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1期|胡學(xué)文:在高原
01
終于嘗到了高原天氣的滋味。中午陽光烙人,下午落了場雨,氣溫陡降。米高穿著短袖,竟抵不住涼意,哆嗦了一下。外套是帶著的,但返回賓館已經(jīng)來不及。路邊的麻辣燙冒著騰騰熱氣,米高無意中瞟了瞟,攤主馬上問要不要來一碗。米高略一猶豫,點點頭。平時他根本不吃這些。所有擺在露天場合的,如燒烤煎餅之類,他都不吃,即便吃碗面也得找個小館子。并不是多么講究,也沒什么特別的緣由,比如衛(wèi)生,小館子也未必干凈。就是習(xí)慣。
米高坐下來,有意無意地覷著校門口。食攤距校門口二十幾米,還不到下課時間,已有接孩子的家長匯集在校門外。這情形與城市那些小學(xué)沒什么不同,不過是轎車夾在形狀顏色各異的電動車、自行車、三輪車之間。吃了兩個海帶串,嘈雜聲已經(jīng)大起來,米高的視線被大腿或車擋住。他急忙站起,抹抹嘴巴往前擠。猛又停住。他搜見了她。她總是搶在最前面,距校門也就一步之遙。雖然看到的只是側(cè)面,仍能感覺出她的專注,還有焦灼。那些家長探頭不過是形式,她不。她從不與人閑聊,似乎也不去聽旁人說什么。仿佛她接的人不在教室而是從一個遙遠(yuǎn)的星球回來。米高觀察三天了,她的姿勢幾乎沒有變化。
放學(xué)鈴響起的同時,門衛(wèi)便將大門打開。堵在校門外的家長自覺分成兩排,讓出中間的通道。米高又往前靠了靠,能看清她的正面了。她穿一件深紫色上衣,襯得臉有些暗。手里還抓一件小襖,粉色的。她的另一只手突然揚起,招了招——又一隊學(xué)生出來了。都穿著校服,米高不知她是怎么辨認(rèn)出女兒的。她準(zhǔn)確地從隊伍里牽出她,麻利地套上粉襖,拽著她往外擠。她的目光不像先前那么專注了,而是多了些……警惕。是的,警惕,左掃右切。米高與她的目光撞在一起,這是第一次。他迅即滑開,裝出找人的樣子。再回頭,她和女孩已經(jīng)走到馬路對面。她的電動車在那里。
校門口空了,食攤一個接一個離開,米高仍然站著,仿佛忘記了寒冷。她看見了他,雖然她不認(rèn)識他,可畢竟是看見了。她把他當(dāng)成家長,還是……也許她根本就沒在意他。那么多面孔,他又沒什么特別。目光的瞬間撞擊很可能是他的錯覺。可是,米高還是有些焦躁。其實已經(jīng)沒必要再來校門口守候。昨天就確認(rèn)了,他相信自己。沒必要來的。他又來了。為什么要來呢?他沒有自責(zé),只是有些焦躁,還有不知所終的空。
天色暗下來,米高才往回走??h城不大,被一條窄河割成兩半,東西走一遭也就一小時。共五所小學(xué),米高來的第一天就摸清了。女孩就讀的學(xué)校在縣城邊上,有些偏,可能是女人特意選的。這些年她該是換過挺多地方,當(dāng)然也可能一直躲在這個高原縣城。
米高回賓館穿了外套,在門口的餐館要了兩個菜,一碗米飯。菜是服務(wù)員推薦的,炒蕨菜、炒黃花,均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確實好吃,米高搜腸刮肚,想著怎么夸比較合適——服務(wù)員目光殷切,似乎等待驗證她沒誆他。牙硌了一下。是沙粒。米高下意識地捂捂腮幫子,隨后吐到餐巾紙上,又漱漱口。服務(wù)員有些緊張,她看到了他的動作。米高并未說什么,再硌到牙就不客氣了。咀嚼速度沒有慢下來,反而加快了,似乎非要硌一下。兩盤菜吃得干干凈凈,感覺撐著了??v是這樣,他還是溜達(dá)到豐豐理發(fā)店所在的巷子里。豐豐與女人的名字沒有任何關(guān)系,理發(fā)店的位置也有些僻。女人和女孩就住在店里,晚上就關(guān)了,和街面上的發(fā)廊正好相反。此刻,米高看到的只是透著燈光的窗戶。來巷子更是沒有必要,米高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心里發(fā)空。肚子飽脹著,心卻更空了。來回走了幾遭,起先還能看到進出的人,后來整條巷子只剩米高孤絕的黑影。
再回賓館快十點了。沖澡時,他覺到了不適。不只心空,整個身體都是空的。他搖晃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貼在墻壁上,喘息片刻。噴頭還在淋水,有如濤聲。入住第一天,他便感覺到身體的反應(yīng)。以為是高原反應(yīng),海拔兩千多,比不上西藏,也可以了。睡了一覺便恢復(fù)過來,畢竟不是西藏。一次性反應(yīng),對身體沒什么損傷,怎么又……腦里晃過什么,可能太空了,他沒抓住。濤聲越來越大,他伸出胳膊,摸索著將水龍頭關(guān)掉。濤聲仍舊不絕。他終于明白,襲擊他的并不是高原反應(yīng)。又停一陣子,他使勁兒抹把臉,扶著墻走出去。躺了一會兒,混雜的聲音漸漸平息。頭不暈了,另一種慌卻襲上身。這么多年過去,他以為再不會有窒息的感覺。這是怎么了?
鈴聲是自己設(shè)的,老曲子,每天不知聽多少遍??砂胍谷衅饋?,仍顯陌生刺耳。其實,他并沒睡。周末,又逢月底,肯定會來電話。快一年了,他已經(jīng)摸清這個電話的規(guī)律。
在哪兒?沙啞的聲音透著凌厲。
古原。他頓一下又補充,一個高原小城。
古原?顯然,這對他完全陌生,他沒有任何想象。
米高說,靠近內(nèi)蒙古邊境。
男人問,有消息嗎?
米高望望墻壁,空空蕩蕩,沒有任何裝飾,然后說,還沒有。
男人說,下個月的錢已經(jīng)打給你了。
男人沒有多言,他所有的話都藏在薪酬里。米高明白,那不是簡單的話。
收到了。每次掛斷電話,米高都有不可遏制的慍怒,仿佛男人逼他簽下了生死契。
02
為什么躲我?許麗麗不厭其煩,一成不變窮追不舍地追問。米高的回答也千篇一律。為什么我見不到你?你在哪里?我現(xiàn)在就要見你!她呼喊著。米高說我在外地,現(xiàn)在不行。許麗麗不死心,外地是哪里?就是火星我也要去。米高說不行,你不能過來。許麗麗嚷起來,你就是躲我!米高說,好吧,就算是吧,我們不要再見了。你他媽就是一個混蛋!許麗麗終于歇斯底里。這是她的收場方式。米高掛斷電話。
許麗麗和男人的電話不同,沒時沒點,清早正午半夜,似乎她時時刻刻在想念米高,他是她的空氣,沒有他她就活不下去。有時,他無情地切斷電話之后,她仍頑強地?fù)苓^來,米高不堪其擾,只得接起。仍是那幾句話,語氣都不帶變的。數(shù)次交鋒,米高不再接她的電話,她就瘋狂發(fā)短信。有時他回復(fù)一下,但多數(shù)情況置之不理。
回復(fù)當(dāng)然有他的道理,她的問題與他無關(guān)。比如:嗓子疼得厲害,發(fā)不出音了。他回復(fù):找含片啊,多喝水。都是廢話。她奔四十的人了,又不是不懂。但必須有所表示。他心腸還沒冷硬成生鐵。次日,她說含了兩盒,更疼了,好像喉嚨長了東西。他說一定是化膿了,你必須去打點滴?。?!他用標(biāo)點符號加重語氣。她再問你是真心的嗎?他就不說了。這種時刻她就會妥協(xié),好吧,我現(xiàn)在就去。
感覺到褲側(cè)的振動,米高正面對著閃電湖發(fā)呆。他是看了古原的宣傳圖冊跑過來的,閃電湖距縣城十幾公里,據(jù)說有上百種鳥類繁衍生息。米高喜歡鳥,還養(yǎng)過一只畫眉。對于彼時的他,他的愛好有些奢侈。他前前妻如是說。畫眉死后,他沒再養(yǎng)過,想看鳥就去周邊的湖泊或城市公園。當(dāng)然是在閑暇的日子?,F(xiàn)在,他又有大把的時間了。休息日,女孩不用去學(xué)校,女人也不用接送,米高無需去校門口守候。
湖面遼闊,卻沒幾只鳥。瞅了老半天,才看見遠(yuǎn)處的湖面有幾個黑點。應(yīng)該是野鴨了。以前到野外看鳥,他會帶上望遠(yuǎn)鏡??床磺?,坐坐也好,至少這是個有鳥的地方。
褲側(cè)又振動一下,米高慢吞吞地掏出手機。不用猜,也只有許麗麗這般惦記他。
我在回西安的路上。
你在哪兒?
米高的手有些僵,“哦”寫了兩遍才發(fā)送出去。
我母親去世了。
什么時候?米高問,他覺得被什么東西拽了一下。
昨天夜里。前幾天還好好的。我沒娘了。
我能幫什么忙嗎?米高盯了一會兒,又一個一個刪掉。節(jié)哀!他說。
許麗麗沒回,米高等了片刻,仍然沒回。他抬起頭,湖面上的黑點似乎變多了。他數(shù)了數(shù),確實多了六只。黑點與黑點距離很遠(yuǎn),但知曉彼此的存在,就像他和……許麗麗。這個他竭力躲避的女人?;蛟S能為她做點兒什么?這樣想著他站起來??墒牵茏鍪裁茨??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邊?她老家在西安郊縣,他是知道的。以什么身份出現(xiàn)呢?又能干什么?米高在大壩踱了兩遭,再次坐下??带B吧,雖然只是一個個黑點。
先是暈眩一下,似乎被捂住口鼻,呼吸變得艱難,與此同時,心卻被挖割著,米高已清楚與稀薄的空氣無關(guān)。這是他兩次婚姻的后遺癥。好多年沒犯過,以為再不會了。身邊不缺女人,卻遠(yuǎn)離了婚姻,防火墻是有效的。他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沒改變姿勢,竭力對抗暈眩和窒息的襲擊。一刻鐘,也可能兩刻鐘,他終于平靜下來。
中午在閃電湖畔的農(nóng)家酒店隨便吃了點,想著回賓館也無事,不如留在湖邊??带B也是理由。這些高原的鳥,回城就看不到了。那明天呢?一個聲音問道。明天還來看鳥,索性看個夠,把癮過足過透。那么后天呢?他皺皺眉。
傍晚,米高終是閑不住,信步向巷子走去。突然聽到一聲號叫。一個臃腫的女人往巷口跑來,一個男人追在她身后,兩人都跑得不快。女人胳膊揮舞,雙腳虛飄,男人則有些搖晃。兩人相隔七八米。終究,男人還是趕上來,抓住女人猛一扯,突又松開。女人如一個松松垮垮的包袱垂到地上,連滾兩遭。男人幾步上來騎住她,從她懷里掏拽。女人雙手死死護著,男人推不開,抽了她一個嘴巴。女人號叫著,搶劫啦搶劫啦。
旁邊迅速聚攏四五個人。圍觀,都無動于衷。米高正欲上前,一老婆子說,老三灌貓尿就打老婆,早晚得出人命。米高的腳便定住。
男人終于得逞,從女人懷里拽出個小袋子,那或許是她和他僅剩的家當(dāng)。男人起身欲離開,女人突然一撲,拖住男人的腳,男人猝不及防,摔個大馬趴。周圍一片哄笑。女人連滾帶爬,把男人壓在身底。布袋重新回到女人手上。待男人搖晃著站起,女人已經(jīng)沒了影兒。她沒走遠(yuǎn),鉆進了對面的豆腐店。有人往另一方向指了指,男人罵罵咧咧地去了。
米高站在外圍,注意力已經(jīng)轉(zhuǎn)到豐豐理發(fā)店。女人自然聽得到巷口的吵鬧,她至少要探探頭吧。但人去巷空,理發(fā)店的門始終合著。外邊的世界與她無關(guān),理發(fā)店儼然成了她和女孩的堡壘。
03
燈光下,照片上的女人略顯灰白,但完全沒有病弱的感覺。這與她的大眼睛有關(guān),那么黑那么深,似乎輕輕一觸便被融化掉。照片是男人提供的,此外,還有半本日記。另一半顯然撕掉了,痕跡尚存。其實就是個抄寫本,多是詩句,也有一些勵志故事,偶爾在空白處插一行個人私密記載。她踢我,剛好在放下筆的時候;突然想起昨夜的夢,在高原上拼命跑。加起來也不足百字。還有呢?她用過的東西,比如舊手機或梳子之類。男人搖搖頭,說都處理了,女人住的房子因為火車站搬遷,也拆了。
那天是中秋節(jié),整個大樓可能只有米高一個人。為了躲避許麗麗,整整一天沒有下樓。傍晚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以為又是許麗麗,有時她會借用別人的手機。他猶豫一下,接通。
半小時后,米高和男人在咖啡館會面。關(guān)了一天,米高想透透氣。當(dāng)然,男人絕望的語氣也起了作用,他像個瀕死的人急于托付后事,聲音沙啞中夾著凄厲。
這些年,米高接了無數(shù)案子,碰到過各類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人和事。兒子告老子,母親告兒子,小三告原配,私生子與生父對簿公堂……在律師界,米高綽號“米大膽”,什么案子都敢接,什么官司也敢打。當(dāng)然有危險。他臉上有傷痕,腦袋縫過兩次。女兒在國外,他孤家寡人,不怕這些亂七八糟。讓米高揚名的一樁官司,是他三年追尋,終于找見化名的包工頭,以及包工頭藏匿轉(zhuǎn)移財產(chǎn)的證據(jù),為那些民工討回百十萬的工錢。
男人無疑是有什么官司。男人大約說過,米高有些錯愕。我是律師,米高特意強調(diào)。男人說,你沒必要提醒我。米高讓他找私家偵探,他不接這樣的活兒,也干不了。男人說雇過六個偵探,八年過去,一無所獲。米高說你報警呀,警察的效率比私家偵探高幾倍。男人不言。米高覺察到男人的不悅。要么不愿意報,要么不能報,男人不說米高也清楚。米高說自己真不行,讓他另請高明。起身打算離去。男人猛地揪住米高,我還沒說完,再坐一會兒。一會兒,行嗎?米高只好再次坐下。男人提到費用,非常可觀。米高不動聲色,胸中還是起了微瀾。男人篤定的神情明白無誤地告訴米高,他出的就是這個價,并非口誤。男人補充,我只要求你不要分心。米高靜默片刻,還是搖頭。男人讓米高開價。米高緩緩道,這不是費用問題。男人出價非常高,但對米高沒有太多誘惑。米高雖不是腰纏萬貫,但足夠女兒以及女兒的女兒高質(zhì)量生活。她又不購置私人飛機私人游艇。至于他自己,所需無多,一日三餐而已?,F(xiàn)在接案子已不是為了掙錢,而是他活著的方式。男人困惑地看著米高,米高并不想做過多解釋,再次讓他另找高明。男人說你就是高明呀。米高說我不是。男人僵硬的目光垂下去,忽又翻上來,懇求道,幫幫我吧。米高的心尖銳地痛了一下。幾年前一個女人也是這般可憐巴巴地望著米高,讓他幫幫她,替她丈夫申冤。米高沒接,因為他彼時已經(jīng)和女人家的對手方簽約。米高幫事主打贏官司,只出了點喪葬費。但米高的心沒有絲毫輕松。好長一段時間,米高都會想起女人的眼神?,F(xiàn)在換成了男人。雖然剛才這個男人還帶著霸氣,但此時臉上有崩塌式的悲傷。米高有些無力地說,好吧。
男人非常迅速地拉開提包。銀行的封條尚在,人民幣像結(jié)實的磚頭。這是定金,余下的錢他會按月匯米高銀行卡上。協(xié)議早就準(zhǔn)備好了,只需米高簽字。米高翻了翻,沒什么苛刻條件,就簽了。男人把協(xié)議裝起,目光不再那么凌亂,你不用給我打電話,我會打給你!然后,男人把照片和半個日記本交給米高。
米高后來想,他之所以和男人簽約,也有挑戰(zhàn)自己的意思,換一種活的方式未必不好。那一段被許麗麗糾纏,焦頭爛額的,正好躲躲。男人和女人之間自然是有故事的,男人不講,米高當(dāng)然知道沒必要問。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很難說清。但是……線索也太少了。
她的同學(xué)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呢?
男人搖頭,我不清楚,她從來沒告訴我。
米高再次將目光聚到照片上,她的家人呢?
男人略顯不耐煩地皺皺眉,仿佛不是他求米高,而是米高求他。
米高說,如果你不希望……
良久,男人說,她是個孤兒。
04
與往常一樣,女人牽住女孩的手,走過馬路對面,開啟車鎖。女人用的是U形鎖,她習(xí)慣鎖后車輪。就在她蹲下去的剎那,一個黑影掠過,迅速抱走女孩。待女人反應(yīng)過來,黑影已經(jīng)跑出十幾米。女人拔腿便追。黑影夾著女孩鉆進路邊的轎車絕塵而去。女人撲倒在地,哀號不止。
米高從夢中驚醒,喉嚨火燒火燎的。他趿著拖鞋灌了大半杯涼水,看看時間,還不到四點。再次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了。耳邊似有哭聲,米高不由屏住呼吸,確實有,就在隔壁。隔壁住一對青年男女,米高在電梯見過他們。兩人鬧騰了多半夜,米高一度想去敲門。終是不忍,誰還沒年輕的時候。
剛打開手機,許麗麗的短信跳出來,只有一個字:冷。兩小時前發(fā)的。八月,西安的夜晚或許有幾絲涼意。但他清楚,許麗麗的冷與氣溫?zé)o關(guān)。她需在兩個哥哥之間站隊。他從她沒有邏輯的短信中窺見了被親情遮掩的黑洞。他沒給她任何建議。家庭官司于他駕輕就熟,卻在自己的婚姻中兩次敗北。勝負(fù)之外,很多東西是厘不清的。除非他是她的代理律師。因為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再無可能。他不會給自己人當(dāng)律師。他和許麗麗交往時間并沒有多久,可內(nèi)心里,至少某些時候,他把她當(dāng)自己人。米高斟酌半天,回了三個字:我也冷。忽然想起夢里的女人。她比他和許麗麗更冷。雖然他沒有近距離凝視過她的眼睛,但就這幾天的觀察,她的舉止她的神態(tài),還有夜晚便成了堡壘的理發(fā)店,無不透著寒冷與恐懼。
正是這樣的原因,米高陷入猶豫。只需一個電話,他的任務(wù)就徹底結(jié)束。條款中有一項是關(guān)于獎賞的。付薪酬之后,有額外的獎勵。但米高明白,女人和女孩的生活會從此改變。雖然他不清楚男人和女人及女孩之間的故事,但基本能猜個大概。雖然不清楚男人怎么做,可他也知道數(shù)年尋找一個女人決不僅僅是為了尋找。米高不敢往下想。敷衍男人?即便尋找未果,男人也照常付酬,協(xié)議寫得清清楚楚,男人賴不掉也沒有賴的意思。但那樣米高會陷入另一種不安。與薪酬無關(guān)。
腦袋有些漲痛,米高沖過澡,溜達(dá)到學(xué)校門口。已經(jīng)沒有守候的必要和意義,但米高忍不住。而且,除此,他不知在這個高原小城還能做什么。他連續(xù)看兩天鳥了。
食攤已經(jīng)依次排開,到校最早的不是老師,不是學(xué)生和家長,而是那幾個攤販。米高買了份煎餅,拎在手上當(dāng)掩護。沒有放學(xué)那般喧鬧,米高難以混在人群中,他怕被她識破。她也許注意到他了??瓷先ニ蛣e的家長沒什么不同,但她揣著戒備,那是她的防衛(wèi)武器。
女人和電動車進入視野,米高竟有幾分緊張。女人停住,想抱女孩下來,但女孩不肯。她推女人一下,顯然要自己下。女人說了什么,但終是妥協(xié),只做了個防護動作。小女孩蹦蹦跳跳往里走,進入大門,女孩回過頭,沖站在原地的女人揮揮手。女人沒有馬上離去,目光一直追著女孩進入教室。
校門外空空蕩蕩,空氣也變得稀薄。米高返回途中,把煎餅給了路邊休息的清潔工。是個臉呈褐色的女人,沖米高說了差不多二十聲謝謝。她的清掃范圍就是校外這條街,這幾日米高來來回回,好多不該熟識的都熟識了。他想起石城的育才街,女兒就讀的小學(xué)在育才街與槐北路交口。離婚后,女兒基本是他一個人接送,他不但熟悉兩側(cè)店鋪的名字,甚至育才街的味道也是熟悉的。女兒初中讀的寄宿制學(xué)校,初中畢業(yè)他就把她送到了國外。國外沒那么方便,他沒去看過她。每次想女兒,他就到育才街走走。店鋪不斷變換名字,但育才街仍是那種味道。若再走下去,這兒就成他的育才街了。在育才街行走,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在高原這條街,他已經(jīng)失去目的,更像迷路或夢游。
走至橋頭,米高倚石欄停住。天凈如洗。石城看不到這么藍(lán)這么清的天空。這可以作為他仍留在高原小城的理由,至少是部分理由。高原的天永遠(yuǎn)是藍(lán)的,他可以永遠(yuǎn)留在這兒。如果他愿意。
05
母親下葬的當(dāng)天,許麗麗就離開了。原想多住幾日,母親的魂還沒有走遠(yuǎn),在老宅才能感知到??蓛晌恍珠L像剪子一樣把她夾在中間,往哪邊靠她都不忍,所以選擇逃離。沒有了母親,家不再是家。
米高像技藝高超的裁縫,細(xì)針密線,把許麗麗的片言只語對接縫合在一起。正如她所言,他懂她在說什么。從接觸第一天起,他就成了她的裁縫。許麗麗有幾分姿色,但絕不是他和她在一起的緣故。那時,他已經(jīng)有些名氣,不缺錢當(dāng)然也不缺女人?;橐鲎屗共?,對女人還是迷戀的。他中意一夜情,不拖泥帶水,天亮各奔東西,彼此陌生,再無交集。特別有感覺的,會互留號碼,但決不會留戀。米高這方面有嚴(yán)苛的分寸,他專有一部手機,用的都是臨時號碼。不停地?fù)Q卡,切斷一切不必要的聯(lián)系。他不是獵艷高手,只是杜絕可能的麻煩和糾纏。所以那些和他上床的女人并不知曉他的身份。直至遇見許麗麗。他是她的代理律師??梢韵蚶咸彀l(fā)誓,他決沒有打她的主意。那是犯忌的,而且是大忌。因此,他和她來往,聽她傾訴,格外坦然。都怪那個該死的大雨滂沱的夜晚,他阻隔在她家,等待雨停下來。她提議喝點酒,他點了頭。任他怎么努力,也沒有點滴記憶,那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為躲避許麗麗,他傷透了腦筋。她沒有威脅他,不過是想和他在一起,但那恰恰是米高的恐懼。世界雖大,沒幾個人可以說話。這是許麗麗原話。米高躲她,卻沒和她斷絕來往,那句話起了極大的作用。
我想把頭發(fā)剪了,許麗麗說。她長發(fā)及腰,發(fā)質(zhì)特別好,剪掉怪可惜的。她并不是和他商量,但他有什么建議,她肯定會聽。他能給什么建議呢?為他留著?腦里突然一閃,如果許麗麗在,他會陪她到豐豐理發(fā)店剪頭發(fā)。那么,可否讓許麗麗過來?她會來的,只需把地址給她。
我在……米高盯視良久,又一個一個刪掉。這是利用許麗麗,有些卑劣。他想到女人和女孩的堡壘中看看。理發(fā)店營業(yè)時,是可以進去的。他是顧客。他擔(dān)心驚著她,怕堡壘的瓦片碎裂??墒牵_實想去。如一趟趟去學(xué)校門口守候一樣,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但如果是陪許麗麗剪發(fā)就不同。反正許麗麗要剪,在哪兒剪不一樣呢?他和她多半年沒見了,他知她在哪里,她卻不知他身處何方??梢越柽@個機會見見啊。在這個高原小城。
米高終于寫下一行字。
06
許麗麗是次日傍晚到的。米高估算了一下,她至少要兩天以后到,小城沒飛機場,除非許麗麗會騰云駕霧。所以看見許麗麗的一剎,米高整個人呆立著,像靈魂出竅。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許麗麗已經(jīng)撲到身上咬住他的肩。又穩(wěn)又狠,像餓極了但不亂陣腳的獵豹。米高沒有章法地推著。許麗麗焊在他身上。他齜著牙,輕……輕些。許麗麗松開口,米高剛松口氣,她又咬住另一側(cè)。沒那么狠了,但時間更久。米高嘶拉著,沒有叫出聲。然后不知他推著她,還是她卷著他,兩人倒在床上。
好一陣折騰。屋里已經(jīng)暗得漆一般。兩人躺著,悄無聲息,似乎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但她抓著他的手,過了一會兒,米高說沒吃飯吧。許麗麗松開。米高打開燈,許麗麗舉手遮遮眼。米高的目光掠過她的裸體,她覺察到了,反手護下體,同時罵他流氓。米高笑笑,把衣服丟她身上。兩人的衣服均有不同程度的毀壞。
米高帶許麗麗到常去的那個餐館,除了蕨菜黃花,又點了炒口蘑燉鯉魚。鯉魚是閃電湖的。米高說明天我?guī)闳ァTS麗麗沒回應(yīng),上上下下纏繞著他。大半年沒見面,兩人均有變化。有些能看出來,有些是看不出來的。她瘦了,大約與母親離世有關(guān)。
你不頭暈吧?米高小心翼翼地問,這里是高原,容易缺氧。
許麗麗說,我去拉薩都沒事,你在,我到哪兒都不會缺氧。
米高下意識地瞅瞅左右,許麗麗聲調(diào)極高。
許麗麗問,又讓你緊張了?是你缺氧吧。
恰服務(wù)員端上炒黃花,米高忙說,你嘗嘗,野生的,味道不錯呢。
許麗麗說,你喜歡野的對吧,你就因為這個躲我?
米高不想和她爭吵,尤其在公眾場合。他努力賠著笑,你扯遠(yuǎn)了。
許麗麗哼一聲,這次你甭想躲開我。
回到賓館,兩人又滾到一起。許麗麗溫柔了許多,她小心地摸著他雙肩的血印,問疼不疼。米高反問,你說呢?許麗麗說,誰讓你躲我這么久?沒吃了你算你命大。米高說,我的肉沒那么好吃。許麗麗問他來這里做什么。米高腦里晃過女人的身影,遲疑一下說,不做什么。許麗麗說,你躲我也不用跑這么遠(yuǎn)呀。米高嘿嘿一笑,這么遠(yuǎn),還是被你追殺到底。許麗麗戳他一指頭,為什么躲我?我就那么討厭?米高說,也不是躲你,就是想一個人靜靜。許麗麗問,現(xiàn)在呢?野食吃膩了?不待米高回答,就說,你干什么我都不怪你,就是不能逃跑。想都甭想,記住了?米高點頭。
許麗麗非要枕著米高的胳膊。米高幾次想抽出來,胳膊有些麻,他睡不著。每次稍有動作許麗麗就醒了。她沒說什么,卻枕得更緊。米高失落地想,她以后會不會給他拴上鏈子?他并不后悔把地址告訴她,他還是在乎她的。他窺見了自己以往不曾窺過的內(nèi)心,這是他在高原的另一個收獲。何況他還有私心。
第二天吃過飯,他說還想在小城待幾日。小城空氣好,生活節(jié)奏慢,不像城市,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焦慮。你多休息幾天,散散心。許麗麗直截了當(dāng),你待幾天我就待幾天,你住一輩子我就住一輩子。米高愣怔間,許麗麗撞他一下,怎么?害怕了?米高忙搖頭,你不后悔就行。許麗麗嘲諷,嘁,少來虛玩意兒,是你會后悔吧。米高笑笑。
然后……米高沉吟片刻,摸摸她的頭發(fā),是有些長,稍剪一些,沒準(zhǔn)效果更好呢。許麗麗嗯一聲,是有些長了,可這小地方……米高說,紀(jì)念吧。許麗麗極其敏感,紀(jì)念什么?米高說,重新開始的紀(jì)念。許麗麗的目光就幽幽的。米高直想給自己個嘴巴。
米高帶許麗麗從賓館出來,穿過十字街,大約百米便到了巷口。許麗麗當(dāng)前鋒,米高可以大搖大擺進入女人的堡壘。他尋她大半年,還沒近距離接觸過她。他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或許近距離接觸之后才能決定怎么答復(fù)男人?
看見豐豐理發(fā)店,米高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營業(yè)時間,門敞著,不過豎著門簾。門簾是橢圓形珠子串起來的。沒有風(fēng),每一顆珠子都安安靜靜的。
是這里嗎?許麗麗問。
米高點點頭。
許麗麗撩門簾的剎那,米高突然抓住她的胳膊。許麗麗不解地看著他,怎么了?米高扯起她就走。許麗麗叫,干什么呀?他步子飛快,她被他拖著。米高說,不剪了,我喜歡你留著長發(fā)。許麗麗咕噥,莫名其妙。但她整個臉龐都被驚喜涂抹過,閃閃的。你喜歡我就留著,跑什么跑?米高說,看鳥啊,慢了鳥就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