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曾劍, 湖北紅安人,1990年3月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當代》《十月》《解放軍文藝》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入選2013、2014、2017、2018等中國年度小說年選及中國軍事文學(xué)年度。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評獎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xué)獎等多種軍內(nèi)外文學(xué)獎項;先后就讀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魯迅文學(xué)院第13屆高研班及第28高研班(深造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等職。遼寧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與北京師范大學(xué)聯(lián)辦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向在讀碩士研究生。
我不該與父親劍拔弩張,可是,弩已張開,無法收場,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我不敢把箭射向父親,就把自個兒射了出去。我在后山坡,沿著曲曲彎彎的山路前行,細石子不時透過我薄薄的布鞋底,硌著我的腳。隱隱的疼痛提醒我,我在奔跑,卻不是逃離。我?guī)状位仡^,希望父親追上來,但是,父親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
我從未如此渴望父親搖搖晃晃的身影。父親腿跛,年輕時在石頭窩起石頭,傷了膝蓋。
事情發(fā)生在一小時以前,因為沒給我準備好學(xué)費,我罵了父親。我當時好像并不只是為了罵他,就是要找個人出氣。我罵他:你有個么雞巴用,就知道上騍快活。
上騍是我們鄂東北山里人的一種方言,指動物交配。
我之所以罵得這么狠,這么低俗,因為昨天晚上,他在我娘的房間里,發(fā)出一種類似種豬配種的聲音,此刻,那種聲音在我耳旁響起,它提醒了我,我脫口而出。他沒能把我的學(xué)費準備好,惹我生氣,我自然揀最難聽的,最刺痛他的話罵。
那一刻,我估計我是瘋了,要么就是不想活。我刺激他,希望他追上來打我。他雖然腿跛,但我年少,他打我還是沒問題的。他就是打不過,我也不能還手。我若還手,就是反上,要遭全村子人的唾棄。
我等著父親拿起墻角他干農(nóng)活的鍬,來拍我的后背,或者用鍬把敲我的腿,他以前這么干過,但這次,他沒有。他竟然一屁股坐在我家門檻上,號啕大哭,仿佛沒有學(xué)費上學(xué)的不是我,是他。
他像一個女人那樣哭泣,這讓我無地自容,目不忍睹。他不追我,我就沒有臺階下,我就只能一直往前走。走了幾里山路,一條柏油路橫在我面前,我隨后看見一輛長途汽車。車前招牌顯示由縣城去往武漢。我沒想坐車,我沒想走那么遠,我想把家鄉(xiāng)的山路走到盡頭,再往回走??墒?,長途汽車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停在我身旁。司機服務(wù)態(tài)度那么好,近乎虔誠,我沒有理由不上車。我的雙腳,就不由自主踏上去了。
幸好,口袋里還有二十塊錢,那是我學(xué)費的一部分,卻離我學(xué)費的總數(shù)差很遠,買一張車票,倒是夠。
兩個半小時候后,長途汽車把我扔在循禮門,我才知道,茫茫人海,我卻舉目無親。我后悔出逃,事實上,我從離開家的那一刻,就開始后悔了。我逃跑,其實是演戲,哪知演成真的了,父親不來追我,他顧自像一個女人一樣,坐在門階上哭泣。
母親要在家就好了。她要是在家,她就會罵父親兩句,然后來追我,畢竟,我是她的獨子,她是愛我的。母親來追我,我就有臺階下??善@天,母親不在,她去鎮(zhèn)上給人織土布,掙點小錢。鎮(zhèn)上有些富人,綾羅綢緞穿夠了,時興穿土布,吃野菜,說是返璞歸真,回歸大自然,卻不到大自然中來,讓山里的女人帶上土布,帶上山里的野菜、野豬肉、土雞蛋,與他們兌錢換物。
相中母親土布的那戶人家,要母親去她家織。他們說,看母親織布很有趣。這與母親織好土布拿去賣感覺不一樣,這樣,母親便像他家的傭人。父親不想讓母親去,母親去的態(tài)度堅決,他們?yōu)榇诉€吵了架。他們從天黑開始吵,吵著吵著,聲音就大了,屋子里突起一聲巨響,估計是父親將某個物件砸在地上,母親反駁父親的聲音戛然而止。
時間不長,他們的屋里,就傳來豬場種豬發(fā)出的那種聲音。我用被子蒙上頭,沉沉地睡去。
早晨醒來,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她說服了父親,去了鎮(zhèn)上。
母親要在家就好了,我與父親吵架,動多大的干戈,母親出面,都能化為玉帛。
唉,現(xiàn)在想這些也沒用,我要做的,是找一個歇腳的地方。這時候,我想到了一個人,李大頭,他的大名我不知道,他的諢名更適合他,更讓我刻骨銘心。他有一個奇大無比的大腦袋,那只腦袋讓他看上去沒有脖子,脖子上的肉,像都長在腦袋上了。村里人說,一般人的頭,大概有十斤左右,十一二斤的頭,就很大了,李大頭的頭,有十四斤。到底多重,沒人敢砍下來稱一下,估重而已。
可是,武漢這么大,上哪兒去找李大頭?他年前回村子,說他在城里當包工頭,說他在武漢買了房。他經(jīng)常說的地方,有前進一路,前進二路,六渡橋,偶爾也提一下中山公園。我向一個抄著漢口口音的人問路,他反問我,你到底要到前進一路還是前進二路還是六渡橋?我想,前進一路前進二路有兩條路,而六渡橋只有一個,那就上六渡橋吧。
我按那個人的指引,坐公共汽車到了六渡橋。我下了公汽,沒走多遠,看見一個人坐在橋下。他的頭奇大,我起先以為是一個人用黑色頭巾裹了頭,近了,才看清是一個大腦袋的人。這人的腦袋也太大了。我忍不住細看,天啦,這不是李大頭嗎?他不是包工頭么,怎么坐在這里?像個流浪漢。應(yīng)該不是他吧,也許是另一個長得像的人。我抬腿往前走,就聽見有人喊我:小賤!我愣在那里,嚇得不輕,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居然還有人知道我的小名。
我回頭,那個大腦袋的人站起來,他沖我笑。是他,他不但腦袋大,嘴也大。門牙也大。這三個特點疊加在一起,我便確認,他就是李大頭。
李大頭站起身,往他的大嘴里塞根煙,把皮包夾在腋下,恢復(fù)了老板的形象。
我感到頭頂?shù)奶炜樟验_一道口子,燦爛的夕陽照耀著我。太神奇了,偌大的武漢城,李大頭縱然頭大,也不過是海里的一根針,我居然這么輕松地找到了他。他坐在馬路牙子上,好像就是為了等我,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莫非我的福氣來了?此刻,我想起我的父親,他給我起名“呂有?!?,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土,俗氣,想改回來?,F(xiàn)在看來,這名字還真的給我?guī)砗眠\。
李大頭拍拍他屁股旁的石塊讓我坐下,好像那長方形石塊是一只凳子。我便在他身邊坐下。當一個年近六十,滿臉褶痕的老人被大頭攔下來,要帶他到他的工地時,我才知道,我與李大頭說是巧遇,卻也有著必然:他原來是特地在這里攬人。像我這樣的接近流浪漢又不是流浪漢的人,都在他的視界里。
老人叫王幸福。
李大頭說,行了,今天就這樣,走,回我公司。
我們離開六渡橋,走進一個胡同,再轉(zhuǎn)入一個胡同,彎彎轉(zhuǎn)轉(zhuǎn),到達一幢多層樓前。我以為到了地方,一路奔波,我雙膝酸軟,急需休息。李大頭依然領(lǐng)著我們走。我們進了一個更為狹小、更為隱秘的胡同。這讓我感覺像是在干什么壞事,比如毒品販子送貨或取貨。幸好我身后還跟著一個王幸福。他的存在,讓我少了恐懼。
一條胡同走到盡頭,沒胡同可拐,一幢多層樓攔在我們面前。李大頭走進樓洞,樓洞漆黑無燈。李大頭掏出鑰匙,打開一道鐵門。我們進去。屋子里有三個人,坐在地鋪上玩手機,屋外的光線透過半遮半擋的窗簾,打在他們臉上,還有手機反射的光,他們的臉便半人半鬼。如果前面沒有李大頭,后面沒有新來的王幸福,我肯定拔腿而逃。
屋子里簡陋、骯臟,充斥著一股人體散發(fā)出來的汗酸味。我第一感覺就是,我進到了傳銷窩。短暫猶豫之后,我決定撤。李大頭一把薅住我,說,走,我?guī)闳コ燥?。他這句話,像一根的力的手指點中了我的死穴,我無法逃離。
李大頭沒有帶新來的王幸福,屋子里其他的人他也沒帶,這讓我覺得初春乍暖還寒,寒中透著暖意。到底是一個村子的人。
他只給我買了一只蔥油煎餅。那油像溶化了的瀝青,黏稠,污黑發(fā)亮。饑不擇食,我腦子里沒有垃圾食品的概念。
我說,大頭哥,你也吃一張。大頭說,我不餓。他聲音大起來,帶著不滿的神情。他說:別大頭哥大頭哥的,叫老板,李老板。還讀書人呢,書讀到屁眼里去了。
李大頭帶著我,到不遠處的一家勞保店,買了一床被子。粗糙的綠布面,里面的棉絮一團一團的,硌手,是垃圾棉??晌叶歼@樣了,哪還有資格挑肥揀瘦,有個地方棲身就不錯了。
我問:大頭哥,啊不,李老板,這房子是你買的?李大頭說,是的。一直想重新裝修一下,沒得空。
我們回到樓道里,隔壁的門開了,一個老太太探出頭來,沖李大頭說,后生伢,你該交房租了哩。你把房租錢準備好啊,我兒子要來收房錢。
李大頭閃身進屋,回頭朝我說,這個老太太,老糊涂了。房子我買下來了,房錢早就給她兒子了。
他這話為何不當著老太太的面說?我表示懷疑。
不過,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里面還有一間屋,有衛(wèi)生間,廚房。李大頭喊:喬三喜,做飯。一個瘦小的身影從地鋪上彈起來。我這才注意到,是一個很小的孩子,年齡在我之下。天暗下來,他打開燈,燈光照著,那是一張清秀的臉。他把手機塞進褲兜就去做飯。他燜米飯,洗菜。菜是白菜和土豆。他干得很在行,輕車熟路,看來在這兒不只一天兩天。
李大頭住里屋。喬三喜做飯的工夫,他洗了頭,頭發(fā)還沒干,頭發(fā)緊貼頭皮上,那只大腦袋便越發(fā)像一個籃球。我才明白,他為什么像婦人一樣,留著齊肩的短發(fā),還將頭發(fā)末梢燙成卷。
吃晚飯時,我認識了吳國棟,他長得粗壯,看起來有力氣。半鍋飯和半鍋菜都是他的。他吃得飛快,也不怕燙,也不怕噎著。李大頭同他說了句話,話語中流露出讓他走的意思,他反問李大頭,怎么,沒活干了?沒活干,那大伙都得撤呀。李大頭說,很快就有活了。他說,那李老板為何要我走呢?莫非飯都供不起?李大頭露出一絲冷笑,他自然不能說供不起一個打工仔的飯菜,那樣顯得他沒實力,他找來的這些力工都得跑。李大頭說,你隨便吃,隨便喝,大活馬上下來了。在這兒干一天,夠你吃一年的。
我們就等著李大頭的大活。
我因為吃過蔥油煎餅,晚上的飯菜,清湯寡水,對我沒有吸引力。我喝了一碗湯,那湯上飄蕩著油星子。
飯后無事,誰也不理誰,各自玩著手機。王幸福的手機不是智能的,沒法玩。他把手機放進口袋里,仰望天花板,睜著眼,什么也不干。這讓我佩服,一個人,居然能什么也不干,就那么靜靜地睜眼躺著。
李大頭不管我們,自己出去了。我們剛睡著,他回來了,帶來一股寒氣。他罵了句,狗日的,開春了,還這么冷,莫不是倒春寒。
他進到里屋,屋里靜下來。幾分鐘后,他將門推開一道縫,那張大臉變得狹長。他的聲音從門縫里擠出來:小喬,上我這兒睡。
里屋有一張比雙人床小比單人床大的床,勉強能擠下兩人。喬三喜赤裸著身子,像一條泥鰍從被子里鉆出來。他套上襯褲,上身依然光著,依然像一條泥鰍,鉆進那扇門的窄縫。
屋子里很快想起鼾聲。響屁連天。我們破天荒地睡了個懶覺,被李大頭喊起來時,天已完全亮了。我們提著褲子,急匆匆尋露天廁所。室內(nèi)的廁所不夠這么多人排泄。
還是喬三喜做飯。李大頭說,我們的工作累,苦,甚至有一定危險性。喬三喜小,室外的活,盡量不讓他干。這話使我對李大頭有了敬意,覺得他有愛心。吳國棟卻往歪處想,他小聲問喬三喜:昨夜李大頭是不是把你睡了?喬三喜沒有回答。他望著吳國棟,很茫然,似乎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說,你莫瞎扯,他又不是女伢!吳國棟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淫邪地笑。
一連幾天,屋子里始終是五六個人。今天這個等不到活干,走了,明天李大頭再領(lǐng)進來一個。他供我們吃供我們住。人擠在地上睡,吃的全是白菜燉蘿卜,有時換成白菜燉土豆。屋子里彌漫著傳銷的味道,但似乎又不是傳銷,李大頭并未讓我們交錢入會,也沒讓我們發(fā)展新成員,屋子里人人都是他親自上街面找的,就像那天他攔下我和王幸福。
條件艱苦,但對于我這個離家出走的人,已經(jīng)是天堂了。我來找他,先是想找個地落腳,然后借點學(xué)費?,F(xiàn)在見他這個樣子,我張不開嘴。
與我不一樣,喬三喜出來,家里人是同意的。他讀不進書。他說,他喜歡書,書不喜歡他。書像迷魂藥,讓他迷糊,見到書就犯困。
王幸福是以一個老光棍的身份出現(xiàn)在這個屋子里的。你不同他說話的時候,你會以為他是啞巴。必須要說話的時候,他也是木訥的。他的目光不正視人。他會躲到門外的樓道里抽煙,但常常被李大頭叫回來。李大頭似乎是怕他跑了。喬三喜做飯的時候,他會去幫他,李大頭會把他推開,說,你到外屋待著。李大頭說他臟,公開表示對他的嫌惡。李大頭的態(tài)度感染著我們,我們也都對王幸福表示出嫌惡。但王幸福似乎感覺不到這些,他慢慢地吃飯,早早地睡覺,很早地起來去室外尋公廁。
吳國棟說王幸福:活著也叫個人,怕是死了,家里都沒得人來找他。白瞎了“王幸福”這三個字。他的話我不愛聽,我叫呂有福,名字也帶著個福字,我覺得他在奚落王幸福的同時,也在含沙射影諷刺我。
他的話卻引起李大頭的興趣,李大頭當即問王幸福:有媳婦沒?王幸福說有。吳國棟冷笑一聲,說了句粗話:聽他說,他能有家?瞧他這個樣,給他個媳婦他都不知道咋×。
我們都笑,李大頭也笑,他還發(fā)表了一句感嘆,稱王幸福為多余的人。李大頭如此評價王幸福,直接導(dǎo)致我們對王幸福更加冷漠和疏遠。正當我們懷疑這個“多余的人”會在眾人的擠兌中明智地選擇離開時,他不但沒有離去,反而得到了李大頭的重用。他被李大頭送到不遠處的施工隊學(xué)鋼筋工。一周之后,他回到我們的居所,由“王幸福”變身為“王師傅”,被我們師傅前師傅后地叫著。那幾天,王幸??瓷先フ娴暮苄腋?。
一天晚上,我們的猜測得到了印證,王幸福的確是個老光棍。他長得還端正,沒娶到女人的原因,是他富農(nóng)的成分。他年輕時,成分高,沒有姑娘敢嫁他,后來摘了帽子,他的年齡也大了,慢慢地,就名副其實活成一個老光棍,活得卑微。這次李大頭讓他去學(xué)鋼筋工,當師傅,倒是給了他自信,他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來活了,并不是軋鋼筋,是拆腳手架。當一棟樓建完后,施工隊急著奔赴另一個工地,他們趕時間,掙大錢,沒時間做后續(xù)的工作。李大頭就把收拾新樓的建筑垃圾,以及拆卸腳手架這樣的活攬下來。
清除建筑垃圾的活,我們干得驚心動魄。那些新建成的樓房是多層,不是高層,沒有電梯,我們沿著樓梯爬行。樓梯都沒來得及裝護欄,站在頂層往下看,樓梯間的縫隙像刀斧劈出的無底深淵,我看得兩股顫顫,雙腿松軟。還好,樓梯只是我們進到每個樓層的通道,那些垃圾,不用我們運載,我們把它們裝入蛇皮袋,扛到西北角一個窗口處。窗外有一只吊籃。我們將垃圾搬到吊籃上。吊籃有專人操作,上上下下,起降匆忙。
這幢樓的建筑垃圾清理完畢,我們休整一天,中午吃了一頓好飯,飯后每人拿到一百塊錢。李大頭說,這不是工錢,工錢要比這多很多,這只是預(yù)支。
一百塊,除了我和王幸福,他們半天就都在網(wǎng)吧揮霍了。
接下來的工作,是拆除腳手架。腳手架由鋼管組成,每一根鋼管是用鐵扣環(huán)固定在相鄰的鋼管上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拆卸腳手架,先得順著腳手架爬到頂端,從頂部往下拆。每拆除一根鋼管,先把固定鋼管的扣環(huán)擰下一只,另一只擰松,抽出鋼管,將鋼管往下傳遞。這活危險,我們有自制的保險繩,但那只不過是心理安慰罷了。至于頭上的安全帽,它救不了任何人的命。
除了喬三喜,我們都上了腳手架,不過不是正式工作,上得不高。王幸福給我們做示范。中午吃飯的時候,喬三喜說,看我們在腳手架上往上攀登,像蜘蛛人。他說我們很牛。
他哪里知道我們內(nèi)心的恐懼。
這個晚上,我們的飯菜出乎意料地好,李大頭給我們開會,先說這項工作雖然有一定危險,但報酬挺高。他以我為例,說這項工程下來,我的學(xué)費沒有問題。吳國棟想換一部蘋果手機,喬三喜想買一雙安踏運動鞋,王幸福只想把錢揣進衣兜。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李大頭說,沒問題,一點問題都沒有,這活干下來,你們的理想都能實現(xiàn)。
李大頭接著給我們講安全問題。他將我們分成兩組,組長是王幸福和吳國棟,我們?nèi)魏稳耍荒軅鬟f被拆卸下來的鋼管,不能去拆卸。王幸福是師傅,拆卸的活,由他來干。他年齡最大,安排在最上面。王幸福說,我怕。大頭說,沒事,安全得很。你年齡大一些,沉穩(wěn)。難道讓喬三喜那樣的小崽子去做?呂有福也不行,他是個書呆子。
另一組拆卸的活,由吳國棟親手操作。他說吳國棟成熟、穩(wěn)重,有力氣,是干建筑的料。其實我們還可以分出一組來,那樣效率會更高,李大頭卻沒有,他似乎并不關(guān)心拆卸工作的進度。
吳國棟本不想爬到最頂端干拆卸的活。他喜歡打下手,混日子那種,但李大頭給他個組長的頭銜,又把他表揚一番,他就很樂意地接受了。
接著我們簽合同,大意是,乙方(我們)中的某一個人,如不慎墜亡,甲方(建筑承包方李大頭)賠償死者家屬二十萬。若是傷殘,則根據(jù)傷殘情況而定,二十萬封頂。吳國棟說,這錢太少,礦井里死了一個人,至少賠四十萬,有的還賠到了八十萬。
李大頭說,給你一百萬,你也不愿意死。還能真的死人?這只是個形式,是施工前必要的一個程序。
干活就死人,我掙雞毛錢!李大頭以說。他的語氣夾雜著不滿。我們便都不再吱聲,都在合同上簽了字。
第二天清晨,我們匆匆吃過飯,就攀上腳手架,按李大頭的交待,分兩片,一片王幸福帶領(lǐng),一片交給吳國棟。王幸??课?,吳國棟靠東。李大頭反復(fù)強調(diào),要我們每個人占據(jù)好自己的位置,組長守好自己的區(qū)域,一組成員不能越界到另一組的區(qū)域去干。本組人占位順序也不能顛倒。誰不遵守,扣誰工錢。
我被分到王幸福手下。王幸福在最高點,他每拆除一根鋼管,遞到我手中,我再傳遞給下面的人,直至鋼管到達地面。
半個上午過去,恐懼感慢慢消逝,我甚至感到很刺激,很好玩。中間幾乎沒有休息,小解時,他們背對著巷子里的行人,朝著新樓泚尿。我是學(xué)生,講文明,不好意思站在腳手架上撒野,我撤下來。巷子里有人來往,我抹不開這個臉,向我們的住所飛奔。腳手架上傳來唏噓聲,他們一定在說我“懶驢上磨屎尿多”。我把他們的聲音扔在身后。
我開門,進到屋子里,撒了一泡長長的尿。我離開時,習(xí)慣性地掃視了這豬窩一樣的棲息地,我發(fā)現(xiàn)里屋李大頭的門沒有鎖。我一直對里屋充滿好奇,我將臉湊上去,透過門的縫隙,發(fā)現(xiàn)里屋沒有人。衛(wèi)生間有動靜。我由此判斷,李大頭在衛(wèi)生間。
我鉆進里屋。我躡手躡腳,不讓腳下發(fā)出一點聲,這是我讀書時,與城里幾個同學(xué)學(xué)的本事。我們經(jīng)常在他們的爸媽睡熟時,悄悄進入他們的家。
李大頭幾乎不離身的手提包忘記收起來。那一刻,好奇心戰(zhàn)勝了道德、素質(zhì)、人品等字眼。我迅速地拉開皮包的拉鏈。我看到的是我們簽字的合同。我正要將包拉上,包的夾層里,一張紙的角露出來。我輕輕抽出,是另一張合同,合同上說,施工如若亡人,理賠四十萬。甲方是某建筑公司,乙方是李大頭。我腦袋轟響。這么說來,我們幫李大頭干活,若果死了一個人,他能從死人身上凈賺二十萬。那合同不但有雙方的簽名,還蓋著公章。我望著那鮮艷的公章,仿佛是我的血在成環(huán)形流淌。
李大頭的手機也在他的辦公桌上。我拿起他的手機。手機黑屏,我很快解除了密碼。他密碼線路圖曾被我窺見過,我記住了。
手機上,他的百度記錄最近幾條,全是工傷死人賠償問題,再往前,則是查詢腳手架怎么扣扣環(huán)更牢固,能否似扣非扣,扣得半緊不松;扣得半緊不松時,那根與之相連的鋼管,是否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
當然,他搜尋的問題太奇葩,百度并未給出準確的答案。
他為什么要搜索這個?陷害?謀殺?不不不!我打斷自己,不讓自己往下想。人命關(guān)天,他雖不是善良之輩,可殺人這么大的事,我料想他還不至于。
我向工地疾走。疾走的路上,有一幕在我腦子里反復(fù)出現(xiàn)。昨晚,李大頭給我們開過會后,走出了我們的住所。他隨身帶了一把活口鉗子,那鉗子把長,斜插在他的褲兜里,鉗子把露出一小截。
莫非他提前在腳手架上做了手腳?吳國棟說王幸福死了怕是沒人來找他的話,曾讓李大頭雙眼放光,現(xiàn)在回想,他莫不是把王幸福作為目標?還有那兩份賠償數(shù)額完全不同的合同。我加快腳步。村子里的傳言和猜疑像烏云在我腦海里翻滾,他們說,李大頭先前是我們鎮(zhèn)建筑公司的一名建筑工人,合同工,因為手腳不干凈,被開除了,自那以后闖蕩江湖,來武漢搞建筑,當工頭,在我們村第一個蓋起三層小洋房。村子里的人,佩服他的同時,也對他充滿猜疑。他當包工頭發(fā)生過事故,手下死過人,咋還能發(fā)財?不賠得蛋皮耷拉凳——褲衩都沒得穿?他莫不是靠死人發(fā)財?
這事蹊蹺!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后,我向著工地飛奔。轉(zhuǎn)進胡同,我就看見王幸福在腳手架上,正往更高處攀登。他像一只蜘蛛在絲網(wǎng)上爬行。我正要喊他下來,未張嘴,就見他整個人突然離開腳手架,從高空下墜。他死死地抱著一根鋼管,像一只鴉雀嘴含了一根樹枝在空中飛翔。他的飛翔并不順利,那根鋼管碰著他身邊的腳手架,敲出一片急促的聲響,像編鐘在演奏“疾風(fēng)驟雨”。
我驚愕地站在那里。身后,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小賤,跟我回去,你娘把你的學(xué)費掙出來了!
是父親的聲音。他喊的是我的小名,他沒喊我“呂有?!?。
父親的聲音歇斯底里,他一定看見了腳手架上的那一幕。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如同一個耳光落在我的臉上,將我的臉抽轉(zhuǎn)向后。我看見一束陽光從高空射下來,追光燈一樣打在父親身上,那是我最為熟悉的身影:身子歪斜,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矮,兩條腿一前一后,一長一短,成弓步前移,而不是雙腳倒騰,這是這個有腿疾的人特有的跑步姿勢。這使他看上去像一張被拉開的弓,也像一架運動中的犁。他腳下被“犁”起的塵埃,很快將他淹沒。等他鉆出塵埃時,他手里竟然多了一截木頭。那截木頭像一柄劍,刺向他斜上方的天空。那截他隨地抓起的木頭,到他手中,就不只是木頭,它能接話,能傳聲。父親的身體離我越來越近,聲音如雷:狗種!跟我回!再無語言,剩下的話,由它手中的木頭替他說了:不回,它就要像劍一樣劈下來,也許是我后背,也許是我前胸,也許直奔我頭頂。
父親打我的時候,從不考慮后果。
其實,父親不來,我也是要回的,太駭人了,不是我待的地方。
我跟在父親身后,抬頭望天。我的目光越過父親的背影。我看見晴朗的天空飄來一片烏黑的云,大地頓時灰蒙蒙的,像升起一層霧。
我突然特別想念學(xué)校。
可是,王幸福呢,他怎么辦?我雙眼涌出淚水。
我停下我的腳步,轉(zhuǎn)身,逃離父親,朝著工地奔跑。父親感覺到了,他尖厲的聲音再次傳來:小賤!呼聲過后,是他的腳步聲,一下輕一下重,那是瘸腿人特有的腳步聲。我沒有回頭。我知道,此刻的他,就像一張被拉開的弓,也像一架運動中的犁。他手里那截木頭,那截木頭,像一柄劍,刺向我身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