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巨變
制圖:郭 祥
四十年來,滄海桑田說家國巨變,塔克拉瑪干是個好代表。
若找見證者,我可稱得上一個。
一
那是1979年秋天的一天,為了寫一本說古道今的《絲綢之路漫記》,我來到塔克拉瑪干沙漠西南邊的莎車縣采訪。那時的莎車,是名頭響亮的全國造林綠化先進縣。古絲路上看變化,莎車是個好地方。
十五公社是這個先進縣的先進社,當?shù)剞r(nóng)民和鄰社社員們同心協(xié)力,在沙漠前沿擺“戰(zhàn)場”,打起了艱苦卓絕的防風治沙戰(zhàn)。幾十年里,不知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硬是給塔克拉瑪干扎上了一條巨長的綠腰帶,護住了林帶里邊的良田。沙山播綠,人進沙退,那個年代,可謂壯舉。
登上一座高高的瞭望臺,俯瞰林帶內外,儼然兩個世界。左手邊,綠油油;右手邊,郁蔥蔥。向前看,如同在輪船的甲板上觀大海,四顧茫茫不見邊,心情就由欣喜變沉重。黃乎乎的沙丘沙溝連著天際線,烈日下刺得人眼睛痛。我把眼睛瞪得極大,還是望不到沙海的盡頭。也難怪,這沙漠的面積,比幾個省還大。
二十五大隊的防風林帶在沙漠最前沿,在那里,我見到一片西瓜地,不知是哪幾個特別勇敢且富有想象力的農(nóng)民在林帶外開出這一片瓜地?;ò暌粯拥墓先~,綠寶石般的西瓜,在秋日的艷陽天下清晰可見。
這片林帶外的小瓜地,像伸進沙海里的一只小手,代表著沙漠人渴望致富的心,它想把藏在塔克拉瑪干深處的寶貝抓到懷里嗎?
塔克拉瑪干沙漠三十三萬多平方公里,穩(wěn)坐著全球流動沙漠的第二把交椅,鳥兒飛不過,荒涼得了無生機。
別莎車時,我望著渺無涯際的沙海,憂多于喜。
二
1983年,塔克拉瑪干來了三支穿紅衣服的隊伍,他們都是地球物理勘探隊員。
這些人開的車,模樣一個比一個怪,輪胎比人高,一臺車就像一座房。這些樣子奇特的大汽車,來自美國、德國和比利時,還有些是瑞典造,人們稱之為沙漠車。這種車,在公路上走,如蝸牛;在沙漠里跑,是健將。塔克拉瑪干的沙山沙溝再高再陡,它們都能輕松翻越。
駕著沙漠車,跨過塔里木河,紅衣人闖進了幾千年來只有“沙漠之舟”駱駝才敢溜邊走的沙漠的深處,他們誓要把藏在沙漠底下的石油天然氣找出來。
幾年后,多條橫穿塔里木盆地南北的大剖面測線,幾十條加密測線做出來了,地質學家們有了盆地的地質普查資料。塔克拉瑪干的大地構造格局,從此不再神秘。
1989年5月5日,塔中一井開鉆了。這是打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第一口探井。
鉆機巨大的轟鳴聲里,塔克拉瑪干在顫抖,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氣憤。她沉睡的美夢從此碎了,石油人的“塔克拉瑪干夢想曲”,才剛剛奏響。他們夢想著從這片沙海里抱出個大“金娃娃”,暢想著在這里建一個“塔中市”。
10月19日晚八時,塔中一井噴油了!強大的噴油聲,像滾滾春雷從天來,驚得地動沙山搖。
井場沸騰了!穿紅衣服的人,年齡不分老中青,頭發(fā)無論黑灰白,爭先恐后地跳著叫著,歡呼聲在沙海里飛蕩。每個人都發(fā)出欣喜的笑,許多人臉上喜淚直流。
喜訊傳到物探局的庫爾勒基地,大院的氣氛立刻熱烈得發(fā)燙。職工和家屬們在院子里點燃篝火,放響鞭炮,共同分享這天大的好事。歡慶的鑼鼓,敲得震天響。地質綜合研究大隊副大隊長嚴倫從一個小伙子手中搶過鼓槌,掄起胳膊敲了一個多小時。
天色已經(jīng)很晚,狂喜中的物探人還沒盡興,他們索性把鑼鼓抬上一輛大卡車,鑼鼓喧天地從基地大院奔向二十多公里外的指揮部機關大樓,報喜去。
為了這一刻,物探局的隊員們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流的汗,吃的苦,多得數(shù)不清。
喜悅過后,會戰(zhàn)指揮部的領導和專家們面對一個嚴峻的課題。塔中一號構造面積廣闊,在塔中繼續(xù)打井已是勢在必行,物資供應和運輸成了當務之急。
在塔中打一口井,從庫爾勒運進沙漠中心的物資有上萬噸。沙漠里沒有路,只能由常規(guī)車從塔里木盆地西線繞行近兩千公里,經(jīng)喀什、和田,到民豐安迪爾的一個支撐點,再用沙漠車把物資運到塔中井場,運輸成本高得嚇人。
指揮部的領導們明白,修建沙漠公路,勢在必行。而在這樣的沙海上修一條公路,前無古人,難度可想而知。
時勢造英雄,英雄應時勢。
茫茫沙海上,踏勘、選線、設計,一切都在緊張而有序地進行。來自中科院新疆地理所、新疆交通科研所、天津大學和會戰(zhàn)指揮部的專家們每天翻沙山,過沙溝,土一身,汗一身,泥一身,苦得不得了。沙海成了專家們的苦海,隊伍里卻聽不見一句喊苦叫累聲。大家都明白,干的是前無古人的壯舉,再苦再難,也要往前闖。他們知道,自己在沙海里邁出的每一步,都是人類在改造塔克拉瑪干沙漠這個大事業(yè)中跨出的一大步。
參加過沙漠公路綠化設計的女專家常青后來對我說,那時候,確實苦,苦得一塌糊涂,可大家都覺得心里甜。能參與這個大時代的大工程,是這輩子自豪和驕傲的資本,高興還來不及呢,哪有心思喊苦喊累。
筑路大軍里有一支隊伍來自長慶油田,他們的任務是從塔克拉瑪干北側往南修。在這支由退役軍人組成的隊伍里,共產(chǎn)黨員占百分之六十以上。
1993年2月的一天,筑路公司經(jīng)理文杰堂找來路基隊長陳建國,向他下了死命令:一百公里的路基工程,必須在8月底完成。陳建國不含糊,這位老兵立正向經(jīng)理表態(tài):“保證完成任務。就是用手摳,我們也要把這條沙漠公路摳出來!只要把黨員發(fā)動起來,把軍人的作風發(fā)揚出來,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p>
我到長慶筑路公司采訪那天,陳建國正啞著嗓子風風火火指揮他的隊伍加油干,忙得擠不出時間接受采訪。他的身后,幾百輛汽車正等著拉運料石,轟轟隆隆像戰(zhàn)鼓雷鳴。他的身邊,是漫天的沙土,嗆得人心發(fā)慌。他的隊員,個個臉色與土色渾然一色。原本紅彤彤的工裝,早已看不出本色。說話時,嘴里噴出的都是沙土味。陳建國說,我在經(jīng)理面前立了軍令狀,全隊同志就豁出去了。大家都一天不落地從太陽升干到太陽落,晚上也是人歇機不歇,沒聽到誰講一句牢騷話。
1994年7月,貫通塔克拉瑪干的沙漠公路通車了,塔克拉瑪干沙漠有了第一條大公路,地球又多了一條深色飄帶。
其時我身在蘭州,看到報道,心花怒放。我知道,塔克拉瑪干有了這條大動脈,勘探開發(fā)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油氣資源的物資,可以在最短的距離內,用最少的時間運達井場了。這一進一出,每年每月節(jié)約了多少人力物力,是個天文數(shù)字。
三
2012年仲夏,我重回塔里木。不見塔里木,已近二十年。這些年來,大漠落日,沙海壯景,一次又一次不招自來,揮之不去。再訪塔里木,最想看的是塔克拉瑪干新面貌。
看沙漠新貌,首選當然是塔中。塔中塔中,就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中心。
我腦子里的塔中,還是1989年鉆探塔中一井時的模樣:一臺石油鉆機,一群列車營房,還有一個能起降小型飛機的鋼板跑道。那時的塔中,除了這些,就是海浪般無邊無涯的沙山。
到了塔中,才知道這里的變化,是如此的巨變。耳聞目睹這里的一切,渾身的熱血澎湃起來。
沙漠公路到塔中后,分出了無數(shù)個枝杈,就像從主動脈血管上分出的毛細血管,通往上百個井場和大大小小的各種站點。
塔中作業(yè)區(qū)是沙漠里最早最大的工作和生活區(qū),這里的“原住民”是幾十座沙山,石油人用推土機把它變成了一個小平原。現(xiàn)在的這里,小樓已成群。紅頂白墻的是新辦公樓和員工宿舍樓,馬路對面是老辦公樓和餐廳,旁邊是剛剛建成的體育館。新辦公樓和員工宿舍樓四層高,老樓三層高,體育館現(xiàn)代又氣派。同行的塔里木油田同志自豪地說,這個作業(yè)區(qū)的建筑已經(jīng)老了,在建的三號聯(lián)合站那邊,正蓋一個更高更大的綜合樓。新的綜合樓蓋起來后,就是塔中地區(qū)的“樓王”了。
我的常識被顛覆了。在沙漠里蓋樓房,從來覺得是天方夜譚??裳矍暗倪@些現(xiàn)代化建筑,全都建在松軟的沙地上,我想不出他們蓋樓時用的是什么魔法。
塔克拉瑪干是黃沙的海洋,此地極度干旱少雨,最稀缺的是植被。可在塔中作業(yè)區(qū),卻一點不稀缺。作業(yè)區(qū)的工作人員帶我參觀作業(yè)區(qū)的植被。路邊是胡楊樹,沙山上是紅柳、胡楊、梭梭和沙拐棗等混合林……全是沙生植物,冬天再冷,夏天再熱,都活得很好。
塔中作業(yè)區(qū)后面有一座高高的沙山,登此高處,塔中景象盡收眼底。山下,是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洲。紅樓與綠樹,和諧一體,相映成趣,這不就是塔里木石油人在沙海腹地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代版世外桃源嗎?
走進塔中作業(yè)區(qū),撲入眼簾的是一個巨大的生態(tài)園。剛才還燥人的空氣,立即變得濕潤起來,濕潤得使人通體舒暢,就像進了花果山里的水簾洞。藍玻璃的大屋頂下,小橋流水,亭臺樓閣,南國的花木水草,這里一樣也不少,還有假山。這是沙漠腹地的真景實物嗎?恍惚間,還以為誤入仙境了。
我問油田的同志,塔中一井當年的鋼板跑道如今在哪里?當年我到塔中一井采訪時,它曾接我又送我。那個鋼板跑道,可以起降小型飛機,那時候是連接塔中一井和外界的重要紐帶,井隊員工倒班和其他人等進出塔中全靠它。
工作人員把我領到塔中作業(yè)區(qū)鋼板附近后說,沙漠里的公路已經(jīng)四通八達了,它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油田決定把它留在塔中,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供人參觀。我瞅著這些當年為塔中一井立下汗馬功勞的鋼板,暗自慨嘆:這才過了多少年啊,轉眼間都成“文物”啦!
塔中作業(yè)區(qū)旁有一座紅頂白墻的小平房,遠看不起眼,大門旁掛著兩塊小牌子,到跟前仔細一瞅,原來是“中科院塔克拉瑪干沙漠研究站”和“塔中沙漠植物園”。在這里,我遇到了當年參與設計沙漠公路綠化方案的女專家常青。
園子里,蝴蝶在飛舞,鳥兒在歡叫,空氣中彌漫著各種沙生植物花的香味。常青笑著告訴我,別看我們的大環(huán)境是大沙漠,我每天在鳥語花香里搞研究,幸福感一點都不少。
常青把我們領到離植物園不遠的地方,指著一大片梭梭地說:“這是大蕓種植基地,面積有幾千畝,里面種的全是梭梭大蕓,可以算我們的得意之作吧!”大蕓又名肉蓯蓉,就是人們常說的沙漠人參,到了市場上就是搶手貨。2005年以來,這里的大蕓每年的產(chǎn)值都在兩百萬元以上。一片大蕓種植地,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雙豐收。
……
一年一度春風來,如今的塔克拉瑪干,冷寂變熱鬧,蠻荒變現(xiàn)代,越變越時尚,魅力四射耀東方!
日新月異的塔克拉瑪干,就是中國西北在改革開放的春風里“變化忽若神”的一個縮影。距塔中油田不遠的沙漠公路旁一座高高的沙山上有十幾個鮮紅的大字: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
這是塔里木石油人自己總結出來的人生格言,也是他們的精神世界里最堅韌的核。
這句話在沙山上格外醒目,初進塔克拉瑪干沙漠或告別塔中的石油人,總會滿懷情深地站在它的下面,拍一張紀念照。
幾十年來,把青春和汗水留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石油人許許多多。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在這里艱苦備嘗卻無怨無悔。他們改造這片沙海的故事,可歌可泣,是一部史詩般的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