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薇:薪柴之靈,泥土之光 ——記陶瓷碩士李子輝
(一)
陶。當這個閃著光澤,帶著脆響、溫潤又飽滿的詞語出現(xiàn)在我面前,浮現(xiàn)在腦海、眼前的時候,我被它提亮了眼神。它緊貼人們的生活,接地氣,成為生活日常之用品。它自古就有的樸實、樸素,卻又沉靜的個性,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體現(xiàn),會讓一個浮躁的人冷靜下來。既是實用品,又是藝術品,它歷史悠久,源遠流長,無論遠古還是現(xiàn)代,在藝術品領域都有自己特有的地位。
陶瓷形態(tài)的基本材料是土、水、火。人類只有掌握了水土揉合的可塑性,流變性,以及成型方法和燒制規(guī)律,才能促成陶藝形態(tài)的產(chǎn)生和演化,使陶瓷器物產(chǎn)生美的形式,同時注重造型與裝飾的有機結合,通過人們敏銳的靈感和創(chuàng)新意識,捕捉并揭示泥土的塑性美、柔韌美以及表現(xiàn)活力,這樣就出現(xiàn)了全新陶藝形態(tài),為智慧的人所掌握、發(fā)展、創(chuàng)新。
一個人最大的快樂,便是活在自己的理想里。
他做到了。
他用雙手賦予膠泥、陶土以生命,以尊貴,以光芒。他把從小就有的喜愛、熱愛、摯愛延續(xù)著,長大后用學識用眼界,加深、傳承、發(fā)展,他要讓魯西北平原那黃河灘的膠泥閃爍光澤,演變精彩。
用泥巴、陶土,把本性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樸素、大方,更要有靈性、味道,“沒有匠氣,不生硬模仿?!崩钭虞x說到了,也做到了。他粗陶細作,用手工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泥土最本真、最本性的東西?!澳嗤炼际怯猩?,我用我的雙手,讓它物化,讓它的生命更長久、長遠?!?/p>
做好的陶藝作品擺放在柴窖里,用一千一百多度高溫,經(jīng)過三十多個小時的燒制,靠的就是堅守和經(jīng)驗。一開始,也燒壞了很多,尤其是前兩爐,燒出來的成品色澤不均勻,不通透。經(jīng)過多次反復試驗、琢磨,現(xiàn)在不一樣了,是燒好的多。在實驗和歷練中,技藝逐步完善著。
“我想要我的作品集實用性、觀賞性于一體。我想要它們走進普通百姓家?!崩钭虞x雙手捧著一把燒制好的小茶壺,舉在眼前,他臉上浮現(xiàn)出的是生動滿意的笑容。
他微微笑著:不是我成就了我,是它成就了我。現(xiàn)在我是一邊熟悉流程,一邊摸索經(jīng)驗,也了解著市場行情。
有同行問他:我做的,怎么沒有你做的耐看呢?
他笑了笑:你看我一天天待在制作室,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地做啊做啊。我一天天笑著對待它們。它們都是靈性的,也會笑著對我。世界上,唯有愛是可靠的。
他知道,會做和做精是兩回事,中間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他有耐心堅持做下去,走下去。
采泥、粉碎、過濾、浸泡、發(fā)酵、揉捏、拉坯、成型、晾曬、燒制。光采泥就十多道工序,成型分為幾種工序,這中間大概需要六個多月以上的時間。泥巴是無機的,像滎面一樣,存放時間越長越好。成型方式有捏塑成型、印模成型、注漿成型、雕塑成型、泥板成型、泥條成型。李子輝一天天面對的,就是讓這些詞語真實呈現(xiàn)的過程,其中包含了他的執(zhí)著,他的細膩,他的柔和。
我在他微信上看到一幅漫畫,面前有兩條路,一群人向右走去,只有一個人向左走去,上面標注著一句話:這是選擇,不是孤獨。從子輝發(fā)出的這幅漫畫里,我看出了他的自信,他對未來充滿希望。萬事就怕認真,一認真凡事都能做好。
(二)
黃河故道挖出來的優(yōu)質膠泥,帶著一雙手千轉百回地撫摸,帶著手工制作的體溫,與一千度高溫的烈焰,神奇碰撞,華麗轉身生長出陶藝之光。
安莊村一個安靜整潔的小院兒,這個青年,他迷戀陶藝。這里是他的出生地,是他的陶藝之家。咋一進院,就與別的農(nóng)家院不同,影壁前的花叢里,隨意散落著幾個燒制的連在一起的不規(guī)則磚坨。暗示但凡藝術品,都是自由的,造型不一定規(guī)則,但有自己的個性和品相??磕蠅褪菬盏牟窠?,掛著個木牌,上書:東昌柴窖。
李子輝,一個個子不高,消瘦但目光炯炯的青年。因為喜歡陶,大學便學習了陶藝設計。在學校時,他就到全國各地考察,龍泉、德化、景德鎮(zhèn)、佛山、唐山、淄博等地,凡是跟陶瓷有關的地方,都留下過他的足跡。有時一去一個月,兩個月,在那里考察與師傅學習制作。他發(fā)現(xiàn)每個地方的土質不一樣,做出來的成品也是有所區(qū)別——成品里有各地的民風民俗的味道。學校期間就獲獎無數(shù),看得出來,他是個非常聰穎和勤奮的學生。雖然,大學生活是浪漫的、優(yōu)雅的,但是他在優(yōu)雅之余,更多地把時間與精力用到了學習技藝,挖掘自己的潛力上。
他骨子里流淌著來自魯西北平原的風聲,流淌黃河的嗚咽和呼嘯。他難忘年少時那些快樂的時光。膠泥是物質匱乏年代,少年們美好的回憶,是孩童們重要的娛樂項目。在幾米、十幾米深的大坑里,站在干涸的坑底,看見潮濕的坑壁,泥土一層一層,顏色分明,像一大塊兒五花肉。五花肉上的紅色肉芽,就是細膩善變的膠泥。站在坑底,用小鏟子就很容易挖出來,弄得雙手黏黏糊糊,也是不亦樂乎。捧回家,在石磙上摔打,越摔越勁道,越摔越柔韌,便可以做成各種形狀,各種圖案。膠泥,陪伴了多少人的童年!
二零一四年子輝畢業(yè)后,沒有去應聘任何工作,他懷揣雄心壯志,趕赴家鄉(xiāng),他要在故鄉(xiāng)大地上一展身手,將自己學到的知識淋漓盡致地施展一番。要在故鄉(xiāng)的黃河岸邊將夢想變成現(xiàn)實……好在父母都是理解他的,為他蓋起一座院落,并精心壘起一座燒陶的柴窯。他家在村子西南角,出門就是田野,清新的風穿過各種莊稼,再穿過他的院子,自然的清新氣息濃郁。從此,他有了自己的天地,他在自己的天地里忘乎所以。癡迷著,廢寢忘食,自得其樂。與“泥土”為伴,用聊城黃河故道邊,富有地方特色的膠泥、陶土制作各類陶藝,讓土與火的融合在這里華麗轉身。
(三)
他的獲獎作品,系列泥塑《歸途》陳列在博物館里。那些坐在候車室里的人,姿勢自然隨意。有人讀報紙,有人織毛衣,有人看電子書,有人開心地逗著懷里的孩子,有人安靜地望著前方。幾組火車車廂里的人物形態(tài)各異,看著他們,似乎能聽到鐵軌滾動的聲音,能看到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碧綠農(nóng)田,起伏的山川,嗚咽的河流。有趣的是,那幾組人物旁邊,還有一個站牌:5271次列車,西安到聊城,在此檢票。雕塑一下子把相隔千里的子輝故鄉(xiāng)與學校連接了起來,變得無比親近。既是虛擬的,又是真實的。這一組《歸途》作品,沒有光滑的釉面,只是設計制作,直接燒制而成,顯示出樸素本真的生活色彩。
他制作的大佛雙耳垂肩,天圓地方。他做的菩薩慈眉善目,法相莊嚴,滿眼吉祥。飾品,眉目,眼神,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一絲不茍。在他的工作室,那些佛像溫情默默地看著他,他看著他們。似乎能感受到他們的慈悲,善意與溫暖,令人放松和舒適。
他的青龍?zhí)崃簤?,“渺渺青煙騰青龍”。當壺體倒入滾燙的開水,白霧升騰,青龍就云里霧里飛騰一般,栩栩如生,鱗爪細節(jié)分明可見。陶壺天然透氣,還能活化水質,如果誰與他的茶壺結緣,“一方庭院深幽處,半卷閑書一壺茶!”那滋味,可是了得。
他制作筆筒,茶點盤,公道杯,套餐茶具。他還燒制花瓶,種一株多肉雪蓮。他養(yǎng)殖了不少品種的多肉植物,在他的工作室里,在那些陶藝作品之間,在剛強、力量、高大之間,柔軟著,鮮艷著,靚麗著、嬌小著,調劑著他生活里的色彩和品味。他通過各種技藝,用陶器展現(xiàn)和保留了泥土自身的魅力與最佳狀態(tài)。
冬天,是采泥的好季節(jié),取土挖膠泥,他說是去挖寶。的確,普通人眼里沒用的膠泥,到他手里就是寶貝了。采泥、晾曬、制泥、陳腐、燒制。練土、塑形、素燒、上釉、釉燒。一個作品的好壞也是作者追求完美的價值體現(xiàn)。每一次釆土挖泥,過濾發(fā)酵,他都會有新的收獲,都能看到新的陽光,內(nèi)心的希望蠢蠢欲動,長葉開花。他干勁十足,故鄉(xiāng)遼闊的土地給予他遼闊的胸懷。他認為只要懷著一顆虔誠的心,認真去做,就能無怨無悔。
用一個生命去創(chuàng)造另一個生命。他堅信,一個藝術家,他有多孤獨就有多優(yōu)秀。
他的作品里,有很多古典的元素,比如千手觀音,大佛,貔貅,獨角獸,還有的制作成葫蘆狀,大概是受故鄉(xiāng)特產(chǎn)的影響吧。道口鋪可是全國有名的葫蘆之鄉(xiāng)。噢,在這里葫蘆不叫葫蘆,叫福祿。他制作的葫蘆茶壺全名就叫大號福祿側把壺。
萬物有靈。陶藝,是人類與泥土自然的對話,太古之土,薪柴之火。劈啪作響的火龍,扭著身子,舔抵他的柴窖。高溫之后,就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質變,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
(四)
各種陶器制作他都是有所研究的。白天操作,晚上讀書充電,甚至連《世界古代珠飾與收藏研究譯叢》都放到枕邊。書里對世界各地的古代珠飾的定義、工藝、用途、淵源、貿(mào)易都有嚴謹、客觀、系統(tǒng)的梳理與描述,他有著濃厚的興趣。
薪柴之靈,泥土之光。子輝做出來的陶藝成品色澤溫潤,造型大方,質感厚重,更主要是純天然的原料,手工出爐,對人體健康有保證。彰顯著藝術的魅力,制作者個性的眼光,擁有者獨特的品味。天然柴灰玻化釉壺。天然綠釉壺。天然紫砂壺。蓮花沙彌。福祿香爐。公道杯。高足盤子。子輝的作品不管與誰結緣,都會帶來一份寧靜,一份安然。壺里有乾坤。陶瓷茶具,是每個家庭餐桌上、茶室里的主角,每一款都有出生日期,都有作者簽章。再小的手藝,也有自己的價值,子輝用膠泥做成的各種陶俑、茶器,賣到省城等全國各大都市,幾年的時間,已經(jīng)價格不菲了,時間的淬煉與技藝的精湛終將成全他。因為是純手工作品,像樹上的葉子,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它們各有特色,帶著子輝的心血,他的體溫,他的情感,他的思想,閃現(xiàn)獨特的魅力。
他的展室里成品琳瑯滿目,滿滿的藝術的味道。藍底白花民間格調的窗簾上飄動著細微的風聲。幾個瓶子里,插的不是花朵,不是蓮蓬,而是荷葉,在桌子的兩邊,左邊一枝,右邊一枝。恕我孤陋寡聞,見過插花,見過插蓮蓬,還是第一次看見插荷葉。那干透的,低垂的葉片,獨特的自然的造型,灰白的顏色,還是如在水中一樣,亭亭玉立,高潔的樣子。
藝術作品的價值,有時真不是花多少金錢能買到的,而是用沒有功利的心,用欣賞的目光,用獨特的價值觀,從生活中、大自然中發(fā)現(xiàn)出來的。
如今,子輝的小院忙著哩。不是有人來參觀,就是有人來訪問。有時他還會定期給學校的孩子們義務講解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知識,教孩子們親自體驗做陶。有時,工藝美術學院的老師帶領研究生會來他的小院交流學習。還有有興趣的成人會與他相約周末陶藝課,在他的指導下,自己拉坯,制作喜歡的陶器,帶走收藏。他還收了不少徒弟……
林語堂先生《生活的藝術》中有這樣一段文字:“讓我和草木為友,和土壤相親,我便已覺得心滿意足。我的靈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動,覺得很快樂。當一個人優(yōu)閑陶醉于土地上時,他的心靈似乎那么輕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這一段話,也是非常符合子輝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