公桌的中心:“你真不知道我是誰?”
我都要起雞皮疙瘩了,她怎么那么磨纏人啊。再不搭話也不好意思,我眼睛看報紙,潦草地打發(fā)了她一句,說你不是小鳳仙嗎?
我說這話,多少帶一點諷刺。有一段,她整天“高山流水韻依依”,用的是南方人的咬字方式,唱得人不斷想吸氣,倒好像那首歌專門是為她寫的,就不提她多投入了。也不是因為文秘那攤子活兒又落到了我手上,需要打字的時候老侯經(jīng)常逮不到她。老侯卻夸尹鳳仙有眼力,跟他一起下樓,跑前兩步去給他打簾子。
這都哪兒跟哪兒!我沒好氣地說,打個簾子就把你收買了?
老侯呵呵地笑,說她正是特殊時期,她懷孕了。
我愣了一下,說我都不知道,你個糙老爺們兒咋知道的?
老侯愛跟我開玩笑,所以我跟他說話從來也不客氣。
老侯嘴里“咂咂”的,說她跟你同年,你兒子都上幼兒園了,就別跟她一般見識了。
這話把我悶的,真像挨了一錘子。兒子是我養(yǎng)的,與他人何干。一口氣憋在心里,我卻無話可說。在這個問題上,我不得不承認,老侯說得在理。
尹鳳仙卻不計較我的態(tài)度,她把兩只手疊在桌子上,上面放著下巴。她笑瞇瞇地看著我,模樣像一只好心腸的黃鼠狼。她說:“云丫,你不記得紅翠了。”
我嚇了一跳,兩眼瞪圓了看那張臉。真的,我沒看出所以然。
尹鳳仙說,我三姨非要給我改名,說紅翠這個名字難聽。她改的名字我又嫌不好聽,后來折中了一下,我說,我干脆就叫尹鳳仙吧。
“這個名字與你爺爺有關(guān),你也忘了?”她那個德行就像在逗弄小孩子。
我要激動了。不行,我真的要激動了。童年的許多場景倏忽閃現(xiàn),記憶中的那個玩伴輕易就回來了。對,她叫紅翠,跟我同年,比我小兩個半月,點子卻比鬼都多。她告訴我死人能從棺材里爬出來,害得我很多個早晨去墳前等。后來我媽說我:你是當姐的,怎么那么容易被紅翠糊弄!我們一起采豬草,掏鳥窩,偷雞摸狗,一起做的壞事海了去了。那可真是,一起扒過瓜,一起撅甜棒……那些事情我都記得,可眼前這個人,會是紅翠嗎?我怎么看都覺得她就是一個陌生人,一點小時候的輪廓也沒有。關(guān)鍵是,她小時候長什么樣,我也一點兒想不起來。碎花厚棉襖,狗尾巴小辮兒,兩道黃濃鼻涕要過河……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生娃蠢三年,我兒子正好三歲了……好吧,許多事情不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紅翠走了過來,一只胳膊蛇樣地纏在我的脖子上,往前一拉,摟住了我的腦袋。
一股暖流。真的有一股暖流,實實在在地存在,從心間一直通到腳后跟,連腳后跟都是熱的……我掙巴了一下,突然有點硌生——原來她早知道我是我,我卻不知道她是她。她上班也有兩個月了,真是太沉得住氣了。這份耐心,跟想偷雞的黃鼠狼真是沒區(qū)別。
尹鳳仙幽怨地說:“我就看你認不認得我,你怎么還是那樣笨?!?/p>
他奶奶的,我心說,還是!
3
宋大姐管自己叫老更,更年期的更。其實她才四十出頭,經(jīng)血旺著呢,經(jīng)常看見她褲子上染一片紅,炫耀似的。她不使衛(wèi)生巾,說那種小棉被樣放在身底下不舒服,其實我們都知道,她舍不得花錢買。如果還燒火,估計她會使草木灰。她不止一次說,草木灰又消毒又吸水又有彈性,她媽用了一輩子,連陰道炎都沒得過。宋大姐說話,她在城西說,你要城東去等。這是老侯的口頭禪,當然是私下說,這要是讓宋大姐聽到,能撕爛老侯的嘴。宋大姐也厲害著呢。宋大姐還用過舊報紙、文件紙,這些都瞞不過我的眼。但你不能問,問她也不會承認。自從更年期變成流行語,就成了一個筐,什么都能往里裝。嘴碎了,胸悶了,心情差了,不愛干活兒了,更年期都是理由。關(guān)鍵是誰愛干活兒?連我都恨不得更一回呢。
尹鳳仙總有忙不完的事,從一樓到四樓打油飛。宋大姐背后叫她“鞋底光”,這個我懂。村里的媳婦愛串門子生是非,就叫這個雅號。只要尹鳳仙不在辦公室,宋大姐一準在說她。關(guān)鍵是,尹鳳仙有充分的談資讓宋大姐說小話,宋大姐自從知道我和尹鳳仙是發(fā)小,反而更來勁了。
她的男人原來是南京的。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嗎?原來是學(xué)校食堂賣飯的,四年大學(xué)讓她多吃了不少便宜飯,畢業(yè)甩不脫了,只得帶了來。這就知道他為啥去超市當保安了,也許就是個初中沒畢業(yè)的……你知道她昨天去跟誰打保齡球了嗎?孫處兩口子打羽毛球她去陪練了。人家兩口子,她跟著算怎么回事啊……老侯跟人搓麻帶著她,三天就把她教會了。她去地下舞廳跳貼面舞了,據(jù)說衣服不準穿兩層,穿多了擦不出……肉感。又一輛桑塔納接她去喝酒了,上次是白色的,這次是紅色的……各種各樣的信息從宋大姐嘴里源源不斷往外冒,就像壞了的自來水龍頭。我閉著眼聽。睜著眼我怕宋大姐會噎著,她說話的時候連停頓都沒有,我偶爾睜下眼,看見了宋大姐嘴角釀出的白沫,又趕忙閉上了。宋大姐從不告訴我信息來源,我也不問,因為我知道,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你越問,宋大姐越不告訴你。宋大姐也神秘著呢,知道怎么把控信息渠道。
我在辦公室吭哧吭哧打字的時候,經(jīng)常心煩意亂。我想我怎么就該累死累活干這么多活兒,老侯一句“云丫小手真麻利”就是最高獎賞,沒有比我更悲催的了。尹鳳仙嘎嘣嘎嘣嗑松子,神情專注得像只耗子。那種聲音很刺耳,可有什么辦法呢,她就是享受的命。尹鳳仙居然剝出了一把松子仁,用一張白紙包著放到了我面前,那些松子仁明明有她手上的香脂味,還是化解了我心里所有的塊壘。哎,人有時就是這么賤,受不得別人一點好。況且尹鳳仙是誰,尹鳳仙就是紅翠??!有時候尹鳳仙會把肚子貼過來讓我摸,說是女的。“將來我們兩家要做親家,你家的小帥哥,記住誰也不許給,我跟親家說好了?!?/p>
她只跟我家嚴先生見過一次面,就親家親家的不離口?!澳悻F(xiàn)在替我干活兒,就是替你兒子的丈母娘在干,云丫,我要讓你兒媳婦記住這份好,等你老了孝順你?!?/p>
這話若是別人說,我恨不得抽她一脖兒拐??赡隳醚矍斑@個人怎么辦,你沒辦法呀。
她果真生了個大胖丫頭,足足七斤四兩??磥砟切┝闶硾]白吃,用我家嚴先生的話說,她就像個薄薄的包裝盒子,里面卻孕育了個暄騰的大白饅頭。我和嚴先生去醫(yī)院看她,她拉著我的手說,我說生丫頭就生丫頭,有本事吧?你把姑爺給我留好了,到時我朝你要人。說完,朝嚴先生擠了下眼睛。我看了他們一眼,心里一陣別扭。心說,怎么像在我面前演戲?
有一天,宋大姐出去倒涼茶,突然在樓道里摔倒了。天氣乍熱,衣衫單薄,宋大姐凄慘的叫聲貫穿了整條樓道,久久都不能揮發(fā)。各科室的門都開了,大家一起朝這里跑。宋大姐面部扭曲,嘴唇哆嗦,一瞬間,身上就像水洗的一樣。我第一個跑到她身邊,不敢摸也不敢碰,生怕把她的骨頭碰錯位。有人喊,快打電話叫120。尹鳳仙站在辦公室門口說,已經(jīng)打了,一會兒骨科主任一起來。時間不長,就有人抬著擔(dān)架上門了,果然還有一個中年人,穿著白大褂,是主任模樣。我想跟著去醫(yī)院,老侯說,你在辦公室看電話吧,讓尹鳳仙去就行了。
這件事,簡直成了傳奇。后來老侯經(jīng)常提起在醫(yī)院的種種,說尹鳳仙怎么誰都認識啊。做各種檢查,到哪里都是一路綠燈,連費都不用交。手術(shù)是骨科主任親自做的,那個人傲得很,連當官的也不放眼里。可尹鳳仙一個電話就來了,他們其實只是麻友。
這以后,就有意思了。鳳仙好像不姓尹了。我聽孫處在電話里說,小鳳仙,去醫(yī)院給我拿點藥,安宮丸要金盒子的,地黃丸要北京達仁堂的。
大家都小鳳仙、小鳳仙的不離口,不叫幾聲就仿佛自己落潮了。
我單獨去看宋大姐,宋大姐拉我在床邊坐下,難為情地說,沒想到小鳳仙這么有本事……跟她相比,你我都是廢物啊。過去是錯怪她了。你能代我跟她……宋大姐一歪頭,不想說了。我估計,她是想起了曾經(jīng)說過尹鳳仙那么多的壞話,她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
宋大姐不在辦公室,我和尹鳳仙交流的機會就多了。她說從八歲離開罕村,就一次也沒回去過。我問:“你不想家嗎?”尹鳳仙說:“家有啥好想的,破破爛爛,做疙瘩湯連一滴油都不擱。要說想,云丫,我還就是想你。玩躲貓貓,你總找不著我?!蔽艺f:“你不守規(guī)則。那次在場院,我問你藏好了嗎,你說藏好了。我瞎子摸魚摸半天,直到我媽來找我,說你早回家去吃飯去了?!币P仙哧哧地笑,說我打小就愛捉弄人,也不知道跟誰學(xué)的。你從小就傻實誠,給個棒槌就當針。
我好奇她三姨家是怎樣一個家庭。尹鳳仙說,三姨家只有一個兒子,是個麻痹癥患者,兩條腿拐得不行。三姨夫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當校長,每次回家都買好吃的。那個年月,我回頭想了想,是改革開放之初,父母賣糧賣豬給我交學(xué)費。家里有人掙工資,是件不得了的事。
紅翠的命運真不賴。
她又跟我說起畢果這個人,是家里的獨生子,他們是在玄武湖畔認識的,正是荷花開放的季節(jié),兩人都去賞荷,卻拿了同一本書。戀愛三年,畢果舍棄了公司高管的職位跟她來到了北方。為此,他跟家里決裂了。話聽到這里,我打了個愣,宋大姐說畢果是食堂賣飯的,不知從哪兒聽來的。
我只在醫(yī)院見過畢果一面,還是尹鳳仙生孩子的時候。他站在床邊縮手縮腳,像一個鄉(xiāng)下來的親戚,賠著笑臉。尹鳳仙并沒介紹他,畢果自己主動過來跟我們握手。畢果是一個小個子,很瘦弱。想起當初我?guī)鸵P仙復(fù)印畢業(yè)證——畢果為啥沒有自己的畢業(yè)證呢?
也許是弄丟了。我當時這樣想。
回家我說起紅翠這個人,嚴先生感慨得不得了。說她漂亮,活力四射,看著不顯山露水,卻到哪兒都能打開局面。沒想到她還是你的發(fā)小,嘖嘖……我冷眼看著他:嘬啥牙花子?紅翠是漂亮女人?打哪兒看出來的?我逮著這句話,不依不饒。嚴先生說我小心眼兒,可我覺得,紅翠漂亮與否跟心眼兒大小沒關(guān)系。但嚴先生說,女人看女人,跟男人看女人不一樣。女人看衣著。男人不單靠眼睛,還憑嗅覺。說起嗅覺,我就更堵心了。話在嘴里尚且說不清楚,我是個大鼻炎,很多時候連香臭都分不出?!岸悸劤錾秮砹耍空f說也讓我知道?!眹老壬樣樀模雷约喊言捳f冒了。
靠在床頭翻書,腦子里卻在想紅翠,一項一項去想她臉上的器官,鼻子、眼睛、嘴巴,都適合。嘴角還有豆粒大的窩兒,笑起來就往深里旋。她的頭發(fā)也好,錦緞一樣披散著。嗯,她還愛修指甲,衣服穿得也別致。她還出手大方,那次給災(zāi)區(qū)捐款,我們都捐五十,她捐了一百。這樣一路想下來,紅翠幾乎沒有缺點。我突然有點自卑,想剛才生出的情緒,是不是算忌妒?我假裝推心置腹地問: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想娶紅翠這樣的人做老婆?嚴先生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人朝外走,甩進來一個字:去。
快下班時,老侯讓我晚幾分鐘走。我收拾了桌子,把罐頭瓶杯子里的水喝凈,把杯蓋擰緊,靠窗放好。老侯神秘地問我,今天上午都跟誰聊天了?沒跟誰啊,我說。啥事?我順手拎起大綠鐵壺,給窗臺上的幾盆花澆水。一盆吊蘭,一盆玻璃翠,一盆粉繡球,還有一大盆君子蘭,是老侯從家里搬來的。早些年君子蘭貴得邪乎,老侯育了幾百株,幾年過去,君子蘭從“貴妃”變成了“貧民”,老侯各科室都送,說家里沒地方放。
為了配上他的君子蘭,單位用“130”去拉青花瓷的花盆。有老侯這樣一個免費園丁,各科室的君子蘭開得爭奇斗艷。
“尹鳳仙家里有點事?!崩虾铋_始嘬牙花子,一副難說出口的模樣。我敏感地看了眼尹鳳仙的桌子,她一個上午沒蹤影。因為習(xí)以為常,我也沒把這當回事??衫虾畹难阑ㄗ幼屛夷佂幔翼敓┐罄蠣攤儍河性挷恢闭f。“我知道你們倆是好朋友,所以這件事得先告訴你。”
我把大鐵壺“咚”地放在地上,我說你別這樣神模鬼樣好不好?有話快說,我還得回家做飯呢。
老侯咂了一下嘴,說你這是跟領(lǐng)導(dǎo)說話的態(tài)度嗎?我現(xiàn)在可是代表孫處找你。
我嘟囔,你代表中央找我我也這樣??蛇€是在椅子上坐下了。
老侯說,她丈夫畢果,知道吧?我說,不就在超市當保安部經(jīng)理嗎?老侯說,他倒賣超市的大宗產(chǎn)品,超市報警了,現(xiàn)在正在接受調(diào)查。孫處的意思是,公安肯定會來單位了解尹鳳仙的情況,特意讓我囑咐你,了解啥說啥,不了解的別亂說。
我愣了一下。啥是亂說?我沒好氣。孫處這么說是啥意思?我什么時候亂說話了?
老侯趕緊說,孫處還能有什么意思,保護員工唄。他也沒說你亂說話,你別多想。員工出事領(lǐng)導(dǎo)臉上無光,如果出事的是你丈夫,孫處也會這么做。
嘁。我說,甭用好話哄人……我家嚴先生才不會犯這樣的錯,他能把家里的大宗商品送人……再說,員工的丈夫不是員工,孫處犯不上自作多情。
老侯氣咻咻地說,啥話非要說透,云丫你咋這擰呢!
我心虛了一下,是覺得自己有些好歹不知、油鹽不進。
老侯卻是一副趕盡殺絕的樣兒,陡然往外走,站到門邊又說了句:“事情傳達給你,我的任務(wù)也算完成了……我知道你跟鳳仙是發(fā)小,有些話就不該外人說?!?/p>
“多余說?!蔽覐囊录苌险掳吃诩缟?,嘴上還是硬了一句。
等了足足半天,公安并沒有上門。老侯一個勁兒到辦公室來打晃,仿佛是,公安不來他就坐臥不寧。我從家里帶來一本書攤在桌子上,名叫《素書》,是我家書櫥里的書中最厚的。我就是想邊看書邊回答公安的提問,哪怕是假裝的——我憑啥被你們盤問哪。離下班還有十幾分鐘,老侯進來說,看來今天公安不來了,你該下班就下班吧。我端著杯子喝水,沒理老侯。老侯偏心偏得我對他失望,老侯討了個沒趣,說完這話就走了。我關(guān)燈、關(guān)窗,也準備下班了,突然,電話響了。
你方便說話嗎?
是宋大姐,聲音很詭秘。
您說。
辦公室就你一個人?
就我一個。
公安來找我了。
什么?
我嚇了一跳。公安可真是神出鬼沒,我們等了半天連影子都不見,敢情去了宋大姐那里,而且知道宋大姐在家休病假。
“是為尹鳳仙的丈夫而來的,他當了幾年保安部經(jīng)理,據(jù)說偷了超市幾萬塊錢的東西,膽子可真大!難怪尹鳳仙總有零食吃,活得像個有錢人,敢情那零食都是畢果從超市順出來的!”
我是有些震撼,但我沒表現(xiàn)出來。我撫了半天胸口,才讓那顆心跳平穩(wěn)。我說尹鳳仙家境好,婆家好,娘家也好,她有條件吃得好穿得也好,這些不一定與畢果有關(guān)。此時我的確感到了來自罕村的力量,她是我發(fā)小,我不可能像宋大姐那樣幸災(zāi)樂禍。我問公安都問了些什么,宋大姐是如何回答的。宋大姐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涉及法律問題,咱不能欺騙組織啊。我說,畢果會被抓起來嗎?宋大姐說,他把人家送貨的車截在城外,順便就給低價倒賣了,屬情節(jié)特別惡劣。這樣的人不判刑,真是沒有王法了!
我說,屬實嗎?
宋大姐說,千真萬確。
再見到尹鳳仙,是幾天后了。我有些難為情,不知該用什么神情面對她,是同情,還是憐憫。我爺爺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她這就屬于嫁錯了吧。我偷眼看她的臉。尹鳳仙臉色稍稍有一點灰,但不是很明顯。她湊到鏡子前抹口紅,口紅居然像甜餅,散發(fā)著一股香氣。她端詳著自己說,云丫,你看出我憔悴了嗎?我這才走過去打量她,是從鏡子里看,發(fā)現(xiàn)她新文了眼線,眉毛也是處理過的,又細又彎。我認真地說,挺好的,看不出來。接下來我以為她會訴苦,說些畢果的事,我安慰的話都想好了??梢P仙說,她與孫處和他的同學(xué)打了半宿麻將,凌晨兩點才回家。
我吃驚地說,孩子呢?你夜里不帶孩子?
尹鳳仙說,咋不帶,這不是有事情脫不開身嘛。再說,畢果比我?guī)У煤?,小丫頭還不到兩歲,就會用白眼看人了。
會翻白眼算什么本事,打麻將叫脫不開身?這可真是太開腦洞了,我張口結(jié)舌不知說什么好。
還是我沒有忍住。我想我是做姐姐的,雖然只大那兩個半月,她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也許叫過我,只是我沒記住。我問畢果的事情怎么樣了。尹鳳仙若無其事地說,什么事怎么樣了?我突然口吃了一下,像自己偷了人被捉一樣。那個,那個事……尹鳳仙不以為然地說,你說他生意上的事吧?沒從單位辭職之前,我們就一直在做生意,畢果參股跟人做衛(wèi)星轉(zhuǎn)播,與CCTV有關(guān),這可是大買賣……對了,你家安“鍋”了嗎?我有些跟不上趟兒,原本我想問畢果與超市的事是怎么解決的,這幾天,我一直心有惴惴。我跟紅翠畢竟關(guān)系不一般,她有事了我不能裝聾作啞,這樣欠厚道。我就是因為這樣想,所以才下決心開口。尹鳳仙突如其來地捋了下我的后腦勺,說畢果原本也不是當保安的料,他早就該辭職了。我問畢果怎么想起做衛(wèi)星轉(zhuǎn)播,尹鳳仙鄭重其事地說,他要當名副其實的總經(jīng)理,而不是保安部經(jīng)理……這下你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