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5期|夜子:舊鐵軌
夜子,女,河北滄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曾做過記者、編輯。主要寫詩和小說,作品刊于《十月》《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長城》《芳草》《天津文學(xué)》《詩刊》等。部分作品入選2010年度和2008年度《中國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中國詩歌精選》等。中篇小說《田園將蕪》《化妝師》分別榮登“2010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和“2015年度河北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味道》獲“2012年中國原創(chuàng)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夜子組詩(十二日)》獲2015年河北省首屆優(yōu)秀網(wǎng)絡(luò)文化作品“五個一”獎。出版詩集《我消失?;蛘哌€有你》《弧線》,小說集《白色深淺》。
1
潘金程在晚上九點(diǎn)多接到的電話,是賈姍姍打來的。
當(dāng)時,他正光著膀子在單位附近的路邊吃燒烤,和幾個哥們喝得酒興正濃。賈姍姍說,我被拘留了,河?xùn)|車站派出所,你來保我。
潘金程罵了句,媽的!
賈姍姍又說,拿五千塊錢來。
潘金程氣急敗壞地把手機(jī)往桌子上一扔,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啤酒,啤酒呼呼地往外冒著,流到桌子上,他悶頭一口氣喝光,接著又倒了一杯,又光了。劉寶說,準(zhǔn)是那個綠指甲又惹禍了,你別拿她當(dāng)個寶了,早就讓我上過了,張紅也上過。
潘金程慢慢地又倒?jié)M一杯,一揚(yáng)手,潑了劉寶一臉。劉寶沒防備,眼睛被灌得一時睜不開。
常勝對著劉寶說,找的吧,每次喝點(diǎn)酒,你這個嘴就不把門。你胡咧咧別的也就算了,這事哪有胡咧咧的。劉寶脖子一梗說,我沒胡咧咧。
潘金程又倒上一杯,自己干了。天氣悶熱,像是要悶場大雨。
常勝去里屋結(jié)賬,回來說,喝得差不多就算了。劉寶這會兒倒要來勁,罵罵咧咧地說,喝,喝死幾個。潘金程站起來,拿起手機(jī)就走。走遠(yuǎn)了,又折回來,他招呼常勝,大哥,你過來下。常勝本來也打算散局,就起身離開飯桌。劉寶坐在那里沒動,繼續(xù)自己喝。常勝跟潘金程走了幾步,見潘金程又不說話了,就問,有事?潘金程說,借我五千。常勝說,我身上只有兩千,咱去建行支去,我?guī)е?。常勝又轉(zhuǎn)頭沖劉寶說,走不走?劉寶說,我打車走,你走吧。常勝說,那我先走了。于是,他開車,拉著潘金程一起向最近的銀行駛?cè)ァ?/p>
路上車輛不多,車子跑起來很順利,他們很快就到了一家銀行。潘金程下了車,在車旁吸煙,常勝去自動柜員機(jī)上支了錢,回來把錢遞給潘金程。潘金程一手將吸了半截的煙扔到地上,狠勁用鞋底捻滅,一手接了錢。
兩人上了車,潘金程說,把我放到車站派出所。常勝問,怎么啦?潘金程說,姍姍讓人家逮住了。常勝說,為什么?潘金程說,大哥,我瞞著你了,其實(shí)我跟她認(rèn)識是因?yàn)樗_認(rèn)識的。常勝說,我覺得不太對勁呢,你說她有工作,又不說在哪個單位,我還以為你為她保密,劉寶知道她坐臺?潘金程說,他知道,我第一次認(rèn)識她還是劉寶領(lǐng)著去的,她陪著吃飯,陪著喝酒。第二次是我叫張紅一起去的。第二次,喝完酒,我就去她家了,張紅自己走了。常勝說,怪不得東北口,不是本地人吧。潘金程說,是東北人。常勝沉吟了片刻,這種人,你玩玩還可以,少跟她們往近里走,省得麻煩。
潘金程半天沒說話,忽然有點(diǎn)難為情地說,已經(jīng)不遠(yuǎn)啦。大哥,你放下我就走,別讓你裹進(jìn)來。
常勝說,車上正好有兩盒煙,你帶著。不一會兒,就到了派出所附近,他放下潘金程就走了。夜色中,潘金程在下車的地方,點(diǎn)燃了一根煙,他抽完一根,沒有動地方,又點(diǎn)了一根,抽完還沒有動地方,他就這樣抽了一盒。然后,似乎下了狠心,扔掉最后一個煙頭,用腳使勁捻了一下還沒熄滅的火星。這才大步向派出所院里走去,門衛(wèi)截住他問了幾句話。他跟門衛(wèi)喊了聲大爺,并且遞給一根煙去,說,“來辦個手續(xù)?!薄叭グ?,去吧,再晚了,就辦不成了?!?/p>
2
車站派出所的協(xié)勤比較多,工資開得少,他們經(jīng)常找點(diǎn)這樣的事,靠罰款混飯吃。潘金程剛一進(jìn)去看見賈姍姍的時候,她的眼睛一亮,還沖他微笑了一下。
潘金程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問道:那個人呢?
賈姍姍說,哪個?
潘金程陰陽怪氣地說,別給我揣著明白裝糊涂。這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說,快點(diǎn)快點(diǎn),要不是等你,早關(guān)門了。潘金程忙賠著笑臉,遞給他一盒煙,說,你受累了。然后回頭沖賈姍姍說,就該讓你待上幾天。賈姍姍說,一會兒再跟你說。
保釋的過程倒很快,交上錢就可以走人了。
出了門,賈姍姍往他身上靠,一只胳膊伸過來挎他。他則推開她。
她趕緊又靠過來,一邊走一邊說,我就知道你會來。潘金程說,你說錯了,我壓根就沒想來!怎么想到給我打電話?
賈姍姍說,我就覺得你是有情有義的人。
潘金程就不說話了。
賈姍姍靠近他,他也不理。
賈姍姍說,打完電話后我心里一直害怕,我怕的不是你不來,我怕的是我沒臉見你。一下讓你拿出這么多錢,你一個月掙一千五,何況還要交給家里,何況還是為了這事。
潘金程還是不理她,埋頭往前走。
賈姍姍又說,我知道,就你對我好。
潘金程還是沒說話。
賈姍姍說,那個男的早就被釋放了,是他的一個哥們來了交上錢領(lǐng)走的。我一看這就是個雛,遇到這事完全傻了,本來我一口咬定是談對象的,可是他一被嚇唬就嚇唬出來了。賈姍姍說到這兒,趕緊又補(bǔ)了一句,不過,沒真事,剛到家里,就被盯上了。咱這家得重租個地方,離車站派出所太近,這里沒好人。但是,只有這里的房租便宜。
潘金程氣憤地哼了一聲。
剛走到大道上,忽然刮起狂風(fēng),雨緊接著下起來,雷電交加。他們慌忙急著等出租車,但一時半會兒沒有。
這時,一輛車停了過來,夜雨中,潘金程認(rèn)出來了,是常勝的桑塔納。他馬上拉開車門上了車,沒有拽上賈姍姍,賈姍姍自己趕緊跟了上來。
大哥,你怎么回來了?
常勝說,我根本就沒走。
潘金程肯定是感動了,一時不語。
賈姍姍說,還是大哥好。自打我認(rèn)識你們那些哥們起,我就覺得大哥跟他們不一樣,大哥是好人。是貴人。
潘金程說,閉嘴,大哥是你叫的?
賈姍姍似乎沒有意料到,她一時驚訝于潘金程的低吼,扭頭看了看夜色中他的臉,沒敢繼續(xù)說句什么。潘金程連眼皮都不沖她抬一下。
車子顛簸了幾下,意味著車輪正在跨過一個已經(jīng)廢棄多年的火車軌道,這條舊鐵軌,有年頭了,無人途經(jīng)的軌道上長滿了高高的荒草,荒草中夾雜著幾朵盛開的紫色喇叭花。舊鐵軌雖然被火車廢棄了,但它橫穿一條馬路,這條馬路是通向市中心的必經(jīng)之路。只要走這條馬路,就得在鐵軌上走一段。過了舊鐵軌,也就意味著馬上要到達(dá)賈姍姍的住處了。
下車后,賈姍姍急忙往家走,她本想跟大哥打個招呼,但想了想潘金程的脾氣沒準(zhǔn),就沒打。她跟這位大哥還不太熟悉,只偶爾見過一面,好像在一個飯局上,當(dāng)時,潘金程他們都在。
潘金程隨后也下了車,他對常勝說,大哥,我進(jìn)去一下就出來。
賈姍姍見潘金程跟過來,就放慢了腳步,似乎在想盡辦法討好他,她說,你也知道,我跟他們是沒辦法,我沒把他們當(dāng)人,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一個。你相信我吧,你對我那么好,我心里記一輩子。
屋里就一張床,一把椅子。一進(jìn)屋,賈姍姍就抱住了潘金程。潘金程推開她,眼睛直往床上看。
床上鋪著一個大紅花的褥單,單子褶子凌亂,一個紅花枕頭放在中間,地上扔著幾團(tuán)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這肯定是賈姍姍被帶走之前來不及收拾的場景。
看到這兒,他反身抓住賈姍姍。賈姍姍順勢抱住他,但平時慣用的這一招,今天不管用,潘金程推開她,鐵了心,不吃這一套。他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迫使她跪下去,臉沖著地面,兩膝著地,她的額頭隨著潘金程的上下用力,使勁在地上磕著,地面上不一會兒就有了血跡。
此刻,雨小了,風(fēng)息了。
常勝車沒熄滅,就拿出手機(jī),回復(fù)剛才沒顧得回復(fù)的短信。短信是夫人來的,夫人問,今晚回家嗎?他發(fā)了:回。他不會多發(fā)一個字,對于跟夫人的交流,這些年,他能用一個字說清的絕不用兩個,一句話能說清的絕不用兩句,可以說是語言精準(zhǔn),絕不啰唆。他寫了另一條長長的短信,給另一個名字,可是想了想,他又刪掉了。
他放下電話,看了看賈姍姍住的地方,很簡陋的一片平房,磚瓦破敗,無人維修,平房有三排,前后過道狹窄,路面在雨中泥濘不堪。
這時,他聽到女人的尖叫。
是從剛才潘金程進(jìn)去的院子傳來的。是賈姍姍吧。兩個人打起來了。他笑了一下,潘金程不揍她才怪。他沒拿這當(dāng)回事,可是,賈姍姍的聲音不對了,從尖叫弱下去,弱到令人害怕了。他猶豫了一下,雖然熄了火,但沒有下車。他覺得這種關(guān)系打架,越有外人參與,越容易激化。他就坐在車?yán)铮托牡却?/p>
等了一會兒,他怕出事,就下了車進(jìn)去看看。
進(jìn)了屋,潘金程正在磕賈姍姍的腦袋,常勝見狀,馬上飛身上去,沖潘金程的臉上連扇了幾巴掌,潘金程這才松了手。常勝又矮又瘦,潘金程又高又胖,他知道自己拉不住潘金程,所以情急之下,只有出此下策。潘金程也沒料到常勝會這樣,他馬上松了手。這一松手,給了賈姍姍可乘之機(jī),她一把從潘金程的臉上從上往下一挖,指甲里塞滿了肉絲,她的綠指甲很長,很硬,修得尖尖的。就這一下,潘金程的臉上五條紅道子立刻出來了。
潘金程又馬上去揪她的長發(fā)。她個頭矮,比潘金程靈巧,一下跳到常勝的背后,嘴里罵著潘金程,你不就是個……你不就是個斯鬧(餿)饅頭嘛,又不招人稀罕,你敢打我,你他媽的敢打我。她罵著罵著就哭了,放聲大哭。
常勝沖潘金程說,快滾。潘金程用手摸著臉,咬著牙說,你等著,我非弄死你。
常勝調(diào)整了一下站姿,離賈姍姍不遠(yuǎn)不近,他說,別哭了,看看有事不?
賈姍姍馬上不哭了,去照鏡子,見只是磕破了皮肉,就說沒事,家里有創(chuàng)可貼。大哥,是你救了我一命啊。
常勝沒多說話,就趕緊走了。
潘金程在外面等著。兩個人一起上了車,行駛在夜雨中。
3
賈姍姍在他們走后,收拾了一下屋子躺下,夜色中躺在床上,眼睛瞪著房頂,心里反復(fù)想的是,他也打人,他也一樣打我,他憑什么打我???
以前他沒有打過她啊,沒有,所以,她覺得他還不錯,有時還會感慨,到底是城里人,再粗魯也不會動手打她。所以她才一直維護(hù)著這層關(guān)系,時不時地兩個人約一下。
她不圖他錢,他沒有錢,他在石油庫工作,一個月掙一千多,每個月開工資時,都被媳婦領(lǐng)走。論長相,他長得也不好看,年齡嘛,比她大十一歲,但是,人到底是需要有個能說說話的人。
在這里,她幾乎就是隱姓埋名,沒有親人,沒有知心朋友,所以當(dāng)潘金程最初靠近她時,覺得心里暖烘烘的,總覺得萬一有個什么事,可以有依靠,生活中因?yàn)樗某霈F(xiàn),多多少少心里有了點(diǎn)底氣。兩年多的交往,她也沒完全放棄她的工作,雖然,他不希望她繼續(xù)她的工作,但又沒其他收入,總不能斷糧呀。就算一直在找其他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她沒有學(xué)歷,沒有一技之長,容貌除了白皙之外,年齡除了青春之外,也沒有其他優(yōu)勢,扔到女孩堆里,就被湮沒了。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的這種工作,有時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百般打聽她跟別人和跟他有什么不同。那這次,是為什么打她,難道就是因?yàn)樗o拿了錢。
她恨恨地說,我會還給你的,一分也不會缺你的,不欠你的。一會兒,潘金程打來了電話,她把手機(jī)放在耳朵上,按時間猜測,他應(yīng)該到了自家門口,還沒進(jìn)屋,那個大哥肯定放下他后就走了。
聽口氣,他是在外面,沒在老婆身邊。他惡狠狠地上來就是那句,你等著,我準(zhǔn)會弄死你,我不弄死你,省得別人也弄死你。她也惡狠狠地說,誰弄死誰還不一定呢。她一反常態(tài),揀著最難聽的臟字罵了一句,話一出口,自己也驚訝了,她用的是地地道道的此地方言,用得非常流利。她不是故意的,而是因?yàn)樯鷼舛藗窝b。
潘金程也馬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驚訝地問,你到底是哪兒的?不是東北的?剛才我就發(fā)現(xiàn)你說話不對,你說“你不就是個斯鬧(餿)饅頭嘛”,有一次你說夢話,我就懷疑過你,但沒多想。難道你的名字也是假的?也難怪,你們這些人都是假名。她一時啞口無聲,然后沉默了一下說,我在這里待了好幾年,熏也熏成這地方的人了。
別糊弄你爺爺了,自己招了吧。
賈姍姍意識到自己牽扯了新問題,不想跟他過多交涉。本來想著以后在合適的機(jī)會告訴他,可經(jīng)歷了這次挨打,她不想說了。
現(xiàn)在不想了,也沒有以后了,本來這種關(guān)系也不會長久,她掛斷電話。
他那邊絲毫不放棄,又打過來,掛斷,又打過來。她關(guān)掉手機(jī)。
有一只蚊子在她的耳邊聒噪地叫著,她雙手朝著空中擊掌,蚊子不叫了,她翻了個身,一會兒,蚊子又叫了起來,不知是那只還是另一只。她又伸出雙手沖著叫的空中使勁拍擊了一下掌心。蚊子不叫了,不知是出于狡猾,還是真的拍死了。
遠(yuǎn)處傳來狗吠的聲音。不一會兒,就聽到摩托車的聲響。
除了潘金程不會是別人。小城鎮(zhèn)沒有多大,他想來,是會很快的。一開始,她還耍著性子,不去開門,但到底不忍心讓那咚咚的敲門聲不絕于耳。她打開門,雨已經(jīng)停歇。潘金程兩手托著后腰,身子彎曲著,瘸著一條腿,雖然不敢大聲,但還是一個勁兒的哎喲哎喲著,不時地罵句“破鐵軌”,似乎疼得受不了。過舊鐵軌時,路滑,不小心摔倒了,當(dāng)時坐在地上,動不了。大概傷著尾骨了。
兩個人,一個盤腿坐著,另一個躺著,將疼痛的一條腿抬高墊在枕頭上。就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夜晚,賈姍姍講述了她的經(jīng)歷。
她說,到現(xiàn)在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她點(diǎn)燃了一根煙,順手也給潘金程點(diǎn)了一根。兩個人沒有開燈,在夜色中吐著看不清的煙霧。煙火忽明忽暗。
兩個人自從認(rèn)識以來,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正經(jīng)地說過話。
她說,她的家其實(shí)就是這里的,是王黃村,離這里三十里地。她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哥,嫂子是東北人,嫂子進(jìn)門后,就急著把她嫁了,那年她十七歲,嫁到東北延邊那邊去,一個跟朝鮮交界的地方。那個男的一開始還可以,后來就經(jīng)常打她,她打不過他,但依然反抗,越反抗,越挨打。說來可笑,她的力氣就是這樣練出來的。有一個夜晚,她裝作出來倒第一遍洗發(fā)水,就趁機(jī)逃跑了,當(dāng)時,因?yàn)椋l(fā)現(xiàn)她萌生了逃跑的念頭,就時時刻刻看著。那是個冰冷的冬天,她上身只穿著一件秋衣洗頭,然后,穿著秋衣出去倒水,她不能添加衣服,這樣才不會引起他的懷疑。她一出那個院子,就撒開兩腿,像個嚇驚的野馬一樣瘋跑,冷風(fēng)把她的濕發(fā)結(jié)上了冰。那一次,她就像流浪的乞丐,受夠了饑餓和寒冷。
寒冷的冬夜,她差點(diǎn)被凍死,幸虧跑到一個還算講點(diǎn)情誼的姐妹家,她不敢久留,慌忙借了點(diǎn)錢和一件棉衣,就逃離了那個小城鎮(zhèn)。臨來時,那個姐妹還好心給介紹了一個在這邊打工的姐妹投靠。她不想回家,也不想讓家里的人知道在這兒。
賈姍姍說,她稀里糊涂就走到了一個岔道口,不知該去哪里落家。
4
天終于亮了。睡著了的潘金程,胖嘟嘟的臉往一側(cè)歪著,五官擠在了一起,鼾聲吵得賈姍姍心煩意亂。她在想怎么樣能把他清理出去。
沒想到這個難題一會兒就被來敲門的常勝解決了。常勝說,他這一關(guān)機(jī),弄得我一夜沒睡好。賈姍姍臉上似有疑惑,但沒有多問。他進(jìn)了里屋,把潘金程推醒,快給你媳婦打個電話,就說,打麻將了,打了一宿。潘金程覺得有必要,馬上按大哥吩咐的去做。
潘金程的傷嚴(yán)重了,已經(jīng)走不了路,疼痛難忍。
常勝分別給劉寶和張紅打了電話,叫他們馬上過來。這兩個人倒很快,一會兒就到了。幾個人把潘金程弄到車上,一起去醫(yī)院,賈姍姍小聲說我跟著去行嗎?她是征詢常勝大哥,大哥說,去吧。
常勝放下他們就急著走了,醫(yī)院里人很多,像趕大集似的。賈姍姍緊緊尾隨在他們仨后面,一會兒靠前給潘金程擦擦汗,一會兒又跑過去,提前撩開前面的門簾。骨科門診,有兩個大夫坐診。旁邊有幾個實(shí)習(xí)生站著,見患者坐好,都圍在周圍記筆記。這時,賈姍姍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穿白大褂的很面熟,原來是王黃村的小多,他倆從小學(xué)到初中都是同學(xué)。她悄悄繞到劉寶的身邊,這樣正好遮住小多的視線。再說小多只顧看醫(yī)生和患者,沒有馬上認(rèn)出她來。這時,她的手機(jī)響了,一下引來小多的視線,他輕輕地走過來,欣喜地叫道:仁素花。
賈姍姍似乎沒聽到,拿著手機(jī)接聽著,就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小多見她還沒進(jìn)來,可能是怕對方走掉,就忍不住出來看。他找了找,沒看到,就關(guān)門進(jìn)去了。
賈姍姍在拐角處的椅子上坐著等。她有意躲著小多,其實(shí),她對小多印象還不錯,但是她不愿意被家鄉(xiāng)的人發(fā)現(xiàn)。
潘金程的檢查結(jié)果是尾骨摔裂。
養(yǎng)了兩個多月才算好。這兩個月,潘金程在家養(yǎng)病。賈姍姍還是照舊過日子。她時常接待一些男人,多數(shù)令人討厭,臟的臟,沒錢的沒錢,有錢的又很變態(tài),變態(tài)得簡直讓她不敢相信。她那些姐妹中有一對雙胞胎,她跟其中的那個比較好,就是她投奔的那個姐妹,叫小敏。小敏說,她見過的更變態(tài),因?yàn)樗妹瞄L得一模一樣,有的男人非要她們一起陪,一開始,難免會尷尬,但是習(xí)慣了,也就無所謂了,她和妹妹后來學(xué)精了,遇上這樣的客人,就狠要鈔票。
賈姍姍記住了這句話,狠要鈔票。結(jié)果,這天來了一個人模狗樣的人,他確實(shí)變態(tài),她就按小敏說的多要錢,沒想到挨了一頓暴揍。這時,她想起了潘金程,如果他在,如果她能把他叫來,他肯定會為她出氣。所以,她會想他。所以,當(dāng)潘金程傷好后,再來找她,她就半推半就地兩個人又和好了。并且潘金程提出,兩個人定個協(xié)議,賈姍姍再不能去掙那個錢。賈姍姍同意了。
日子幾乎還算在風(fēng)平浪靜中度過,并且接下來的時光過得很滋潤。潘金程一反平時的小氣,每次消費(fèi)都大大方方地掏錢。賈姍姍就說,怎么這么爽了?潘金程就拍拍自己的大肚子說,男人嘛,就得男人樣。賈姍姍就高興地說,我給你包餃子去。賈姍姍最拿手的就是包餃子,皮薄餡大,反正潘金程覺得,她包的餃子比哪個飯店的都好吃,所以,賈姍姍一高興就說,我給你包餃子去。
這一天,兩個人像對小夫妻似的在一起喝酒吃餃子。潘金程的電話響了,是他老婆,他沒接。賈姍姍說,接唄。他索性關(guān)掉手機(jī),他怕電話打擾到他們的興致。
過了一會兒,賈姍姍的電話響了,居然是常勝的號碼。她手機(jī)上存了他的電話,但從來沒有相互聯(lián)系過,是以備急需用的。賈姍姍放在耳朵上聽了一下,就直接把手機(jī)給了潘金程。
電話里問,你們單位的加油槍是你偷的?他回答,是。偷了幾個?他回答,四個。單位上都要開除你了,你知道不?他回答,愛怎樣就怎樣。那你關(guān)機(jī)干嗎,你自己的事別總讓老婆給擋著,單位管不了你就跟你老婆講,你老婆又找不到你,錢呢?他回答,花沒了,還剩五百。你們馮主任說扣你工資,每月都扣,一直扣完為止,你說怎么辦吧。他回答,那可不行,我閨女的學(xué)費(fèi)怎么辦。你自己去擋啊,讓一個女人去交涉算什么。潘金程最后急了說,我揍他去。常勝說,別整沒用的。
賈姍姍聽明白了,原來他們這些天吃的是四個加油槍。
潘金程自己去找了馮主任,先是主動認(rèn)了錯,求得原諒,然后又說,我的工資一分都不能少。馮主任說,可以,但是得值夜班。潘金程說,咱們科有專門值夜班的,好歹我也是老員工了,沒這個先例。馮主任早就恨死了這個人,他說,領(lǐng)導(dǎo)班子會上公布了,把你調(diào)到保衛(wèi)科去。潘金程一瞪眼珠子說,我不去!馮主任慢條斯理地說,可惜你沒資格講條件了,不開除已經(jīng)不錯了。
調(diào)到保衛(wèi)科的潘金程要值夜班了。第一天的時候,他煩惱透了,長夜漫漫,令人困頓不堪,尤其是時間熬到深夜的那種死寂清冷,讓他覺得似乎一下被所有人扔掉了。還好,第二天,他就找到了個好辦法,自己一個勁地感嘆,天無絕人之路啊。
5
每輪到他值班時,他就下半夜去賈姍姍那里,天亮之前再趕回單位。這事得逞了三個月,三個月后的一天,他像之前一樣天亮前趕回單位,沒想到大鐵門從里邊鎖上了。他沒有辦法,只好從鐵門上邊跳過去,結(jié)果鐵門因?yàn)槌D觑L(fēng)吹雨淋得有點(diǎn)糟了,平時不顯,他這一攀爬,身體又重,鐵門一下倒了,順勢砸在他身上,身體倒沒有大礙,但是臉被劃破了。
第二天,一上班,他才知道,原來是保衛(wèi)科科長來查崗,見他不在,就故意在里邊鎖上了門。自此,他值夜班的好日子暫告一段落。
這事傳到他老婆丁紅敏的耳朵里,丁紅敏叫了自己妹妹和女兒,去打賈姍姍。沒想到,去了之后,不但沒打了人家,三個人反倒被人家打了。不但如此,人家倒有理似的天天來他家門上找事。丁紅敏怕鄰居知道丟人,就約了她一起去咖啡館談。
咖啡館的光線很暗淡。兩個各懷心事的女人按約定時間準(zhǔn)時到達(dá)。落座后,兩人都要了拿鐵,都表現(xiàn)出非常熟練地用小勺攪動咖啡,實(shí)際上,都很笨拙,一看就知道彼此都不是咖啡館的???。兩個人不動聲色地互相打量,顯然,來之前,都精心打扮了一下。賈姍姍捏著小勺的手嫩白嫩白的,指甲長長的,涂著綠綠的指甲油,一看就是被專業(yè)修理過。丁紅敏注意到這里,就把自己那只青筋暴露的手松開小勺,慢慢撤到桌子底下。她覺得,這沒有什么可比的,以前,自己也有一雙好看的手啊。
賈姍姍先開口打破了沉默,她說,你說吧,找我干什么。
丁紅敏說,你是怎么打算的?
賈姍姍反問,你呢?
丁紅敏說,他死活不離婚,又不讓人清靜。
賈姍姍喝了一小口咖啡說,你管住他就好了。
丁紅敏盯住她的綠指甲說,你管住自己就好了。
賈姍姍說,我圖他什么,除了挨打。
他打你?
賈姍姍笑了,你知道我為什么打得過你們仨了吧?我練出來了。
本來,丁紅敏也挨打,但她故意得意地說,他在家可從來不打人。
賈姍姍說,你把褲子脫下來,我就信。
潘金程跟賈姍姍說過,他經(jīng)常打老婆的屁股,因?yàn)樗?,只有屁股上還禁打。
丁紅敏說,你打算怎么樣?
賈姍姍語氣中帶著挑釁說,沒打算。
丁紅敏看得出,她確實(shí)沒打算。這里說的打算,就是她想不想讓他們離婚。
接下來,就是沉默。
兩人咖啡沒喝完,就草草走人了。走的時候,丁紅敏發(fā)現(xiàn)了賈姍姍的腳趾上也涂了綠指甲油,她暗罵了一句。丁紅敏付了賬。不知為什么,此后,丁紅敏不再為他們的事煩心,也很少再生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么默默地認(rèn)了這事,并且懶得過問。
潘金程漸漸地不再打她。也不再打賈姍姍。兩個女人對此很滿意,甚至像撿到便宜一樣竊喜。潘金程還是在值夜班的時候常去賈姍姍那兒過夜。白天就很少去。這天中午吃飯后,他睡了一會兒,去交電話費(fèi),看到路邊新鮮的桃子,就買了些,順便去看賈姍姍,賈姍姍不在。這時,劉寶給他打來電話,說了幾句閑話后,很隨意地說,賈姍姍最近干嗎了?沒干嗎,在家待著。噢,那我是看錯了。什么?剛才我看著有個人像賈姍姍,在綠蔭歌廳里的包廂里,就是一閃,看不清,準(zhǔn)是看錯了。潘金程說,不是,我在她這兒呢。
6
歌廳外面有一個大院子,院子里有個荷花池,荷花開得正旺。賈姍姍從歌廳里飛奔出來,后面跟著追趕的潘金程。眼看就要抓住了,賈姍姍靈機(jī)一動,跳進(jìn)荷花池。潘金程沒料到這一招,竟然氣樂了,賈姍姍在水里也哈哈哈大笑。她現(xiàn)在學(xué)精了,能躲就躲能跑就跑否則挨死揍。潘金程說,滾上來。你不打我,我就上去。有幾個男男女女正從外面進(jìn)來,往這邊看。潘金程說,快滾上來。
太陽無精打采地忽隱忽現(xiàn)。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快走到舊鐵軌時,走在前面的潘金程忽然改變了路線,轉(zhuǎn)身往回走,并四下里張望,然后他沖著一個寫有“如家”的飯店走去,賈姍姍也慢慢地跟在身后。正在這時,潘金程在躲閃車輛的過程中,看見了常勝的車,車正在不急不緩的往前行駛,他沖車上招了招手,示意看到了大哥,大哥當(dāng)然也看到了他,也看到了跟在他身邊的賈姍姍,然后,大哥的車子既沒有減速也沒有摁響喇叭就走了。
潘金程知道,這位大哥雖然對他一直不錯,他也私下處理一些大哥不便出面的事,但終歸不是一個圈子里的人。人家大哥在市里是有頭有臉的人,偶爾還會上電視,對于他那么有地位的人來說,也許很避諱別人知道他的生活里還有這幫人。如果單是自己也就罷了,偏偏還有賈姍姍跟著。
不過,他又想,也許大哥并沒有看不起的意思,有一次喝了點(diǎn)酒,大哥可能喝多了還勸他說,既然和賈姍姍分不開,就要好好相處,其實(shí)有錢沒錢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可以按著自己的心愿去活,再苦再難只要有希望,就有勁,就有精神。那次,大哥還提到他自己的婚姻,說早就名存實(shí)亡了,現(xiàn)在有些家庭,其中包括他的幾個朋友,不知道為什么,有的都成了空殼,許多巨變造成的夫妻間的差異,無論怎么努力也根本無法溝通,暗地里只能是各過各的,但對外還要維護(hù)一種他媽的所謂體面。
潘金程要了五瓶啤酒,點(diǎn)了三菜一湯。賈姍姍看了眼怒氣未消的潘金程,忙殷勤地為他拆開封包的碗碟,倒上一杯熱水,一杯啤酒,然后自己也倒上,說,敬你一杯,道個歉,我不該去唱歌。說到此,拿眼一瞅,見他更惱了,就又趕緊說,我用詞不當(dāng),自罰一杯,是陪唱,不該去陪唱!他拿白眼翻她。她說,咱們心平氣和地說,不生氣,不吵架,我保證。
他說,回去再說。
從他的語氣里,她以經(jīng)驗(yàn)推測,回去后,沒有好果子吃。
反倒可以放松了,她既然知道說好話沒用了,就不用說了。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喝完五瓶,她又要了六瓶。兩人輪流去廁所小便。喝下去的酒變成了液體,也有的變成了發(fā)酵素,把各自內(nèi)心的結(jié),發(fā)酵,膨脹。
他一句話也不說。
她也不說。
吃完,潘金程埋單,帶頭走,剛走了幾步,就聽到一個異樣的聲響,然后緊跟著是服務(wù)生的尖叫,服務(wù)生就在他的后面。他回頭去看,只見,服務(wù)生滿臉的驚詫,正面對著賈姍姍。
賈姍姍其實(shí)并沒跟他一起走,她還是坐在自己的那個位置,綠色酒瓶子還在她的手上,頭部流著黏稠的血。
他氣憤地跳過來,你怎么不砸死,砸死算了!他罵完,就撥打常勝大哥的電話,但是剛打出去,就馬上掐斷了。他改成打了120。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給縫了十六針。
縫畢,賈姍姍說,一點(diǎn)也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