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2018年第12期|尹向東:我們回家吧(節(jié)選)
插圖作者:陳新民
尹向東,藏族,1969年出生,四川康定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0年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西南六省區(qū)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199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一百多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魚的聲音》。曾獲《小說選刊》排行榜獎、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文學(xué)獎、四川文學(xué)獎、四川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品獎等。
因為一場戀愛,楊廣要徹底改變自己。
這是朋友們廣泛傳播的話。楊廣分不清那叫不叫戀愛,他只是想改變自己。
楊廣剛滿十八歲。在他希望改變自己之前,他是街上的一個混混,康定人習(xí)慣上稱為“街娃兒”。還不僅僅如此,他不僅是街娃兒,更是街娃兒的頭子。像許多年后的黑社會,屬于大哥那種類型。在康定,眾多年輕人都有一段那樣的經(jīng)歷,好狠斗勇,在小壞中肆意消耗自己的青春歲月。
楊廣的聲名是打出來的。康定有數(shù)撥街娃兒,南門、北門、衙門口、行商市。幾撥人打來打去,才發(fā)現(xiàn)獨來獨往的楊廣更厲害。他住在羅家鍋莊,不屬于任何一撥人。那時候好在還講道義,一撥人對一個人,不會群毆,只單挑。楊廣個頭不高,從表面上看也不太壯實。但他的爆發(fā)力和耐力都好,一般人比不過。他還有一個習(xí)慣,遇上狠角色,他才會被真正激怒。他被激怒時眼睛發(fā)紅,像要噴血一般。這種狀態(tài)下,再無人能敵。眾人深知他這一特點,像一個招牌立在那里,從此,沒人敢讓他的眼睛紅起來。他們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楊廣就是不要命的。
打出聲名后,他還是習(xí)慣獨來獨往,不參加任何幫派。不過樹大招風(fēng),一些在康定無依無靠的街娃兒,很自然地追隨于他。
他想改變自己,這事得從紡織廠的女工蔣菁菁說起。紡織廠有許多女工,她們系著白圍裙戴著白帽子,時常三五成群,嘰嘰喳喳喧鬧著走過街頭。正值青春芳華,她們那股子鮮活勁煞是惹人眼眸。那天,楊廣和一伙人蹲在路邊,女工們一群群走過,惹得街娃兒的唿哨聲不斷,眼睛都看出綠意來。楊廣笑看著同伴們,他不參與他們,也不關(guān)注靚麗的女工們。倒是蔣菁菁走來時,事情發(fā)生了改變。大部分女工走過了,蔣菁菁落在最后。別的女工三五成群,她卻獨自一人。她個頭矮小,消瘦單薄,頭發(fā)枯黃,兩眼顯得病怏怏的沒什么精神。雖然同樣系著白圍裙戴著白帽子,但與別的女工相比,她只仿佛是個未成熟的孩子。街娃兒們根本沒留意到這樣一個丑孩子,楊廣卻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她。她邁著碎步,貼著街的另一側(cè)走,她斜眼打量著街娃兒們,與楊廣的目光對撞之時,她那雙病怏怏的眼睛剎那間閃出一絲嫌惡的目光,像注視一群老鼠。楊廣的身體隨之抖了抖,他默默站起來,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她身后。街娃兒們也都站起來,他們不知楊廣要干什么,隨他走過一段,大家才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落在蔣菁菁身上。他們來到紡織廠門口,見蔣菁菁進(jìn)入廠院,楊廣出神地看著?;锇閭儾幻靼姿麨槭裁匆矚g這樣一個丑女孩。按他的聲名,什么樣的漂亮女孩都會被他吸引。那時候,喜歡街娃兒也是女孩們流行的。
其實楊廣自己也無法說清為什么會對這種柔柔弱弱的丑女孩感興趣,看見她們,總想把手臂張開。因為蔣菁菁那嫌惡的一眼,他決定改變自己。他為此在心中制定了計劃,第一條便是遠(yuǎn)離曾經(jīng)的朋友們。這費了不少事,雖然他給他們講了自己的打算,曾經(jīng)的朋友卻以他為中心,失去他,就像斷線的珠子。他們一次又一次來羅家鍋莊找他,站在院里吹口哨,他閉門不出,不和他們照面。
因為一場戀愛,楊廣要徹底改變自己。朋友們說,他們雖然不明白他為什么喜歡丑女孩,卻尊重他的選擇。
楊廣的第二條計劃便是等到冬季征兵,他要去報名,用幾年的時間,用部隊鐵一般的生活,把自己徹底轉(zhuǎn)變?yōu)榱硪粋€人。到那時,他會穿著軍裝,在紡織廠生銹的鐵門前堵住蔣菁菁,告訴她,這些年來自己一直默默地為她改變。那時候他相信她決不會再用嫌惡的眼光看他。在此期間,他決不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讓她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在思念她的那些時候,他只會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她的身影。
周六傍晚,吃過飯后父母串門去了,楊廣獨自坐在家中,等待冬季征兵的到來。屋子里極為安靜,從方格窗中,楊廣看見天快黑下來。他的思緒漫無邊際,他猶豫著是否去紡織廠大門前看看蔣菁菁,他還揣摸著這是否算戀愛?在他猶豫不決時,鍋莊大院里響起一聲稚嫩的口哨,他明白,是吳昊在叫他了。他有點煩吳昊,但沒辦法拒絕。
吳昊一家也住羅家鍋莊,他們在院子的角落里。吳昊不過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子,尚在學(xué)校讀書。這孩子,但凡周六周日不上課時,總來纏著楊廣,把他作為偶像崇拜。楊廣無法拒絕他,一方面是同住鍋莊大院,鄰里關(guān)系。吳昊的家又是個殘缺的家,只父子兩人。母親早在生吳昊時,大出血而亡,有個姐姐也在幾年前病逝。吳昊的父親經(jīng)歷了這些傷痛,把這孩子視為掌中寶。這孩子又調(diào)皮,成績一塌糊涂,總想著去街上混。他父親知道楊廣在街上的名聲,孩子纏著楊廣玩,他不僅不反對,反而私下托楊廣領(lǐng)領(lǐng)這孩子。楊廣明白,這是鍋莊大院中的情誼信任。當(dāng)然,這不是楊廣無法拒絕的重要原因,更內(nèi)在更能觸動楊廣的是吳昊早夭的姐姐。她和楊廣同齡,因身體長期不好,頭發(fā)有些枯黃,極為消瘦,顴骨突起,一雙眼睛因整張臉的瘦小顯得極大。尤其在她快病逝的前一段時間,不能再去學(xué)校上學(xué),整日坐在鍋莊大院里曬太陽,她羸弱地坐在那里,望著對面的跑馬山一動不動。楊廣每每看見她,總感覺心都快化掉,那時候他不知道她已病入膏肓,只暗暗希望今后長大成人,能一直守護(hù)著她。
楊廣從窗口看了看吳昊,他穿了一件皮夾克,手里玩著一把小折刀,眼巴巴地站在院中等待。楊廣拿起搭在衣架上的皮夾克,他想全康定人都瘋了,一個人穿皮夾克,所有人都跟著學(xué),買一樣的牌子,一樣的款式。尤其是街面上混的半大小子們,人手一件。這款式的皮夾克,有點像街娃兒的制服了。楊廣把皮夾克掛上衣架,打開父親的衣柜,取出一件深藍(lán)色的中山服套上身。關(guān)上衣柜門穿衣鏡就顯出來,楊廣低著頭,他不太敢看鏡子,退出幾步,草草掠了一眼。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變成這種模樣,這和在街頭聲名遠(yuǎn)播的楊廣相距太遠(yuǎn)。鏡中的模樣像一個成熟的中年男人,實誠,有細(xì)密的生活鋪在后面。這形象楊廣不喜歡,卻是他希望的。
來到院中,吳昊欣喜地收了折疊刀,叫他大哥。
楊廣看看瘦削的吳昊,他的頭發(fā)蓬亂地直立著,他和他姐的模樣有極大差別。楊廣耐心尋找,總算在他眼睛深處找到了那隱藏的哀怨,只有這一點他像他的姐姐。也只有這一點,瞬間就牽動了楊廣對他特別的憐愛和關(guān)懷。
楊廣說,別叫我大哥。
吳昊嘿嘿地笑,說,有一大段時間沒見著大哥了,做夢都想。
楊廣說,現(xiàn)在好了,見也見著啦,你回家去吧。
吳昊臉上立即現(xiàn)出委屈的神情,說,好難得出來一趟,今天給爸說和你去玩,他沒有阻攔。我們?nèi)ス涔浒伞?/p>
話說到這份上,楊廣沒辦法拒絕了,歪著腦袋想了一小會兒,說,去哪?
吳昊又興奮起來,說,隨便逛逛。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白酒,遞給楊廣。給你準(zhǔn)備的。
楊廣接過酒,看了看,揣進(jìn)褲兜里。
大哥,有煙不?給支煙抽。吳昊說。
楊廣無法確定自己的角色,這一段時間,他希望改變自己,也希望領(lǐng)著吳昊玩時,能引導(dǎo)他走上正路,但他卻沒辦法用一種教育的口吻對吳昊說話,只有慢慢來吧。楊廣掏出支皺巴巴的煙,吳昊接了,拿一匣磨損的火柴,用夾克避了風(fēng),卻老劃不燃。楊廣給自己點了煙,碰碰他身體,吳昊將頭湊到中山服里,點著了,深深地吸一口。
有煙在手,吳昊會把嘴努在一邊,讓整張臉都歪著,他的臉因此呈現(xiàn)出對一切都不屑的表情。吳昊的嘴唇上還沒長出胡須,只有一層絨毛。不過他的表情時時刻刻都在模仿,學(xué)街娃兒們的典型動作。他甚至不會抽煙,煙進(jìn)了嘴里,并不吸進(jìn)肺去又吐出來。他嘴里不斷講著生硬的粗話,滿腦袋都想著該去什么地方惹點禍鬧點事。楊廣看著他表現(xiàn),感覺有些滑稽,兩人都想方設(shè)法要改變自己,只是目標(biāo)相反。
大哥,你今天怎么穿這衣服了?吳昊說,好奇地看看楊廣。
隨便抓了一件穿。楊廣說。
楊廣不穿皮夾克,吳昊最初有些失望,不過上了街以后,許多人的目光依然追著楊廣,特別是那些年輕人,他們眼里滿是敬畏,原本肆無忌憚的表情和動作都有所收斂,靜靜站在街邊,目送他們走過。
其實這樣穿也挺好的,另有一種味道。吳昊想找個詞形容一下,腦袋里卻空空的,什么詞都沒有。
楊廣知道他這樣說時,已打定主意找一件他老爸的中山服穿上。他想象了一下吳昊穿這衣服的模樣,覺得非?;?,相同的衣服在不同的期待中產(chǎn)生了不同的效果。一個要盡力改變自己學(xué)好,讓生命充滿向上的力量;一個卻極力地要扭曲正常的青春,把自己懸到崖上,努力向下探。一對如此奇怪的組合,漫無目的地浪蕩了一條街后,向紡織廠走去。
快到紡織廠時,楊廣才意識到不知不覺間就來了這里,他側(cè)著頭問吳昊,怎么來這兒了?
吳昊一臉得意,笑著說,我知道大哥想來這里。
現(xiàn)在楊廣明白他們浪蕩在街時,吳昊有意無意地引導(dǎo)他來到了紡織廠,這個一心要讓自己痞起來的屁孩子心思卻細(xì)膩,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楊廣斜靠在紡織廠鐵門外的水泥電桿上,吳昊緊挨著他站在一邊。吳昊把雙手插在牛仔褲小小的口袋里,瘦削的身體因此微微弓了起來,讓整個人都顯得極為寒冷。他們耐心等待著,望那山巔之上的天空,最初天上云層密布,跑馬山那密集的針葉松林都罩在霧里,后來霧氣上升,和云層連成了一塊,慢慢淡去。云層稀薄了,月光就透出來,斑斑駁駁灑向整個康定城,讓一切都顯得更冷。月亮在稀薄的云層后緩慢移動,越爬越高。
吳昊說,不知蔣菁菁今天上不上班呢?我們別在這傻等,我找人問問吧。
楊廣點點頭默許。
大哥,再給支煙抽。吳昊說。
點上煙,吳昊又精神了,他的嘴再次努在一邊,整張臉也歪著,卻并不進(jìn)鐵門找人,還在那等待。有人從鐵門里出來,他就搖著膀子湊上去。幾撥年輕的女孩子一見他那模樣,有的慌忙退回鐵門里,有的迅速避開他跑掉。她們驚詫恐懼的表情讓吳昊非常自豪和開心。好不容易截停一個中年婦女,那女人倒沒任何恐懼,只是厭惡地看著吳昊說,你們是誰?找蔣菁菁干啥?
吳昊指了指斜靠在電線桿的楊廣說,他是她表哥。
那女人說,她這幾天都沒上班,請病假了。
楊廣不知道吳昊為什么要把他說成是她的表哥,好像大家都愛用這個稱謂,把自己說成某個女孩的表哥。不過自從楊廣草草看了那凌亂的鋼筆字抄寫的《少女之心》后,他對表哥這稱謂一直有一種莫名的惡心。
大哥,人不在,好像病了。吳昊小跑回來說。
楊廣點了點頭,望望越爬越高的月亮說,回吧,太晚了。
吳昊搖搖頭說,我不想回,再玩會兒吧,我知道蔣菁菁住在老街,去那里看看。
楊廣也很牽掛蔣菁菁的病,希望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她。他們向老街走去。
路過一家面店時,吳昊說,大哥,有錢不,我有點餓了,吃晚飯時,想著早點見你,都沒好好吃。
楊廣也感覺餓,這個年齡段,好像隨時隨地都在餓。他摸摸口袋,只五元錢,不夠買兩碗面條的,他將手放在兜里,緊緊攥著錢說,你吃吧,能買三兩面。
他們在面館里叫了面條,吳昊多要了一個瓷碗,只夾兩小筷出來,把大部分都讓給楊廣。
楊廣連連擺手說,你吃,我不餓。
吳昊說,這時候了,哪有不餓的。
楊廣沒再說話,他堅定地把多的面條推過去,把少的拿過來。接了碗,吳昊不再吱聲,埋頭把面條吃得山響。楊廣吃完自己的,掏出小酒瓶,慢慢喝酒,默默看吳昊吃。他是餓了,大口吞咽著,小小的喉結(jié)上下抽動,不時吸吸鼻涕,吸鼻涕的聲音連同吮面條的聲音交織著,讓楊廣臉上有了笑意。吳昊畢竟還沒成人,許多孩子的習(xí)氣會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來,但這樣一個未脫稚氣的孩子,在紡織廠門前那個中年婦女眼里,該是一小塊被社會遺棄的渣滓了。楊廣想起那個中年婦女嫌惡的眼神,她的眼神像見到的并非一個人,而是一堆臭烘烘的肉,骯臟而充滿細(xì)菌。這種眼神再一次讓楊廣極不舒服,他想起了蔣菁菁,他還想到,不僅得改變自己,還得把吳昊引上正道。
吃完面條,吳昊出了一頭汗,他取過衛(wèi)生紙,擦擦汗水,高聲叫店老板再上兩碗面湯,這才酣酣地對楊廣笑笑,說,有一次我在這里吃面,看見蔣菁菁從門前經(jīng)過。
楊廣心里一動,暗想有可能湊巧真遇見她。
面湯端上來,墩在兩人面前,都不喝,只支著頭張望黑暗與光亮相互交替的街道。偶有行人過往,他們的眼睛就同時亮起來,直到那人從黑暗走入光亮,昏黃街燈映照出不同的形象,并不是蔣菁菁單薄瘦弱的模樣,兩人才又泄氣。
那樣望著,吳昊說,聽街上的人講,你因為這場戀愛,要改變自己?
楊廣不知怎么回答,簡短說,瞎說。
吳昊說,我就說怎么可能。
吳昊用手支著下巴,像在思考什么問題,他臉上流露出天真的表情,想了許久,問,喜歡一個女孩是什么樣的感覺?
楊廣被這問話逗笑了,自己認(rèn)真想一想,是什么樣的感覺呢?曾經(jīng)面對吳昊的姐姐,如今面對蔣菁菁,在思念她們的時候,最真實的感覺是身體里所有的堅硬都土崩瓦解,噼哩啪啦地坍塌下來,化為無邊無際的水,浸泡著,逼迫他要把她們放到心尖,全身心地護(hù)著。
你有喜歡的女孩不?楊廣反問他。
我對女人沒一點興趣。吳昊的語氣和表情都像一個歷盡世事的蒼桑老人。
楊廣哈哈大笑起來,捧著肚子。吳昊看他笑,一時不好意思,拍拍腦袋說,我雖然對女人沒興趣,不過,我聽說了許多她們的事,都說一個男人要是愛上某個女人,非常痛苦,身體像不斷充氣的皮球,隨時都想要爆裂,我想大哥這一段時間身體很難受吧。
楊廣沒料到吳昊會說這樣的話,這個還沒到青春期的大男孩,提起這話題的目的竟然是關(guān)懷楊廣的難受?,F(xiàn)在去聲明自己并沒有爆裂感毫無意義,這個稚嫩的大男孩極為敏銳和細(xì)膩的關(guān)懷讓楊廣感動良久,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面館老板從里邊出來,站在邊上甕聲甕氣地說,我要關(guān)門了。
楊廣掏錢付了賬,和吳昊站在街沿,看面館老板把一張張門板嵌入門槽。他安一張門板,投射到街面的燈光就狹窄一些,直到那一方街面全部陷入黑暗,只有些許燈光從門板之間的罅隙掙扎出來。
回吧。楊廣說。
再逛逛,難得出來一趟,我們還得去老街等蔣菁菁,忘了?吳昊說。
這么晚,別人早該睡了。楊廣說。
誰說得清,萬一能碰上呢?吳昊說。
楊廣覺得這個夜晚有點魔怔,什么事都讓一個孩子牽著鼻子走,而他竟然無力反對,內(nèi)心有一種柔弱淌開了,怎么止也止不住。
夜色之中吳昊徹底活泛起來,楊廣發(fā)現(xiàn)隨夜晚越來越深,吳昊的精神也越來越好,他那哀怨的眼睛像貓一樣大了一圈,在夜色中撲閃著,十分機(jī)靈。他們路過情歌廣場時,廣場上整齊地排列著指示交通的條紋塑料筒。吳昊小跑過去,挨個都踢翻了,他看著滿地亂滾的條紋塑料筒,嘴又努到一側(cè),臉也歪了。楊廣從他身上看見曾經(jīng)的自己,他們身上共有一種扭曲的力量,但凡看見規(guī)則的,整齊的,總想踢上一腳。這力量無傷大雅,只需引導(dǎo)。楊廣再一次想到了引導(dǎo),只是他仍然無法正面地進(jìn)行。
楊廣隨吳昊向街道深處走去,這是康定的老街,只街口有一盞昏黃的白熾燈,大部分街道都陷在黑暗中。街道兩旁是一色的老舊木質(zhì)板房,窗欞和檐頭都鐫了花樣圖案。這條街的居民大部分沒有正式工作,靠打小工、攬零活養(yǎng)家糊口,算是康定的貧民區(qū)。
黑暗之中,吳昊一刻不得消停。他先把一個拖把倒放在一家緊閉的門上,再猛敲木門,直到那家人拉亮電燈才跑到遠(yuǎn)處的角落里躲著??磩e人開了門,拖把應(yīng)門而倒,砸個正著。睡意蒙眬中猛被驚嚇一番,又弄臟了衣服,那個中年女人對著空蕩蕩的街道臭罵幾句,毫無辦法地把門關(guān)上。吳昊捂著嘴笑,笑得全身顫抖。楊廣也跟著他笑,被他的情緒帶動、感染,極有興致地看他在街上調(diào)皮搗蛋,使盡各種小壞。
沒能遇見蔣菁菁。在這條老街上,此刻已無人走動。
他們來到108梯梯口,楊廣再次想叫吳昊回家。吳昊出神地盯著向上的梯子,說,大哥,我們上去轉(zhuǎn)轉(zhuǎn)。
108梯在康定有極為響亮的名氣,這石梯中部繞著崖下的房屋,折成一個狹窄的甬道后繼續(xù)向上延升,一直通到繞城的后山公路上。整個康定城都在后山公路的崖下排列開來,其上就是跑馬山,佇立于公路一側(cè)。密集的針葉松林箭頭一般排列著,直指山頂。這條陡峭的石梯斷斷續(xù)續(xù)剛好有108級臺階,因此得名。后山公路在夜間特別清冷空落,極少有車輛,更沒有行人??刀ǖ慕滞迌簜兿嗷ビ忻芤鉀Q,都約定了自108梯攀上后山公路。在那里打架斗毆,沒老太婆出門管閑事,樂得清靜。不像在街面上,人才聚攏,聲音剛高起來,就有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罵孫子一般把眾人罵跑。因此,108梯這個普通的地名承載了別樣的意義,尤其夜晚,除了住在此處的人避免不了,一般人不敢去。
楊廣明白吳昊的想法,有他在身邊,吳昊去那上面,是炫耀、展示和探索。他點了點頭,說,轉(zhuǎn)一轉(zhuǎn)吧,轉(zhuǎn)一轉(zhuǎn)就回家。
他們向上攀去,拐角那里有一段平路,然后是石梯繼續(xù)延續(xù)。他們剛到拐角,就聽見前面有壓抑的嘈雜聲。吳昊立即停下了腳步,臉上現(xiàn)出緊張的神情。他們貼著墻角,偷偷向平路的另一端看,見三個也穿著皮夾克的街娃兒,正截住一個姑娘,用言語挑逗。
吳昊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他扭頭看看楊廣,猶豫地說,我們回家吧。
這些事楊廣也清楚,街娃兒們喜歡耍點小流氓,比如吹吹唿哨,截住別人言語挑逗一番,看著姑娘們驚嚇的樣子就挺滿足。沒人會干出格的事,那樣眾人都將不齒,即或到了監(jiān)獄,也是最受排擠最讓人瞧不上的囚犯。楊廣看著顫抖的吳昊,心思又動起來,想要領(lǐng)他上正道,眼下是最好的機(jī)會。一方面是以救人為目的,另一方面,也讓他見識見識作為一個街娃兒,打架斗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得動真格的,得具備挨打忍痛的能力和膽識。
你去阻止他們。楊廣說。
吳昊驚異地看著他,說,我去?
有我在,你還不放心?楊廣說。
顯然,吳昊理解成另外的意思了,他臉上有了驚喜,連連說,對,我先去,我得展示自己的能力。大哥,再給支煙。
楊廣掏出僅剩的一支煙遞給吳昊,見他點了火,將煙叼在嘴上后,他的整張臉又歪向一邊,連肩頭也跟著斜了斜。
還得要點酒。吳昊說。
他接過酒瓶,拎開瓶蓋,楊廣以為他會喝一點酒壯膽,看見他只是將酒灑一些在衣服上,讓身體有酒的氣味后,仍把瓶子交還給楊廣。他的確是個孩子,連酒的辛辣也怕。此刻,他盡力模仿著老街娃兒的一切,保持著不屑的表情向那幾人走去。楊廣見他的背影雖然瘦削單薄,但街娃兒們的那種流氣被他學(xué)得如出一轍。
放開那個女孩,有本事沖我來。吳昊說。
三個街娃兒愣了愣,看清只是一個半大的孩子,雖然穿了皮夾克,身體卻弱小,讓那件皮夾克顯得空空蕩蕩。三人都笑起來,其中一個領(lǐng)頭的說,看吧,這社會膽大的人可不少。
女孩見機(jī)想溜,被一人抓住手腕。另兩人走向吳昊,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你跑什么?看完戲再放你。領(lǐng)頭的對女孩說。
也許是見吳昊太小,他們并沒上前就大打出手。領(lǐng)頭的人只是抓住了吳昊的胸口,將他半拎起來。吳昊踮著腳,整個身體扭動著,雙手在空中揮動,想掏出兜里的折疊刀。沒能力擺脫抓他的手,吳昊顯得有些無助,那份膽怯又流露出來,他努力扭頭尋找楊廣,他的身體開始顫抖得厲害。
楊廣忍著笑,沉默地走上前去。那一伙人看見楊廣,都有些傻了。他們放開吳昊,集體向后退去,走出一段距離,猛拔腿向遠(yuǎn)方逃竄。
吳昊還沒有從之前的膽怯中完全恢復(fù),那些人忙亂的逃竄又讓他十分激動,他沖著那些人遠(yuǎn)去的背影哈哈大笑兩聲,從兜里掏出了那把折疊小刀,對楊廣說,媽的,他個子太高,我取不到這把刀,要不然,我就捅他一兩個在這擺著。
楊廣拍拍他的肩,算是對那場驚嚇的安慰。
那姑娘這時走上前來,她也沒從驚嚇中恢復(fù),顫著聲說,感謝你們出手搭救。
楊廣說,快回家吧。
姑娘指著后山公路說,我家就在那上面,我先回了,謝謝你們。
說完,她貼著墻向上走去。吳昊一句話都沒說,只定定地看著那姑娘的背影,看見她攀到樓梯中央時,他竟然跟了上去。
楊廣不明白他跟去干什么,他看見吳昊趕上那姑娘,一把將她拉倒在樓梯上。這場景是楊廣沒有想到的,他被正發(fā)生的事情驚呆了,他站在那里,看吳昊將那把折疊刀抵在女孩的脖子附近。吳昊的表情猙獰恐怖,雙眼全透著邪惡。那眼神讓楊廣都有些怕,他沒想到所有小壞集聚起來,會演變?yōu)槟壳暗男皭?。他還覺得這孩子挺能裝,給他講對女人不感興趣。此刻,吳昊原形畢露。
在折疊刀的威脅下,姑娘不敢呼叫。吳昊騰出一只手,去撕扯女孩的上衣。在清冷的月光下,楊廣看見那女孩穿了件粉紅色的內(nèi)衣,她無聲地反抗著,雙腳亂踢,一手死命抓住自己的衣領(lǐng)口,另一手阻擋著吳昊的手。吳昊顯得非常吃力,呼呼地喘著粗氣。
所有血液都向楊廣的頭頂沖去,這么一個屁孩子,竟然能干出如此邪惡的事。奇怪的是吳昊先講過的那種充氣似的飽脹感也正在楊廣身上發(fā)生,一個孩子,把邪惡也帶到了他身上,這讓他難堪,更讓他氣憤,他的眼睛開始發(fā)紅,他邁著滯重的腳步緩慢向他們走去。
大哥,快來幫忙按住。吳昊說。
楊廣連連搖頭,他雙眼通紅,像一個酒醉的人。
吳昊挺意外地看了看楊廣,說,大哥不愿意?
楊廣走到他們面前,只搖著頭,并沒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