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6期|張玲玲:無風之日
壹
楊耀裕站在櫻花幼兒園大門十米開外的馬路對面,看了一個小時。最近他看東西一直模模糊糊,起先以為是老花,但最近連遠處也開始看不清了,光能分辨幼兒園保安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年輕,黑黑瘦瘦,一張窄臉,帽子比腦袋大一圈,扣下來能擋住半張臉。
上周五四點半,老楊看見那男孩穿著一件深綠色的棉襖和一條牛仔褲,從一群小孩里出來,蹦進一個用黑皮筋扎著馬尾的中年婦女懷里,兩人手拉手穿過馬路,從他身邊經過,走進超市。
那會一個背著黑色環(huán)保袋,袋子上印著一個紅色膠皮小人的中年婦女估計也在等人,搭話道:“接孩子呢?!?/p>
“對?!?/p>
“大班?”
老楊搖搖頭。
那婦女笑:“沒見過你呢,估計來得少。孩子姥姥給接送卡了吧?”
那會兒他就愣住了。
才六點,但天色已經黑得跟八點鐘一樣,保安開始鎖鐵門。老楊的連帽棉襖洗多了,內膽棉花結成了坨,在南方十二月無孔不入的寒冷里毫無招架之力。
櫻花街口靠近一個城中村,他走到村口的時候,夜宵攤已經擺了出來,鐵板煎豆腐,酸辣粉,熱氣騰騰地在路燈下排成一排。城中村外被一幅巨型地產廣告牌給擋著,停著幾輛正在攬客的紅色殘疾人面的。其中一輛車坐著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老頭,戴著棉氈帽,穿著軍大衣和一條黑棉褲,雙手躲在把手上的棉套里,左腿膝蓋位置扎著一根紅繩,下半截空蕩蕩。
他看見那殘疾老頭至少三次了。這么多車老楊只記住了他,但那老頭似乎從來沒認識過老楊。每次見了,老頭總會撩起兩片塑料簾子,沖他喊:“老板,坐車不?”
老楊起先搖頭,又問:“去蕭山紅星農場多少錢?”
“太遠了,得六十?!?/p>
老楊擺擺手,轉身準備離開,那人在后頭喊:“老板,五十走不走?”老楊還是沒作聲。他已經走得老遠,還聽見那人遙遙喊著:“四十五,走不走???路太遠啦?!?/p>
從城西到蕭山得轉三趟公交,四塊錢,運氣好費時兩小時一刻鐘,到家也得八點半了。他應該在外頭填下肚子,但柴建梅不等到他一定不吃飯。老楊中途換312路的時候,趁著一個老太太下車,終于在巴士最后一排坐上了位置。他坐在窗邊,看著路燈流星一樣飛逝而過,心想,其實上了那輛殘疾車也行,至少得光顧一次他的生意,都不容易。
老楊進門的時候,看見柴建梅坐在雙層床下鋪縫絨布兔玩具,床邊擺著兩只半米高的大藤筐,一只裝著已縫完的,另一只筐里則是玩具部件以及填充用的白滌綸棉。她大腿上落滿了棉屑與針線頭,姿勢跟他下午兩點出門前幾乎沒任何變化,但筐里的成品玩具比出門前多了一半。
她不縫玩具了,準備站起來:“中午剩了點面筋青菜,你要想吃面也行?!?/p>
楊耀裕按住了她:“不用。我來?!?/p>
他揭開桌上的罩子,看了看盤內打蔫的蔬菜,把菜盤端進露臺用木板搭出來的廚房——如果這一張簡易煤氣灶臺和七八只碗碟能叫廚房的話。
吃飯的時候,柴建梅看他面前的米飯只動了兩筷子,問:“怎么了?飯?zhí)???/p>
老楊道:“沒事,肚子不太舒服?!?/p>
她看著他缺掉的兩顆門牙處,說:“你有空得去鑲上。太不方便了?!?/p>
老楊說:“犯不著。冬天是冷,但夏天就涼快了。”
他站起來,拿起腳下的熱水瓶,倒了一碗水,從外套口袋的錫紙藥板摳出一粒藥,趁她沒注意就著熱水吞了下去。
夫妻能申請工廠單人間,雖好過通鋪,但單間也不到二十平方米。放了餐桌,就只能放一張床鋪。老楊坐的位置,正好能見墻上掛歪的掛歷邊那一塊空蕩蕩的灰墻壁,墻上嵌著一枚生銹的小鐵釘,原先掛著一張楊志強的遺照。前年夏天的一個下午,老楊把相框摘了下來。這么多年過去,墻也老舊了,他不去拔釘子,是擔心稍一用力,石灰粉會撲簌掉下來。
“今年一場雪都沒下。”
“快了。”老楊安慰說。
“我們這邊至少有三四年沒下過雪”,柴建梅說,“有一年大雪把廠房和電線桿都壓垮了?!?/p>
“那是2008年,快十年了”,老楊想了一會兒,“后來就沒有下過這樣的大雪。”
“我們在這都快十五年了?!辈窠氛f。
老楊沒接話,心想著那事最多只能拖到明天,十五年,如今他一天都不想等了。
貳
晚上老楊做了一個夢,夢見楊志強朝自己扔雪球,兩個人隔著一面墻。好像就是他蘇北老宅門后面那堵一米不到的磚砌矮墻,但是夢里它的位置發(fā)生了變化,從門后變成了門口。從他站的門檻到矮墻差不多五十米,地上雪積得很厚。楊志強看起來十二歲左右,老楊不知道為何十分生氣,想追上去打他,但兩腳卻陷在雪里無法脫身,好像在某種流動的旋渦里一樣。他在徒勞的掙扎以及頭疼中驚醒了,坐起身,發(fā)現柴建梅背對著自己睡得很實。這么多年過去,兩人還是擠在一張一米五的雙層鋼絲床下鋪。老楊摸了一把后背,發(fā)現又出了一身汗,這盜汗的毛病從他年輕的時候就開始了。
老楊爬起來,披了件衣服,從床邊提了只電筒,出門右拐,走到四樓的公共洗手間。蹲在蹲坑上,記起楊志強出事三天后,他在招待所正是因為早上一碗蔥油拌面腹瀉到凌晨,整宿都沒有睡好。
沒什么動靜。老楊只能回到床上,摸了摸潮濕的被褥,躺了上去。他發(fā)現自己的睡意消失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床頂,判斷那幾根鋼架到底在哪個位置,但輾轉反側了沒幾次,依舊在迷迷瞪瞪中睡了過去。
老楊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還不到八點。床邊粉色蘋果形狀的鬧鈴沒響起來。那是他們買電飯鍋時候的贈品。用了差不多一年,他才知道怎么調鬧鐘。電子屏顯示的時間永遠比實際時間慢二十分鐘。
透過封閉陽臺上的不銹鋼欄桿,可以看見天色很陰。柴建梅已經醒了,他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她是怎樣日復一日地不弄醒他去煮好早飯的。
柴建梅用毛巾裹著電飯煲膽,把粥端回到塑料餐桌上。他注意到她手上的凍瘡又嚴重了不少。
“最近一定會下雪?!彼匆娝羌疑薜闹獠恳呀浤€,領口縫針的位置已經斷了開來,布料黑得發(fā)亮,外套打開的時候,光像能從里面透出來,忍不住再次說道:“要么還是買一件棉襖吧。超市的衣服正在打折呢?!?/p>
“我身上這件不就是打折買的?”
“大潤發(fā)都改成聯華了?!?/p>
“你給自己買一件?!?/p>
“找工作也需要一件好衣服”,她努力說服他,“馬上就要下雪了,買件防滑布料的,雪水都進不來。”
“不用。待會兒我去買菜,順道去找下老龔”,老楊說,“去問問廠子的事情到底咋樣了?!?/p>
叁
出門前老楊把鞋子取了出來,他那雙氈帽皮鞋的鞋跟五個月前已經壞了,跟老龔借了一只502膠水重新粘好,但不大管用。這會兒他發(fā)現雖然鞋跟的縫依舊開裂,但柴建梅把前一天沾上的煤灰和泥土都刷得很干凈,并塞了一雙玩具布料縫的新鞋墊。
老楊一邊系鞋帶一邊說:“沒事的,找不到大不了回家”,他故意大聲嚷道,“要餓死可沒那么容易?!?/p>
柴建梅拿著針線走過來,把他背后那塊被鐵絲割出的破洞給補上了,她堅持讓他嘴里咬一根筷子:“不然容易長針眼?!?/p>
老楊雖然不信,但是還是順從了她,并沒說比起他腦袋里的那個炸藥包,長針眼實在不算什么。
樓道十分昏暗,每一層樓都只安了一扇窗。窗戶都在過道的最西,早上還不如晚上亮堂。廠子停了之后,宿舍樓也沒人來打掃了,不時能看見小孩扔在樓梯上的零食袋,或者一小攤融化的粉紅色真味棒棒糖。感應燈也壞了。電工小陶三個月前便沒再出現過。老楊扶著樓梯小心翼翼走著,差點踢到樓道里放著的幾個咸菜桶。302家的門口還放了一只褪到發(fā)白的紅塑料面盆,里頭放著腌好的幾塊咸肉。
老楊推開鐵門,看見垃圾桶邊斜靠著一把灰黑色的格紋折疊傘,扔的人沒有耐心放進垃圾桶就走了。他撐開看了看,發(fā)現只斷了兩根傘骨,收好后放了回去。猶豫了一會兒,又走回去重新撿了起來,夾在了胳膊下面。
宿舍樓大門往左,是沈建能開在紅星中路110號的小賣部。門口塑料架子上掛著一串袋裝咪咪蝦條,袋裝飄柔洗發(fā)水,還有星球杯。最外面的木架子上攤著一摞報紙,七八本雜志。雜志早過期了,外面的透明塑料皮上落滿了灰。其中兩本舊雜志,《環(huán)球人物》和《福布斯》,被人拆開,扔在報紙上,封面打著卷邊,印著2015年。
老沈主動招呼他進來。老楊沒有拒絕,坐上了他遞來的那張淺藍色鏤空塑料凳。老沈說:“我老婆昨天晚上她睡不著,看了半天,說是中控車間的李萍?!?/p>
“哪個李萍?”
“我不記得,但我老婆有印象”,他說,“這個,經常帶著女兒來我們這邊買草莓和葡萄味兒旺仔QQ糖的?!?/p>
老楊接過手機。視頻是打橫拍的,把人拍得過扁過寬,臉很模糊,只能分清眼和嘴大概位置,他努力想了想,但依舊沒什么印象。
沈建能說:“你怎么會想不起來呢?說話大舌頭,脖子有塊癲癇紅斑的那個。老公在隔壁的義烏物流公司當貨車司機?!?/p>
沈建能又回到她咬人的那一段上。老楊沒什么頭緒,盯著街對面,發(fā)現沿街的樹木葉子已經掉得差不多了,樹木下半部分刷著防蟲用的白石灰。對面奶茶店整天都在用兩臺立式音響大聲放著DJ音樂,鬧鬧哄哄。奶茶店外頭停著一輛安徽牌照的米卷貨車。紫色、米白色長短不一的米卷扎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好幾個小孩拉著母親的手嚷著要買。老楊想起以前帶著楊志強拿著半袋玉米去村口看人搖爆米花,其他小孩捂著耳朵也要站在爆米花筒邊上,等著那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但楊志強一定躲得遠遠的。
想到這里,老楊不免有些好笑,這么膽小的人后來怎么就成了英雄?
他站起身,把板凳還給沈建能,打算像過去幾個月那樣,看看路邊有沒有新鮮的蔬菜。冬天一來,蔬菜價格變得越來越貴。紅星路沿道零星擺著幾個蔬菜攤,胡蘿卜比超市一斤便宜一塊,青菜和芹菜每斤至少便宜五毛。他在路邊找了一圈,想找上次一個住在農場邊上的老太太,她家的西葫蘆和蔥都比別家要便宜幾毛錢。
他出門前數過錢,錢包里還有一張五十,兩張十塊,一張五塊,一張一塊的紙幣,還有四個一塊,兩個五毛鋼镚。一張整錢也沒了,前天就破開了,是在老沈的小賣部里買了一筒機器卷面,一瓶海天醬油。
他看見了601的老葛正蹲在地上,皺眉捏著一把西蘭花,老楊拍了他肩膀一下,老葛回見是他,道:“我把喜糖給你老婆了?!崩蠗铧c點頭,深吸了一口大米焦香的味兒,從他們中間穿了過去,決定今天買點肉,畢竟他們已經快兩周未見葷腥了。
過去的時候,老楊看見賣米圈的中年男人在寒風中忙著把吃的分裝成小袋,手和耳朵凍得通紅。等到雪天一來,這些膨化米卷就會因潮濕變韌,變得無人問津,就跟他們這些老人一樣。
超市四處掛著年終促銷的牌子。他很快就看見了柴建梅說的正在打折的衣服,就在賣場中央,一堆衣服四仰八叉地躺在帶扶欄的手推貨架上,架子上面用黃底黑字標注著“現價199,原價399”,“399”上打了一個大叉。他拎起一件看了看,又放了回去。過道一側賣方便面,另一側是賣糧油。整個超市空蕩蕩的,幾乎沒什么人。售貨員比之前少了很多,連收銀臺都關了三個。
他終于找到了豬肉柜。豬五花打折,十三塊五一斤,燈光下看著還好,但拿出一盒來,卻有些變色,他看了看,攥緊了一下口袋,沖著正在打瞌睡的年輕人喊道:“師傅,麻煩切一斤五花。”
肆
老龔彎腰往暖瓶里灌水的時候,遠遠看見老楊提著一袋菜過來,棉衣的拉鏈一直拉到領口,頭上扣著帽子,肘下夾了一把折疊傘,便朝他揮了揮手。保安室里開著一扇電暖風機,葉片燒得通紅,老楊把蔬菜和肉放在門地上,手湊到暖風片那邊烤火,終于感到胸口和腦袋都好受一些了。
老龔灌滿了紅綠兩只熱水瓶后,電水壺里還多出來一些,便找了一個印有“紅星集團”的紙杯,從一只生銹的茶葉罐頭里撮出些許毛峰,給老楊泡了一杯茶。老楊摸了下杯口,太燙,他打算緩緩再說。
“老沈說被抓走的叫李萍?!?/p>
“我剛想跟你這么說呢”,老龔道,“老沈這嘴藏不住事,大家都知道了?!?/p>
老楊看著他輪廓分明的顴骨,心想兩個人認識快十年了,老龔的山東沂蒙口音還是一點也沒發(fā)生變化。
老龔捧著杯子,若有所思。停工大半年,他還是穿著工廠保安的鐵灰色大衣,戴著保安帽日夜看大門??蠢蠗畎l(fā)呆,老龔從煙盒里摸出一根大前門,老楊擺手不要,老龔把煙就著暖氣片烘了一會兒,煙頭滋了兩下便燃了起來。保安室里放著一臺21寸舊彩電,只能收到央視、農業(yè)等頻道。兩人盯著電視機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講自己養(yǎng)白玉蝸牛的經歷。
節(jié)目播完,屏幕下方列了一串加盟電話號碼。
“騙人的?!崩淆徴f,“這玩意養(yǎng)不活。而且中國人也沒誰吃。我一個侄子好多年前就養(yǎng)過,賠了很多錢?!?/p>
老楊點點頭,沒說話。老龔常提自己親戚,但是沒見他回過老家。老楊懷疑老龔可能沒結過婚,但他也從沒問過。
門口的書桌下面壓著一張A4紙,上面印滿集團領導辦公室號碼,旁邊還有一張老龔年輕時候穿著墊肩襯衫的兩寸黑白照片,嘴上一圈小絨毛,二十歲出頭模樣,半側著臉,茫然看著另外一側。相比起來,老龔工號牌上的照片就老得多了。他這會兒把煙頭夾在手里,看著電視,一個地產廣告重復播放得有十二三遍,讓人懷疑卡了帶。
老龔走到電視前,拍了拍電視機側,發(fā)現不是電視機或者信號的問題,于是重新調回到央視。還在重播86版西游記,這一段他們都知道,“真假雷音寺”,兩人都被穿著道袍還在擠眉弄眼的六小齡童給逗笑了。老楊把放在桌上的茶杯取過來,吹了吹上面的茶葉碎末,幾片大的葉片緩慢落到杯底,茶水已經變成了淡黃綠色。
“這妖怪是彌勒佛手下敲磐的童子,西游里犯事兒的都是神仙的親信,比如太上老君的青牛什么的”,老龔說,“太有意思了,你說是不是?”
老楊發(fā)現外頭發(fā)出一陣喧嘩,他在想自己要不要站起身看一看。但老龔好像沒注意到外面的動靜,他的注意力都在電視劇上。
外面的聲音大了起來,老楊意識到這會兒工廠門口忽然多了許多人,拍了拍老龔:“外面在干嗎?”
傳達室的窗戶上面結了一層灰,看過去陰沉沉的,一塊云壓著另一塊,沒有一塊干凈的天色。一點風也沒有。老楊忽然信了柴建梅的話,這幾天真的要下雪了。
老龔站起來,煙已經快燒到一半,他從十字窗格看見最下面一排,眾人圍繞在灰白色的榮譽墻那邊,終于記起來,拉開了傳達室的大門:“去看看,補償名單剛剛貼出來了。”
老楊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抱著僥幸的希望把五百多人的名單看到第四遍,依然沒有他。他在第三頁上找到了老龔的名字:龔智海,工齡五年。
回到保安室,老龔憤懣道:“我干了八年了,2009年5月14號進的廠。他姓戴的憑什么扣我工齡?我來的時候他毛都沒長好呢?;熨~東西。”
老楊問:“你打算咋辦?”
老龔繼續(xù)發(fā)著牢騷:“老邵還缺過幾次勤,我連一天都沒缺過。燒40度也得守著。他工齡怎么就不少?上次那人嫌補償太少,就找勞保局維的權。咱們一道去維權?!?/p>
老楊想起來,2012年,一個三十來歲的工人在一次機床操作的時候不慎切掉小手指,想都沒想撿起斷指跑了一路,但趕到醫(yī)院還是遲了一步。那人管自己的毛病叫工傷,不能上班了,要工廠養(yǎng)自己一輩子。周老板賠了一筆錢,那人嫌不夠數,鬧了一段時間。老楊還記得那陣每次吃完早飯經過門口,都會看見一張白橫幅,上面寫了幾個墨汁淋漓的大字,跟早幾年周圍的拆遷戶一樣。過了一周,這些橫幅都消失了。
“勞保局在哪兒?”老楊問,他有些遲疑,“我年齡超支后,又干了好幾年,也行嗎?”
老龔沒接話:“你又不是吃空餉?!?/p>
“工廠停了才知道沒交過養(yǎng)老金”,老楊笑笑,“之前也沒人告訴過我。”
“你老婆剛退休的時候其實急了點”,老龔說,“就算工廠不交,她那時候說不定還能買個養(yǎng)老?!?/p>
“嗯,問了幾家,都不讓買了,說到了年齡上限。哪兒都有年齡上限?!?/p>
老龔有些同情:“你們太老實了?,F在據說有的地方撫恤金給二十萬。你們那時候三萬都不到吧?”
老楊默不作聲了。老龔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老楊忽然問:“你最后一次看見周老板是半年前嗎?”
老龔仰頭想了一會兒。天花板上安了個白色吸頂燈,燈罩里頭有個硬幣大小的顯眼黑點,他以為里頭有只蛾子的尸體,但找了梯子爬上去一看,什么都沒有??赡苤皇且粋€光盲區(qū)。
老龔盯著那黑點算日子。
“6月份,6月11,12。天氣挺熱,他穿了一件短袖。看起來還行。不開口說話沒人知道他得了絕癥”,說著老龔有些懊惱,“如果周老板在不會不管??隙ㄊ切沾鞯脑?,他來了后就沒有過好事兒?!?/p>
“反正亂扣錢我就找勞保局,或者找我侄女寫狀子。她在青島大學讀書”,老龔又說,“不要錢?!?/p>
“戴總做不了主,沒人聽他。但周老板是好人”,老楊想起還是因為周老板的緣故過了一段能掙上錢的日子。那時候因為當地電視臺采訪“見義勇為者的父親”,讓他談談怎么進行家庭教育的,他不記得自己具體說了什么,但最后記者問他如今在做什么,他答種田打零工,沒固定工作。上過省內慈善榜的紅星集團董事長周昌金恰好看見,主動聯系電視臺,給夫婦二人都在廠里安排了工作。柴建梅做勤雜,2010年高血壓后主動申請內退。老楊年齡超支,但為照顧其生活,周老板同意延遲退休。非但如此,資金鏈未斷之前,周老板每年新春都會拎幾盒麥片核桃露看他們。
想到這里,老楊有些酸楚:“就是好人沒好報?!?/p>
老龔道:“我聽說可以換血。把年輕人的血換上。以前他們都那么干。”
老楊想了想他們指的是誰,笑了笑。
“晶晶管也比戴總好。還有救助組那幫也不行。畢竟是家里人,外人不會上心?!?/p>
老龔咳嗽起來,捏著煙屁股,站起身,吐了一口濃痰到書桌邊上的黑色垃圾袋。
“你得少抽幾根?!?/p>
“戒得了就不是這樣了”,老龔咳完,聲音沙啞,忽然憂愁地看著老楊:“你最近氣色也不好,好像瘦了點兒。身體沒事吧?”
“食堂都關了?!崩蠗钫f。他看見墻上的掛鐘指針剛剛轉過十一點,決定不再聊下去。站起來,把菜肉拎上,至于補償金的事情,他打算等等再跟柴建梅說。老楊走出去五十米,老龔看見地上那把傘他沒拿走,本想叫他回來,但一想也不急,順手把傘收進儲物柜里。
伍
“今天買了五花,不貴”,進門后,老楊把塑料袋子給她看,“買了一斤肉,還有蒜苗大白菜,紅燒或者炒都行?!?/p>
他從她表情里看出一些不對勁,身上也是干凈的,她今天沒縫玩具?!霸趺戳??”
“沒事”,她站在灶臺邊上,用鋼絲球擦著灶臺發(fā)污的位置,那個位置她已經擦了很久,瓷磚上被油煙掩蓋的花紋都露了出來,“今天成成捎信說,我小舅舅前幾天死了?!?/p>
“北邊的那個?”
“嗯。我小舅媽死了后,他不是都一個人住著那老屋么。人家看他不出來,推門一看,人僵在中堂的扶椅上,死了好兩天。幸虧天冷沒發(fā)臭?!?/p>
老楊說:“他得有九十了吧?”
“今年九十二。倒是夠本了。我母親生病走的時候才四十八呢。那時候我多小。我們那時候都不知道啥是子宮癌?!闭f著她開始算,“話說回來,我那幾個舅舅,沒一個死得安穩(wěn)的?,F在老人都沒了。”
楊耀裕想著這些屋子慢慢就倒塌消失,好像吹過村莊的風就這樣安靜地吹垮了那些衰老的房子,也沒人注意過。
米飯已經煮下去了,柴建梅切了半塊肉打算做蒜苗炒肉,剩下的一半加鹽放進一只掉漆的搪瓷缸里面:“成成蘭溪工廠的班不上了,最近打算去路橋,還不知道是不是臨海那邊。聽說認識了一個女的,介紹他去一家船廠做電焊工什么的?!?/p>
“那女的干嗎的?”
“沒聽他怎么說。這事情還沒準。成成長得倒挺好,就是現在還沒討上老婆。他過得不好,我們也不好意思開口要錢?!?/p>
老楊知道她惦記那錢不僅是因為兩人手頭太緊,還因為這兩萬塊錢是兒子的撫恤金。2007年5月,老楊弟弟楊耀宗開口借了兩萬塊錢,說是買農機車做生意,說好年后還上。到了年初八,他們家一個住在兵房的遠方姑媽孫子結婚,楊耀宗在酒席上喝到口吐白沫。大家勸他留下來歇一晚再走,沒肯,堅持跟一輛金杯連夜回程,不到半路就死了。本來家底就薄,弟妹生了肝腹水,看不起病只能在家干躺等死,成成又在讀書,一點銅鈿連堵窟窿都來不及,毋消說還錢。
錢畢竟是老楊這邊出去的。他只能轉了個話頭:“成成今年多大?”
“90年的,比強強小五歲。”
“男的不用急。”
柴建梅邊切肉邊道:“他要活著我們都抱孫子了。昨天睡前我心里還在數,究竟打了他幾次。但想來想去,也就四次。一次跟他一起去市里逛廟會,我們走到一個寶石攤子上,他偷了人家一個綠翡翠,就那么大”,她停下來,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花生粒大小,“還沒走兩步,就被人給發(fā)現了。那人跟我說,你兒子偷了我東西。”
老楊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聽這個故事了,但他什么也沒說。
“他一口咬定自己沒偷,那人說那你手攤開給我瞧瞧。他死活不肯,那人過來想把他右拳頭扒開,我起了疑心,幫人一起。他倔得很,手指摳破皮,才吃不住痛。我一看,果然握了一個石頭,二話沒說,反手一個巴掌。”
“回去一路,他沒說話,也沒哭。過了幾天,他跟我說因為瞧見戒指上那塊石頭丟了,想給鑲上?!辈窠防^續(xù)切著肉,“我們剛結婚時多窮啊。”
“說的好像現在不窮似的”,老楊笑,“我們沒好過?!?/p>
“你那屋子四面透風,比我家還干凈,連米缸都空的。但你樣貌還行。那時候我拖著幾個弟妹,想著能出去就好,回頭就和我娘說愿意,她把自己的老金戒指給了我?!?/p>
自從她生病浮腫之后,戒指沒戴上過,但光禿禿的手指上圈印還在,比別的地方要白一些。
“戒指上原來有塊寶石,早當掉了,后來到我娘這邊,補了一個假的。假的丟了也沒錢補上,你說以后有點余錢給重新鑲一下,他就記上了。我還打了他。”
“不能養(yǎng)他壞習慣,你打得對?!崩蠗钫f。
“我寧愿他活蹦亂跳”,她眼眶又紅了,“但我那時候跟他說,你以后得手腳干凈,看見人家不干凈你也別學?!?/p>
“你以為跟你那句話有關系?”老楊說,“他拿石頭才三年級吧?初二那年被我抓過跟外面的幾個小子撬煙草的銅字招牌。嘿,你說這人能干啥?五個人里頭,他連小頭目都算不上,大半夜站在路口給他們放風!”
柴建梅臉上溫柔起來,雖然她也不是第一次聽這故事。
老楊說:“其他人都撬完字跑了,他還靠在自行車邊上給人放風,差點睡著。要不是我找,還不知道睡到啥時候?!?/p>
兩人都笑了。
吃完飯柴建梅用一根塑料繩捆著肉,把綁好的肉系在一根衣架上,打算掛到陽臺晾衣繩那。
“老葛老婆說我們都得少吃鹽,但是我嫌命長”,她踮起腳,叉上衣架,“藥比鹽貴多了?!?/p>
“你保準能上一百”,老楊佯裝生氣說,“太耐老了,明明比我大三歲,但別人都說我至少比你大十歲?!?/p>
她常年浮腫的臉終于有了笑容:“你把牙齒鑲了就好了?!闭f著把衣叉重拿進來,靠著墻,“過兩天能用咸肉炒青菜,冬天的青菜根都發(fā)甜。”
“下午我給你去買藥,順便街上轉轉?!彼肓讼?,“要是回來得晚,你就先吃飯。”
“不用,今天晚上做點新鮮的,不再吃剩菜了”,她道,“你最近腸胃不大好?!?/p>
老楊說:“跟你做飯沒關系。年紀大了,頭疼腦熱正常。剩菜以前也常吃,不就沒事嗎?”
他注意到左手邊有一個棗紅色紙?zhí)呛?,打開盒蓋,里面八塊糖,兩顆是巧克力。
柴建梅道:“老葛老婆早上送的。”
老楊點頭:“今天買菜時候居然遇到,我還以為他留在老家辦事?!?/p>
“廠子不是說發(fā)通知嗎?他們特意從淮陰趕回來,順便給人發(fā)糖?!?/p>
柴建梅沒再說下去。他這會忽然意識到她已經知道了補償金的事情。兩人沉默了一會,老楊把盒里的糖果抓進口袋里。
陸
老楊一出門就吐了。怕遇見熟人,他走到路邊,找到一排黃楊樹花壇,在最大的槐樹后才吐掉。離他一百來米,一個穿著橘黃色衣服的環(huán)衛(wèi)工看過來。他感到難為情和愧疚,踢了一腳花壇下面的塵土,把穢物蓋上才離開。
自從一個月前查出來腦子長了一顆腫瘤,他一直在天慶路上的一家民營小藥房配藥,買高血壓用的厄貝沙坦還有治頭疼的散利痛。那店大概只有兩三個人輪流換班,老楊總是會撞見一個圓臉戴著眼鏡的姑娘,鏡片過大,收款的時候但凡一低頭,鏡架總是會滑到鼻梁上。
“這藥吃多了傷腸胃”,那女孩說,“你買得太勤了?!?/p>
“不是給我,是給我老婆”,他撒了個謊,“她有遺傳的血管性頭疼?!?/p>
“那應該做個CT查查到底啥毛病,老吃止痛藥不是辦法”,女孩說,“或者你給她買中成藥,安氣寧神,對腸胃刺激小”,她從柜上拿了兩盒沖飲的綠盒子,放在柜臺上,“可以進醫(yī)???。”
老楊道:“沒醫(yī)保。沒事,不用治?!彼麑⑺幠米?,數出三只鋼镚和三張十塊紙幣給她。
那女孩轉過身去,老楊打算以后換一家。他剛來杭州那會兒,民營藥房只有老百姓,如今滿大街都是藥店綠色招牌。一盒厄貝沙坦二十二塊,一盒十二片,柴建梅每天早上都得吃一粒,一盒二十粒裝散利痛,十二塊五。他要省著點吃,一個禮拜一盒也行,那是從前。現在頭疼加劇,一盒藥半禮拜。
老楊站在門口的飲水機旁邊,用水杯接了點免費熱水,又加了點冷水兌了兌。吃下藥的時候,他默數著那白色藥丸會滑到哪里,從喉頭,經過食道,再到胃。
半小時。老楊祈禱那股勁早點過去。
兩個月沒查出病前老楊還想再找工作。紅星周圍那一片的工廠從前幾年開始就沒有過好消息。他打算在市區(qū)碰碰運氣。但站在街頭茫然四顧,連問好幾個人,才弄清楚如今沒有勞工市場,改叫人才市場,跟他當年跑碼頭完全兩樣。車輛不斷從身邊開過,他想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邁過人行橫道。
一個年輕姑娘也在等紅燈。
“麻煩問下”,他開口道,“人才市場怎么走?”
女孩滿臉詫異,打量一眼,指著路口:“莫干山路那邊,你從這里直走到環(huán)城北路再拐?!彼粗蓛絷惻f的灰夾克以及空空如也的手,善意地補了一句:“得準備簡歷,也得坐車。”
紅燈變綠,姑娘跟著一撥人群過了中河高架下的人行橫道到梅登高橋。他在路上站了一會兒,看著十字路口的指示燈從紅變綠又變紅,復變綠,車輛停下,開走。人停下,離開,換一撥車,又換一撥人,才意識到倏然間已經過去一小時,連天都變黑了。
他發(fā)現身后的電線柱上貼了一張白底黑字的招聘廣告:招廚師和熟練勤雜工,月薪3500到4000,提供獎金,年齡四十五歲以下。他讀了一遍。經過報亭的時候,他買了兩張都市報紙,翻到招聘那一頁,幾乎每一條都仔細看了一遍,然后揣進了自己的褲袋。他打算帶回宿舍后,翻出一只紅色水筆,把可能的工作畫上圈。但是等到他翻到第二,第三遍,紙面還是干干凈凈。這時候他才明白,他太老了,屬于他的時間早都過去了,這也不是他該待的地方。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柴建梅煮了一鍋麥麩粥。
“不用井水不行”,她沒注意到他的沮喪,用勺子小心撇去發(fā)皺的粥皮,給他裝到碗里,“這里的水跟我們那沒法比。我一樣煮,但是就是紅不起來。”
“一樣”,他笑著說,“你煮得好,吃起來差不多。”
她把早上剩下的半袋榨菜夾進他的碗里,嗔道:“你吃什么都一樣。我晚上夢見他瘦了,身上一件衣服也沒有,跟討飯的一樣,伸手跟我要棉襖?!?/p>
他悶悶道:“現在才十月?!?/p>
“那邊不一樣”,她說,“從前聽我表嫂說那里冷得厲害?!?/p>
她自己用筷子蘸著袋子里頭泡榨菜的辣椒鹽水:“我現在還記得我娘那時給我托夢,讓我找藏在東屋墻壁罐子里一個銀簪子。除了她沒誰知道?!?/p>
老楊艷羨兒子總找她撒嬌,就算夢里他對兒子也是兇神惡煞的。但他想起很早之前的一件事情,眼下或許是個機會。
老楊慢慢說:“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那件衣服口袋里有張彩票。出事前三天買的,開獎日期就是我們過來后的第二天。我看了看,不知道怎么總覺得會中頭獎,覺得霉頭觸到一定份上也就到底。所以我一個人在招待所看了一天電視,等到開獎,對了三個數字,后面全錯。連末獎也沒中。我要笑死了,趕緊把彩票燒了。”
老楊說到只對了三個數字就笑個不停,但柴建梅并沒有真的明白他在說什么:“我們沒橫財運。正財運也沒。”
老楊沒說話。他感覺自己還處在招待所里那個失眠的晚上無法脫身,頭和腸胃一陣一陣難受。
“我想,要是他沒事,怎么都行”,柴建梅說,“把我的心拿去了也行?!?/p>
“你那心沒人要”,老楊說,“我的力氣也沒人要。”
柴建梅剛吃完飯就馬不停蹄地將不銹鋼指套套上了。她的幾個手指頭布滿老繭,內退后就靠縫補接濟家用,一直把針頭從那疊厚厚的布料里頭插進去,拔出來:“聽說現在像強強那種情況,政府給父母發(fā)錢,就跟發(fā)工資一樣?!?/p>
“得是烈士”,老楊說,“像那個開飛機后來找不到的那人一樣。是為了國家。”
柴建梅沒作聲,用的力氣小了,針一下子沒扎透。
“我上回去電信廳,已經沒那型號的手機了。廠子都停產了。二手的賣100塊錢都沒人要。”
她愣了一會兒:“我還以為得要五百?!?/p>
“用不著了,很早就用不著了?!崩蠗钫f。
她把針又插進了那堆厚布料里:“那人后來沒打過電話。”她說,“一次也沒打過?!?/p>
“嗯。”
老楊想起兒子板結的血衣。那是2003年1月11號的事情。17歲的楊志強初中畢業(yè)后跟著同鄉(xiāng)到下沙旭東網吧做網管,每個月六百工錢往家里寄五百,答應了他們到年二十五就回家過年。當天早上九點,他遇到兩個前天踩點的小偷偷一個上網者的諾基亞手機。他出手阻攔,與小偷起了爭執(zhí),未料其中一個身上帶了一把小水果刀。兩刀,正巧扎在脾臟。他追出去十米不到,捂著傷口倒在網吧旁邊的黃楊樹帶。當天值勤還有一個網管姑娘,即刻撥打120,但21分鐘救護車才開到,那會兒楊志強已經心臟停搏了。
老楊記得他聽到消息,趕到杭州,認尸,拿遺物,看見血把柴建梅之前在集市上買的一件藏青色帶毛領棉襖全部染透,也記得被偷手機的那人名字叫陳磊,在附近大學讀大一,金融管理專業(yè)。事后他給了老楊一個手機號碼,承諾會常來看看。十三年了,他再沒出現過。
每年3月,老楊都會背著柴建梅去兒子出事的地點看看。旭東網吧早于七年前便已經倒閉,道路擴建了五次,從雙向四車道改成了雙向六車道,后來又建起一條占地九萬平方米的商業(yè)街,周圍大廈林立。大廈前面每一季都會更換新鮮應時的各色溫室觀賞花卉,但黃楊樹帶早被連根鏟除。之前所有一切,全無痕跡。最后一次是兩年前,老楊拿著祭祀的黃紙站了半天,沒地燒,半路看見一個垃圾桶給扔了。
柒
老楊從公交車上下來,想起柴建梅說那邊冷得厲害。那他得想好,去的時候到底得帶上多少衣服,如果不夠,到了那邊他再找她托夢。他在心里默數手頭里還有多少錢,還能撐多久:買菜花掉十八塊三,買藥花掉了三十四塊五,他下午出門前翻出一張五十塊。
他頭疼得厲害,感覺永遠都數不清數了。走到那三輪摩托車那邊,老頭還跟過去一樣,坐在里面,掀起塑料簾,紅鼻頭下面掛著鼻涕,討好地問:“老板,坐車嗎?”
老楊問:“你待會兒在嗎?”
老頭說:“那可說不好。來一個人坐車指不定就走了?!?/p>
“你這車開不了多遠。肯定會回來的。”老楊指著他身后的那一排農民房,“你住里面?”
老頭笑:“我住老余杭,離這邊也就三四公里。同樣大小的屋子那比這一個月便宜八十塊錢?!?/p>
老楊想了一會兒,說:“過會兒我再用車行嗎?”
“老板”,老頭樂了,“過會兒車說不準就不在這了。要來個老板讓走,我總不能不走吧?!?/p>
老楊說:“沒多一會兒,你要是愿意等就等,實在有客,我不攔你發(fā)財?!彼a了一句,“待會兒我去蕭山。”
老頭說:“那行,你要給錢我哪兒都去。月球都行。只要交警別給我攔著?!?/p>
老楊也笑了。
經過聯華超市的時候他看了看那幾個燈,老龔跟他說過,監(jiān)控器總是裝在那些特殊的位置,像個燈罩。他全看出來了,小區(qū)門口的一排燈和保安亭加一起三個監(jiān)控,超市門口的吸頂掛了兩個。中央大道最近在修,路燈全給圍起來了,沒有監(jiān)控。
虧得陳磊沒換號碼,不然他也找不到他現在的住所。
他終于看見那孩子從幼兒園里頭出來,跟著同一個中年女人。他們會穿過馬路,走過一個小商業(yè)廣場,一家西式面包店,一家餛飩店,一家快餐店,一家寵物美發(fā)店,一家快倒閉的兒童創(chuàng)意水彩中心,還有一家夫妻水果炒貨店。瓜子和花生一包包擺在門口,爛掉的水果就扔在門口的筐里,散發(fā)著一股腐爛的甜味。然后就是超市,超市門口擺著三臺搖搖車,最大的是有升降的紅色小汽車,小汽車的前臉是一個卡通臉,很難分清楚究竟是狗,還是小熊。這車坐一次兩塊錢。另外兩個一個是喜羊羊,一個是孫悟空,坐一次一塊錢。只要一投幣,車身上的彩燈就會亮起來,放美羊羊喜羊羊的歌曲。那小孩每次都得坐兩次孫悟空,有一次他看見他纏著那婦女坐小汽車。坐了沒一會兒就下來了。還要過兩回糖。那婦女沒同意。
那婦女去了里間超市前,給孫悟空投了幣。孩子坐了進去。車子停了。他還坐在上面發(fā)呆。老楊給他投了一個鋼镚。車子重新動了起來。
老楊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陳稼睿?!?/p>
老楊想了一會兒,依然沒法判斷究竟是哪兩個字,他發(fā)現孩子的腦勺后面留了一根細長的辮子,辮子尾梢扎了一根紅繩。
“你是男孩吧,還扎辮子呢?”他逗他,“幾歲了?上小班?”
那小孩不解釋,盯著前面快速閃過的畫面。
老楊想起口袋的糖,掏了出來:“給你。”
“不用,我不能吃”,他擺擺手,過了一會兒,又問,“你糖什么味道的?”
“橘子,葡萄硬糖,奶球……”老楊在手掌上撥拉著那把五彩繽紛的糖紙,“這兩袋是巧克力?!?/p>
“我最喜歡巧克力豆”,他說,“有一次我爸爸從美國還有日本給我?guī)Щ貋韮珊?,我一天就吃完了?!?/p>
老楊發(fā)現他一點也不怕人,跟楊志強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但所有男孩都虎頭虎腦,他把巧克力遞給他:“你喜歡自己拿。”
他抓起兩袋,又放下了一袋:“你一袋,我一袋?!?/p>
“沒事,你拿吧。我有?!?/p>
“這糖很甜”,他拿著巧克力,熱情跟老楊解釋,“我上大班了。明年會上小學,小學的房子就在我們幼兒園邊上?!?/p>
老楊笑了:“那你是個大孩子了?!彼麕秃⒆影汛谒洪_:“超市里那女的是你奶奶嗎?”
“不,是我家保姆。我沒見過我奶奶?!?/p>
“你牙齒也是蛀壞的嗎?”那孩子忽然指著自己的門牙,又點了下老楊的豁口,張大嘴巴,把右手手指頭伸到牙齦上,給老楊看里頭那顆發(fā)黑的蛀牙:“就這兒,你看見沒?蛀了。但是沒關系,乳牙蛀了還有恒牙,等到長大就好了?!?/p>
他寬慰老楊:“你那兩顆牙也是,長大了就好了?!?/p>
在那婦女出來前,老楊已經悄悄走了。繞到廣告牌后面他就吐了,之后蹲在那大片未開發(fā)的泥地上,看著從泥潭里長出的星點野草,號啕大哭。他想了那么多次,整整一個月,一直決定和籌劃去做這件事情,想著把那孩子帶走,把那些他分不清是應得的還是不應得的錢要回來,然后再清楚地追問那孩子的父親——這些年到底怎么了,去嘗試抹平自己的失意和不足,但最終他什么也沒做,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走不到幼兒園和小區(qū)門口。只要一靠近,他這樣一個衣衫襤褸的羸弱老頭就會被戒備森嚴的保安攔下——從頭到尾,他所擁有的只有那一輛搖搖車的時間。
但老楊最想追問和詛咒的,卻是那至高無上的命運之神,他沒法原諒他多年的懈怠、殘酷和傲慢,一再將其生活碾成碎末,從未善罷甘休,而他從來沒能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他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但最后他還是兌現了承諾,坐上了那輛殘疾車。殘疾老頭把簾子用拉鏈仔仔細細封好了,連一小絲風都吹不進。暗橘的夜光從車外滲進,照在老楊的手上、肩上。車子開得搖搖晃晃,脆弱的避震系統(tǒng)使得一顆小石子也能讓它顛簸半天。他靠在車廂的一側,聽見那殘疾老頭大聲唱著快活下流的歌,不知不覺睡著了。老楊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只能看見那接近自己的一片烏云。而他只能等,或者無望地期待,一陣柔軟的風從四面八方聚集,把那晦暗巨大的云徹底吹散,直到呈現完完全全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