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從鏡頭前流過
一
巍巍秦嶺,源出涓涓細流。它一路納溪成河,匯聚成川,終孕育出長江上游最大支流——嘉陵江。它由北至南穿過中游四川省南充市,總長達三百多公里。它依次流過南充所有的古碼頭和兩千二百多年的建城史,于重慶朝天門碼頭匯入長江。
從拿起相機的那一天開始,他便對準了嘉陵江。楊麾,一個行走在嘉陵江邊的攝影家。鏡頭前,他鷹隼般捕捉著家鄉(xiāng)每一個細節(jié)的變化,從一個渡口到另一個渡口,從一個故事到另一個故事。數(shù)十年如一日,他風雨兼程,共拍攝上萬張照片。
這上萬張照片匯聚成一冊《我的嘉陵江》。當《我的嘉陵江》在南充市中心展出時,一個女孩指著照片突然驚叫了起來:“看,這個人是我外公。”她趕緊用手機翻拍了照片,發(fā)給媽媽。照片中,一個老人手拿剃刀,正全神貫注地為一名顧客理發(fā)。這是拍攝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南充郊區(qū)一名老剃頭匠的照片,不成想外孫女多年后與故去的親人在畫外相逢。
墻上的嘉陵江,靜靜地流過。
在這里,人們在尋找失落已久的城市記憶和鄉(xiāng)村物事:遠去的古渡,拆掉的老房子,逝去的親人;人們也在體味著照片背后的一個個故事。
四十年來,嘉陵江沿岸的發(fā)展和人民生活的變化,史詩般被保存下來。
二
在攝影家的鏡頭下,時間定格在七八十年代,在南充的各個碼頭,畫面清晰生動:搗衣的浣紗女,艱難行走的挑夫,炊煙飄過的屋頂……畫面放大,隱約可見城鄉(xiāng)接合部的李渡古鎮(zhèn):行人稀少。三兩只渡船橫放,船家望著江面,神情茫然。一個長著及腰頭發(fā)的中年男人挑著擔子上船,他叫劉先維,不曾娶親……
時間流逝。
1993年的李渡古鎮(zhèn)。早晨,渡船靠岸,人群摩肩接踵,貨物琳瑯滿目,人們爭先恐后下船。幾年后,來江邊垂釣的城里人多了,來挖運沙石的農(nóng)民工也多了。遠處,鄉(xiāng)村樓房修起來;近處,城市高樓拔地而起。再后來,采砂場逐漸冷清,烈日下,一個衣著時髦的女人打著遮陽傘,抱著兒子,焦急地等待在外打工的丈夫歸家。渡口處,一戶人家急著把肥豬送到鎮(zhèn)上去賣,幾個大男人正在幫忙;船篷下,走出穿著松糕鞋的時髦女孩子,小心翼翼地下到岸邊。
1999年的李渡古鎮(zhèn)。碼頭上停滿了接送客人的各式客船。逢場日,機動船穿梭來往于星羅棋布的沿江小鎮(zhèn),船尾的馬達肆無忌憚地響著,船桅上的高音喇叭不斷地叫著,船艙里乘客們不停地笑著。嘉陵江邊小販云集,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
嘉陵江的似水年華,被各個古碼頭演繹得具體而又鮮活。
漸漸地,江灘荒地變成了濕地公園;嘉陵江人工截流,梯級開發(fā)了十余座電站;閬中古城、周子古鎮(zhèn)、龍門古鎮(zhèn)等江畔陸續(xù)修建了跨江大橋,古碼頭沉靜下來;穿境而過的高速公路、鐵路、飛機場等,它們像嘉陵江的毛細血管,延伸到了更遠的遠方。
嘉陵江流域遍布的巴蜀地區(qū)古文化線路,延續(xù)了上千年的金牛道、米倉道、東川道、荔枝道和嘉陵江水運河道等古代文化線路,也退出了歷史舞臺,被作為遺址加以保護。
盛世華年,國脈和文脈相承。
2018年春節(jié),閬中古城的民俗節(jié)目《亮花鞋》出現(xiàn)在央視春晚。打開《我的嘉陵江》,仿佛聽見歌聲:鐘樓下,小伙子們敲響鑼鼓,唱起情歌;姑娘們出來了,穿著盛裝,亮出親手繡的花鞋,應(yīng)和樂聲;老人們教唱著兒歌——“正月里,梅花開,娘叫女兒聽心懷。一學剪,二學裁,三學繡花四學鞋……”
三
四張照片,不同的年代,不同的色彩,不同的背景,相同的人物。這是一家人三十年的生活變遷史,也是主人公同一座城市的命運交接史。它們同攝于南充港。
南充港,把南充城一分為二。八十年代初,兩岸人、車出行,除了一座大橋,便依靠這古渡。
任啟芬是這古渡口的主人公。她和她的一家人闖入楊麾的鏡頭,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
時間回溯到1988年4月的一個周末,楊麾乘坐木船來到嘉陵江下中壩。壩上滿目荒涼,一個青年婦女抱著一個小女孩,正倚在一間破舊的草房前。
婦女叫任啟芬,時年26歲,育有一雙兒女。她在島上種菜,每天劃著小船到城里售賣,丈夫在江邊采石場工作,夫婦倆每天收入四五元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僅有一江之隔,荒灘、菜地、茅屋、小船……它們隸屬南充城區(qū),卻與城市相互守望,就像女主人公的命運。1981年,任啟芬從偏遠的農(nóng)村嫁給下中壩的劉光珍,不料當年夏季洪水沖毀她的住房。災(zāi)后,靠著政府補助,她和丈夫采來芭茅,搭成兩間棲身的茅草屋,之后生兒育女。
1988年3月16日,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毀島上幾十戶人家的草屋。聞訊后,帶著兒子正在城里賣菜的任啟芬撒腿就往家跑。幸運的是,在家睡覺的女兒被鄰居從火中救了出來??恐kU公司賠付的七百五十元錢,任啟芬夫婦在原地又重新修了兩間茅草房,一過就是十年。
1997年,村里派任啟芬看管過渡船,每月二百五十元管理費。夫婦倆把“家”從茅草房搬到船上,白天擺渡,晚上看管全村八十多只小船。兩年后,任啟芬用一萬多元的存款,又找親戚借了一萬元錢,修了二百多平方米的磚瓦房,重新回到小島生活。2004年,因為修建防洪堤,政府征用了任啟芬家的土地和房屋,按照政策,還了她家二百多平方米的住房。2008年10月,她搬進南充市油緣路祥和小區(qū),和島上幾十戶人家一起,當上了夢想中的城市居民。
2018年春節(jié),任啟芬?guī)е鴮O子孫女,穿過城市高樓和嘉陵江大橋,再回下中壩,哪里還能找出當初的半點影子!下中壩已經(jīng)變成城市的一部分,它的外圍是高高的防洪大堤。初上島的印記,只能永遠沉積于她的記憶中了!
嘉陵江邊,鏡頭下的任啟芬很開心地笑著。
四十年前,南充城人口三十多萬,今天已逾百萬。南充港口上下,又修建了四座大橋。嘉陵江上的豪華游輪,可以直接通航到海上的長江口。
四十年,于奔騰的嘉陵江而言,只是它飛濺的一朵浪花。而在《我的嘉陵江》中,它卻如此豐富具體?!皠e人的故鄉(xiāng)在記憶中,我的故鄉(xiāng)在我的鏡頭中。”楊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