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2018年第12期|連亭:碼頭(節(jié)選)
連亭,本名廖蓮婷,壯族,1990年生于廣西武宣。2016年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三期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2012年開始在《民族文學》《青年文學》發(fā)表散文作品,后多見于《作品》《美文》《雨花》《廣西文學》《西部》《文藝報》等報刊,多次入選《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以及其他選本。出版有散文集《南方的河》。
等待者
有人說,那是個經濟飛速發(fā)展的時代。有人說,那是個靈魂跑丟的時代。
然而,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說,我們的碼頭依舊在那里。
我一日日看著面孔和我相似的鄉(xiāng)親,臉上掛著不同的悲喜,在碼頭上來來去去。
這兒的風,吹了很多年了。這兒的水,也流了很多年了。吹了太久的風,面孔總會染上風霜的。流了太長的水,總有幾滴凝成鹽分過高的淚。
除了生死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父親常說,想好好活,就要想法子把船劃過險灘激流,別的都不要想,想也想不來。兒時的我,并不理解這句話,當我的心被歲月淘洗之后,才明白這樣的話最堅強的人方能說出。
大河上船來船往,人們在水上忙忙碌碌地討生活,碼頭永遠是等待的模樣。它靜臥在河流一旁,深陷在山村里,也許是因為它看到的,比風和流水都多,所以它顯得深沉、靜默,愿意把一切都交給時間,交給從不停息的風和奔流遠去的水。
站在碼頭上,人總覺得蒼茫,因為遠處的風,也因為近處的水。
無論晴還是雨,碼頭上總有很多人。既在勞作,又在等待。他們的心中,都有個未歸人。有的是丈夫去了外面,有的是孩子去了外面,有的是父親去了外面。他們一日日地在岸邊翹首以盼,就像碼頭在等待船只泊進河灣。
那天,我在碼頭上看見達美急匆匆地跑向正修理船身的阿全,說了點什么,隨即阿全扔下河邊的一切,向家的方向奔去。他們的身后,是暗下去的黃昏和霧蒙蒙的碼頭。
阿全的老娘死了。人們聞訊紛紛從田間地頭趕來,從碼頭河上趕來。這些人,平日里始終是分散的,隱藏在山溝田坳里,即使說話也隔著很多樹,唯有死亡才將他們聚集一處,也唯有死亡才能讓他們理直氣壯地哭一場。
他們哭完,隨即投入忙碌,喪儀的事太多了,人人都得分擔。負責買菜的是青壯漢,記簿的是德高望重的長輩,洗碗筷的是婦人,擺桌椅的是十來歲的孩子……只有哭喪婆一直在哭。
天色越來越暗,似乎一場大雨就要來臨。達美縮在角落里,嘶啞的哭聲攪得她心煩意亂。她不得不關心喪禮以后的事情,因為那更牽腸掛肚。阿全會和別的青年一樣遠走高飛嗎?這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情吧。
沒有哪個年輕人不想去外面闖一闖。終日窩在這漁村,打魚,種地,砍柴,有什么盼頭呢?人總是要有盼頭的,譬如掙大錢、坐飛機、看萬里長城……這些,都要從碼頭坐船順著大河出去才能實現。而阿全長這么大,去得最遠的地方只是離家最遠的那塊地而已。
阿全的爹一輩子都想著出去。怎奈過早娶了媳婦,媳婦又過早生了孩子,一家子的人離不開他,一家子的活兒也離不開他。阿全八歲那年,爹一次夜航就沒回來。那夜,他并未捕魚,而是把船劃到無人的水域,獨自喝了大半夜的酒,掉到河里淹死了。母親成了寡婦,含辛茹苦把他養(yǎng)大,他總該有點出息,阿全這么跟我們說。
爹是迫不得已,阿全之前也是迫不得已,然而現在不同了,母親已不再是牽絆。
乘船順著河流而去,到大城市闖一闖,這似乎是由來已久的傳統。很多年輕人紛紛拋下漁船和鋤頭,成功地離開了。留下的人,時常遺憾地看著河流遠去的方向,眼里滿是神往和失落。
喪禮過后,我?guī)状卧诖a頭上看見達美和阿全。有時是在晨曦的微光中,有時是在黃昏的余暉里,他們商量著離開的事情?!罢嫦M湍阋黄鹱?,你是對的?!薄拔覓炅隋X就把你也接去?!?/p>
臨行前,阿全去拜訪他的叔叔,也就是我的舅舅。舅舅住在山上,那兒有一個農莊,一座木樓,一個院落,一道籬笆。籬笆外,舅舅的果園和田地一直鋪展延伸到兩座山的腳下。
阿全對舅舅說要去城里時,舅舅老邁的眼睛瞬間紅起來。他的兄弟吃水死了,老妻幾年前也死了,膝下沒有一兒半女?!肮麍@和田地我都干不動了,你要是愿意,就過來幫忙打理,等我死了,都是你的?!本司苏f。
阿全沒有接受。在那一場特殊的對話里,我看到了阿全的堅定,也看到了舅舅的孤寂。年輕人不愿意在船上消耗一生,也不愿意在田地消耗一生。
從碼頭上船,到了六里橋換乘飛艇,上岸后換乘巴士,再乘坐幾個小時的火車,就是阿全要去的地方。阿全出發(fā)后,達美變了,一天到晚地計算他的行程,不再幫我整理魚線。不僅阿全走的那天她不幫我,此后的很多天她也不幫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全部心思都已經在做一件事:等待。
碼頭上的等待,是漫長的,很有可能沒有終點。在想象中,愈走愈遠的人,在蒙眬的黃昏,行走在那閃著燈的路牌下,露出一張極近又似乎極遠的臉,變得越發(fā)不可捉摸。
而碼頭上,還吹著那些山風,不知從哪里來,又去向何方。碼頭下,還淌著那些水,不知從哪里來,又去向何方。對于碼頭,風知道多少,水知道多少?風來水往,船來人往,只有碼頭被留在原地,不動聲色。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一個道理:對于碼頭,除了等待,沒有更好的姿態(tài)。沒有泊船,碼頭就不再是碼頭。
于是,在每天相同的時間里,在那些悲欣交集的日子里,人們在碼頭上起航,在碼頭上落帆。人們不停地離開碼頭,又不斷地回到碼頭,中間的迂回,或許就是一生。
不知何時起,我也成了碼頭上一名面目模糊的等待者,帶著一種茫然未知的心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向岸邊走去。
在碼頭上,我遇見很多相似的面孔,每一張面孔都在隱藏自己的內心。我只能看見眼中捉摸不定的祈愿,那是命運設置中讓我們彼此相認的標記。在碼頭上,有太多的故事沒有被說出,有太多的人已經被遺忘。
煙 火
村莊被一條大河包圍,村莊的一切都靠這條河孕育。河流是村莊的起源,村莊是河流的積淀。村民是河流的子孫,河流是村民的基因和密碼。河流的歷史,比任何一個村民,比任何一座村莊,都更綿長、更悠久。它對每一座村莊的愛,對每一個人的愛,都猶如流水對河床的眷戀。我愛這條河,它不僅途經我的童年,而且深入我的血脈。
河流一個優(yōu)美的轉身,帶出一個碼頭,碼頭的延伸,是一個綠樹掩映的村莊。村莊的來歷,我這小輩說不清了,碼頭的來歷,我這小輩也不得而知。打出生起,這里的水養(yǎng)著,這里的米喂著,從里到外都是這兒的煙火氣息,走到哪人都看得出我是這地兒的。
站在船上從河里望這村子,只見平平的碼頭上去是個緩坡,依地勢而起的房子多在此處,每家每戶前又必有桃杏;再上去就是山,矮的像饅頭,高的像芋頭,遍野蔥翠;山坳間是田地,雜種玉米、豆子、稻谷等作物。
憑水倚山,這是村莊的風水。從碼頭上山村的路,如逶迤的長蛇。河邊的碼頭,泊著烏篷船。船下行時運山貨土產,上行則運鹽及其他工業(yè)產品。臨碼頭有一條河街,臨河一面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樓下設吊腳,樓上房檐雕花,吊著玉米棒子和辣椒。樓里的人家,臨窗隨時可見寬闊的河面流水湯湯。
商店、肉鋪、油行、鹽棧、衣莊、扎紙店,裝點著這條河街。雖然商店只有幾家,肉鋪不過四五個,衣莊也才兩三處,扎紙店獨獨一戶,但在我的眼里,它們是無窮無盡的世界。商店除了日常用品,兼收購和轉賣木耳、蘑菇等山貨,因此來往的人多而雜。肉鋪雖是兩家沿街對戶擺攤,但相處和平,每家每天殺一頭豬,足夠整個碼頭和村莊所需。衣莊,陳列著絢爛的布匹,吱扭吱扭的機杼聲令人想到草間的蟲鳴。只有扎紙店讓人既好奇又害怕,店主是個老頭子,扎的紙物件專供死人,平日里紙馬紙人擺在店里店外,等著辦喪的人家來買。老頭子越忙,死的人就越多,小孩們因此覺得他嚇人。
當我還是個看見扎紙老頭就怕的小孩兒時,在大人眼里,我有的是閑暇,可到了碼頭與河街,我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碼頭在大人腳下,不過五分鐘就能從這頭走到那頭,然而一窩沙土就能讓我玩半天,要是發(fā)現個螞蟻窩,又要看半天。河街就更費時了,雖不過一二里路長,卻用上我一整天才能逛完呢。要看的東西太多,商店、油行、珍子家、旺兒家、達美家……要說的話也太多,和麻子說說知了,和松哥說說漁獲,問珍子媽幾個故事的來歷,討七奶奶要花繩的編法……這一二里河街走起來就迂回了,更何況街邊的人家擔水時總是灑出桶,地面常年濕濕的,走起來就更慢了。
我在達美家的商店逗留時間最久。她家的吊腳樓,朝街的一面掛滿南瓜、紅辣子、熏魚、豬條子,臨河的一面擺了一排桌椅,供下棋、喝茶、觀社戲而用。河上有龍舟戲時,二樓是最佳觀臺,彼時店里也最熱鬧。平日里,她家也不乏喝茶消磨時日的主顧,多是無事的老頭們。她家的柜臺呢,對我來說簡直是百寶箱,什么都有,爆米花、小丸子、泡泡糖、梅花餅、茶雞蛋、打水槍、小汽車、彩氣球、火柴炮、煙、酒、茶、花粉、醬料……
她爸爸既開店又兼營理發(fā),一把剪子,一個推子,一把刮胡刀,就包了整個碼頭的發(fā)型。我在她家賴著不走時,常??梢娨恍┯趾谟謭A的腦子,帶著農民的幾分傻氣,任由達美爸爸刀刮剪推;也常見一些不安分的小孩,由大人按著仍搖晃著腦袋,哭喊著剪畢,后腦勺總留著一小撮兒,此地的風俗曰“爹娘牽”,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留著這一撮兒,就留著根系。
她媽媽既管賣貨又管修鞋,一雙爛得不能穿的膠鞋,找她敲敲打打、縫縫補補,又能穿上一陣子。她的工具也不稀奇,奇的是一雙手,像碼頭上的很多女人一樣,又準又狠。每日只見她當街坐下,用小小的鉤子、鑷子、鐵鉗、釘子,叮叮當當,敏捷的手指穿過來繞過去,爛鞋就成了好鞋。
達美呢,身穿繡花藍布衣裳(達美媽媽做的),青黑色麻褲,扎個麻花辮子,坐在柜臺后面。那時的她,可真不是個麻利的姑娘,笨手笨腳的,常常拿錯客人要的貨,端茶時又老是打翻茶杯灑了水,跟個沒魂的人似的。也難怪,阿全離開有段時日了,傳回來的消息卻少之又少。我纏著達美買糖,她不是少拿了,就是多拿了,唉,真是個傻姑娘。
那些喝茶的老人兒,面龐老得很難看了,見到我總是笑瞇瞇的,拍拍長凳讓我坐下,少不了胡謅亂侃,將他們年輕時的光輝事跡,或是祖輩的故事傳說,一股腦兒地倒出來,說到興頭處,就吊起嗓子唱幾句歌兒。若說世上什么人不會發(fā)愁,就是這些老人和我這樣的小孩呢!
河街集市,最是熱鬧。三日一集,十日一市,邊地貿易,繁茂而簡單。方圓幾里的村民,挑著雞鴨禽蛋、瓜果蔬菜、煙草桐油、木耳蘑菇及其他山貨,到河街上等人來采買。買主都是坐大船來的外客,從村民手里收購山貨往外運銷,同時也給碼頭運來所需的鹽、花料、洗衣粉、洗潔精、農藥等等。沒能向船客出手山貨的人家,就壓低價錢轉給河街上的商店,商店再轉賣給外客。
貨船到來時,我們這些小孩爭著跑到碼頭去看,身前身后跟著或肥或瘦的看家狗。貼著商標的“雕牌”“立白”“大比大”“敵敵畏”,一箱箱地從船上卸到岸上,村民就拿著山貨來換,或者花錢買。散場時還剩的貨,船主讓水手運到商店,由店家負責買賣。坦胸赤膊的水手,生得身小臂長,看著只比我大七八歲,或是沿河村鎮(zhèn)人家的孩子?
船商采購時,我跟在后面,看他們挑挑揀揀,討價還價。整個河街的山貨,都由他們隨心所欲地劃品次、定價格。間或有村民嫌價壓得太低,不愿出手,到了傍晚也得服軟,只這一兩個買主,沒辦法。而且再過一會兒,船商就離去了,他們總像流星般來去匆匆,再不讓步就要一無所獲地回到家里,而被他們耽擱一天工夫的田地,必定會怪他們斤斤計較。
在碼頭上,有時我們會遇到跟船來的游客,他們中偶有一兩個對我們的長相、膚色、發(fā)飾、服飾好奇,爭相拍照。這時候,因為沒有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沒來得及洗把臉,手和腳都是泥巴,我們總是扭捏而局促。真渴望多拍一些啊,可當他們用相機把照片展示給我們看時,我們的心涼了下去。照片中,那些可憐兮兮的娃娃又臟又丑,難過瞬間擊垮我們,我們低著頭心有不甘地跑開了。很久以后,傳來一些照片獲獎的消息,我們聽了既喜又惑,喜的是獲獎的照片印著自己的樣子,惑的是自己的樣子印成紙片能獲獎。
有時我爬上墻頭,居高臨下地看被雨水浸染得發(fā)黑的衣莊。這些擅于紡織的人家,都有一個心靈手巧的主婦和一兩個皮膚黝黑但長相喜人的姑娘??椗徒z線的故事,從來都是歲月最細密最繁復的部分,一日日地搓麻,拆線,織布,上色,從春到秋,從冬到夏,纏繞中隱秘的心事化成平平展展攤曬在竹竿上的壯錦,陽光下它們多么絢爛壯觀?。《鴮訉盈B疊的壯錦背后,除了吱呀的機杼聲,還有輕輕的嘆息聲,從那低低的屋檐下傳來,倦了的織女,彼此遙遙地談著天,布匹的價錢,棉紗的價錢,雞的發(fā)瘟,豬的發(fā)瘟……
午間或傍晚,織女們停下活兒,走出院門,來到河邊,洗她們被顏料染得失去本色的手。河邊只有風聲和水聲,織女們看著綢緞般的流水感到愜意。于是她們選一塊干凈的石頭坐下來,很自然地就說起了話。她們在絲線中沉溺太久了,到了河邊話就更多了,談的卻還是織布的花樣啊、布匹的上色啊,偶有人說起心事,不禁讓人感到漫漶似的美麗和憂愁。
有時我從墻頭下來,被收破爛的貨郎吸引,傻傻地跟著他一圈又一圈地繞著村子走,只因他的單車架上有雪糕、唐僧果糖、竹蜻蜓等等。他邊推著車子,邊搖著他的小銅鑼,一腔一調地吆喝著,“買雪糕咧,兩毛一根的雪糕咧——”小孩們紛紛拿出收集的破銅爛鐵、鴨毛鵝毛,尋聲跑到貨郎這里來。很快,曠日持久的收藏,換了雪糕、果糖、小玩具。之后,有的邊咂巴咂巴地吃邊歡歡喜喜地回去了,有的則像我一樣跟在貨郎的后面,一圈一圈地繞著村子走。
有時跟在貨郎后面,猛地就在一條山路碰上送葬隊伍,只好遠遠地站在一邊,看他們咿咿呀呀地哭過去??粗粗?,我不免覺得恍惚,仿佛這些哭聲無端端地提醒了我什么,我說不清,卻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粗粗路痍犖樽呷サ穆?,開始變得冗長、邈遠,而最終每一個人都得上路。
恍惚是短暫的,從那條路走開,我又興致勃勃起來,飛快地跑向河邊。死了人,村里必有人到碼頭放花燈,滿河的一閃一閃的光亮,我豈能錯過。
日落西山,黑夜彌漫,那死者的親人就開始放燈。燈,自然是扎紙店的老頭扎的,他雖面相嚇人,手卻真的巧,蓮花燈、南瓜燈、玉米燈、橘子燈、白鶴燈……一盞盞地從親人的手送入河中,船上的人就自覺地熄了燈,把舞臺留給渡魂的花燈們。
碼頭上,陸續(xù)來了不少人,小孩居多,或站著,或蹲著,只看燈不說話。太靜了,河岸就添了幾分肅穆的氣氛。那高起來的月亮,也有了些凄美的顏色。月光瀲滟的河面,花燈漸多,飄飄蕩蕩的,似有什么正駕著燈兒往不知名之處而去。這時候,河就不單單是河,它成了往生之所。亡者托著河燈,最后一次看看為他送行的人,再借著這光照亮天堂之路。天那么黑,路那么遠,沒有比閃著亮的燈,更能寄托生者對亡者的哀思和念想了。
那么多的燈,就那么放著,興許是怕亡者不夠用吧,所以那些人家能多放都盡可能地多放。看客自然也愿意人家多放,燈越多,越好看呢!河水潺潺,花燈浮動,漸漸地就飄向一處,這盞擁著那盞,那盞碰著這盞,推推搡搡的,卻沒有一盞翻水。風一吹,一齊晃動,亮閃閃的,宛若河流幽幽的眼睛。
河水遠去,花燈也幽幽地遠去,一盞一盞小小的燈火看不見了。只有月亮還高高地照著,暗示著天地永恒而人世很短,看燈的人就慢慢回去了。只有燈還在看不見的地方飄飄蕩蕩地亮著,沒有了觀眾,顯得孤寂、凄清。隨著火種的耗盡,花燈就一個一個地滅了,整條河就只剩下黑暗,不知亡者,找到去往彼岸的路了嗎?
凄涼的河燈之夜過去,第二天碼頭仍是生氣勃勃的人間。清晨婦人們吱呀一聲打開柴門,呼呼啦啦地飛出了雞鴨,癲癲狂狂地竄出了豬狗,翅膀撲撲閃閃的,屁股搖搖晃晃的,扎進樹林滾下河灘去。原先蹲著人的地方,這早上跑著打響鼻的豬狗,原先飄著花燈的河面,如今浮著白花花的鴨鵝。緊接著,婦人開始做早飯,煙從煙囪里鉆出,婀娜婉轉地飄到樹梢上,逶迤蛇行地鉆到竹林間,飄飄忽忽地蕩在河面,山川就都沾了煙火氣。不久,進灣的船笛響徹碼頭,漁船滿載而歸,光著屁股的孩子們拎著魚簍奔下河灘,新的一天就這般嘹亮地開始了。
生活啊,就像泊在河灣里的漁船,隨著永不停歇的浪花,一浮一沉,一沉一浮,世世代代,無休無止。
遠方的想象
逢年過節(jié)會有外出的人回到這個被他們稱為故鄉(xiāng)的地方。這些人多半穿著光鮮的衣服,花起錢來眼睛眨都不眨,我后來知道,他們只有回家過節(jié)這么會兒才這么漂亮大方。闊氣的樣子在當年引起不小的震動。
打工仔向光屁股的男孩們展示衣兜里花花綠綠的鈔票,豪氣沖天地把小毛票分發(fā)給他們,然后整個碼頭的人都知道打工仔有錢了。
達美家的茶客們也對此津津樂道。出去的都是闖天下的好漢,要掙大錢的,茶客們懷著欽佩之情談論好漢們,在興奮的交談中虛構了許多輝煌的故事。盡管他們從未遠走高飛,說起遠方來卻有板有眼。摩天大樓,時裝模特,卡拉OK,奔馳寶馬,億萬富翁,長長的街道就像海市蜃樓,行人個個銀行卡里都存著巨款……
對于遠方的想象在這個碼頭蔓延開來,沾上的人都像酒鬼沾上酒一樣,成了癮。達美也不例外,甚至比任何人都深陷其中。守在店鋪的她,平時對什么都心不在焉,對茶客們的話卻聽得仔細。她盤算著,這會兒阿全應該找到體面的工作了,掙了錢就能把她一起接出去了。
她越來越喜歡店里那臺黑白電視播放的畫面,開著轎車行駛在高速路的商人,人頭攢動的十字街,珠光寶氣的豪華商場……她還從一個游客那里弄到一張地圖,小心地在上面劃出線路,標出城市的名字和位置。久而久之,她對公路、鐵路的線路爛熟于心,甚至能精確地在白紙上畫出它們。
只有一個剛從外面回來的精瘦小個子,對村民關于遠方的想象不以為然。他衣衫普通,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自制麻布褂子,臉龐削尖銳利,神情憔悴落寞,也從不在河街上大手花錢,看上去在外面并未交到好運。也許是因為他人微言輕,也許是大家不希望美好的想象被他破壞,所以都盡量避開他,他對遠方的批判也從未有人聽進一言半語。雖然人人都知道沒有什么事是容易的,但是這個碼頭需要一點關于遠方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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