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12期|卞優(yōu)文:十歲的夏日
卞優(yōu)文,男,1963年生。長期從事教育工作。在《鐘山》《雨花》《四川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F(xiàn)居常州。
我十歲前懵懵懂懂的,雖有許多記憶,但都是碎片化的,而且沒心沒肺,沒有什么是往心里去的。八歲那年,母親去世,雖然我表面上哭哭啼啼,引來許多同情的淚水,但那也是傷感的氛圍所致,并非我真的痛徹心扉。
十歲那年一個早晨,正值暑假,父親叫我跟他一起上街賣豬。在那頭大白豬聲嘶力竭的叫聲里,父親和鄰家老伯伯費(fèi)力地把豬捆住,抬上獨輪車,綁好。父親將一根麻繩系在獨輪車的“鼻子”上,對我說,走,兒子,幫我“拉纖”。父親的聲音聽得出是高興的。那時的農(nóng)家,賣豬是一件大事,是現(xiàn)金收入的主要來源。
只要有可能,父親做什么都喜歡帶著我。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而且是男孩。 而且我父親是入贅的,我們那里叫“招女婿”。父親姓宋,母親姓祁,我也姓祁。父親不喜歡我姓祁,這我從小就知道。他從不叫我祁東明,只叫小明,不帶祁字。母親大概是體質(zhì)弱吧,生下我之后,身體就更不好了。
父親把繩頭塞到我手里,推起獨輪車,我們就上路了。其實我哪里是拉車啊,父親推車太快,我跟都跟不上。豬也好像被我們的歡樂情緒感染了,停止了叫聲,一路哼哼唧唧,仿佛挺享受似的。這天是集市,奶奶一大早就上街去了。她好像有趕集的癮。那時的農(nóng)民,大都都有這種癮。他們也沒什么地方可去,即使沒錢買什么東西,到人多的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碰上熟人說幾句閑話,也是蠻開心的。奶奶其實是我外婆,因為父親是上門女婿,外婆就成奶奶了。奶奶和父親相反,她不像村里的人喜歡叫我小明,總是連名帶姓叫我祁東明。作為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這么稱呼自己的孫子,是很反常的。父親其實是不喜歡我把外婆叫做奶奶的,但也沒有辦法。爺爺,也就是外公,我沒見過, 他在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前就死了。我父親的父親母親,也就是我的真爺爺真奶奶,都還硬硬朗朗的。
很奇怪,在我的記憶里,十歲那年的那個夏日,特別的清晰而深刻。從這一天起,或許我就算開竅了。
后來我才知道,父親這一天的開心是另有原因的。這一天具體是哪一天已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父親推著獨輪車,我一路小跑著,路邊的大喇叭里播放著嘹亮的歌聲: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滿懷激情迎九大迎九大……豬賣得很順利,結(jié)完賬,父親給了我兩塊零花錢。這對當(dāng)時的小孩子來說,就是巨款了。
父親并沒有領(lǐng)著我往家走,而是買了點心水果,朝老街走去。老街,青石板路面,沿河的老房子,有高有低,有排門,也有單門,住的大都是老住戶。一邊走,父親一邊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小學(xué)里的柏老師。我不滿地看了父親一眼,沒有回答他,卻用眼神告訴他,你也太小瞧人了,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倒是你認(rèn)識我不認(rèn)識?父親并沒有等我回答,也沒有不高興,而是笑嘻嘻地說,今天我們到柏老師家去。柏老師雖然沒有教過我,但卻是我們學(xué)校最漂亮的女老師。
柏老師的家在老街,斑斑駁駁的青磚墻面上,有一條白石灰刷的標(biāo)語——要斗私批修。父親熟門熟路,敲了門,柏老師迎我們進(jìn)屋,后面跟著一個女孩,白白凈凈的,我一看,是隔壁班同學(xué),但不知道名字。我們男女同學(xué)都是不說話的。父親讓我叫柏老師姑姑,并解釋說,柏老師和他是一個村的,從小一起長大,所以要叫姑姑。柏老師家是前年剛從城里搬過來的,但她不僅是本地人,而且還是和我父親一個村的,這是我無論如何沒想到的。我們學(xué)校老師上課,都是一口本地土話。但柏老師講的普通話很標(biāo)準(zhǔn),大家都覺得跟廣播里一樣。多少年后我才慢慢明白,當(dāng)年的柏老師并不是多么漂亮,而是氣質(zhì)好,一下就把那些土里土氣的女老師比下去了。柏老師家住一間房,一隔為二,屋子又小又暗,前屋是客廳、餐廳兼廚房,后面是臥室,出了臥室,有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雖不大,卻讓我很喜歡。小院里開著各色鮮花,鳳仙花、喇叭花、雞冠花,漂漂亮亮的,角落里還長著一棵石榴樹,滿樹的紅花,淡淡的,也很好看。
柏老師在前屋做飯時,我父親就坐在旁邊喝水,跟她說話。柏老師的女兒告訴我,她叫臧敏妮。她是城里來的,比我大方,是她先跟我說話的。我就問她,你們城里的小學(xué)生,男女同學(xué)說話嗎?她說,也不一定,說得來就說,說不來就不說。我說那不就是說話么,她點點頭說,也可以這么認(rèn)為。我們就開始說話了。先說的是院子里的花草。她說,石榴樹是原來就有的,花是她栽的。這房子是租的。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房子是可以租的。院子里玩了一會兒,我們又回到了后房里,房里就一張床,一張寫字臺,兩張方凳。寫字臺上有一面臺鏡,里面壓著好些照片。臺上還放著一大堆書,碼得整整齊齊,那些書我從沒見過,有的紙張黃黃的,有的書上還有插圖。我說,你們家有這么多書?。£懊裟菡f,這算什么,我們家里原來有幾柜子書呢。我心里有點不大相信。我們家里也有書,有《毛選》,還有《紅旗》雜志。父親曾是大隊里的支部書記,也是個不小的干部了。但他前幾年不做支書了,還被關(guān)過幾天,從此就變成了大隊農(nóng)技員,管些養(yǎng)綠萍、水浮蓮,積有機(jī)肥什么的。有個部隊回來的人,接替我父親做了大隊支書。那人總穿著一身軍裝,很神氣的樣子。我常想,當(dāng)了兵就有穿不完的軍裝么?臺鏡下面的照片里,有柏老師的,有臧敏妮的。我就問,你爸爸的呢?臧敏妮的眼神突然暗了一下,但時間很短。隨后就輕手輕腳地,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小箱子,慢慢打開,翻開一個本子,里面全是照片。她小心地抽出一張,照片上一個男人,穿中山裝,戴眼鏡,笑瞇瞇的。看她小心翼翼、神神秘秘的,我就明白幾分了,低聲問,是你爸爸?她點點頭,又問,我爸爸神氣不神氣?我就使勁點點頭。我又問,他怎么不在家?這一次,臧敏妮不再回答,只把箱子推到床底下。沉默了一會兒,我們就到前屋去了。這時,柏老師已做了幾個菜,要準(zhǔn)備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柏老師一直給我夾菜,還說我不像農(nóng)村孩子,身上也干凈。又對父親說,也虧你一個人照應(yīng)的,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說得父親又高興,又有點感傷,說,你還不是一樣?
這時我才感覺臧敏妮的爸爸應(yīng)該是和我媽一樣,不在人世了。但不知是得什么病死的。我媽得的是胃癌,死時都瘦得沒人形了。我當(dāng)時不知道 人不生病還會死,更沒有想過還有一種死法叫自殺。沉默了一會兒,父親就和柏老師說起他們小時候的事了,有說有笑的。我和臧敏妮也跟著高興起來。他們說,有一次夜里,村里的小伙伴趕很遠(yuǎn)的路去看灘簧,看的好像是《雙推磨》什么的戲,我聽都沒聽說過。我們吃了飯,坐了一坐,父親就說要回去了。柏老師拿了幾支鉛筆和一本筆記本,要送給我,我看著父親,不敢拿。父親笑著說,姑姑給你,就拿著吧。我臉漲得紅紅的,不知說什么客氣話好,就說,到我家去玩吧,什么時候去,我捉蝦子給你們吃。我們那時好像從不會說謝謝之類空洞的話。柏老師聽了很高興,說,好啊,下學(xué)期我說不定就要教你們班了,什么時候我提前去家訪,吃你捉的蝦子。我聽了特別朝父親看了一眼,看到他也是笑瞇瞇的。出門時,柏老師又摸摸我的頭,把我的領(lǐng)子整整好,說,下次自己也可以來找臧敏妮玩,反正認(rèn)識了。臧敏妮也笑嘻嘻地朝我點了點頭。
我們出了柏老師家,父親推著獨輪車,車子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咯楞咯楞的聲音,我覺得很好聽。剛走了沒多少路,就看見前面有個老太太的背影,很像是我那實際上是外婆的奶奶,小腳一扭一扭的。我指給父親看,父親納悶了那么一小會兒,就加快步子,追上去一看,果真是她。奶奶一見我們,趕緊說,我在巧鳳家吃的飯, 耽擱了,你們怎么也在這兒。我就急著問,巧鳳是誰?奶奶沒有回答。父親說,娘你上車吧,我推你回去。奶奶還要說什么,父親已停了車,在整理車上的稻草墊子。奶奶上了車,父親推著車,一路上都不大說話。我也是會看眼色的,不是快幾步就是慢幾步,不跟他們搭話。
吃過晚飯,父親就出門去了。他在村里人緣好,也很有威信,盡管不當(dāng)支書了,人家有事還是喜歡找他商量或評理。父親才出門,奶奶就把我拉到她房里。我家有三間瓦房,中間是堂屋,東屋奶奶住,西屋我和父親住。有時我也住東屋。奶奶先拿出幾塊桃酥說,你先拿著,等會兒餓了吃。然后坐下來,著急地看著我,又裝作不著急的樣子,像是隨意地問我,今天午飯吃的啥,在哪兒吃的?還開玩笑說,不會是賣了豬,上飯店吃好吃的了吧?我哪里知道奶奶心里的算盤,就興奮地把柏老師如何如何,和父親又是從小一個村里長大的,一五一十,像賣弄學(xué)問的淺薄之徒一樣,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唯恐漏了什么。奶奶的臉色越來越黑,越來越僵,聽完了,又問了幾句,就一聲不吭地坐在床上。我見她那樣子,也就準(zhǔn)備走了??绯鲩T檻時,奶奶又叫住了我,交代說今晚她問我話的事,不要跟我爹說。我隱約感到奶奶的不高興,與今天我們在柏老師家吃飯有關(guān),但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奇怪,難道連柏老師這樣的人,奶奶也不喜歡嗎?
奶奶有時會莫名其妙地不高興的,我也習(xí)慣了。碰到這樣的時候,我就會知趣地離開。聽說奶奶這時候是想她兒子女兒了。我媽本來是有個哥哥的,也就是我舅舅,和我父親是很鐵的好朋友。一年冬天上水利工地,被坍塌下來的土方壓死了。父親作為好朋友常來走動,安慰他的家人,幫著做些粗活,與這家人的感情日益深厚,后來就娶了朋友的妹妹,做了上門女婿。也有為朋友盡孝的意思。其實父親家里只有一個弟弟,就是我叔叔,兄弟不多,又是長子,按說是不肯做上門女婿的。他的父母,我的真爺爺奶奶是很不情愿的。
我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回家的。等我一覺醒來,父親還沒上床睡覺,卻聽到奶奶房里傳來說話聲。是奶奶的聲音,還帶著哭腔。
“梅芳才走了幾天?滿三年了嗎?你有沒有良心?”梅芳是我媽的名字。“這么大的事,總要家里先商量商量吧?”
“給祁東明找后娘,他同意嗎?孩子也大了,懂事了?!?/p>
父親始終沒有響一聲。
一會兒,父親開門進(jìn)屋睡覺了,我假裝剛睡醒的樣子,揉揉眼睛,看著父親。父親鐵著臉,沒有表情。奶奶朝父親發(fā)脾氣,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奶奶一直對人說,她是把我父親當(dāng)親兒子待的。
父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裝睡,其實也一直醒著。我是因為好奇而興奮,又因興奮而睡不著。一會兒想,父親真要娶柏老師了?只知道臧敏妮和我同年,不知道她幾月生日,如果比我大,那我不是要叫她姐姐了?一會兒又想,父親娶了柏老師,是不是就把我媽忘了?雖然她老是生病,到底是我的親媽。想起我的親媽,心里有點酸酸的。如果他們真結(jié)婚,結(jié)婚后會住誰家呢?父親是不是就自己搬到老街上,把我丟給奶奶了?肯定不會帶我去的,柏老師家地方多小啊。這么亂七八糟地想著,迷迷糊糊也就睡過去了。
半夜起來撒尿,見父親還醒著,我就再也睡不著了。我爬到父親一頭,看著他。一開始他沒理我,見我一直傻傻地看著,不禁笑起來了,伸手輕輕打了我一下,說了一句:睡覺!就把燈拉滅了。我知道他還是不一定能睡著,就借著黑暗給我的膽,輕聲附在他耳邊問:
“爹,你真要跟柏老師結(jié)婚啦?”黑暗中父親摸摸我的頭,嘆了口氣:“哪有這回事??!”
我一聽,一骨碌爬起身,說:“那你為什么在奶奶那里不說?”
父親拉我躺下,說:
“小孩子懂什么,老太太氣頭上,跟她哪里說得清。我倒是擔(dān)心八字還沒一撇,老太太就出去瞎說?!?/p>
我一聽又坐了起來,說:“那說明你們還是可能結(jié)婚的么,怎么又說沒那么回事?”
父親也坐了起來,沒開燈,輕輕對我說:
“你太小了,有些事現(xiàn)在不懂。我跟柏老師現(xiàn)在是不可能談婚論嫁的。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在村里的同齡人中,兩人關(guān)系一直是好的?!?/p>
“她回來了,我去看看,難道不是應(yīng)該的么?”父親說了這句反問句,算是結(jié)束語。
我追著說:“那只是現(xiàn)在不可能罷了,以后呢?”
父親輕聲一笑,往床上一躺,開玩笑道:“什么罷了不罷了的,睡覺吧?!碧上虏乓恍?,他又冒出一句,“臧敏妮那小丫頭倒是蠻討人喜歡的,你什么時候找她來家里玩玩吧?!?/p>
吃過早飯,父親就到他蹲點的生產(chǎn)隊去了。奶奶收拾了碗筷,又把我拉到她房里,告訴我說,她昨天問我爹了,我說的情況他沒有否認(rèn),看來是真的了。我聽了很不高興,說,我哪里說我爹要娶柏老師啦,你瞎猜什么,包打聽哪有這樣打聽的。奶奶見我這么頂撞她,一愣,罵道:小赤佬。舉起手要打,又打不下去,只好自己找臺階下,自言自語道:真沒這個事?那算我多心。隨即又交代我,以后有什么情況一定要跟奶奶說。說完又笑瞇瞇地對我說,我們可是一家人哦。我奶奶原來姓包,嫁到祁家后,就是祁包氏了,所以和我是一家人。這都是她偷偷告訴我的,好像我爹姓宋,倒反而不是一家人了。
這天的事也真多。太陽剛剛往西斜了一點點,我剛釣了幾條小鯽魚,奶奶就把我從河邊拉回來了。一回到家,奶奶就氣鼓鼓地告訴我,今天中午,我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真爺爺,多喝了幾杯酒,竟然對人說:
“我一共就兩個兒子,現(xiàn)在倒好,招女婿出門的,幫別人家生了兒子。留在家里的,連生了三個丫頭還沒個完?!?/p>
這個我是知道的,嬸嬸剛又生了個女孩子。旁邊就有人挑火了,說,老頭子,聽你的意思,還要把養(yǎng)在別人家的孫子要回來?我爺爺多喝了幾口酒,就口無遮攔地說,那也不一定。旁邊有人聽見了,話馬上就傳到了奶奶耳朵里。奶奶憤憤地對我說:
“你說這像人話嗎?你說孫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啦,我們家祁東明可是姓祁不是姓宋?!蹦棠塘R得沒勁了,就去尋菜燒晚飯了。我知道,她是又要想辦法給我做好吃的了。
在我們村西頭,有一條河,北通長江,南連運(yùn)河,叫做德勝河。與它相連的,還有許許多多的小河、水塘。這些小河綿延數(shù)里,河邊栽著各種樹,到夏天,綠樹成蔭,既好看又陰涼。那時候的暑假,河邊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因為家里寶貝我,不讓我跟小伙伴去割草,更舍不得我去田里干農(nóng)活,所以我就最喜歡捕魚捉蝦。為了這,父親還特意教會了我游泳。
在所有捕魚捉蝦的花樣里,我最愛“提蝦子”。把家里的舊蚊帳裁成一塊塊一尺多長的正方形,用兩根有彈性的竹篾彎成弓形,綁在正方形布的四角上,四角再綁一塊長方形小瓦片,然后在兩根竹篾交匯處系上一根兩米長的繩子,上端穿一片三四寸見方的木片,一扇提蝦網(wǎng)就做成了。在網(wǎng)里系一個油炸的面食,香噴噴的,放進(jìn)小河里。嘿,你就等著蝦子進(jìn)網(wǎng)吧!帶著二十來張這樣的蝦網(wǎng),你只需來回不斷地提起,有蝦就捉住,無蝦就再放回水里。每一趟,總有那么幾個倒霉蛋,網(wǎng)出水時在里面跳來跳去,但哪里逃得出我的手心。這不是很累人的事,也不危險,而且蝦子又是上等菜,父親和奶奶就都沒有反對。在整個夏天,這就是我最喜歡干的事了。
從柏老師家回來這幾天,奶奶一直對父親生著氣。我那真爺爺又放出了要把我改了姓領(lǐng)回去的話,可把奶奶急壞了,追著父親表態(tài)。父親覺得她在沒事找事,也沒有多搭理她,奶奶就更氣了。一氣之下,奶奶就回了她的娘家去了。那個村子叫包家村,離我們家稍微有點遠(yuǎn),我去過,那里有我的好幾個舅公,就是奶奶的兄弟。
奶奶不在家的日子,我就天天在河邊快活了。提蝦子是不要動什么腦子的,有的只是一次次的驚喜??吹揭粋€個或大或小,活蹦亂跳的蝦子,誰見了不高興?但當(dāng)夕陽西下,我準(zhǔn)備收網(wǎng)回家時,卻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何不把今天的蝦子送給柏老師呢?一邊收網(wǎng),一邊想,一會兒興奮,一會兒又猶豫,以什么借口呢?又一想,管他呢,去了再說吧。我那年十歲,就有了給老師送禮的經(jīng)歷。其實自己心里知道,這跟是不是老師關(guān)系不大。
柏老師不在家,臧敏妮看到我送去的蝦子,高興極了。其實她更感興趣的,是我描述的捉蝦子過程。我們相約,下次一定帶她一起去。天快要黑了,柏老師還沒回來,我怕父親回家見不到我著急,就扛起蝦網(wǎng),邁著 比平時更大更有力的步伐,回家去了。走出幾步回頭看,臧敏妮還在門口向我揮手呢。
我和父親前腳后腳到家。父親見家里黑乎乎的,冷鍋冷灶,又見我在收拾蝦網(wǎng),便問我,兒子,又捉蝦給我下酒了?我不好意思地一笑,說,蝦子送人了。把情況一說,父親微微一笑,沒說什么,就去灶上做晚飯去了。父親是個能干的人,里里外外,什么活都干得漂亮。父親雖然沒多說什么,但我感覺到他心里是開心的。
吃過晚飯,我借著父親高興,就問起爺爺要給我改姓的事。父親沒有表明他的態(tài)度,而是先問我是怎么想的。我說我沒想過,但也覺得蠻為難的。父親問,為難什么?我說,同學(xué)都知道我姓祁,一下子姓宋,還不要都來問為什么啊,煩都會煩死人的。父親點點頭說,也是。我從父親的表情里看出,他心里是愿意我跟他姓的。長大了我才知道,這還不僅僅涉及男人的面子問題。
太陽還沒有升上樹梢,我就匆匆挑上蝦網(wǎng)去了村西的水塘邊。父親早早去了大隊,奶奶又不在家,一個人很是無聊。我不知道那感覺就叫寂寞。也許是水溫還沒有上來,蝦子還沒有出來覓食,每一趟提網(wǎng),收獲都不大。我坐在水塘邊,百無聊賴地看著水面,水面上沒有風(fēng),水草也懶得擺動,小魚似乎也沒有游來游去的興致。一切都是靜靜的,周邊沒有人聲。
正在我悶悶不樂的時候,我的同學(xué)兼鄰居小福過來了。他挽著一個籃子,籃子上蓋著一塊藍(lán)布。嘿,蝦在吃食嘍。他一邊走過來,一邊就朝我喊。我看小福是朝西走的,就知道他又是去寄娘家了。書上說的干媽、干娘,我們這里叫寄娘。一個小孩子,可以放心地寄養(yǎng)在另一個娘家里,這個娘當(dāng)然就是寄娘了。不知為什么,這一天早上,我看到小福到他寄娘家去,心里特別的羨慕。小福有兩個娘,我卻一個也沒有??粗「]心沒肺的樣子,我想,狗日的小福,你哪里還是小福?你是有大福?。∥夷锏哪樱谖业挠洃浝镆惶焯斓?,柏老師的樣子,卻莫名其妙地清晰起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有些傷感。
小福放下籃子,去看我的蝦網(wǎng)。 嘖嘖,今天這么“背”?這邊的蝦子都讓你釣光了吧?走,跟我去寄娘家那邊的河里碰碰運(yùn)氣。換了平時,小福這么啰嗦,我早就不客氣了。但今天他這幾句話,卻正說到了我心里。我奶奶的娘家跟小福的寄娘家,是隔壁村子,很近的。這樣去見奶奶,又自然又方便。我當(dāng)即說,好,小福,等我收好網(wǎng),一起走。
我選了一條離奶奶娘家不遠(yuǎn),離小福寄娘家也不遠(yuǎn)的小河。下完網(wǎng)剛提了兩趟,奶奶就扭著小腳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高聲問我,你怎么來這么遠(yuǎn)提蝦子啦,你爹曉得嗎?聽她第一句就提到我爹,我腦子里靈光一閃,等她走近了,我撲過去,附在她耳邊說,就是我爹派我來接你回去的,我準(zhǔn)備捉個半簍蝦再去舅公家找你的。奶奶一聽,笑得滿臉皺紋,在我頭上輕輕打了一下說,小孩子,就會吹牛。奶奶一邊看我來來回回地提網(wǎng),一邊與我閑話,問這問那,說,你不來我就不回去啦?我本來今天就要回去了。說著說著,聲音突然低了下來,走到我身邊問,這幾天我不在家,你爹跟你講過要你改姓的事啦?我知道,奶奶前面的話都是為這句話鋪墊的。我不忍看她難過,心一軟,也就顧不得他們宋家了。大著膽子說,沒有沒有,就是說了,我不同意,誰會真去改!奶奶一聽,滿臉陽光,說,真的?我這時也被自己感動了,說,那還會假? 奶奶聽了,更開心了,但似乎也有點擔(dān)心,對我說,回去什么也別對你爹說。
這條小河真的很給我面子,每一趟都不空不說,蝦子還蠻大的,母蝦已經(jīng)有蝦籽了。奶奶見我正在興頭上,就說,你在你舅公家吃飯吧,我去幫忙做飯了。
奶奶走了不遠(yuǎn),小福也過來了,身后還跟著兩個女孩子。等走近一看,其中一個居然是臧敏妮。沒等我開口,小福就先介紹了,指著旁邊的女孩說,這是我寄娘家隔壁的,又指著臧敏妮說,這是她的要好同學(xué),是街上來的。兩個女孩笑嘻嘻地看著我,小福就去查看我的蝦簍,見收獲不小,又獻(xiàn)寶似的拿給她們看。臧敏妮對我說,你跑這么遠(yuǎn)???我說這還算遠(yuǎn)?你問問小福,十幾里遠(yuǎn)都去過呢!其實去十幾里遠(yuǎn),那是以后的事了,當(dāng)時并沒去過??梢?,男人在女人面前逞能,是本能,從小就會的。臧敏妮這天是來同學(xué)家玩的,沒料到碰到我捉蝦。
看著我一趟一趟,走來走去,提網(wǎng)捉蝦,終于忍不住了,小臉紅紅地問我,讓我捉一回好嗎?我大方地說,好啊!我提網(wǎng),你捉蝦吧。又提網(wǎng)又捉蝦,估計你弄不下來。她乖乖地走到我身邊,第一網(wǎng),我用力一提,沒有蝦。第二網(wǎng),又沒有。她有點急了,眼睛急切地盯著第三網(wǎng),啊呀,又沒有!四個人其實都有點失望,特別是臧敏妮。小福在旁邊說,是不是人多,把蝦子嚇跑了?我心里其實也有這種懷疑,但卻不愿意承認(rèn)。還好,到第四網(wǎng)出水時,網(wǎng)里一只大騷蝦在拼命跳著,試圖跳回河里去。這是一只難得一見的雄蝦,我們叫騷蝦,鉗子黑黑的,很兇的樣子。臧敏妮伸出手去,又興奮又害怕,想捉又不敢的樣子。我趕緊把網(wǎng)轉(zhuǎn)到河邊田埂上,以防蝦子再跳回河里,也是想讓臧敏妮可以從容地捉住它。見她已經(jīng)鼓足勇氣把那只兇家伙抓在手里,我忙接到自己手里來,怕她被咬著。臧敏妮卻已經(jīng)興奮得滿臉通紅了。接下來,臧敏妮又來回捉了幾趟,漸漸地膽子也大了。
那時農(nóng)村很窮,小河里的魚是屬于生產(chǎn)隊的。小孩捉點蝦子,摸些螺螄之類,別人不會說什么。但捉得多了,也有人會眼紅。太陽升到頭頂了,熱量也大了。旁邊的女孩說,臧敏妮,你今天要曬黑了,你媽回去要罵的,我們回去吧。我也正想著見好就收,說,好,你們先回去吧,我也馬上要收網(wǎng)了。但在我走在河邊草叢里的時候,不知是什么神靈的暗示,腦子里突然冒出 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也可以說是一種沖動:我想請客!我轉(zhuǎn)身對小福、臧敏妮和那個女孩說,今天晚飯我請客,一起到我們家吃蝦吧。小福說,那好啊,誰不去,誰是小狗。兩個女孩猶豫著。我當(dāng)即宣布計劃:各自回家吃午飯。下午,小福和我一起去釣魚。田里的蔬菜我奶奶負(fù)責(zé),燒菜也由她負(fù)責(zé)。肉么,可能危險了,讓我爹想想辦法看吧。說完,我又看看兩個女孩,大聲說,臧敏妮回家,把柏老師也請來吧。
我在大舅公家匆匆扒了幾口飯,就催著奶奶回家,大舅公還有點不大高興呢。其實我心里是藏著小九九的,我怕被人看見我捉了那么多蝦,也怕拿到舅公家這么多蝦又不拿出來吃,我和奶奶都會不好意思,所以我把半簍蝦藏到河邊草叢里了。生怕蝦被人偷了,一頓飯都沒定心吃。吃頓飯雖然只是十幾分鐘,心里那份自己做主請客的興奮,怕人偷蝦的擔(dān)心,折磨得我的心怦怦直跳。奶奶心里又有著另一份喜悅,我給她回家的臺階了。一路上,我借口奶奶小腳走得慢,就先跑著回家了。一到家,父親剛午睡起來,見我賊嘻嘻的樣子,知道收獲不小,就笑著說,今天去別的村上捉蝦的吧,他們都告狀告到我這里來了!我一聽,嚇了一跳,忙問:是哪個王 八蛋?本來趕路就已一身汗,加上一 急,又是一身急汗。父親也沒想到我反應(yīng)這么強(qiáng)烈,忙打圓場說,算了算了,告訴我,哪里去了?害得我找了你半天。我就把如何騙奶奶回家,晚上請客,一一告訴了他。父親見我開心,就又開起了玩笑,向我一張手說,把買菜的錢拿出來。我說,就只要買一塊錢肉了,我有錢,但買不買得到肉,要你想辦法。其他的菜,我已經(jīng)想好了:蝦,一斤多,已有;魚,下午去釣,馬上有;雞蛋,家里有;蔬菜,自家田里有;米酒,家里還有小半缸,也已有;就只缺肉了,就看我爹有沒有辦法了。
我一口氣報完了菜名,父親也被我逗樂了,說,好,就成全兒子,下午我早點回來給兒子打下手。但又說,你幾時看見下午街上有肉賣的?我一想也對,一大早買肉還要排隊呢。我手一揮說,沒有肉,有魚有蝦也可以了。
父親生活中的開心事不多,這一天也是父親難得的快樂時光。這是我后來才體會到的。
忙碌了半天,一切順利。只是到了傍晚,客人沒有來全:臧敏妮那個女同學(xué)沒來。我想,不來就算了。柏老師也沒來,說是有事,來不了。我心里有點難過。但臧敏妮來了,我還是很開心的。而且,柏老師還讓女兒給我?guī)Я艘环荻Y物,是一本《新華字典》。這又讓我高興起來,小福在一旁也很高興,說下次有字不認(rèn)識,就有辦法了。
晚飯是在門口的曬場上吃的。夏天,誰家會在家里吃晚飯呢?雖然有蚊子,還是吃得很熱鬧。鄰居們也很好奇,有的來夾一筷子菜,有的來喝一口米酒,也有的來說說話,看看臧敏妮,都說這城里來的丫頭就是白凈。也有說我和臧敏妮笑話的,臧敏妮聽了就紅了臉,我就站起來追著要打人家。一場上的人就都笑,父親、奶奶也跟著笑。
吃完了飯,月亮升起來了,紅紅的,月光照得天地亮起來,也照得大家身上涼爽起來。奶奶收拾碗筷去洗了,父親把吃飯的門板擦干凈。這便是平時父親講故事的時候了,半村的孩子都來坐著聽,大人會扇著扇子,走來走去地聽。今天父親卻只和臧敏妮一個人說話,問些生活瑣事。鄰居們都知趣地走開了。
說了一會兒話,父親說,我們送臧敏妮回家吧。父親去自留地里摘了幾只香瓜,我們就踏著月光,向村外走去了。父親打著手電走在后面,我走在前,臧敏妮走中間??煲浇稚蠒r,迎面走來了柏老師,父親說,是去接臧敏妮的吧?柏老師不好意思的樣子,笑了一笑,算是默認(rèn)了。父親說,謝謝你讓孩子去我們家啊,還送了字典給小明。柏老師也說了些客氣話,臧敏妮就向我們告別。我就問柏老師,什么時候去我家玩???柏老師又一笑,說,下次就去。
別了柏老師母女倆,我和父親一路走回去,父親突然讓我猜,柏老師是有事不來,還是故意不來的呢?我說,不知道,干什么要故意不來?父親笑笑沒有回答。月亮慢慢上升,顏色也越來越淡了。一絲涼風(fēng)吹過,身上有了一點涼意。父親拉過我的手,就這么牽著我走。電筒光一晃一晃的,照著我們亂亂的腳步。父親不說話,我也不說。我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但我一時不敢開口說,就一直憋著,一直憋著,到家時,我都快憋不住了。但看到奶奶還搖著蒲扇,在門外乘涼,就又沒開口。一直到奶奶房里關(guān)了燈,我們父子上了床,下了蚊帳,我才對父親說:
“爹,你給我找一個寄娘吧?!备赣H“嗯”了一聲,好像沒反應(yīng)過來。我又說:
“你找柏老師做我的寄娘吧?!备赣H聽了,身體明顯一顫,仿佛受了驚嚇,忙問我是誰的主意。我說是我自己。我說,你看小福,他寄娘對他多好啊!其實,我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做了我寄娘,我們就有和柏老師、臧敏妮來往的理由了,奶奶也沒有話說了。我感覺到,我不僅喜歡柏老師,也有點喜歡和臧敏妮一起玩了。
這一夜,父親沒再說話,只是多翻了幾個身,長嘆了幾口氣。
過了幾天,我和父親坐在門板上乘涼,奶奶坐在旁邊的長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奶奶手里的蒲扇,啪啪啪地拍著蚊子,有點夸張。天漸漸涼快下來。嗯,睡覺了。老太太自言自語著,拎起凳子,往家里走。等奶奶一進(jìn)屋,我悄悄移到父親身邊,討好似的笑著問:
“爹,你問柏老師了嗎?她肯不肯做我的寄娘?”
父親沒有說話,過了幾秒鐘,就差遣我去拿水煙筒。我屁顛顛地跑回屋里,拿來水煙筒。父親從煙筒里捏出一撮煙絲,摁到銅煙嘴里,我忙拿出火柴,嚓的一聲點著火,幫他點著了紙捻子。父親用紙捻子點著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慢慢地從鼻孔里噴出來。
“小明,這個事情么,我想了想,不大好?!备赣H開口了。
“怎么不好?”我有點生氣。“怎么不好么,現(xiàn)在跟你說不清,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p>
“干什么要等我長大呢?現(xiàn)在你告訴我,我不就明白了?”我的犟脾氣 也上來了。
父親低頭吸煙,水煙筒發(fā)出骨碌骨碌的聲音,紙捻子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可以感覺出來,他臉色不好看。父親吸完一筒煙,抬起頭。
“小明,你真的還小,這件事,現(xiàn)在跟你真的說不清?!备赣H有點為難地對我說。
聽父親的口氣,差不多都有點求我的意思了。我的心也軟下來了,就問:
“是不是因為柏老師家成分不好?”
父親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看父親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我就沒再追問。心里想,就算成分不好,讓我認(rèn)個寄娘,也不行么?我心里對父親有點不滿起來。
父親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月亮掛在天上,月光涼涼地灑下來,露水下來了,我身上也涼了。我跳下門板,說,睡覺了。口氣像是和誰生氣似的。父親沒有理我,也沒動,還是呆呆地坐著。那天夜里,父親回屋時,我早已睡著了。
父親沒有食言,到我長大后,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說起了那天的事。父親告訴我,自從他與柏老師有了接觸,特別是去她家吃了那一頓飯后,外面就有傳言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專門找他談了話,這在當(dāng)時,就是很嚴(yán)重的事件了。
暑假過去了,學(xué)校開學(xué)了。柏老師并沒有教我們班,所以也不需要家訪了。父親也再沒有去過柏老師家。到這一年冬天,父親就娶了我后媽,她叫巧鳳,是個寡婦,但沒小孩,也是貧農(nóng),跟奶奶娘家還沾點親。后媽怎么稱呼呢?叫媽吧,我心里不樂意。叫阿姨吧,又別扭。父親就說,你就叫寄娘吧。我心里想,也只能這樣了。
后媽過來后,我就搬到東屋,和奶奶一起睡了。后媽是個勤快人,整天里里外外忙個不停。我夜里躺在床上想,這個寄娘也蠻好的。但這個好,只是洗衣做飯,收割播種,會做活的好,與柏老師的好,怎么能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