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18年第11期|馬金蓮:人妻(節(jié)選)
作者簡介
馬金蓮,女,回族,80后,寧夏人。在各級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純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新華文摘》《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載。部分作品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有作品被推介到國外。出版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長河》《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繡鴛鴦》《難腸》,長篇小說《馬蘭花開》《數(shù)星星的孩子》。
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先后獲《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小說選刊》年度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作家突出貢獻獎”,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魯迅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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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苦難的生活中從不認輸,卻在家庭的變故里低頭認 。博爾赫斯說:我犯下了一個人能犯下的最糟糕的罪行 ——我過得不快樂。從什么時候起,人妻以不快樂之罪判處了自己無期徒刑?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可還會有不一樣的劇本?
1
臘東梅狗墩子蹲在地上拆洗饅頭,門口一暗,一個身影軟囊囊立在門口。不用抬頭,她就知道是右邊的鄰居,麻女人。臘東梅仰頭對麻女人一笑,說,你擋著我光了,我看不到外頭的歡歡了。
麻女人腰一扭,不讓,用身子將那一扇能活動的玻璃門擋嚴實了,然后一臉篤定地望著臘東梅淡笑。
臘東梅揉搓著蓬松的大黃饅頭,兩眼也不閑著,透過玻璃門看街景呢。冬天天氣短,集來得早,散得也早,更是黑得早,六點鐘街上已沒什么景致可看。三點多集一散,那些蹦蹦車、大卡車把滿街面的花花綠綠的貨物全吸進鐵皮肚子,油門一發(fā),只留下破塑料、爛果子、菜葉子,被旋風(fēng)趕著滿地跑,滿街繞動的身影一個個消失了。臘東梅這個點做完了一天的饅頭,就開始清洗。如果饅頭還沒賣完,像今天,把清洗的活兒挪到晚上,得先騰出時間拆洗饅頭。只有把黃得賣不出去的饅頭拆碎了泡到清水里,才能騰出身忙活最后的大清理。
今兒手氣差,頭一撥面堿大得太多,蒸出來一共六層子全是黃饅頭,賣不出去不說,還沒地方放。氣得她直罵自己蠢,本事不行就不要怕麻煩,還學(xué)大狗屙屎呢。這不,一把堿撒下去毀了一撥面,也給自己留下了好多麻煩。
麻女人看了一會兒可能覺得沒意思,目光落在臘東梅溝子上,靜靜地出神。臘東梅心里冷笑,你想看就看吧,又不是個男人,還怕你把我的溝墩子給看爛了?但一股惱怒還是從心頭升起,臘東梅也不清楚在惱怒什么,就是覺得心氣不順。那種剛離開老家,胸口一下子敞亮的感覺,正被一股看不見的云翳慢慢地侵占。
她狠狠地捏著一股饅頭,把它撕成兩半,然后再一回手,又撕成四半。丈夫蘇龍昨兒就被她的動作給看笑了,說做饅頭本事一般般,拆饅頭倒是麻溜得很啊,從前咋沒看出你還有這一手本事呢?氣得她當(dāng)時把一個饅頭撕成了三瓣。
臘東梅穿一件短夾克衫牛仔褲,她知道自己這一蹲下來,屁股上頭就苫不住,圍裙前面長,后面用兩道細繩子挽著,白花花一道肉就露到外頭了。麻女人盯著看的正是那道溝壕。臘東梅惱意更濃了,在心里翻了個跟頭,不動聲色地往前寸寸身子,希望暴露的能少一點。
麻女人的目光終于疲倦了,像一只在秋天吃飽了閑飛的麻雀,懶洋洋在空中盤旋半圈兒,忽然落到了一個板凳上。那是一把粉紅色塑料矮凳,圓圓的,正靜悄悄放在臘東梅屁股后面。
麻女人努努嘴,輕輕笑,為啥不坐呢?放著不坐,難道怕它咬著你溝子?
臘東梅不動聲色地挪挪身子,把塑料盆子往后移動,露出那只嚴重褪色的凳子。
不想坐,溝子疼。臘東梅熱熱地笑著說。
這樣擠出一縷笑意的同時,臘東梅心里一團朦朧的霧氣忽然透開一道縫兒。她恍然明白了,她是把這女人當(dāng)婆婆了,所以她不自覺地拿出了面對婆婆時的心態(tài),有些怕,卻又忍不住給她一個討好的笑。
看把你給金貴的,你長了個金溝子還是銀溝子?你不坐拿來給我坐。
麻女人邊說,邊笑,笑容也是熱的。同時目光已經(jīng)越過臘東梅,往身后投去。身后是面案,兩張巨大的案板并排支起來,一張用來揉饅頭,另一張專門晾剛出鍋的熱饅頭。
臘東梅愛干凈,到哪兒都拾掇得干干凈凈,就算這小店是租來的,她也不甘心湊合。初來時這屋里像跟剛剛發(fā)生過戰(zhàn)亂一樣,爐子、大鍋、蒸籠、案板、壓面機、面盆挨挨擠擠堆的壘的塞的壓的,把這本來就狹窄的空間塞得嚴嚴的,簡直亂得沒地方下腳。尤其這對案板,真不知道前任主人小馬子媳婦都是怎么使喚的,那嘴臉沒法看,到處都是面,面給污垢染黑了,層層疊疊在案板上糊著,根本看不到案板的木頭是什么顏色。經(jīng)過她一番整理歸置,小店變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
麻女人知道,小馬子媳婦也不算是十分懶的人,只是這活兒干的時間長了,就把人的脾氣心性兒都給磨得沒有棱角了。
麻女人打量一圈兒,把這些變化看在眼里,無聲地在心里笑,這小媳婦剛來,心氣兒自然盛。不過她真是夠麻利的,這才幾天呀,就把這店里完全翻出個新面目來了。這么下去生意只怕要比小馬子兩口子那會兒還要好呢。麻女人悄悄咽了一口唾沫,嘴一努問,又沒賣光???生意淡呢還是做得不好?這話問的。臘東梅把一個黃饅頭生生地捏扁了,捏成一團臟乎乎的衛(wèi)生紙。
麻女人冷眼看著。她自己也拆洗過饅頭,知道臘東梅這手勢已經(jīng)不是掰碎饅頭的手法,這是在恨人呢。麻女人盯著臘東梅的手看了看,裝作看不出她的心思,也跟著蹲下來,哎,這碗飯不好吃,對不對?
臘東梅冷不防一抬頭,一張麻臉離她很近,就差撞到鼻子尖上來。兩片松松的紫嘴唇里吐出一股韭菜味兒,有點辣,泛著臭。心里說,看樣子中午吃的韭菜雞蛋餃子,這半天來還沒消化完?這女人胃氣不好。臘東梅慢慢縮脖子,裝得很不在意,淡淡地說,好不好吃,反正都得吃?,F(xiàn)在的社會,誰跑出來不是掙錢的?誰還窩在老家受窮?
麻女人被臘東梅的輕描淡寫頂了回去,她有些訕訕的,目光閑閑地往案板上掃了幾眼,伸手掂了掂旁邊新案板的邊。重,沒抬起來。往發(fā)面大缸瞄幾下,又看看蒸籠上的屜布,心里已估算出臘東梅今天所蒸的饅頭量了。臘東梅不理她,由著她自己張望,她只管蹲著繼續(xù)拆洗饅頭。
一頓做出這么多黃饅頭,想想心里就窩囊。生意本來就不好,這女人要是出去再跟人臭嘻一頓,自己以后這一碗飯肯定不好吃。
麻女人淡淡地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說秋活兒開了,挖洋芋掰玉米鏟包菜,打工的都要帶干糧出活兒,賣饃饃的旺季要來了。說完開門要走。
臘東梅怔怔地揉著饅頭。熟饅頭和生饅頭揉在手心里感覺是不一樣的,揉著生饅頭她覺得喜悅,有一種在創(chuàng)造什么的勁頭。現(xiàn)在將好好的熟饅頭大卸八塊地分解,她就覺得像在犯罪,在糟蹋五谷。雖然這些饅頭并沒被糟蹋,而是泡化后又攪進面里蒸成新的饅頭,但還是有做錯事情的愧疚。這要是在家啊,那可怎么是好?真要是一口氣蒸出這么多黃得讓人想哭的大饅頭,婆婆第一個就不會饒。
哎——麻女人忽然伸著嘴向臘東梅靠過來,神態(tài)親昵得讓人來不及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那張軟乎乎的嘴已經(jīng)挨到臘東梅耳邊,聲壓得很低,顯得很神秘,啞啞的嗓子,說,小馬子媳婦鬼得很,饃饃里頭放那個呢,你知道嗎?
臘東梅有些吃力地伸直身子,這樣蹲的時間長了,腿疼、腳麻,連脖子也直了,就像里面忽然生出來一根棍在撐著。
臘東梅扯著脖子往后躲。濃烈的韭菜味兒噴過來,她吸了一大口。不能躲得太明顯,她強迫自己忍著,臉上擠出笑來,裝作什么都不明白,有些糊涂地搖頭,說,你說的是啥,我咋不知道?
麻女人一看這個人終于對自己的話有興趣了,忽然興奮起來,半個身子全部撲過來,好像要撲到臘東梅身上來。臘東梅一直躲,眼看再后退就撞到案板上去了。
麻女人干脆一屁股坐到塑料板凳上,說,你就裝吧,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啥都知道……話沒說完,屁股下發(fā)出凌厲的碎裂聲。臘東梅趕緊挪面盆,麻女人的大屁股已結(jié)結(jié)實實坐在地上。她好像被這一跤跌昏頭了,有些吃力地爬起來,伸手摸摸褲子,濕了,也臟了。她忽然抬腳就踩,本來裂開兩半的塑料板凳咔嚓嚓響,成了碎片兒。
臘東梅站起來,聲音都顫抖了,說,你干啥?你憑啥踏碎我家板凳?麻女人狼狽地拍著褲子,仔細瞅臘東梅,好像她是頭一回看到臘東梅這個人。
我臉上沒長花。臘東梅不饒人。
臘東梅心里說,是你自己要坐的,是你來纏著不走的,是你自找的,我又沒請你來坐這板凳,真是腦子不夠用,凳子要是好我難道不知道坐?我蹲著腿不疼啊我?
麻女人發(fā)出一個奇怪的聲音,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扭頭沖出了門。半扇敞開的玻璃門被她故意推回來,玻璃門呻吟著在原地呼啦啦顫抖,似乎厚重的玻璃也能感覺到疼痛。
想得美,你以為你是誰的親的還是熱的,我憑啥要把秘密說給你?
臘東梅目送那身影消失在右邊,沖著遠處笑哈哈啐了一口。玻璃門外還是老樣子,只是天空的顏色好像比剛才灰暗了一點點。
臘東梅喜歡沒事兒就這樣瞅著外面看。有些顧客,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來買這家的饃饃呢。這時候她正透過玻璃門往外看,就沖外面綻開一個熱情的笑。門口的人不猶豫了,她的饅頭店就多了一筆買賣,也有可能會為此搞定一個固定的買主呢。
現(xiàn)在這個點兒,臘東梅已經(jīng)不看人了,她看狗。
娃娃抽打的陀螺一樣,圍著案板、壓面機、蒸籠和鍋爐繞來繞去一整天,腳底的肉好像變厚了,木愣愣的,似乎胯骨那里有幾個螺絲松勁了,累得只想癱下來好好緩幾口氣。但還不能歇緩,得準(zhǔn)備晚飯,同時發(fā)明天的面。這會兒要是身子一挨上軟軟的床鋪,這渾身的肉就嘩啦啦癱了,不到明兒天亮,不要妄想能再爬得起來。
所以這個點兒上,她蹲在門口緩緩,順便看看外頭,也不耽誤手里的活兒,還能松口氣,把困擾自己的疲勞散散。但麻女人一來,這口氣就不能舒舒服服地往出送,她得防著。她知道麻女人才不會沒事兒跑來閑閑地打秋風(fēng),而是有目的的??墒锹榕说乃惚P打錯了,誰叫她遇上的對手是臘東梅呢?遇上臘東梅,她要套走那個秘密,不會那么容易。
臘東梅端起一大瓷盆涼開水,猛灌一氣。喝得太快,又吐出來一大口,覺得嘴里那股怪味兒才被沖淡了。她望著那一群流浪狗,自言自語說,我又沒吃韭菜,為啥心里這么潮?
2
往上爬樓梯的時候,臘東梅這才清醒地感覺到了兩條腿的腫脹。她拖著它們整整走了一天,站著的時候只是覺得累,但臘東梅心里不說休息,它們就算想提意見也拿主人沒辦法?,F(xiàn)在它們終于不顧一切地開始了反抗,好像要把受到的委屈都給發(fā)泄出來。這時候臘東梅就分外恨這狹窄陡峭的樓梯,一邊慢慢地提著腿一個一個臺階地爬,一邊說,啥人造的樓梯,沒長腦子還是咋了,這是給人走的樓梯嗎?這就是給猴兒爬的嘛,他們也不想想,人在下面站一整天,哪還有力氣上來呢?
她爬完最后一個水泥臺子,剛直腰站起來,冷不防腳底一滑,差點一個倒仰。幸虧她一把抓住樓梯扶手,身子穩(wěn)住了,脊背上早就冒出一層汗。蘇龍從床上翻起來,說,笨死了,比死驢還笨,這哪有我們工地上的鋼筋架子難爬?
臘東梅沒吭聲,冷眼打量著爺兒四個人。好像這一趟爬上來把她徹底累傻了,連人都認不得了。
臘東梅看見三個娃都沒寫作業(yè),并排趴在床上,六個眼珠子咕嚕嚕地瞅著桌子上那個又大又笨重的老式電視,看得正入迷,大兒子還咧著嘴叉子傻乎乎地笑。一股無名火頓時從臘東梅后脊背上冒起,她兩腳一絆,甩掉了套在腳上的一對坡跟皮鞋,沖過去抓起床頭的刷子,對著三個娃娃啪啪啪就打。
刷子的塑料長把打在肉上發(fā)出沉悶的嗵嗵聲。大兒子不哭,老二跟挨刀一樣夸張地叫。小女兒比兩個哥哥都機靈,已經(jīng)從人叢里溜出去鉆進了爸爸的懷里。
臘東梅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么大火氣,好像是孩子一瞬間把她深埋在心里的一疙瘩火砰一聲給點燃了。
大兒子咬著牙死挨,不開口求饒,讓她更脹氣,好像一盆子汽油在嘩啦啦往火上澆。說,我咋養(yǎng)了你這么個老牛肉,你這么大了,咋不知道把上頭拾掇拾掇?你看看這還是人住的地方嗎?狗窩也沒這么臟吧?從小這么懶散,以后長大了哪個女人愿意跟你?跟你老子一個 樣兒!
蘇龍慢慢從另一張床上爬起來,笑嘻嘻說,老婆不要這么大火氣嘛,娃娃懂個啥?
臘東梅狠狠地瞪了一眼。
蘇龍的話更是一勺子油,火苗子撲嘩嘩又躥高了一截子,她甩開老大,又扭頭來打老二。
她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尖銳,還有些沙啞,是一種混雜了很多東西的嗓音,好像有一股電流在身體里接通了,她不由得就要吵,就要罵,就要發(fā)泄。大兒子叫她生氣,老二更叫她上火,還沒挨打呢就已經(jīng)哭得比女人還慘,這長大了還能有個男人樣兒嗎?她最討厭那種扭扭捏捏女人一樣的男人了。
罵到這里她忽然剎住了。屋子里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寂靜。只有電視里那些花紅柳綠的古裝男女,在不知人間憂愁地笑著,嬌滴滴的聲音在這間空大的屋子里回旋。
臘東梅惡狠狠瞪著孩子們說,樓梯口誰倒的水?我跟你們說多少遍了,水泥地潮,還滑得很,不要倒水不要倒水,為啥偏偏不聽?
女兒從爸爸懷里鉆出頭,趕緊舉手,聲音脆脆地喊,不是我,不是我,保證不是我!
老二跟著狡辯,不是我不是我,也不是我。
只有老大瞪著眼珠子,一副死乞白賴、你能拿我怎么樣的嘴臉。
臘東梅忽然泄了氣,把身子丟到床上,亞麻板支起來的簡易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大叫,好像它不堪重負,馬上就要散架似的。臘東梅習(xí)慣了它這種矯情,懶懶地把身子伸直,拉過被子蓋上,吐一口氣,視線有些模糊。但她才不會叫霧氣凝成水珠落下來,她狠狠抹一把眼睛,喊蘇龍下去把紙匣子抱上來,她要數(shù)錢。
蘇龍晃蕩著瘦高的個子,那件皺巴巴的夾克外套像一張動物皮子一樣掛在身上,隨著他一步一步晃蕩著下樓去了。
她的聲音趕在身后喊,小心腳下滑,小心閃了大垮腰!她是真擔(dān)心呢,他每次叉著腿晃晃悠悠往下走的時候,她看著那場面都擔(dān)心,擔(dān)心他一腳踩歪一路滾下去,不把腰桿跌成幾截子才怪呢。
蘇龍端上來一個正方形的紙匣子。這是小馬子兩口子留下來的,專門裝錢的。
蘇龍把紙匣子塞進她懷里,笑嘻嘻說,老婆大人親自數(shù)錢,要不要我?guī)兔Γ?/p>
臘東梅眼睛一瞪,沒時間理睬他的貧嘴。真奇怪,她本來很乏了,看到這匣子好像頓時來了精神,坐起來靠住一個枕頭,把匣子摟進懷里才打開。三個娃不哭了,不看電視了,都圍過來看她數(shù)錢。去去去,離我遠點。臘東梅趕蒼蠅一樣趕他們。
媽,媽,給我五毛錢,多不要,就五毛,買一包干脆面。老二已經(jīng)伸著手,觍著臉湊過來了。女兒也不甘心,小嘴噘著,從鼻子里發(fā)音,媽,也給我五毛。
臘東梅抬手摸摸女兒的臉。秋風(fēng)硬,搬到這里才幾天呀,孩子的小臉兒已經(jīng)起了一層皮。她覺得自己手心里摸到的是刺,心里不由得一軟,笑了,抽出兩塊錢,說,給我的女兒,明兒去對面的小賣部買一盒娃娃油,看我女兒臉蛋粗成啥了,簡直像腳后跟么。
女兒捏了錢小臉笑開了花,舉在手里跟兩個哥哥顯擺。老二很不屑地撇嘴,說,我打今兒起再不和你耍了,我找那邊的麻娃娃耍去。
老大不吭聲,也摸他自己的臉,帶著些幽怨,像女人一樣慢吞吞說,我的臉也粗成腳后跟了,咋沒人疼我的臉呢?
氣得臘東梅劈頭就啐他,你是個兒子娃,你的臉粗成溝蛋子有啥關(guān)系呢?你只要給我把學(xué)習(xí)鬧好,我和你老子就念知感了。老大討了沒趣,不敢犟嘴,躲到遠處做作業(yè)了。
臘東梅往指頭上吐一口唾沫,一邊慢慢數(shù)著花花綠綠的毛票子,一邊沖蘇龍感嘆,說,人愛錢的本性真是骨子里的,本來我乏得連放屁的力氣都沒了,但見了這錢,我咋又有心勁兒了呢?你說人是不是很賤,眼里就只有錢?
蘇龍暫時關(guān)閉電視,湊過來幫著數(shù)錢,說,錢嘛,沒人不愛啊,不是早有人說過嘛,錢眼里有火哩。臘東梅不接茬,兩口子全心全意數(shù)錢。
屋子里只有指頭蘸著唾沫的噗噗聲,指頭捋平一張張十元、五元、一元鈔票的噌噌聲。
臘東梅已經(jīng)練習(xí)得十分利索了,拇指食指摩擦著,一張張紅的綠的紙片很快在他們面前摞出一沓子十元的、一沓子五元的,百元紅色鈔票不多,但也有幾張,像紅艷艷的花朵一樣開在那里。最多的是一塊,淡綠色的幣面,大多數(shù)都是臟乎乎皺巴巴的。這讓臘東梅總是聯(lián)想到白天在店門外來來去去進進出出的那些身影。青草鎮(zhèn)常住人口不多,真正撐起這一份熱鬧紅火的,是逢集日從各個村莊來趕集的人。鄉(xiāng)里人花錢節(jié)省,這些錢被他們從兜里掏出來,除了帶著體溫,還帶著大家生活里的磨難和挫折,所以從他們手里出來的錢一張張幾乎都面目滄桑,皺皺巴巴,可以預(yù)料它們真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周轉(zhuǎn)和磨難。
臘東梅覺得一張錢,剛從銀行里取出來新嶄嶄的,最后變得發(fā)毛起皺卷邊,甚至上面寫著字,被煙頭燙出洞,還短缺了邊角。錢也是不容易,像女人一樣,很快就人老珠黃,變得又老又丑。
臘東梅握著這些錢心里有些疼惜,有些愛憐,又有些喜悅。還好,它們不管經(jīng)歷了怎樣的波折,這不到了她手里了?她是十分愛惜它們的,一張張耐心捋展、放平,一張壓著一張,等數(shù)夠一百張,一百元,用猴皮筋一束,整整齊齊一扎子,看上去新的舊的破的都是一個樣,以一個集體的面目掩護了個體身上的傷痛。
臘東梅舒一口氣,說,一百的一張,五十沒有,十塊的三張,五塊的二十張,這兩沓子都是一塊的,里面還有我昨兒余下的一百元,算起來今兒賣了三百三十塊零五毛錢,刨去面錢炭費電費水費,今兒掙了多少你算算?
蘇龍懶洋洋躺倒,說,還算啥哩,一袋子面六十二,三袋子面一百八十六,我們大概能落個一百五十塊錢。
臘東梅不甘心,忽然推開紙匣子,一把攥住了蘇龍胳膊,你肯定算錯了,難道就掙了這么點兒?不對吧,長拉拉的一天呢,我腳不沾地地忙,走得腳跟都腫了,才落這么點?我還圖個啥?
蘇龍甩開臘東梅,冷笑道,你以為呢,這還不算房租呢,一年八千六,這還是從人家小馬子手里轉(zhuǎn)讓折算過來的,聽說房主兒嚷嚷呢,想漲租子,到時候這攤頭更大。
臘東梅瞪著頭頂上的燈泡發(fā)愣,忽然抓起一條枕巾向著頭頂上甩去,枕巾輕飄飄落下來,她再抓一條,是蘇龍的。蘇龍頭油重,又懶得洗,枕巾又臟又重,砸在繩子上,頓時燈泡嘩啦嘩啦亂抖,滿屋子的光跟著一明一暗。
幾個娃首先跳起來,老大反應(yīng)最強烈,媽你干啥啊?我寫作業(yè)呢。
你媽發(fā)神經(jīng)哩,發(fā)過就好了。蘇龍狠聲喝兒子。
燈火慢慢平靜下來,屋子里的人也平靜下來了。忽然,一陣笑談從隔壁傳過來。那笑聲分外響亮,似乎放大了數(shù)倍,一陣一陣刺著臘東梅的耳朵,傳進耳蝸深處,接著刺激她的心。
臘東梅把錢歸置進匣子,又把匣子合上,放在枕頭邊的小桌子上,乏塌塌溜倒,喊兒子端一點熱水來,這腳得好好洗洗,又疼又臭。
老大鼻子里哼著,才不會來伺候她呢。老二是個溜溝子蟲兒,很殷勤地兌了水端過來,還幫臘東梅把襪子脫了??粗麐尩膬芍荒_順床沿子掉下來落進水里,他才站起來,搓著手試探著說,媽,明兒給我五毛錢吧,一塊我不要了,就五毛,一包干脆面的錢。
臘東梅連脹氣的心勁都沒了,感覺水熱熱地往自己的身體里滲,同時有一股不甘心的勁兒也在往身體里滲,她說,好,明兒給你一塊,但你得給我好好念書知道嗎?
等孩子們睡熟后,臘東梅爬起來看時間,夜里十二點半,她忽然睡不著。頭在枕頭上滾過來滾過去,身體稍微有個翻動,床板就嘎吱嘎吱地響。她干脆讓自己像死人一樣不動。嘎吱聲聽不到了,卻聽到有老鼠在跑動,還吱吱地叫,很快從開始的一只,變成了兩只三只,大家在追趕,吱吱亂叫,好像在廝打。
臘東梅心里煩躁,忍不住罵了一聲,說小馬子兩口子真是懶,樓房也能住出老鼠來。
蘇龍說,不會把面袋子啃了吧?臘東梅說,你快下去看看,萬一不行明兒買包老鼠藥。
蘇龍肯定在搖頭,因為他身底下的床板比這邊的響得還嚴重。蘇龍說,現(xiàn)在哪有老鼠藥?公家早就不讓賣了,我看得弄個電貓來打。
臘東梅頓時憤怒,一個電貓幾十塊,不就是個老鼠嘛,你難道還得花那么大的錢才行?
蘇龍說,好好好,我不管了還不行嗎?早點睡吧,明早還早起呢。不是早就嚷著走不動了嗎?咋這會兒又精神得連覺也不睡?
臘東梅豎著耳朵聽,那邊的說笑聲聽不到了,看來都睡了。臘東梅懶洋洋打個哈欠,剛把頭放在枕頭上,忽然,耳邊多出來一個怪聲,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臘東梅說,哎呀,快聽——
蘇龍的聲音里透著濃濃睡意,說,你呀,瞎操心。
蘇龍也睡了。臘東梅還醒著,聽蘇龍的鼾聲。都說胖子身體沉重容易打鼾,蘇龍是個瘦子,想不到他也打呼嚕,幸好不算太嚴重。要是像那邊的那一個,臘東梅真是不知道這一屋子的人可怎么睡覺。
一袋子面,能做九到十籠饅頭,一袋子面大概能賣一百五十塊錢,刨去面粉錢六十二塊,還剩九十塊。再刨去各種零碎繳費,一袋子面凈賺七十是穩(wěn)當(dāng)?shù)摹,F(xiàn)在每天也就賣兩袋子面粉的量,再多就剩下了,剩下的到第二天就是冷饅頭,現(xiàn)在的買主挑剔,有熱饅頭賣,沒人愿意要冷饅頭。冷饅頭不能放,得趕緊拆洗。
臘東梅想起光手掰饅頭的感覺。今晚大大小小掰了上百個,早晨頂著瞌睡一個一個揉出來,蒸熟了,晚上又掰碎泡化,想起來就心里難受,這樣反復(fù)重復(fù),啥時節(jié)能熬出頭兒呀?
墻那邊床在響,嘎吱嘎吱,再加上老鼠啃什么的窸窸窣窣,臘東梅在迷迷糊糊中想,這種把大房子用五合板隔開分租給兩家的房東,真是恨不能鉆進錢眼兒里去吧,不然也不會發(fā)明出這種奇怪的出租方式了。還有這老鼠為啥就那么多呢?明兒,真主慈憫,希望明兒的生意能稍微好上一點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