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6期|葉兆言:桃花扇底看前朝
葉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畢業(yè),進工廠當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1986年獲得碩士學位。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葉兆言中篇小說系列》,三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馳向黑夜的女人》,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陳年舊事》等。
1 桃花扇底看前朝
明朝初期的南京,明太祖朱元璋在這定都開國,當了三十一年皇帝,他兒子明成祖永樂大帝繼往開來,又接著干十八年。應天府因此成為戶籍人口最多的城市,根據(jù)文獻記載,朱元璋初入南京,人口只有九萬五千人。到洪武四年,精確統(tǒng)計應天府戶口,全城“軍民官吏人戶凡二萬七千一百五十九”。
過去更在乎的是戶口,是看有多少戶人家,通常是按戶口收人頭稅,而不是像今天這樣,以人口為統(tǒng)計單位。按照專家的推算,洪武四年,南京城中各色人等,已接近三十九萬人,在當時,可以算是一個很說得過去的大城市。然而朱元璋還不是很滿意,他老人家苦孩子出生,好不容易當了皇帝,一心要成為中華歷史上最大的土豪。
對于城市管理,朱元璋喜歡大換血,喜歡玩人口大挪移。喜歡換來換去,這種近乎極端的做法,完全是憑著自己的個人意志,給南京原住民帶來滅頂之災,留下了一道道難以磨滅的創(chuàng)傷,讓南京在短時期內,成為一個全新的移民城市。萬歷年間的南京人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便寫道:
高皇帝定鼎金陵,驅舊民置云南,乃于洪武十三等年,起取蘇、浙等處上戶四萬五千余家,填實京師,壯丁發(fā)各監(jiān)局充匠,余為編戶,置都城之內外,名曰“坊廂”。
明朝人眼里的“蘇、浙”是蘇州和杭州的意思,當時還沒有江蘇這個詞,江蘇省還沒有誕生,坊廂的具體解釋就是,安置在城里的居民為坊,弄到城郭之外去住的是廂。中國古代城市區(qū)劃,城中曰坊,近城曰廂,隨著城市擴大,“坊廂”又往往可以泛指市街。當時大規(guī)模人口“填實京師”,據(jù)《上元縣志》記載有兩次,一是洪武十三年,徙五千三百戶富民于京師,一是洪武二十八年,移直隸蘇州等十七府及浙江等六布政司小民進京。在朱元璋的進京指標中,既有全國的富人,也有窮人,即所謂為富人配套服務的低端人囗。
到洪武末年,南京人口大約是七十萬人,無可爭議地成為全國排名第一的大都市,不折不扣的首都,面積最大人口最多。因為有太多移民,這時候的南京話已不純粹,不純粹就變成了國語,就是通行的普通話。永樂大帝遷都后,南京人口立刻走入低谷,將近一半的人去了北京,當官的走了,工匠們走了,許多從事三產(chǎn)的服務人員,也浩浩蕩蕩地跟著走了。
當然,說當官的都走了并不完全準確,南京仍然還有一個很大的官場。物無兩大,權以一尊,雖然南吏部不與銓選,南禮部不知貢舉,南戶部無斂散之實,南兵部無調遣之行,可是南都的六大部名義還在,級別仍然。畢竟此次遷都與以往南京歷史上的亡國不一樣,應天府不再是首都,仍然還是留都,大明王朝的太祖墳在這,祖宗在這。江南經(jīng)濟地位已無可動搖,這里的財政收入是中央政府的經(jīng)濟支柱,首都可以北遷,必須還有一個龐大的官僚機構,在這幫著看家護院,幫著收租子。
粗略地估算,永樂大帝遷都,南京人口急遽下降到三十萬人,然后又慢慢增加,到明朝末年,應天府常住人口,至少有五十萬人??傮w而言,明朝時期的南京,生活水平相對還是好的,還是安定的,富庶的,社會風氣呢,卻有點越來越不像話,《客座贅語》對此就有記錄:
正、嘉以前,南都風尚最為醇厚。薦紳以文章政事、行誼氣節(jié)為常,求田問舍之事少,而營聲利、畜伎樂者,百不一二見之。逢掖以呫嗶帖括、授徒下帷為常,投贄干名之事少,而挾倡優(yōu)、耽博弈、交關士大夫陳說是非者,百不一二見之。軍民以營生務本、畏官長、守樸陋為常,后飾帝服之事少,而賣官鬻爵、服舍亡等、幾與士大夫抗衡者,百不一二見之。婦女以深居不露面、治酒漿、工織纴為常,珠翠綺羅之事少,而擬飾倡妓、交結姏媼、出入施施無異男子者,百不一二見之。
再解釋一下,正德和嘉靖之前,也就是1505年明武宗當皇帝前,南京民風還是十分醇厚。推薦人才,講究以德服眾,講究真才實學,那時候的讀書人很有些讀書人樣子。所謂“逢掖”,是古代讀書人穿的服裝,引申為讀書人,“呫嗶帖括”這詞早已不用,前面兩字是朗讀,后面兩字是經(jīng)卷,抱著書死讀的意思。漸漸開始不像話了,讀書人再也不像讀書人,老百姓呢,也越來越不像老百姓,越來越不循規(guī)蹈矩,越來越不靠譜。
仍然是以服飾為例,明朝初年穿衣服有嚴格規(guī)定,絕不允許亂來。正德和嘉靖之后,天高皇帝遠,規(guī)矩不再是規(guī)矩,穿紅戴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頭上帽子千奇百怪,腳上鞋子也是五花八門:
足之所履,昔惟云履、素履,無它異式。今則又有方頭、短臉、球鞋、羅漢靸、僧鞋,其跟益務為淺薄,至拖曳而后成步,其色則紅、紫、黃、綠,亡所不有。
必須交代清楚,這些五花八門的鞋,不是穿在女人的三寸金蓮上,是蹬在大老爺們的腳上。因此在明朝的中后期,你若在南京大街上行走,看見一位男同志趿著一雙大紅繡花鞋,千萬不要吃驚。
明朝初年,嚴格規(guī)定老百姓的服飾,庶民只能是“服淺色”,不得穿金戴銀,首飾也不允許用金玉珠翠。到明朝中期,特別是到了晚明,經(jīng)濟發(fā)達了,老百姓日子好過了,國家律令開始置若罔聞,“巾服違制之禁,視若弁髦矣”。上上下下都不講規(guī)矩,影響從來都是相互的,越是不允許,大家越是想試試。按照規(guī)矩,教坊司樂工,也就是在妓院打工的老少爺們,其地位卑鄙,只能戴青色卍字巾,系紅綠褡禣,常服則綠頭巾,所謂的綠帽子,以不同于士庶。然而在明朝后期卻壞了規(guī)矩,已經(jīng)“與朝臣無異,且亦衣練鵲如士夫”,“進賢冠束帶,竟與百官無異”。
秦淮名妓的服飾,號稱“時世妝”,競相為世人所模仿。本來只能“戴明角冠,皂褙子”的賤民,突然引領時裝潮流?!敖鼤r冶容,猶勝于妓,不能辨焉”,既然良家婦女不再“恥類娼妓”,結果便是“女裝皆踵娼妓”,“奴隸爭尚華麗”,大紅禮服竟然可以作為“常服”,“擔石之家非繡衣大紅不服,婢女出使非大紅里衣不華”。男子服錦綺,女子飾金珠,早已非常普遍,封建的等級制度,朝廷制定的各種規(guī)矩,各種條條框框,說打亂就打亂了。
古代婦女拋頭露面的機會不多,清規(guī)戒律對她們的約束,往往最不容易奏效,“男子僭于外,法可以禁止,婦女僭于內,禁有所不及,故移風易俗,于此尤難”。女人的事有時候比男人還難辦,晚明時的很多南京婦女竟尚虛榮,在服飾上爭奇斗妍,往往不顧經(jīng)濟實力?!八咨腥丈荩瑡D女尤甚,家才擔石,已貿綺羅,積未錙銖,先營珠翠”,最后的結果便只能是“生計日蹙,生殖日枯”,“貿易之家,發(fā)跡未幾,傾覆隨之,指房屋以償逋,挈妻孥而遠遯者,比比是也”。
最過分的是南京某些尼姑,雖然遁身空門,卻仍然心系紅塵,“衣服綺羅,且盛飾香纓麝帶之屬,淫穢之聲,尤腥人耳”??催^《金瓶梅》的人常會懷疑,當年的社會風氣怎么可以是那樣,怎么可以,答案是當時確實就那樣。還是拿讀書人來說事,往好里說,是解放思想,打破了等級制度,已經(jīng)有一點點資本主義萌芽。往不好里說,整個社會風氣相當墮落,人心不古,讀書人帶了一個非常壞的頭。
晚明時期的中國,發(fā)生了兩種混亂,都是不可收拾,都是亡國之兆。在北方,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愈演愈烈,最后把崇禎皇帝活生生地給逼死了。在南方,則是社會風氣的越來越不像話,越來越下流,“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侈靡相高,雖逾制犯禁,不知忌也。”百毒俱發(fā),勢在必亡,而南都的繁華卻更勝于以往??疾飚敃r的南京,形象地說,就是娼盛和文盛。娼盛用不著過多解釋,余懷《板橋雜記》描述當時的妓院,有一段文字非常精彩:
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到門則銅環(huán)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猧兒吠客,鸚哥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環(huán)畢妝,捧艷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競陳;定情則目眺心挑,綢繆婉轉。紈绔少年,繡腸才子,無不魂迷色陣,氣盡雌風矣。
所謂文盛,并不是文章寫得有多好,而是文化人鬧得太歡,折騰起來沒完沒了??斓洁l(xiāng)試之年,各地讀書人都跑南京來準備高考,借著“文戰(zhàn)”之名,想怎么風流,就怎么風流,能如何快活,便如何快活?!敖Y駟連騎,選色征歌,轉車子之喉,按陽阿之舞”。南都名妓的價格可不便宜,鴇兒愛鈔姐兒愛俏,男人要有錢,還得有才,還得長得好看,否則人家根本就看不上。譬如當時的名妓王月,字微波,《板橋雜記》中說她“曲中上下三十年,決無其比也”,又說她面色“如建蘭初開”,“如出水紅菱”,能寫一手漂亮的楷書,能畫蘭竹水仙,能唱吳歌。
關鍵是人家架子還大,“南京勛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墒且坏┧粗辛苏l,情況就完全不一樣。金錢誠可貴,自由價更高,王月看中了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妹夫孫臨,便與孫“擁致棲霞山下雪洞中,經(jīng)月不出”。大姑娘可以倒貼,只圖個快活,這位叫孫臨的帥哥,與王月的結局始亂終棄,他后來娶了另一位名妓葛嫩娘為妾,葛并沒有名列秦淮八艷,身份也遠低于王月,因為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電影銀幕上,后來名氣甚至比王月還大。
至于《桃花扇》中的男主角侯方域,也是個既有錢又有才的帥哥,不僅名列“明末四公子”,而且排名還在方以智前面。他云游金陵,就住在桃葉渡,“日夜招故人善酒者,挾妓彈琵琶終飲,所治盤饌甚盛,所費不貲”。公子哥只會亂花錢,隨身所帶的銀子很快用完了,便大大咧咧地賒賬。因為賒賬,引起口角發(fā)生沖突,于是酒后無德,竟然“急叱出撾殺之,投其尸秦淮水中”,其行為與流氓惡霸并無兩樣。那時候,“侯氏勢方張,見者皆咋舌不敢問”,也就是大家都裝著沒看見。
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南京鬧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正好是鄉(xiāng)試之年,眾多東林黨的后人到南都參加科舉。說起東林黨,大家會想起魏忠賢,想起閹黨,到崇禎年間,閹黨已經(jīng)失勢。東林黨人的繼承者揚眉吐氣,組成一個新的團體叫“復社”,一時間,凡是東林的后裔都依附復社,這個小團體風頭很健,很能來事。這一年的南闈鄉(xiāng)試,年輕的王謝子弟和東林孤兒,聯(lián)翩入場,氣焰雖然很盛,可惜戰(zhàn)績并不理想,明末四公子中的侯方域,陳貞慧,冒辟疆,紛紛落榜下第。
當時有個叫阮大鋮的文化人,在南京也是大出風頭。阮頗有才華,最初同樣是個東林黨,在《東林點將錄》中綽號“沒遮攔”,名列二十四位,比黑旋風李逵只差了兩名。后來投靠了閹黨,為士林所不齒。魏忠賢被清算,他也跟著身敗名裂,兩頭都不討好,便逃回老家隱居。偏偏家鄉(xiāng)又來了農民軍,不得不到南都避亂,在南京買房置地。阮大鋮是個頗有心計的人,喜歡拉幫結派,與流寓于南都的安徽紳士結合,發(fā)起組織了一個“群社”,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上說:
大鋮避居白門,既素好延攬,見四方多事,益談兵,招納游俠,希以邊才起用。
所謂邊才,是專指治理邊疆的才能。阮大鋮野心不小,與復社的年輕人相比,他應該屬于文壇前輩。晚明時期,南京人特別愛看戲,那時候最紅火的劇作家是阮大鋮。大家一邊欣賞他的戲,一邊憤憤不平罵娘,罵阮大鋮,罵他曾經(jīng)附逆閹黨。南京人的戲曲欣賞水平很高,政治正確的覺悟更高,當時閹黨已成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攻擊閹黨便成為一種時髦。因此一方面,阮大鋮的戲在南京很叫座,另一方面,也出現(xiàn)了梨園弟子罷演《燕子箋》的一幕,這可是阮大鋮最有名的代表作。
阮大鋮的戲當時真的很火,不僅老百姓喜歡看,很多復社名人也忍不住一次次去觀摩。大家覺得這樣做很不好,怎么能夠為這么一個逆賊捧場呢。于是便有了《留都防亂公揭》,也就是一張要驅逐阮大鋮出南京的大字報。當時在這個大字報上簽名的,有侯方域,有冒辟疆,還有黃宗羲,共計一百四十多名,都是有頭有臉的文化名人。阮大鋮立刻聲名狼藉,灰頭土臉,再也沒辦法在南京城混下去。
發(fā)生在南京的《留都防亂公揭》,成了孔尚任的《桃花扇》中一個重要情節(jié)。說起當時南京,沒有一本書能比《桃花扇》更合適,更形象,更傳神。當年真如戲,今日戲如真,《桃花扇》中大唱了正氣歌,而侯方域與李香君的愛情故事,其實就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
《桃花扇》一劇,皆南朝新事,父老猶有存者。場上歌舞,局外指點,知三百年之基業(yè),隳于何人?敗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獨令觀者感慨涕零,亦可懲創(chuàng)人心,為末世之一救矣。
南京人必須要感謝《桃花扇》,這本書雖然在北京完成,首演也在北京,描寫的卻是貨真價實的南京,說的也是地道南京故事。大家都知道清朝文字獄厲害,能出現(xiàn)《桃花扇》這樣一本愛憎分明的書真是奇跡。桃花扇底看前朝,阮大鋮的戲曲雖然曾在南京叫好叫座,還是很容易地便被大家唾棄和遺忘,畢竟政治正確最容易深入民心。在《桃花扇》中,阮大鋮屬于不折不扣的反派,是壞人,侯方域與李香君則是正面形象,是好人。復社同人都是正能量,與阮大鋮一正一邪,黑白分明。
阮大鋮在南京當過南明的兵部尚書,他這樣劣跡斑斑的還能重用,也可以看出南明小朝廷的不堪。清軍來了,阮又很快投降,非常無恥地帶領清軍攻打福建,心里一心惦記著想當滿人的福建巡撫。他這樣的漢奸敗類,如此結局意料之中,讓人不太能接受的是侯方域,這位《桃花扇》中的正人君子,曾經(jīng)在南京大出風頭的第一號男神,當年的學生領袖,最后也落水成了漢奸。
文學中的正面形象常??梢悦扇?,南京人可能還不知道,與阮大鋮相比,深得秦淮八艷之一李香君喜愛的侯方域,所作所為,并不比阮大鋮好到哪里。他降清之后,曾為清軍統(tǒng)帥張存仁出謀劃策,獻計掘開荊隆口黃河大堤,為清廷剿滅令其頭疼的反清武裝,坐穩(wěn)中原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清史稿·張存仁傳》便有記錄:
六年八月,起授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總督直隸、山東、河南三行省,巡撫保定諸府,提督紫金諸關,兼領海防。盜發(fā)榆園,為大名諸縣害。存仁聞歸德侯方域才,貽書咨治盜策,方域具以對。存仁用其計,盜悉平。
中原許多地區(qū)一度曾因此變?yōu)闊o人區(qū),死傷以百萬計。大家或許都知道侯方域參加了清廷的科舉,對于明遺民來說,這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因此,在孔尚任的《桃花扇》中,并沒有應試科舉這一幕,而是虛擬了他與李香君雙雙出家入道。后人在改編《桃花扇》時,增加了這個情節(jié)。很顯然,并不是孔尚任不知道應試這事,顯然是知道了不愿意寫。然而助紂為虐,與清政府合作,為張存仁獻計出點子,讓張十分精準地扒開黃河大堤,孔尚任肯定不知道,如果他知道,大約也就不會再寫《桃花扇》了。
青樓皆為義氣妓,英雄盡是屠狗輩,這件事,在南京的李香君肯定也不知道。秦淮八艷的意義,就是她們都懂得人生的“大義”。李香君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為自己當初愛上這樣一個男人痛悔不已,肚腸子都會悔青。
2 殺了金圣嘆
自古以來,南京人一向喜歡看熱鬧,尤其喜歡看殺人。清軍兵不血刃進入了南京,這個城市看似風平浪靜,沒有什么特別波瀾,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說起來是亡國,大明朝這一次是真的沒了,南明小朝廷在南京鬧騰沒幾天,終于完蛋。一轉眼,又是十多年過去,一般老百姓心目中,早已沒什么改朝換代意識。老百姓永遠老百姓,滿人要說了算,就讓滿人說了算。讓大家剃頭,留發(fā)不留頭,南京人一開始都覺得挺別扭,這事非同小可,“蓋此身發(fā),四大五常,恭惟鞠養(yǎng),豈敢毀傷”,也曾想抵抗,最后剃了也就剃了。
1661年的秋天,金圣嘆在南京三山街被殺了頭。他好歹也算是位歷史文化名人,評點《水滸》,評點《西廂記》,編《唐才子書》,基本上可以算是著名的文學評論家了,不過當時看熱鬧的南京老百姓,未必真知道他是誰。事實上,與金圣嘆一起被砍腦袋,還不是一個兩個,是一大堆人:
至辰刻,獄卒于獄中取出罪人,反接,背插招旌,口塞栗木,挾走如飛。親人觀者稍近,則披甲者槍柄刀背亂打。俄爾炮聲一震,一百二十一人皆斃死。披甲者亂馳,群官皆散。法場之上,惟血腥觸鼻,身首異處而已。
這樣的殺人看著有些轟轟烈烈,南京歷史上屢遭屠殺,老百姓無數(shù)次經(jīng)歷了自己的被殺,能在街頭熱熱鬧鬧看殺別人,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尤其是要殺那些有名望有來頭的角色。一千多年前,曾有兩位被捕獲的皇帝,在南京街頭被砍掉腦袋,他們是后秦的姚泓和南燕的慕容超。除了這個遙遠的歷史記憶,著名的砍頭示眾,還有朱雀橋邊砍殺張麗華,傾國傾城佳人貌,原來紅顏是禍水,張美人從胭脂井里與陳后主一起被拉上來,成了亡國的替罪羊。
滿人逼著漢人剃發(fā),剃了也就剃了,殺文人金圣嘆也一樣,殺了也就殺了。這是個非常嚴重的事件,金圣嘆因為“哭廟案”被砍了腦袋,很少有人去認真計較這是為什么。很顯然,案子并不簡單,同案在南京三山街一起被批發(fā)砍頭的多達十八人。關于金圣嘆被殺,民間更多的只是看熱鬧,只是講段子,是說他臨死前怎么樣,怎樣表演,如何幽默,說了什么,捉弄了什么人。版本太多,都煞有介事,都很好玩,真假難辨:
斫頭最是苦事,不意于無意中得之。
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
民間議論金圣嘆的被殺,向來以戲說為主,都是不靠譜的八卦傳聞,禁不起推敲。譬如他臨死前,曾告訴兒子,說花生米與豆腐干一起擱在嘴里咀嚼,有火腿味。又說毛豆放在鍋里水煮,“啖之以醋,當有蟹味”??愁^不要緊,只要玩得爽,金圣嘆留給民間的形象,才華橫溢能文善詩,落拓不羈放浪形骸,仍然還是晚明名士風范。
事實真相當然不會這么簡單,作家孫犁先生在“文革”前,買得一部商務印書館辛亥革命那年排印的《痛史》,兩函共二十冊。這本書最初價格四元七角,孫犁購書時,經(jīng)過多次轉手,定價已漲到十五元,當時應該是很貴的一套古舊書。在《痛史》中,有本小冊子叫《哭廟紀略》,孫犁讀完,寫了一個讀書后記,對“哭廟案”的分析非常到位。
哭廟案來龍去脈并不復雜,順治十八年,皇上駕崩,哀詔下達到蘇州吳縣,府衙設靈舉哀痛哭三日。這時候,新任縣令任維初,嚴刑催繳賦稅,杖斃一人,又大舉盜賣官米,中飽私囊。吳中百姓不堪其苦,以金圣嘆為首的幾個秀才,便把文廟大門打開,在廟里痛哭,義憤填膺地寫了“揭帖”,公然要求驅逐縣令。
“哭廟”是蘇州一帶的習俗,文化人經(jīng)常玩的把戲,官府有什么不法之事或不當之舉,士子們便聚集在文廟,作《卷堂文》向孔夫子哭訴,然后再召集民眾,向更上一級官府申告。所謂“吳下士子,好持公論,見官府有貪殘不法者,即集眾倡言,為孚號揚庭之舉,上臺亦往往采納其言”?!版谔枴笔乾F(xiàn)在已不用的古詞,有兩個意思,一是君王的號令或詔命,還有一個就是呼吁,這里應該是前一個解釋。明萬歷四十四年,松江府的學子一齊發(fā)討伐檄,飛章投揭,討伐董其昌,兒童婦女競傳“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到處張貼聲討的大字報和漫畫,連娼妓嫖客的游船上也在輾轉相傳,結果董的住宅被搶被焚,連城外白龍?zhí)兜臅鴪@樓居也被焚毀。
人多勢眾的“哭廟”,往往能讓官府不敢輕視,但是進入清朝后的這次哭廟,情況卻發(fā)生了變化,因為已經(jīng)改朝換代,老皇歷撞上了堅硬的南墻??迯R的目的是向上峰告狀,要求罷免縣令,而縣令所作所為,恰恰又是上峰的意思,告縣令就等于是告上峰,于是上峰十分惱火,在心里盤算了一番,便讓手下寫了一個很惡毒的奏折,向朝廷解釋:
一、“看得兵餉之難完,皆由蘇屬之抗納?!?/p>
二、秀才“廁身學宮,行同委巷。因哀詔哭臨之日,正臣子哀痛幾絕之時,乃千百成群,肆行無忌,震驚先帝之靈,罪大惡極”。
三、“縣令雖微,乃系命官,敢于聲言扛打,目中尚知有朝廷乎?”
四、“串兇黨數(shù)千人,群集府學,鳴鐘擊鼓,其意欲何為哉!”
這個奏折真的很惡毒,結局便有了南京三山街殺人一幕,南京老百姓只知道看熱鬧,根本沒意識到哭廟案已被官方定性為一場意識形態(tài)斗爭。在明朝,特別是晚明,官方對文人通常是一種放任的態(tài)度,名士風度往往會得到追捧。大家似乎都忘了,如今已經(jīng)是大清,是人家滿清在當家做主,滿清統(tǒng)治者不喜歡文化人沒規(guī)矩。規(guī)矩從來都是人定的,不能說明朝沒規(guī)矩,明朝只是有規(guī)矩而不執(zhí)行。譬如同樣是學規(guī),明朝就有嚴格規(guī)定,在明太祖頒布的《禁例八條》臥碑中明確寫道:
一切軍民利病,工農商賈皆可言之,惟生員不可進言。
清朝有同樣規(guī)定:
軍民一切利弊,不許生員上書陳言,如有言建白,以違制論,黜革治罪。
同樣的照抄規(guī)定之外,滿人鄭重其事地加了一條:
生員不許糾黨多人,立盟結社,把持官府,武斷鄉(xiāng)曲,所作文字,不許妄行刊刻,違者聽提調官治罪。
與明朝當權者相比,清朝政府顯然更害怕士子搗亂,無論哪朝哪代,官員都不會喜歡學生運動。滿人做事,遠比漢人認真,明人是不講規(guī)矩,有法不依,清人講規(guī)矩,定了法就要執(zhí)行。文化人千萬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殺個把文人,本來跟殺雞一樣,金圣嘆有點小名氣,有名氣又怎么樣,照樣殺,殺了再說。殺金圣嘆,江南的士子都覺得挺過分,這很讓讀書人寒心,然而說殺就殺,“血腥觸鼻,身首異處”,還真把文化人給嚇住了。
清廷知道漢人內心不滿其統(tǒng)治,不狠狠收拾一下,不知道朝廷厲害??迯R案是清廷給江南士子們看的一個臉色,所謂恩威并重寬猛相濟,不給點厲害看看,不知道馬王爺幾只眼。槍桿子里出政權,刀把子捏在別人手上,清兵以一種和平方式,進入了南京城,沒怎么殺人,沒怎么殺南京人,并不意味著人家就好說話,就傻,就講道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淋淋的教訓都放在眼前。
1645年端午節(jié)過后的第十天,清軍進入了南京城,也就是在同一年秋天,江南鄉(xiāng)試便繼續(xù)舉行。對于中國南方的讀書人來說,科考一刻都不曾被耽誤??婆e在,孔孟之道就在,孔孟之道在,中國就在。滿人在降清的漢人幫助下,很會對癥下藥。繼續(xù)舉行鄉(xiāng)試的舉措非常重要,它足以磨滅明朝遺民的亡國傷痛。事實上,只要科舉還在,讀書人機會還在,江南的人心就可以保持穩(wěn)定。
哭廟案收拾的是文人試圖干政,清朝政府的意思很簡單,讀書人嘛,犯不著胡思亂想,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地讀幾本書,繼續(xù)孔孟之道,學優(yōu)登仕,攝職從政。用未來可以當官,可以榮華富貴做誘餌,把讀書人像驅趕羊群一樣,都攆到了科考這條逼仄的小道上。然而科場也有科場的邪門歪道,康熙皇帝第一次下江南,回鑾之際駐蹕南京,對江南的民風并不滿意:
朕向聞江南財賦之地,今觀民風土俗,通衢市鎮(zhèn)似覺充盈,至于鄉(xiāng)村之饒、民情之樸,不及北方 ,皆因粉飾奢華所致。
盡管給康熙爺看的都是光鮮一面,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了江南的真相。這地方有些富裕是真,說白了,所謂富裕,也不過是表面,無非財稅繳得多,GDP高,老百姓看上去闊氣,并不比北方人更有錢?!胺埏椛萑A”是前朝留下來的壞毛病,而且社會風氣也不理想,大家競相虛榮,“民情”不夠質樸,“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侈靡相高”,讀書人風氣很壞,很惡劣,最具體的表現(xiàn)就是科場舞弊。
事實上,早在哭廟案之前,在南京的三山街砍殺金圣嘆之前,清廷已借江南鄉(xiāng)試科場案,收拾過一回江南的文化人。鄉(xiāng)試每三年進行一次,江南鄉(xiāng)試從1645年開始,這一年是乙酉年,十二年過后的丁酉年,以南京為考場的江南科場舞弊案事發(fā),后果相當嚴重。本來作為明朝遺民,去參加清廷的鄉(xiāng)試,在江南文人心目中,就已經(jīng)是個羞于言說的傷痛,就已經(jīng)掉了身價,畢竟這件事很不光彩。后人改編《桃花扇》,寫到了侯方域失節(jié),最具有代表性一幕,便是他竟然參加了清廷鄉(xiāng)試。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南京人忘不了不久前的《留都防亂公謁》,當年那群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在滿清的科考指揮棒下,怎么會突然那么沒有骨氣,突然就都喪失了民族自尊。身上安排新頂戴,胸中整頓舊文章,當時人的心目中,去參加滿人的鄉(xiāng)試屬于失節(jié),參加了還要作弊,作弊了又讓人抓住把柄,實在是太狼狽不堪。丁酉科場案起于順天,延至江南河南山東山西,許多考場均受到波及,這說明雖然已經(jīng)到了清朝,考場的風氣還和晚明一樣。然而說起風氣不正,也不是南京一處,最后予以懲處的力度,則是江南科場的舞弊案為最重,影響也最大最深遠。
丁酉科江南鄉(xiāng)試發(fā)榜,輿情大嘩,落榜的士子多怒其不公,于是又開始哭文廟,辱考官,疑神疑鬼,物議沸騰。萬般皆下品,唯有詩書高,清廷早知漢人有各種考場惡習,當時的國史侍講方猷,弘文檢討錢開宗,被任命為江南鄉(xiāng)試主考官,臨去南京前,順治皇帝曾當面告誡,讓他們必須秉公行事。沒想到最后還是出了問題,出了大問題,舞弊案被揭發(fā)出來,順治很生氣,龍顏大怒,立即下旨:
方猷等,經(jīng)朕面諭,尚敢如此,殊屬可惡。方猷、錢開宗并同考試官,俱著革職,并中式舉人方章鉞,刑部差員役速拿來京,嚴行詳審。本內所參事情,及闈中一切弊竇,著郎廷佐速行嚴査明白,將人犯拿解刑部,方拱乾著明白回奏。
作為江南鄉(xiāng)試的主考官方猷和錢開宗被正法,妻子和家產(chǎn)籍沒入官。同考官十八人,除已死的盧鑄鼎外,全部處絞。被認定參與作弊的中式舉人方章鉞等八人,各責四十大板,家產(chǎn)籍沒入官,父母兄弟以及妻子流徙寧古塔。審理此案的刑部官員,也因“讞獄疏忽”,分別受到處分。
江南鄉(xiāng)試科場案要點,并不是誰在舞弊,而是借題發(fā)揮。與后來的哭廟案一樣,它的重判和嚴判,只是代表著清廷要展示的威嚴。殺頭也罷,籍沒充軍也罷,科場既然是獵取名利的最有效手段,其中流弊就不可能完全根除。中國人的惡習向來難改,明朝是這樣,清朝后來也是這樣,好壞不過五十步笑一百步。事實上,很快清廷對于此中奧妙,也開始漸漸睜眼閉眼,該抓的抓,該放的則放。
清代中葉以后,每到各省該放考官時,皇上會下諭旨,“某省著某某人去”,選一些自己喜歡的在京文官,叫他們去充任“學政”,去主持考試。被點到名的大臣要“陛辭謝恩”,當京官清苦,這是皇帝一種特殊恩典,故意叫他們去外地弄些“外快”。所以文官們都盼著這一任命,高高興興離京去,一路遇見風景名勝,又吟詩又作賦,等任務完成了,滿載而歸,還可以刻一本詩集。
丁酉江南科場案與哭廟案的共同點,都是突然放出大招,狠狠地殺了一下文化人的傲慢。為什么要殺一殺文化人的傲慢,因為當時的江南初定,安穩(wěn)還只是表面現(xiàn)象,江南并沒有真正馴服,反清情緒還在蔓延,抗清義士還在活動。南京人不太會去想金圣嘆該不該殺,皇上肯定是金口玉言,他說要殺,必死無疑,老百姓很少會有這樣那樣的覺悟,在他們心目中,只能選擇盲從,朝廷永遠是對的,被殺的人永遠是應該被殺。
南京人也不太會去進一步琢磨,在他們城市中進行的丁酉江南鄉(xiāng)試,究竟有沒有舞弊。這種事情,從來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考官已斬首,不舞弊又怎么會殺頭呢。那些金榜題名的舉子,大多已經(jīng)返鄉(xiāng),也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皫熒鸂窟B就逮,或就立械,或就數(shù)千里外鋃鐺提鎖”。逮捕入獄,再押到北京,舉行當廷復試,“每人以滿兵一人夾之”,士子們怕交白卷,遭極刑,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盡心構藝”。
有必要解釋一下,江南鄉(xiāng)試科場案中的江南,并不是特指長江下游以南的江南地區(qū)。這個江南其實是明朝的南直隸,具體范圍包括江蘇和安徽兩省,再加上后來從江蘇分割出去的上海市。明亡于清,清朝就給南直隸改了名字,改為江南省,事實上,江南省的大塊面積,并不在長江之南,蘇南皖南之外,蘇中蘇北淮南淮北,都屬于江南省。最后為什么不選擇在南京復試,倒不是說怕在這里再次舞弊,而是這么大張聲勢地拉到北京,動靜和影響都可以放大許多,能起到更好的震懾作用。
當時的江南省中,有兩個地方專出文化人才,一是江蘇蘇州,一是安徽桐城。鄉(xiāng)試科場中被認定舞弊的方拱乾和方章鉞父子,北京參加復試時被認定不及格的吳兆騫,就分別來自這兩個地方。前者是安徽桐城人,后者是蘇州吳江人,他們都很有才華。以他們的錦繡文章,中舉很正常,沒中舉才是怪事,然而腹有詩書也沒用,沒地方去說理,說你舞弊就舞弊,統(tǒng)統(tǒng)流放寧古塔。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方章鉞與考官方猷都姓方,都姓方便是一家人,便有嫌疑,其實這個方,一個在浙江,一個在安徽,從未同宗。吳兆騫成名很早,“松林吳兆騫,才若去錦翔”,當時“諸前輩巨公,恨不識吳生”。因為少年得志,難免恃才傲物,吳兆騫曾對當時極有文名的汪琬說:“江東無我,卿當獨步”。就是這么一個名士,在北京復試時,都到了那個節(jié)骨眼上,還要玩名士氣,竟然當堂繳了白卷,理由是讓他這樣的大才子補考,懷疑他會作弊,實在是污辱他的人格,是可忍,孰不可忍。
結果當然非??杀?,與金圣嘆相比,方章鉞和吳兆騫沒被砍去腦袋,只是流放寧古塔,已屬非常幸運。對于清廷來說,用意很簡單,就是要收拾收拾心高氣傲的江南文人,殺一儆百,殺雞給猴看。清初的哭廟案,科場案,以及后來更加令人驚悚的文字獄,基本上都是這個路數(shù),就是要嚴厲懲治,懲前毖后,要把南方士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跟明朝相比,跟晚明的自由開放相比,江南文人的名士氣從此大大收斂,清朝皇帝眼里的“粉飾奢華”,也立刻大打折扣。
南京人開始像北方人一樣,變得越來越“質樸”,越來越聽話,越來越?jīng)]有情調。換句話說,清朝時期的南京,再也不會有秦淮八艷,再也不會有《板橋雜記》,更不會有學生運動,唐伯虎點不了秋香,李香君也不會遇到貌似一身正氣的侯公子。改朝換代就是改朝換代,改朝造成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換代讓南京人變得不再像過去那樣瀟灑。明朝的南京是浪漫的,生機勃勃,活色生香,起碼大多數(shù)時間是這樣,清朝則是徹頭徹尾的現(xiàn)實主義,呆滯刻板,暮氣沉沉。
清朝的南京變得不太可愛,變得老實本分,變得木訥無趣。清朝的南京,開始讓人感到有一種別樣的傷痛。
3 南京城里的柏林墻
南京人都習慣偷懶,不太會去想“南京”這兩個字怎么來的,清軍進入南京城,就仿佛歷史簡單重復,趕緊要做的一件事,先給南京這個城市改名換姓。于是在北京開會,滿漢大臣召集到一起議論,拿主意說觀點。大伙七嘴八舌,小心翼翼地揣摩圣上意思。其實這時候的順治,還是個小皇帝,只有七八歲,根本不明白事,當家做主的是攝政王多爾袞。
很快,過了兩個月,順治二年的閏六月十八日,方案終于有了,清廷正式下令,將南京應天府改名為“江寧府”,原設的府尹改為知府。緊接著,多爾袞又給在前線督戰(zhàn)的多鐸下指示:
南京著改為江南省,應天府著改為江寧府,設知府不設府尹。掌印指揮、管屯指揮暫留,余指揮俱裁去。其衛(wèi)所改為州縣,俟天下大定,從容定奪。
好一個“俟天下大定,從容定奪”,勝利者的口氣,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就是牛。這指示有兩層意思:其一,多爾袞說的南京,是指南直隸,也就是大南京的意思。這個大南京的范圍,最初由明太祖朱元璋欽定,前面已經(jīng)解釋過,包含江蘇安徽和上海,現(xiàn)在改名為江南省。其二,應天府才是地道的南京城,江寧也不算什么新名稱,一千多年前,東吳亡國,南京就叫過“江寧”。當時是晉武帝南巡,慨嘆“外江無事,寧靜于此”,因此只是給南京恢復了這么個名字。
江寧這名字顯然復古,出主意的肯定是漢人大臣,滿人剛入關不久,哪會有這腦子。與元朝的蒙古人一樣,滿人根本不把南京這座城市可能會有的反叛放在心上。北方的漢人王朝特別忌諱南京的王氣,因為所謂的金陵王氣,很可能會讓我們的國家處于分裂狀態(tài),因此隋朝統(tǒng)一中國,立刻毫不含糊地將南京這個城市給滅了,把六朝的痕跡燒得一干二凈。滿人跟蒙古人都是少數(shù)民族,他們知道廣大的漢人地區(qū),都可能生出一份反叛之心,在哪都差不多,都一樣,犯不著要特別防范南京這一個城市。
滿人很善于用兵,八旗鐵騎指向哪,打到哪。自從入關以后,基本上逢戰(zhàn)必勝。南京只是一個必須認真對待的重要據(jù)點,在前期,它是進一步南下西征的中轉站。天下大定之前,一方面,在級別上,南京的政治地位先要降下來,再也不允許稱什么“京”,再也不是“留都”。對于發(fā)跡于東北的滿人來說,北京才是他們不折不扣的南京。另一方面,改名江寧后的南京,仍然“為江南根本之地,綰轂十省”,仍然還是東南地區(qū)的政治中心和軍事重鎮(zhèn),不可小覷。也就是說,清政府要憑借這個地方,控制南方。
滿人在數(shù)量上是很少的,漢人可以不服氣,不服氣也沒用,誰厲害誰狠,誰厲害誰就是精英,誰厲害誰就是狼。漢人只是羊群,清朝的天下事實上也是漢人幫著打下來,當時進入南京的清軍,有很多都是投降的明軍。大家都知道史可法沒投降,英勇就義,然而大多數(shù)晚明的軍事將領,都十分狼狽地投降了,都成為滿人的爪牙。多鐸給朝廷的奏報便稱,先后投降的總兵有二十三人,監(jiān)軍有兩人,副將有四十七人,騎兵和步兵二十三萬八千人。
當兵的都投降了,老百姓還能怎么樣,只能看熱鬧。南京的城市級別降低,降低就降低吧,這樣的歷史,過去也曾經(jīng)歷過。當時南京最大的漢官是洪承疇,洪是明朝重臣,降清以后,又得到了滿人重用,官做得比在明朝時還大。洪承疇到南京來坐鎮(zhèn),主要是起到一個安撫作用,他是漢人,又是前朝的大官,有他在場面上支撐,南京人的亡國情緒會少許多。
要控制和管理南京這座城市,也不是什么難事。根據(jù)記載,當年在南京的清軍,真正屬于八旗軍的數(shù)量,少得讓人不敢相信。實際兵力僅僅為“左翼四旗滿洲、蒙古二千名,弓匠五十六名,鐵匠五十六名”。這個數(shù)字并不是想當然,還是有出處的,在《欽定大清會典則例》里有確切記錄。
此外,維護南京安全的還有綠營兵力四千人,原來是明朝江南提督曹存性的部下,降清后被編入了綠營。這個比例很有意思,計算起來,綠營的人數(shù)比八旗軍多了將近一倍,可是這些“南兵”基本上就是做做樣子,完全沒什么戰(zhàn)斗力,管管南京城里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還可以,指望他們緬懷舊主,能夠揭竿而起,起義造反,根本不可行。
也不能說沒有一點反抗,起碼在南京的外圍,在東南沿海,反清復明的戰(zhàn)斗還在進行,還在繼續(xù)。南京人心里顯然也還不服氣,可是滿人不跟你們講道理,他們來到這個城市,作威作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最先開始感受到這份委屈,是生活在南京的貴族,在過去,這個城市屬于他們,吃香喝辣為所欲為,偏偏人家滿洲人是提著一把屠刀來管理南京,才不會把這個城市中的什么貴族和世家放在眼里。
一大批原明朝的勛貴高官,被削爵免職,被抄沒家產(chǎn)。中山王徐達的后裔魏國公徐文爵,被除去封號。徐文爵有個弟弟徐青君更慘,被“籍沒田產(chǎn),遂無立錐”,最后不得不“與傭、丐為伍,乃為人代杖”。勛戚貴族如此,一般士紳的境況,顯然會更糟糕。形勝當年百戰(zhàn)收,子孫容易失神州,不亡國不知亡國恨,真亡了國,再抱恨也來不及了??蓱z一片秦淮月,曾照降幡出石頭,有點文化的文人,只能靠書寫詩歌來言志抒懷。
1645年的5月,明朝的南京官員們出城投降,迎接清軍。這個場面很戲劇性,清軍大隊人馬開了過來,耀武揚威進城。清軍和平進入了南京,立刻將城市的東北部劃為八旗軍營地,原來的老百姓呢,對不起,該去哪去哪,統(tǒng)統(tǒng)驅逐:
分通濟門起,以大中橋北河為界,東為兵房,西為民舍,通濟、洪武、朝陽、太平、神策、金川凡六門,居大清兵。
軍令如山,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南京城立刻大亂,原來住在這里的南京原住民,不得不“日夜搬移,提男抱女,哀號滿路”,眾多居民不得不移家城西和城南,造成“西南民房一椽,日值一金”。官兵軍爺免不了要趁亂搶劫,趁機撈一把,清軍統(tǒng)帥多鐸為嚴肅軍紀,“斬兵搶物者八人”,效果如何,也只有天知道。老百姓都害怕兵荒馬亂,都擔心家破人亡,沒想到這個災難說來就來:
百姓俱狼狽走,稍遲則刀棍交下,立斃。什物悉為兵有,百姓止走空身而已。
南京城東北部,就這么眼睜睜地成了八旗軍的地盤,滿人反客為主,鵲巢于是鳩占。很快,到順治六年,為確保滿漢分居,互不干涉影響,干脆在南京城東部修筑“滿城”,專供旗人居住。自南京城有史以來,這狀況是第一次出現(xiàn),竟然出現(xiàn)了“城中城”,在城市內部又加修了一道城墻。仿佛過生日切蛋糕,活生生地切了一刀,硬是生造出了一個滿城,與舊城以一道高高的新城墻為界限:
起太平門,沿舊皇城墻基,至通濟門止
不熟悉南京城市格局的讀者,對這道區(qū)分滿漢的古代柏林墻,不會有什么感覺,也繞不太明白。清朝當局曾先后兩次修建南京城中的滿城,具體方位是以原明皇宮為基礎,將皇宮的東墻和南墻拆掉,利用南京城的東南城垣。滿城西側,從太平門內皇宮角竺橋至通濟門,沿用舊宮城西墻,添造城垣,南接通濟門東側。滿城的西側城墻上開設兩道城門,以便與漢人居住的區(qū)域相互往來。北側城墻是將原明皇宮北墻進一步延伸,整個滿城“長九百三十丈,連女墻高二丈五尺五寸,周圍三千四百十二丈五尺”,是清代直省各駐防城中面積最大的。
滿城中修筑了箭亭和校場等軍事設施,當然還有八旗營房,滿漢分居是清朝的一大特色,國內其他城市中也有滿城,大多按八旗方位進行布局,紅黃藍白,各有各的位置。南京城內的這個滿城如何布局,在清代方志以及史料中,并無明確記載,后人因此也很難弄明白。清道光年間,江寧將軍祥厚曾奏稱:
奴才聞得有人在朝陽門迤南并正陽門之東、西倒塌裹披城墻土坡上種地……查驗得鑲黃、正白、正藍等三旗界之裹披城墻均于早年坍塌,磚塊無存。
根據(jù)此段文字,可以認定到了清道光年間,南京城里這道柏林墻已名存實亡,很多地方已經(jīng)坍塌。同時也可以認定,位于朝陽門,也就是后來改名的中山門以南,正陽門也就是后來的光華門兩側城墻,屬于鑲黃正白正藍三旗的轄境。這與八旗方位中通常鑲黃旗位于東北,正白旗位于正東偏北,正藍旗位于東南的規(guī)定相吻合,說明清代南京滿城的內部格局,非常可能也是遵照了傳統(tǒng)的八旗方位。
這道區(qū)分滿漢的柏林墻,足以造成一個城市的兩種不同文化。南京城里的滿城,就好像一個巨大兵營,行政上不受地方府縣管理,江寧將軍是南京八旗駐防的最高長官,其職責為“鎮(zhèn)守險要,綏和軍民,均齊政刑,修舉武備”。軍事事務是駐防將軍的首要職掌,不過駐防旗人的日常生活, 譬如婚喪嫁娶,譬如養(yǎng)贍救濟,必須也得過問,別人想管都管不了。
滿城也因此自成體系,成為南京享有特權的城中之城,《欽定八旗通志》上便有明確記載:
江寧駐防旗員給園地三十晌至十晌不等
換算一下,每個旗員可分得六十畝至一百八十畝土地,這可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人人都大地主。八旗官兵的主要收入,按說是清廷發(fā)給的糧餉,將軍每年俸銀為一百八十兩,俸米九十石,佐領俸銀一百零五兩,俸米五十石五斗,驍騎校俸銀六十兩,米三十石。自雍正朝起,對將軍和副都統(tǒng)等高級官員,另增給養(yǎng)廉銀,數(shù)額是正常薪俸的數(shù)倍甚至十幾倍。大家都知道滿人馬上得天下,不擅耕種,有了土地也只能收地租,這是一筆很大的收入,當時旗田地租年收入總數(shù)為三千九百九十兩,根據(jù)《佚名奏報江寧駐防八旗每年鹽菜及地租項下用銀數(shù)目事》記載,乾隆年間的具體分配情況為:
江寧將軍一員,每年銀八百三十兩;江寧副都統(tǒng)二員,每員每年銀二百二十兩;左翼協(xié)領四員,每員每年銀二百兩;左翼佐領二十四員,每員每年銀八十兩。
由此可見,當時旗人在南京的日子十分快活,可以充分享受打下江山的種種好處。天下是老子打下來的,當然應該是老子和老子的后人來享受。清代設立理事同知一職,專門負責審理旗人與南京原住民的訴訟。理事同知在官制上為地方屬員,不隸屬于八旗駐防。自康熙朝起,清廷將理事同知定為旗缺,只有旗人才能出任此職。因此,雖然名為地方官員,其職責只是保護駐防南京的旗人權益,在處理各種糾紛時往往袒護旗人。
在南京的江南貢院,存有一塊《韓紹文等立頌德碑》,為雍正年間的理事同知赫勝額歌功頌德,說他“儀型雖往,恩德猶存”,“自蒞任以來,旗民安堵,強梁斂跡,宵小潛蹤”,說他“片言折獄,秉正持平,哀矜勿違,小大以情”,說他“無偏無袒,至公至明”?!鞍捕隆笔前簿訕窐I(yè)的意思,“強梁”和“宵小”都是屬于壞蛋,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秉正持平是對斷案的最基本要求,卻還要專門拿出來歌頌,足見當時秉公執(zhí)法,不偏袒旗人,實屬非常難得。
在八旗制度下,朝廷會按月發(fā)給糧餉,駐防兵丁不允許從事農工商等產(chǎn)業(yè),過著不勞而獲的快樂生活。南京城中也因此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滿漢矛盾,譬如滿漢不通婚,禁止旗女嫁與漢人,旗人男子則可以娶漢人民女為妻。又譬如旗人有很好的福利待遇,擁有政治和司法方面的特權,不受地方法規(guī)約束,旗人的不法行徑便在所難免。特權很容易產(chǎn)生腐敗,更容易造成罪惡,江寧駐防官兵“日就縱馳,至不堪言,更且習氣大壞,多有窩盜包娼、行竊詐民,甚之重利盤債、罵官鬧衙,無不任為”,而“該管之官反行百計袒護”,地方官府雖受其擾,亦無可奈何,無計可施。
當時在南京,出現(xiàn)過一種讓市民哭笑不得的盜匪,俗稱“旗盜”。一度十分猖獗,沒辦法收拾。不是旗人直接參與了偷盜,而是一些投靠旗人的本地刁民,在為非作歹干壞事:
晝則倚勢行兇,夜則糾眾打劫。地方官追捕急迫,彼即仍竄歸旗,無從究詰。
所謂投靠旗人,又叫“投充”,其實就是投入到旗人名下,打著旗人招牌,狐假虎威傷天害理。順治和康熙年間,八旗官兵買賣人口之風,曾經(jīng)非常厲害,一般老百姓自然不愿意賣身為奴,可是到了后來,風氣開始轉變,漢人百姓竟然會主動投入旗下為奴。 投充者既有孤身前來,亦有干脆攜家?guī)Э?,包括自家的田地投靠。一旦投入旗?掛名旗奴,其田地即可免除官府賦役。受經(jīng)濟利益的驅動,一些南京人不惜投充為奴,更有奸惡之徒,借投充之機,仰仗旗人的特權威勢,在地方上橫行無忌:
投充名色不一,率皆無賴游手之人,身一入旗,奪人之田,攘人之稼。其被攘奪者憤不甘心,亦投旗下。爭訟無已,刁風滋甚。
根據(jù)嘉慶年間的《新修江寧府志》記載,江南地區(qū)原住民投充旗奴所帶來的騷擾,最嚴重的地方就是南京。所謂“南民投充,惟江寧為多”。這是讓傲慢的南京人感到很不光彩的一段歷史,因為當時的投充,“非盡艱窘而然也”,并不是迫不得已,并不是走投無路,不得不這么做,而是“半屬作奸惡棍,半屬逋罪強徒,急欲逞兇,遂爾走險”,結果就是“一經(jīng)收錄,大肆猖狂,或伙赴市廛以陵商,或橫行村鎮(zhèn)以詐懦。有司憚其惡而不敢制,小民畏其威而不敢言”。
沒有人說得清楚,隔絕南京市民與旗人的柏林墻,什么時候被拆除。跟北方的萬里長城一樣,南京城里這道滿城城墻,更多的只是一種擺設,并沒有起到真正的防御作用,它提供的是一種心理上安慰。因為年久失修,更重要還是因為沒什么實用性,很多地段都坍塌了,坍塌也就隨它坍塌。一段接著一段毀壞,壞了也沒人去修繕,滿城的旗人不會去修,南京的原住民也不會去修,跌落在地上的舊墻磚,正好被貪小便宜的人拿回家派上用場。
從清朝中期,到太平天國,到晚清,到民國,到國民政府,到汪偽時期,都會有一些南京老百姓渾水摸魚,偷偷地將舊城磚挪為家用。甚至官家也參與過盜拆明城墻這些事,民國初年,大清沒了,南京城內“手不任執(zhí)殳,肩不能荷鋤”的旗民,由于生計問題,一度在地方政府默許下,靠拆舊城磚賣錢度日。國民政府定都南京,黃埔軍校也遷到昔日的滿城,蔣委員長曾作過批示,同意軍校拆些城墻磚建校舍,因為有關人士反對,遂告停止。
橫貫在南京城內的這道柏林墻,最后是不是就這樣茫然無存,不得而知。遺忘總是很容易,今天大多數(shù)南京人的記憶中,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么一道城墻。晚清時期的魯迅曾經(jīng)在南京讀中學,當時南京人心目中,顯然還留有一道柏林墻。再過不了幾年,就辛亥革命了,漢人和滿人的對立情緒,多少還是有那么一點點。魯迅先生喜歡騎馬,在滿城區(qū)域里騎馬,會招到清兵呵斥,不止呵斥,還會向學生娃子扔石頭。魯迅他們也不甘示弱,也會用石頭進行還擊,結果當然是誰傷害不到誰,大家都只是扔著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