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5期|計文君:嬰之未孩(節(jié)選)
計文君,河南許昌人,藝術(shù)學(xué)博士。2000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小說集《帥旦》《剔紅》《窯變》《白頭吟》等,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杜甫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中篇小說獎等多種國內(nèi)文學(xué)獎項,著有《誰是繼承人——紅樓夢小說藝術(shù)現(xiàn)當代繼承研究》,現(xiàn)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副研究員。
一
太過戲劇性的事,很難讓人相信是真的。譬如,外賣小哥敲門,遞進來的除了一盒比薩,還有一個嬰兒。
甘田自己都能聽出自己講述事情經(jīng)過時語調(diào)發(fā)虛,難怪那位年輕的警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被寒風(fēng)皴紅了臉頰的外賣小哥,看上去誠實可信多了,他說嬰兒當時就在甘田門口的紙箱子里哭,他就抱了起來。
甘田所在的怡景SOHO,像他這樣租住在這里真“SOHO”的不多,大部分還是些小公司、事務(wù)所和工作室的辦公地。九點前后,電梯使用的高峰期,去查監(jiān)控的那個警察也沒能發(fā)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線索,記下兩個報案人的電話,抱著嬰兒穿過擠滿走廊看熱鬧的人群,離開了。
甘田關(guān)上門,噓出口氣,在心里罵了句臟話,然后開始吃尚有余溫的比薩。
甘田在心里罵的人,是老趙。
老趙“脅迫”他參與演出了這場荒唐的“棄嬰”大戲。當然,這份“脅迫”是以哀求的形式進行的——為了你卿姐,拜托拜托……
甘田與蘇卿相識的時候,她既不是他的卿姐,也不是老趙的妻子。
算起來甘田與蘇卿認識,也有十多年了。那時他研究生剛畢業(yè),還在報社工作,主持每周一期的《心理健康》專欄,但作為根正苗紅的文藝青年,喜歡跟各種搞藝術(shù)的人混在一起,過著很不健康的生活。
那天是在中國美術(shù)館,甘田和幾個畫家去看朋友的朋友的個展。他們到的時候,開幕式剛結(jié)束,辦展的畫家正忙著應(yīng)酬請來的大人物,甘田就沒過去寒暄打擾,他略有些無聊地四顧,一幅色調(diào)陰沉的抽象油畫前,站著身著月白襯衫煙藍色長裙的蘇卿,熙來攘往的展廳一下空曠安靜起來,只有她慢閃秋波,遺世獨立……
這一幕是十九世紀名著小說中的經(jīng)典場面,雖然經(jīng)過二十世紀出版和影視的反復(fù)蹂躪,成了被拋棄的俗濫橋段——如今女主的出場方式,即便不是醉酒嘔吐,至少也得摔個嘴啃泥,但在二十一世紀初的那個春日上午,與甘田的青春期苦悶相混雜的閱讀記憶調(diào)動出了潛意識深淵中的欲望之龍,挾云裹霧,扯雷閃電地撲向“偉大愛情故事”的女主角。
沒想到故事剛起個頭兒,就完了,也并不令人低回——他的女主角從絕代佳人退行為花樣姐姐,沒用完七十二小時。
甘田在這七十二小時里,和蘇卿吃了兩頓飯,喝了一次咖啡,進行了長達五六個小時的單獨談話。當天中午,甘田成功地組織了一次飯局,并且不落痕跡地把蘇卿羅織進局——其實難度不大,甘田還在思忖如何搭訕時,就有兩人共同的朋友和蘇卿打招呼,介紹巴巴等在旁邊的甘田和蘇卿認識了。中間隔了一天,蘇卿應(yīng)約而來,兩個人在咖啡廳聊了一下午,然后一起去附近的“海棠花”吃了晚飯——這是甘田臨時提議的,飯店就在咖啡廳附近,更為重要的是,那些朝鮮姑娘唱歌跳舞時,可以讓甘田歇一會兒,他真的有點兒累了——聽蘇卿那“遲遲不肯逝去的青春”,聽累了。
蘇卿的故事一直延展到講述的那一刻,她即將從藝術(shù)學(xué)院博士畢業(yè),剛剛結(jié)束與某位W姓文化學(xué)者的一場虐心之戀,她的論文選題是《霓裳羽衣舞》研究,她知道答辯沒問題,還知道自己會留校,不過不是留在舞蹈所,而是留在研究生院,也好,她本來對學(xué)術(shù),就沒什么興趣……
飯后甘田送蘇卿回宿舍,經(jīng)過元大都遺址公園的海棠花溪。
繁花滿枝,停止說話的蘇卿,揚起弧度完美的下頜,神情憂傷目光迷蒙地看著花枝掩映的路燈,人面花影,如此迷人,但甘田那一刻就非常確定,蘇卿和他不會有什么“偉大愛情故事”了。
但甘田和蘇卿,依然保有著對彼此的濃厚興趣。
作為資深文藝男的甘田略帶沮喪地退場了,但作為心理學(xué)系碩士、職業(yè)咨詢師的甘田始終都在。他很科學(xué)地理解自己:這一對象曾刺激他大腦腹側(cè)覆蓋區(qū)多巴胺旺盛分泌長達幾十個小時,繼而在高濃度血清素作用下某種與之相關(guān)的記憶被寫進了自己的尾椎核——這是大腦中與獎賞、愉悅和成癮相關(guān)的區(qū)域,一旦記憶被寫入,很難改變……甘田當然不會對抗自己的生物性,但也不會縱容自己的生物性——蘇卿那么好看,那就看看嘍!
蘇卿的興趣,僅限于那個始終在場的甘田。
他們時不時還會見面喝咖啡吃飯聊天。童年陰影分離焦慮俄狄浦斯那喀索斯,聊什么都能讓蘇卿頻頻點頭,她幾乎是在用生命來認同人類心理學(xué)發(fā)展的歷史,完全是一本行走的心理病例大全。后來甘田離開報社,成為甘泉心理咨詢中心的咨詢師與合伙人,那些為他帶來社會影響的文章和書里,有不少蘇卿提供的鮮活案例。甘田給她的化名是略帶揶揄的“馬麗”,蘇卿卻對此頗為自豪,恨不得告訴所有人,她就是“馬麗”后面省略的那個“蘇”。
出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門檻上的甘田,竟然與“文化大革命”那年出生、喜歡畫兩筆水墨的老趙,跨越年齡和審美的障礙,摒棄世俗的偏見,成了頗為親近的朋友。十幾年交往下來,蘇卿的力量還占多少,甘田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蘇卿把老趙帶到了甘田面前,宣布他們要結(jié)婚,同時附贈了一個驚險的情節(jié)設(shè)定:蘇卿的母親為女兒下嫁,要和她斷絕關(guān)系。
老趙接過蘇卿的設(shè)定,說了一場讓人拊掌擊節(jié)的“單刀會”。老趙千里奔赴中原,靠著一幅自己畫的《雪梅長春》——岳母作為地方梨園名角,代表劇目叫作《秦雪梅》——贏得了老人家的青目。
“其實我畫得不好,業(yè)余水平,來北京進修就是想混進專業(yè)隊伍嘛——岳母她老人家什么沒見過?她是性情中人,看我真,人老實,被感動了?!?/p>
老趙通篇沒提蘇卿父親。甘田熟知蘇卿的家世背景童年經(jīng)歷,蘇卿父母在蘇卿很小時就離了婚,獨自把蘇卿撫養(yǎng)成人,退休后才找了個老伴兒——生父三十年未通音信,繼父則根本不會置喙蘇卿的婚事。
這位來自浙江金華下轄的義烏市佛堂鎮(zhèn)的老趙說的“書”,對設(shè)定詮釋精準,對人物渲染入骨,還能曲終奏雅——甘田當即就替蘇卿感到了慶幸。
老趙呵呵一笑,起身去上洗手間。蘇卿垂著眼簾,把咖啡里的冰塊攪得嘩嘩作響,“他讓我覺得安全——不像你,”她眼皮一撩,幽怨地看著甘田,“你很好,只是,你無法給我安全感……”
她幽怨得如此鄭重、認真——甘田驚訝、困惑了幾秒鐘,隨即啞然失笑——原來只在心里發(fā)生過的事情,也是有后果的。老趙甩著濕淋淋的雙手回來了,蘇卿不看老趙,繼續(xù)盯著甘田,甘田只能配合地低了頭,希望能被蘇卿解讀為難過。
甘田為此沒有去參加蘇卿盛大的婚禮。但卻去了婚后老趙夫婦小范圍回請親近朋友的飯局。酒桌上,甘田略微夸張了自己的醉態(tài),祝趙哥卿姐白頭偕老。
自那日之后,甘田對蘇卿的稱呼變成了卿姐——這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規(guī)訓(xùn)。潛移默化,蘇卿漸漸對甘田的眼風(fēng)口角,有了姐姐的意味。
只是蘇卿那“遲遲不肯逝去的青春”,甚至越過了婚姻的城墻,依然無休無止地蔓延著。老趙外表憨厚內(nèi)里聰明,還有幾分好玩兒,最讓人嘆為觀止的是,他總能接得住蘇卿給出的各種情節(jié)設(shè)定,有聲有色地把故事講下去。
蘇卿這些年一直在研究生院做行政,工作上漫不經(jīng)心,私下里卻沒少折騰。興興頭頭地開始忙活一件事,沒過多久就會有一個必不可做的理由讓她停下來,然后再開另一個頭兒——從音樂劇到網(wǎng)絡(luò)大電影,從泰國菜館到瑜伽工作室……從來沒有真的成功過一件事,可也沒有真的失敗過,老趙跟在后面,把蘇卿留下的“爛攤子”,收拾成別樣風(fēng)景。
前幾年視頻網(wǎng)站給網(wǎng)絡(luò)大電影補貼,傳說有人不到百萬的投資靠點擊分成掙到了一兩千萬。蘇卿算是研究過《霓裳羽衣舞》,再加上也是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就招兵買馬組班子拍網(wǎng)大《長恨歌》。很快她就跑來跟甘田訴苦:碰到的全是騙子——制片編劇導(dǎo)演全在坑她,“云想衣裳花想容”變成了“卿想過癮人想錢”,眼看近百萬預(yù)付款要打水漂,蘇卿又憋屈又心疼,哭得梨花帶雨。
甘田已經(jīng)能很篤定地安慰她,沒關(guān)系,趙哥出手,天下我有。
果然,老趙出手,調(diào)整項目,拉著蘇卿拿自家錢招來的人馬,去義烏拍了部名為《雞毛換世界》的微電影,因為表現(xiàn)了吃苦耐勞的義烏人靠實干,從“雞毛換糖”的小生意做成了“世界小商品之都”的大生意,不僅制作時得到了市政府和當?shù)仄髽I(yè)的支持贊助,做好后到處去評獎,從縣到省各級宣傳部的獎得了個遍,還得了國內(nèi)三四個電影節(jié)微電影單元的獎。自己家投進去的錢收回后略有盈余,制片人蘇卿此時已經(jīng)忘了胎死腹中的《長恨歌》,高高興興穿起禮服去走紅毯了。
老趙寵溺蘇卿,蘇卿享受寵溺,人前人后都是蜜里調(diào)油般的恩愛。這些年,甘田因為同時充當著兩個人的“知心朋友”,所以頗為了解一些這場婚姻中不足為外人道的微妙。甘田的核心職業(yè)能力之一就是為人保守秘密,他太懂得“出口”的價值與功效。老趙一般很有分寸,蘇卿荷爾蒙上腦時,甘田就會精準釋放一些信息,收到警告的蘇卿,也就自己調(diào)整了。
蘇卿活得像一只轉(zhuǎn)籠里的倉鼠,皮毛潤澤,身形漂亮,每日奔跑,為籠子飛快旋轉(zhuǎn)而興奮,有時停下來,疑惑地四處看看,隨即又開始奔跑……徒勞,卻不知道徒勞,蘇卿就這樣懵懂地超脫著,生機勃勃地消耗著,也是不知老之將至……
蘇卿和老趙,一直沒有孩子。
蘇卿一直在生孩子這件事上糊里糊涂的,先是有點兒不想要,后來有點兒想要,但那點兒“想”都沒打敗對雞尾酒的“想”和對孕育過程的恐懼,就又算了,這一算了,就過了四十五,索性也就真算了。
老趙自然不勉強她。
蘇卿突然生出要孩子的強烈渴望,源于受了刺激。
去年,當初與蘇卿有過一場虐心之戀的那位W先生,不知道怎么惹毛了某位前妻,那位女士開始在微博上圖文并茂地痛說“革命家史”——她在任期間,如何與丈夫以及小三頑強斗爭。蘇卿的一張舊照也享受了一個“榮耀編號”,那張照片是她很早給《時尚芭莎》做平面模特拍的雜志用稿,上世紀末的時尚,眼妝堪比熊貓,身上也就幾縷紗。支持正房立場的粉絲留言中,蘇卿獲得的點評中唯一不帶臟字的是:像一只廉價的雞……
蘇卿自然氣瘋了。雖然甘田說反擊沒有意義,但又不忍看力挺妻子的老趙弄錯路徑提油救火,就找了兩個熟人做的公號來做文章——反正蘇卿并不忌諱舊事重提,她怒的是自己的盛世美顏被作踐。公號的文章角度并不直接與舊事相干,重點在于要用幾十張照片告訴全世界她事業(yè)華麗豐饒,生活精致幸福,美貌與高貴天長地久。編輯在和蘇卿溝通時,提了一句孩子。蘇卿當即要找個孩子來抱著拍照,甘田玩兒命給攔住了。
這件事很快也就過去了,陰影卻留下了——標配都沒達到,蘇卿花籠月罩的優(yōu)雅生活,突然顯出底里那層輕飄飄霧蒙蒙的虛無空洞。
甘田以前所未有的鄭重嚴肅警告蘇卿,別沖動。收養(yǎng)孩子是巨大的責(zé)任,你先去福利院做義工,接個孩子回來過個周末試試——蘇卿沒有去試,甘田還特意問了幾次,健身美容組織飯局……總有各種事情耽擱著,去不了。
一年過去了,甘田以為蘇卿養(yǎng)孩子的欲望,已經(jīng)通過在手機上養(yǎng)青蛙朋友圈曬蛙兒子寄來的明信片替代性滿足了,沒想到幾天前,老趙拎著一瓶芝華士跑來,讓他幫忙為他卿姐“撿到一個棄嬰”。
一個名叫曹小倩的藝術(shù)學(xué)院研一女生,給老趙生了個孩子。
老趙倒了杯威士忌,遞給甘田,“小姑娘畫工筆的,有點兒靈氣,那次‘新水墨’論壇她幫忙會務(wù),去我畫室玩過幾次,我他媽有次喝多了,就——啊哈……后來那孩子來找我,說懷孕了,想打掉,我就給了她錢,她去了,不知道是體質(zhì)問題還是緊張,血壓太低,孩子也有點兒大,大夫怕出事兒,沒敢做,讓她休息幾天再去,我就讓她在宋莊住著了。后來我一想,既然打掉有危險,干脆生下來算了。休學(xué)一年,我給她十萬塊錢。她同意了,在宋莊,幫我照管畫室的肖阿姨還可以照顧她,那兒什么都有,她閑著還能畫畫?,F(xiàn)在孩子生下來了,快倆月了,她還在月子中心住著,她急著放假前回學(xué)校辦復(fù)學(xué)手續(xù)……”
甘田問:“卿姐——知道多少?”
老趙說:“這——我真的不知道。面兒上,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卿姐多聰明,比我聰明多了——我也不知道,她的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但我至少得做到,能讓她裝不知道吧?說實話,我真是為你卿姐才費這心思。孩子都成她的心病了——其實我周圍朋友,十幾家,人家都沒孩子,過得好好的??伤乃嫉竭@兒了,誰有什么辦法?我怕她再弄得跟艾冬似的——女人想不開,后果有多嚴重,你清楚!”
甘田沒接話,他不想和老趙討論艾冬,但心里知道老趙說的是老實話。老趙的兩個兒子跟前妻生活在美國,他自己到底也沒太大基因傳遞的焦慮。
老趙繼續(xù)給兩個人倒酒,說:“還有,曹小倩從來沒有說過這孩子是我的,我也沒有問過。算算日子,夠嗆!”
甘田呷了口酒,“生下來沒做親子鑒定?”
老趙說:“無所謂啊!我大愛無疆!”
甘田差點兒被那口酒嗆著,笑著搖頭。
孩子是誰的,不重要,但如何來的,很重要??偛荒苤苯颖Щ丶野桑亢么跤袀€故事,大家都好接受——老趙連央告帶作揖,甘田只能答應(yīng)了。
二
甘田邊吃比薩,邊打開了電腦,在電腦上登錄微信,點進心理咨詢中心的工作群,看見他們正在討論選題:某博士墜樓自殺,這一消息從九點開始出現(xiàn)在熱搜實時榜單上的,再看死者名字,工作單位……一口比薩噎在嘴里,他嗆咳著,去廚房吐了,漱口回來,再看。
群里的討論還在繼續(xù)。
他們是專業(yè)心理咨詢機構(gòu)的公號,不能聽見自殺就說抑郁癥。甘田早就稱抑郁癥實際是一種并發(fā)癥,是癥狀而非疾病本身——背后有需要探尋的致病機理。只是最近自殺的消息也太多了些:他們的公號“靈臺方寸”已經(jīng)從“人際邊界”的角度分析過陜西那件寒門博士的自殺事件;他們找到了塔勒布的“反脆弱”理論去談中年失業(yè)技術(shù)男的離世;等到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IT精英自殺離世的消息接踵而至,他們只能帶著濃烈的抒情性寫了篇《求求你,別在沉默中松手……》
他們央告那些正無聲無息地經(jīng)歷內(nèi)心災(zāi)難的人,人生是場修行,不要提前離開,僅僅是上周的事情——此刻,大家顯然有些詞窮。
甘田揉了揉僵硬的臉,敲了句話:咱不跟這個點了,這是我?guī)熜帧?/p>
群里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人發(fā)出了雙手合十的表情,有人用文字勸他節(jié)哀……甘田推開了電腦,拿出手機,卻撥不出電話。
所謂博士,當然是標題黨,離世的大姚畢業(yè)十好幾年了,早就是教授、博導(dǎo)、系主任了,只是他任教的那所外省高校兩個字看起來不那么刺激。甘田不知道大姚怎么會走這一步,還沒有深入報道——就是有,甘田也不知道能信幾分。與大姚最后一面,是前年甘田為自己的書《自戀時代》做宣傳,到了大姚的地盤兒,他熱情招待……大姚談笑風(fēng)生,跟在學(xué)校時一樣能喝,喝多了和甘田唱在學(xué)校一起做樂隊時寫的歌——甘田沒見過大姚的妻子,知道他有個上中學(xué)的兒子……甘田看著聯(lián)系人目錄里“大姚”兩個字,還有后面那個再也不會撥出去的電話號碼.
需要靜一會兒的時候,偏就不得安生。
老趙接二連三打來電話,讓甘田去派出所。
按照老趙原來的劇本,甘田報警后,警察接走孩子,他假裝從甘田那里聽到消息,跟到派出所,同時通知蘇卿,他們夫婦作為轄區(qū)愛心居民,代為照看嬰兒——這就可以把孩子抱回家了。警察和民政部門會有正常的流程,公告尋找棄嬰父母,需要六個月,尋找未果后會移交福利機構(gòu)或合適的收養(yǎng)家庭——老趙已經(jīng)為收養(yǎng)的事情請了一位律師。他告訴甘田,接下來的事情,他就可以自己處理了。
沒想到第一步就卡殼了。
跑到派出所的老趙熱情似火,警察叔叔冷靜如水,女警帶孩子去社區(qū)醫(yī)院檢查身體了,而且聽到消息,跑來愿意照顧孩子的轄區(qū)居民有三家——竟然會面臨競爭,老趙一邊打電話讓蘇卿帶齊證件再來,一邊要把甘田搬出來,跟人講先來后到了。
甘田心緒不佳,但也不能眼看老趙弄巧成拙劇情失控,在電話里跟警察說了兩句,警察嗯嗯地聽著甘田對老趙身份的確認,然后說孩子要是身體沒問題,從醫(yī)院回來再確定照顧的人家,估計要到下午了。
老趙不肯離開,蹲守在派出所,甘田和警察都只能由他。
甘田平穩(wěn)了一下情緒,開始看同事發(fā)來的新選題。甘田現(xiàn)在主要的工作就是巡回講座和寫作,不再接待來訪者,咨詢中心的日常管理由他的合伙人負責(zé),咨詢師和來訪者預(yù)約都在那邊,不過公號文章還是要由甘田來負責(zé)把關(guān),他寫了兩條意見,同意了新選題,然后開始修改周日要用的講稿。
言辭幾乎是以天為單位折舊的。再新鮮多汁滋味豐富的表述,都會被傳播迅速榨干其表達力,隔夜就成了甘蔗渣一般的陳詞濫調(diào)。甘田似乎每天都需要發(fā)明新的說法。這種感覺就像用手掬水,意義不斷從言語中流失,就像水不斷從手指縫里漏掉一樣,每個指關(guān)節(jié)都因為徒勞地用力而變得酸疼——甘田頹然地扣上了電腦,抓起手機刷完微博刷微信。
有人在校友群里發(fā)了條鏈接,大姚所在學(xué)校協(xié)同家屬發(fā)表了聲明,公布了當?shù)毓矙C關(guān)現(xiàn)場勘查的資料,以及醫(yī)院出具的死亡證明,根本不存在所謂的“自殺”,只是一件單純的意外。無中生有的謠言給逝者親人造成了巨大的情感傷害和精神痛苦,當事人將運用法律武器追究造謠傳謠人的責(zé)任。
甘田想起爺爺奶奶那輩人,對自殺有種避諱說法——“尋無常”。意外,不是自己去尋的無常,而是被無常尋到——悲哀是一樣的,只是不必再勞煩生者去尋找原因了。
甘田丟開手機,又打開電腦——早晚都會被無常一把揪住脖領(lǐng)子,帶離這個世界……他盯著PPT首頁那句:認識你自己。那個“自己”,就是抓娃娃機無數(shù)色彩繽紛的毛絨布偶中的一個,等著被無常的鐵手一把抓住,帶離——再不同,還是一樣,不認識只怕感覺還會好點兒……自嘲卻給了他靈感,就說抓娃娃機——今年的流行新寵……甘田上網(wǎng)搜圖片,開始修改PPT。
老趙又催他了。
下午四點,甘田的臉陰沉得跟外面的天一樣,戴著防霾口罩出現(xiàn)在派出所。老趙一直蹲守在派出所,手里捏著他們夫婦的身份證、戶口本、工作證、結(jié)婚證、房產(chǎn)證,告訴甘田,蘇卿去搬救兵了。很快蘇卿回來了,帶來了一位金牌育兒嫂和一位街道居委會大姐,三個中年婦女開始車輪戰(zhàn),加上老趙不停搜索出他們這對夫妻的各種豐功偉績,把手機舉到警察臉前逼著人家看,甘田感覺自己連口罩都不必摘了。警察權(quán)衡之后答應(yīng)暫時由老趙家代為照看嬰兒。
蘇卿又驚又喜地抱著孩子,甘田懷疑她的熱情到底能維持多久。蘇卿對剛簽完字的老趙笑著說:“給我拍張照片,我發(fā)給艾冬看?!?/p>
甘田心里咯噔一下,幸好老趙善解人意,笑著跟警察打招呼說保持聯(lián)系,向居委會大姐致謝,扭頭拍著蘇卿說:“咱先回家,先回家。”
甘田躲到一邊,給艾冬發(fā)了條微信:“我一會兒過去找你,行嗎?”
她很快回了一個字:“好?!?/p>
育兒嫂已經(jīng)把孩子接了過去,老趙讓蘇卿開車帶居委會大姐、育兒嫂和孩子回家,他送甘田。
甘田不想跟老趙繼續(xù)糾纏,說自己不回家,要去的地方很遠。
老趙“嘁”了聲:“亦莊,對吧?走吧,路上我有事跟你說?!?/p>
甘田只得上車了,摘下口罩,說:“現(xiàn)在,我聽見你說有事,就頭疼。”
老趙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頭疼也得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后悔要這個孩子了?!?/p>
甘田沒有應(yīng)聲,心里隱隱有股怒氣開始翻滾。
老趙嘆了口氣,“你知道,我是老實人,謊話說不圓的……”
甘田從鼻子里哧地噴出一聲嘲諷的笑。
“哎,我不是說我傻,我不傻。就是因為我不傻,我才知道老實最好。我從來不跟人抖機靈,不跟自己找別扭,你說,我怎么會把自己弄到前有狼后有虎,進退不得的地步呢?”老趙懊惱地拍了一下方向盤。
“你活該!”甘田嘟噥了一句,把副駕駛的座椅向后調(diào)低,半躺了下去。老趙點頭承認“活該”,然后開始絮叨悔不當初。
某種意義上,老趙也的確是“老實人”,心底的欲望都是爛燉肘子紅燒肉一般,不刁,不險,不復(fù)雜,顯豁坦白,結(jié)結(jié)實實——這倒讓他的俗氣,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變得有幾分不俗了。
幾天前他還笑瞇瞇地打著如意算盤:“曹小倩九五年的,自己還是個孩子呢,本來這是件壞事,現(xiàn)在,壞事變好事了!她生下孩子,等于幫我個忙,我接下這孩子,也等于幫她個忙,你呢,幫她、幫我,還幫你卿姐個忙……多好??!”
老趙各得其所的大團圓劇本,上演的當天,劇情就脫軌了——派出所的麻煩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這次是情節(jié)脊椎斷裂——曹小倩想要回孩子。
曹小倩打來電話時,老趙還在派出所里,不能多說,只能哦哦地應(yīng)著,說見面說見面說。老趙分析,也許不是真反悔,是覺得十萬塊少了,想漲價……
甘田心里的怒氣漸漸平了。五點不到,已經(jīng)是暮色蒼茫了,北京四環(huán)也進入了“晚高峰”,車速緩慢,老趙開始推演事態(tài)發(fā)展的各種可能性。有種木木的悲哀從胸口沿著喉嚨升上來,鉗住了甘田的舌頭,讓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趙一路自說自話,但也解決了問題——至少解決了情緒問題。“我明天去跟小丫頭聊聊。價錢可以談,但訛詐我不接受——不行就回家跟你卿姐跪著唄!”老趙將車停在逸郡小區(qū)門口,焦慮徹底消失了,“到時候你得救我——”他忽然頓了一下,“哎,你小子——你無所謂,別傷著艾冬……”
甘田急了,“憑什么我就無所謂?再說,不是我要保密,是艾冬不愿意讓人知道——尤其是卿姐。你沒說漏嘴吧?”
“我的嘴,有一個保安隊輪流把門?!崩馅w笑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艾冬不容易——她想得多,也正常。你小子對人家好點兒!”
甘田被氣笑了,“你還有臉跟我說這些!”
甘田沒容老趙回嘴,拉開車門走了。
艾冬是蘇卿的朋友,從中學(xué)同學(xué)交往到年屆不惑,也實在是緣分深厚。
甘田的職業(yè)生涯,讓他徹底懷疑女性之間是否存在真正的友誼。他眼中的蘇卿和艾冬,也不例外。第一次見到艾冬,是去年春節(jié)前,那天下雪,蘇卿召集的飯局,一群人聚在“九十九頂氈房”吃烤全羊。
召集飯局,是蘇卿重要的生活、工作內(nèi)容,甘田說蘇卿可以出本“飯局指南”了。她常態(tài)性的飯局大概有三個分組,一組就是甘田所在的“藍顏知己單身閨密組”,老趙通常不參加他們這個組;另外就是“金錢藝術(shù)組”,主要是老趙的兩個圈子,畫家企業(yè)家,但蘇卿這個女主人卻是必不可少的;還有幾對夫妻,幾家逢年過節(jié)要聚一下,甘田稱他們?yōu)椤百t達伉儷組”。按照內(nèi)在邏輯進行分組,對保證飯局談話質(zhì)量和愉悅氣氛非常必要?!八{顏知己單身閨密組”,絕不會夾進來一個醉心于談?wù)搩鹤哟笮”愕男聲x媽媽;飄零京華、酒后不管誰的肩膀都能靠著落淚的女文青,也絕不會給“賢達伉儷組”的酒桌帶去尷尬和不安。
蘇卿的飯局兼具娛樂和實用功能,不少人在這兒辦成了不少事兒。那晚第一次出現(xiàn)的艾冬,是有事兒才來的。艾冬所在的影視公司在做一個心理咨詢師題材的劇,需要專家意見。蘇卿一指甘田,現(xiàn)成的專家。艾冬和甘田互留聯(lián)系方式的時候,蘇卿已經(jīng)開始講孫媛媛最新的段子。
這個活在蘇卿段子里的孫媛媛,甘田“認識”了也差不多十幾年。雖然實際上從未謀面,卻宛如熟人一般。蘇卿學(xué)著孫媛媛如何逼一個留在宿舍里的男生回家過年的:沒買到火車票——我給你買飛機票,回去看媽媽,媽媽一個人把你帶大不容易。最后男生被逼急了,才說了實話,媽媽最近有了一個和那男生差不多年紀的同居男友,男生不想回去過這個尷尬年——你說她是不是“圣母”?
甘田笑了一下,無意間看見身邊的艾冬神情冷漠地看著面前的一盤銀魚拌苦菊發(fā)呆。那晚,甘田對艾冬的第一印象是寡言,無趣——不知道這樣的人做出的情景喜劇會是什么樣——好在她不是編劇。
過年期間,艾冬和甘田在微信上聊過幾次劇本。過完年,甘田按照她發(fā)的地址去了國貿(mào)附近,在滿是玻璃幕墻的高樓中間,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地方,給艾冬打電話,她讓他堅定地按照定位走,最后在一家基金公司的頂樓,看到了她。
那天,艾冬接到他,沒有寒暄,領(lǐng)著他快步穿過走廊,看也不看他,說了一番話:甘田的作用是衡量劇本設(shè)定中有沒有“硬傷”,同時提供一些“心理咨詢師的日常”,她知道甘田不認同現(xiàn)在的有些設(shè)定,但編劇不會改的,所以關(guān)于劇情不必發(fā)表意見……甘田那一刻幾乎扭頭要走了。
編劇是兩個九○后的大學(xué)生,小黑和小白。聽著小黑嘎嘎笑著,說出男主的臺詞——心理咨詢這行是告訴所有人“你有病,我能治”,是介于傳銷與邪教之間的一種騙術(shù),甘田又一次萌生站起來走人的沖動。
這部劇名為《心理分析師》的情景喜劇,大部分是段子壘起來的,但每集的情節(jié)設(shè)定有些心理懸疑的意思。甘田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當時對那種過于夸張的輕賤自己也輕賤別人的說話方式不習(xí)慣,當真了,其實劇情、人設(shè)都很溫暖,屬于“治愈系”喜劇。作為對甘田“忍辱負重”參與劇本修改的回報,網(wǎng)劇播出時,每集結(jié)束后都附有一段甘田的文字,深入淺出地對劇情中涉及的心理學(xué)概念和知識進行正解。此時作為總策劃的艾冬,在甘田眼中的形象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她成熟,睿智,有趣,能很深入地談話,言語間偶爾尖銳得讓人不適,卻潑得出收得住,一起共過事之后,會發(fā)現(xiàn)她待人做事其實很有分寸——甚至是善良,溫厚的。
艾冬的寡言與無趣,原來只是在蘇卿的飯局中。
艾冬后來再沒去過蘇卿的飯局,也從不在甘田面前談?wù)撎K卿。蘇卿見甘田時會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一兩句與艾冬合作得如何——甘田莫名覺得蘇卿似乎有些介意艾冬,究竟介意什么,卻無從猜測。偶爾甘田會玩味著自己的發(fā)現(xiàn),窄窄的縫隙里,藏著深不可測的淵藪……
甘田從未想過和艾冬會有更深入的交往。
甘田選擇交往對象,首先充分尊重自己的生物性——所有物種都在基因驅(qū)策下依據(jù)本能好惡選擇交配對象——甘田認為自己的標準真實自然清新脫俗。但人類的交往遠不只交配那么簡單,所以首要原則并不是唯一原則。從大學(xué)開始,接下來將近二十年的黃金歲月中,甘田只有過兩三個算是較為穩(wěn)定的女友,最長的一個維持了兩年,甚至有那么幾天,甘田還和她討論過婚姻的可能性——那時甘田已經(jīng)羞于去想什么“偉大愛情故事”了。但他是專業(yè)人士,知道潛意識的深淵里“風(fēng)雷怒,魚龍慘”,到底可能性也沒變成現(xiàn)實性,倆人還是一拍兩散了。
那些年年歲歲來來去去的花,甘田自己也記不清了,只是感覺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出生年份越來越晚,直到在酒吧跟一堆來歷不明的人迎接二○一七年的到來,一個半醉的女孩揪著他淺灰色毛衣的高領(lǐng),湊到他臉跟前,笑著說好喜歡他這樣的老同志,甘田掙扎著把在脖子上摩挲的小手拉下來,喝了口酒,壓了壓驚。等聊到女孩是千禧年出生的人之后,甘田決定站起來先撤,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檢討了一下自己三十七年的人生。
幾天后艾冬請他參加慶功會——《心理分析師》第一季收官,成績斐然。甘田到了才知道艾冬有意讓他提前到了一會兒,補簽該劇周邊產(chǎn)品使用劇中甘田文字的合同——反正生米煮成熟飯了,產(chǎn)品已經(jīng)賣了大半年了,錢呢,多少就這樣,艾冬笑著把筆遞過來,你就從了吧!
那筆錢的數(shù)額多少驅(qū)散了昨夜檢討人生后產(chǎn)生的虛無感,甘田那晚喝得有點兒多。也許是酒的關(guān)系,甘田跟坐在他身邊的艾冬說了對“老干部”一詞的不適,艾冬笑著看他,“今年‘老干部’多火啊!人家是夸你呢!你扭臉看看四周這垂涎欲滴的嘴臉,我但凡一撒手,她們嗷的一聲就撲上來了!”
“那你就別撒手!”甘田接這話,純屬習(xí)慣成自然。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被酒精在記憶中剪輯成了蒙太奇——他在酒店房間里醒來,艾冬在床前穿衣服,扭臉看他,“好好睡——明天你要是能醒就去吃早餐,走的時候把房卡放前臺就行?!?/p>
甘田等到房門關(guān)了,都沒有完全反應(yīng)過來。他睡意全無,踉蹌著爬起來,警犬一樣搜羅著房間——他在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了物證,一些碎片性場景浮出來,多少讓他感到一點慶幸和欣慰,沒丟人就好……甘田喝掉半瓶礦泉水,回到床上呼呼大睡到次日中午。
甘田永遠忘不了次日醒來,自己離開時的心情——不知道為什么有些灰溜溜的,說不出哪兒不對勁兒。他很少對自己的情緒有這種不確定感。這種感覺竟然若隱若現(xiàn)延續(xù)了一個月。艾冬和他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是春節(jié)時甘田發(fā)了個拜年問候,艾冬禮貌地回復(fù)了他:新春大吉,萬事如意。
按照甘田的心性,那就算了。但年后蘇卿的飯局上,那位“性別流動”的藝術(shù)家黑泉在講人類存在五十六種性別分類時,甘田又想起了艾冬,略帶刺探意味地對蘇卿說:“你那位閨密艾冬,也是外雌內(nèi)雄?!?/p>
蘇卿認真地看著他,“這話怎么說?”
甘田從她的認真里,看到了一絲成分復(fù)雜的忌憚,故作淡然地說:“就是感覺。女人的強勢,多少都帶著恃寵而驕的氣息,她沒有?!?/p>
蘇卿一笑,說:“我給你講過艾冬的事兒,心大到漏風(fēng),神經(jīng)比電纜還粗。”
蘇卿段子里出現(xiàn)的人太多,如果不是孫媛媛那樣多季播出的系列劇,甘田根本弄不清楚誰是誰,如風(fēng)過耳,不會入心。幸好當日飯局里有新客,蘇卿就又講了一遍艾冬驚世駭俗的淡定離婚事件。艾冬發(fā)現(xiàn)在北京打工、借住在家里的表外甥女——女孩子的媽媽是艾冬的一位遠房表姐——有了妊娠反應(yīng),問清楚肇事者之后,不聲不響立刻跟老公辦了離婚手續(xù),搬了出去。
艾冬那位剛剛升任副部長的前夫,也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在朋友圈發(fā)了孩子的百日照,點贊的還好,太多烏龍祝福,導(dǎo)致他幾分鐘之后刪了這條朋友圈。也有熱情過度、直接給艾冬發(fā)祝福微信的,自然沒有回復(fù)。估計他也沒想到艾冬保密工作做得這么好,只能給蘇卿發(fā)了條微信,說明情況。
蘇卿那時候才知道的真相,立刻打電話又急又氣地沖艾冬叫喊:“這么大的事,你連我都不說?”蘇卿是艾冬和前夫的“大媒”,當然有資格發(fā)火,但艾冬淡定地告訴她,過去大半年的事兒了,別提了——她在忙著弄一個關(guān)于心理咨詢師的情景喜劇,她問蘇卿這個業(yè)余八段心理專家,有熟悉可靠的真專家介紹一個……蘇卿那一刻驚得不知如何接話。
甘田知道,蘇卿的認知自帶濾鏡和修圖功能,壁虎通常會被她描述成五彩斑斕的變色龍,個別情況下還能啟動VR功能,她會言之鑿鑿地告訴你,她看到的是恐龍。艾冬離婚,蘇卿覺得應(yīng)該是遭遇了一條新西蘭大蜥蜴,但艾冬的反應(yīng)卻是躲開了一只蟑螂;蘇卿沖上去要幫她包扎截肢后血淋淋的傷口,艾冬給她看的只是胳膊上被蚊子咬了個包……雖然明知道蘇卿手握“仙女棒”,隨時可以讓任何人或事“變大變小變漂亮”,但這次蘇卿描述的艾冬,卻跟甘田自己的感覺頗為一致。
三
甘田本能地對自己與蘇卿的認知“一致”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或者,是涌起了要命的好奇。他直接給艾冬發(fā)了條微信:周末有時間見嗎?
艾冬回應(yīng)得更直接,時間,地點,加上三個字:你來吧。
逸郡小區(qū)距離甘田的怡景公寓三十多公里,好在時間是下午四點,路上還算通暢,小區(qū)很安靜,水里漂著紅葉李星星點點的粉白花瓣,不知道為什么,甘田竟然有點兒忐忑——很久沒有這種對未知的興奮了。
開門的艾冬,穿了條藤蔓植物圖案的長裙,厚重的金和妖冶的藍,仿佛從光澤閃爍的黑緞子上凸出來,她赤著腳,午后的陽光在只拉開半副的窗簾后兀自明亮,屋里便顯得暗影重重,暖烘烘的空氣里有濃烈的香氣,甘田在玄關(guān)脫鞋子的時候,她捂著嘴打哈欠,說午睡剛醒……
甘田站起身,把她推在墻上開始吻……不全是沖動,更多的是要擺脫正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緊張——艾冬就像在他懷里融化了一般,軟得幾乎要四散流淌,甘田有一瞬間感覺自己像只貪婪笨拙的熊在吸吮蜂蜜……她也像蜜一樣有香氣和甜味,有黏稠的質(zhì)感,卻無聲無息,包裹得他動彈不得——這激起了他帶著幾分怒氣的好勝,以完全失控的力度,從她喉嚨里逼出低低的一聲呻吟……
甘田發(fā)現(xiàn)懷里的艾冬完全成了另一個人,那種讓他無措的嬌,想疼惜呵護又想暴虐摧殘……更讓他頭昏的是她的羞,真實而復(fù)雜的羞,甘田甚至有些無法理解。窗簾在房間里制造了黑夜,她依然緊閉著雙眼,甘田捧著她的臉,用力阻止她扭開,他能感覺到在他掌心里滾燙的臉頰,急促的呼吸……他松開了手,她就縮到被子里面去了,像潛進水底一樣,甘田只能跟著潛進去,再次捉住她……
甘田很久沒有這種沉溺的感覺,沒什么力量能讓他從那張床上起來——甚至饑餓,還是艾冬聽到了他饑腸轆轆的聲響,哧地低笑了一聲,欠身起來,說去洗澡吧。甘田洗完澡出來,擦著頭發(fā)走到亮著燈的餐廳,聞到了食物的香味。
艾冬顯然梳洗過了,換了件珊瑚色的過膝薄毛衫,依然光著腿,穿著雙寶藍色繡花布拖——甘田額頭微微有汗,就問:“你這兒暖氣還沒停?”
艾冬端了一個砂鍋出來,說:“冷了不舒服,開了空調(diào)——”她放下砂鍋去調(diào)空調(diào)的溫度,甘田看著餐桌感慨:“這是變出來的吧?”
艾冬回頭一笑,說:“我有家養(yǎng)小精靈。”
那個瞬間,艾冬像被某種神奇的光照亮了一樣,沒有一樣可堪稱道的五官放在一起,如此生動迷人……她那分羞又來了,抬手撩了一下剛垂到鎖骨的短發(fā),一聲不吭地先坐下了。
甘田從艾冬那始終不會徹底拉開窗簾的家里離開時,感覺自己像《聊齋》故事里山中遇仙黎明登程的書生,忍不住會疑惑自己的經(jīng)歷是個夢……
艾冬在甘田眼中再次上演“變形記”,基于今年夏天的一次“意外”。
甘田說起蘇卿從“截肢”到“蚊子包”描述,他是當笑話講的。艾冬當時還笑了笑,說蘇卿就是心理學(xué)上的“民科”,曾經(jīng)非要給艾冬做什么“家庭關(guān)系排列”,聽她聊心理治療,本身就是心理創(chuàng)傷。不過蘇卿也是中了你們的毒——她頓了一下,矛頭從蘇卿轉(zhuǎn)向了甘田——廣泛傳播這種碎片化的專業(yè)知識,缺乏相應(yīng)的界定條件,用她母親的話說,磕一個頭放三個屁,行善沒有作惡多。
甘田傻乎乎地反駁:“傳播專業(yè)知識,是讓大眾有健康意識,治療當然還是需要專業(yè)醫(yī)生的,多簡單的道理,小學(xué)生都懂吧?”
艾冬回了句:“有病不治,常得中醫(yī)?!?/p>
甘田知道,再爭下去那就是真傻了,他抱了抱艾冬,告辭走了。
甘田離開時,渾然不覺有什么問題。事后回想,他抱艾冬時應(yīng)該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冷且硬了。
那時候他們不像后來那樣日日聯(lián)系,三天沒有艾冬的消息,他有些牽掛,想約她一起過周末,微信電話都沒回應(yīng),到了晚上,甘田開始覺得不安,猛然想起一個細節(jié):幾乎從不做飯的甘田,在艾冬家過于熱心去幫廚,劃破手找創(chuàng)可貼,拉開廳柜抽屜,看到過一個藍白相間滿是暗紅字母的藥盒,當時就覺得眼熟——那是法國產(chǎn)的“Fluoxetine Hydrochloride”……艾冬家就她一個人,不可能是別人的藥!劇里對心理咨詢各種半真半假的戲謔和嘲諷——她也許曾經(jīng)尋求過專業(yè)幫助和治療,甘田作為業(yè)內(nèi)人士,不難判斷她大概率會遇上什么,上醫(yī)罕見,下醫(yī)遍地……所以才會有那句:有病不治,常得中醫(yī)……
甘田沖到了艾冬家,把門砸得四鄰皆驚,物業(yè)和保安都來勸他可能人不在家,甘田只能拿出醫(yī)生身份嚇唬人了。有家鄰居是攀巖愛好者,拿出了專業(yè)繩索和防護,甘田從樓上正對那家的陽臺,拿著同時借來的啞鈴,墜到艾冬家的陽臺,砸碎玻璃,撕開紗窗,進到屋里,悶熱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昏迷的艾冬……
艾冬被送到醫(yī)院的時候,血壓血糖都低過了臨界值,脫水,電解質(zhì)紊亂,心跳呼吸微弱——甘田身上繩索裝備還在,匆匆趕來的醫(yī)生看了護士拿過來的報告,就問他是野外遇險吧,這么熱的天,失聯(lián)幾天找到的……
艾冬蘇醒后,說自己失眠了一晚上,第二天躺著想睡,還是沒睡著,就吃了幾片阿普唑侖,只幾片,空調(diào)定時,想好好睡一覺,不知道躺了多久,一直迷迷糊糊的,再后來就不知道了……
她輕描淡寫地把一次精神崩潰說成無心無知造成的意外——在過去的四天三夜里,除了送那幾片藥時喝了口水,她什么都沒吃沒喝……
艾冬不住向甘田道歉、道謝,甘田阻止她,說:“別說了……”
艾冬說:“好——對不起……”
甘田一下哭了,他把臉埋在病床邊——原來心疼一個人的時候,胸腔里真的會有鼓脹起來的痛感。
艾冬低聲說:“別這樣,別這樣……”
兩個人很快都平穩(wěn)了情緒,沉默起來。甘田的手機響了,兩人同時激靈一下,甘田忙說:“剛才,你在里面,我有些怕,又不知道要通知誰,你親近的人,我知道的只有蘇卿,但你反復(fù)交代過不讓她知道……我給趙哥打了個電話!”
艾冬顯然松了口氣,甘田的手機還在響,老趙的聲音已經(jīng)在急診觀察室外響了起來,艾冬示意甘田,甘田應(yīng)了聲,老趙應(yīng)聲進來了,一頭汗,“怎么回事啊,艾冬?”
艾冬笑了一下,“沒事兒了,趙哥。麻煩你跑——”
老趙文不對題地接話:“我沒跟蘇卿說,她——‘膩心倒向,倒撒里西’……”
老趙的家鄉(xiāng)話完全是外語一般,他常用這兩個詞說蘇卿,因為很難在普通話里找到合適的語匯描述蘇卿那種極端自戀且毫無邏輯的敏感、煩人與冒傻氣。甘田笑笑,艾冬也笑笑,老趙看看他倆,嘿嘿嘿地笑出了聲。
那次“意外”之后,艾冬在甘田心里變得有些“特殊”,他也沒辦法辨析清楚這份“特殊”到底是什么,只是不知不覺,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越來越多,不在一起的日子,三餐少問一次,那頓飯就跟沒吃一樣。而這四五個月,他推了三次蘇卿的飯局,自然也就沒見過蘇卿,直到今天在派出所……蘇卿抱著孩子,頭一個想起來的是拍照片發(fā)給艾冬——甘田忽然很掛念艾冬。
艾冬家里撲面而來暖且香的空氣,拍打掉了甘田的一身寒氣。
他脫下短靴,站在暖烘烘的腳墊上,拉開冰涼的羽絨服。艾冬穿了身有著雪白兔毛鑲邊兒的淺灰色珊瑚絨褲褂,讓她看上去像只毛茸茸的兔子,她的手藏在長長的袖子里,站在幾步之外,指著地上的棉拖,看著甘田笑。甘田踩進拖鞋里,伸手把她拉進懷里,用牙拽下手套,涼涼的手指捏她臉,她躲不開,就把臉藏進了甘田的懷里。艾冬平素妝都很薄,但今天她略微浮腫的眼皮上,涂了緋色眼影,可還是沒遮住哭過的痕跡,甘田問:“怎么了?”
艾冬沒有回答,反而問他:“你,今天,很不好過吧?”
甘田愣了一下,艾冬從他懷里溜走了,進了廚房,在里面問他:“薏仁粥只剩一碗了,給你做面條吧?把黃魚蒸了還是吃糟帶魚?有醬牛肉,對了,腌漬的海瓜子還有,上次你說味道很好……”
甘田掛好羽絨服,走進廚房,從背后抱住了艾冬,艾冬又垂下了頭,甘田在她纖細低垂的脖頸上輕輕吻了一下,艾冬躲閃著,“這么冷,跑這么遠……”
甘田說:“那給我吃點兒好的!”
艾冬笑著掙脫,去開冰箱門,“都是剩菜——沒有好的,你那么晚才說,我也來不及出門……”甘田伸手把冰箱門合上了,“你的家養(yǎng)小精靈呢?”
艾冬的額頭抵著他的下巴,低聲說:“我把它們解放了?!?/p>
甘田摟住了她,把臉靠在她肩上,嘆了口氣。艾冬的手到了他的背上,溫存地撫摩著,甘田借著這雙手的力量,緩緩?fù)鲁隽艘宦肺M去的冰冷污濁的空氣。
餐桌上的玻璃花缸里,大捧雪一樣的滿天星,圍著一打粉色重瓣康乃馨。
甘田把花挪到一邊,鋪上餐墊。去酒柜里找酒的工夫,艾冬已經(jīng)把菜端了過來。兩只青瓷荷葉盤,一盤碼著刀工頗佳的醬牛肉,一簇雪白的蔥絲,幾滴麻油,一盤糟帶魚,透明的玻璃碗里是腌漬的海瓜子,另外一大盤洗凈的生菜,給他的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西紅柿雞蛋面,自己的是一小盅薏仁粥。
甘田找出了瓶“灰雁”,艾冬起身拿了只大號洛杯,丟進去幾塊冰,遞給甘田,說:“你自己喝吧,先吃口熱——”她的話沒說完,甘田已經(jīng)灌了一大口伏特加下去,冰涼,滾燙……艾冬不說話了,看著甘田,甘田立刻放下酒杯,大口吃起了面條,又是燙又是吹,哧哧哈哈,吃得山呼海嘯,終于把艾冬逗笑了。
那笑容稍縱即逝,甘田也無氣力再表演了,他又倒了杯酒,慢慢喝,目光挪到了滿天星上。艾冬說:“孫媛媛,今天來了?!?/p>
孫媛媛和她的花,是這兩年艾冬生活中無法解釋的奇特存在。孫媛媛抱著花出現(xiàn)在艾冬面前時,開口叫師姐——從年齡上“姐”還能解釋,這個“師”就不知從何說起了。艾冬是影視所的博士,孫媛媛是美學(xué)所的碩士,而且兩人讀藝術(shù)學(xué)院的時間沒有交集,孫媛媛畢業(yè)兩三年后,艾冬才入學(xué)。八竿子打不著的一般校友,只在蘇卿的飯局上見過幾面,沒有任何交往,這兩年卻情深意長地年節(jié)生日給艾冬送花——情人節(jié)送紅玫瑰附贈巧克力,三八節(jié)送意大利雛菊附贈香水,中秋節(jié)送馬蹄蓮附贈活螃蟹,生日送洋牡丹附贈水果蛋糕,春節(jié)送郁金香附贈凍帶魚……
甘田知道孫媛媛和她的花,是“七夕”過后,他到艾冬那兒,看到餐桌上的花瓶里放著一大束粉色的繡球花。甘田笑說:“哦,不喜歡鮮切花,從不過這些莫名其妙的節(jié),看來只是跟我說的?!?/p>
艾冬就跟他解釋,她說話時手指碰了碰繡球的花瓣,很快縮了回去,說真不懂孫媛媛是怎么想的……艾冬的小動作,一下讓甘田生出了警惕之心。他在大腦里啟動了搜索引擎,當然,他所能搜索的資料庫,全是蘇卿的段子。
第一條當然是那個“不便回答姐”的名號。
第二條當年美學(xué)所副所長崔亮鬧婚變,據(jù)說“小三兒”是剛進校門的新生,蘇卿剛留校,單身宿舍就在女寢一樓,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在宿舍樓里亂竄,跟各專業(yè)新生套近乎,可巧正問到本尊,孫媛媛說:“你這個問題,我不便回答。”
蘇卿大囧亦大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懷揣興奮、震撼逢人便講,蘇卿對自己的原創(chuàng)經(jīng)典珍愛異常,至今在飯局上若有新人入局,必會拿出來講這一保留段子,因反復(fù)加工越發(fā)純熟,每次包袱抖開依然響亮。
向下拉,甘田發(fā)現(xiàn)條目竟然那么長。
孫媛媛頂著緋聞進校門,院領(lǐng)導(dǎo)做她思想工作時“八仙過?!薄f她是崔亮婚姻破裂的結(jié)果,不是他們婚姻破裂的原因,崔亮分居六年,婚姻早就名存實亡,女方完全是因為自私和貪婪才無理取鬧;“小三兒”做得理直氣壯,寸步不讓,不畏繁難地找到諸多女方疑似出軌的證據(jù),對簿公堂時陪著崔亮上法庭;法庭不管這些破事兒,判決離婚,財產(chǎn)一分為二——判決書涉及財產(chǎn)分割的部分讓人嘆為觀止,從房子汽車存款大額保單到榨汁機飲水機吸塵器藍牙耳機……孫媛媛執(zhí)行的“一分為二”不只是比喻性質(zhì)的,還有操作層面的,據(jù)說崔亮搬家那天,人們看到了很多被開膛破肚腰斬殘肢的家電家具;在哪兒跌倒一定要回到原地爬起來,當年被免職的崔亮調(diào)離了,她也畢業(yè)了,可兩口子一前一后都要殺回來,崔亮回來當科研處處長還能理解,二○一二年藝術(shù)學(xué)院研究生院面向社會公開招聘中層,孫媛媛放棄企業(yè)高薪,回來競聘成了學(xué)生處副處長;各種變態(tài)曬娃,一直曬到電視節(jié)目上去,她那有著“最強大腦”的兒子,不是超人,是“雨人”……
雖然從蘇卿嘴里幾乎聽不到同性的好話,但對于這個比她小七八歲、現(xiàn)在成了她直接領(lǐng)導(dǎo)的孫媛媛,蘇卿話里話外的厭惡與反感簡直無以復(fù)加。蘇卿嘴上必不肯承認的——承認似乎都是抬舉了孫媛媛。然而孫媛媛夫婦卻在返回藝術(shù)學(xué)院之后,成了蘇卿飯局“賢達伉儷組”的常駐嘉賓。甘田此前沒有多想,看見那捧花,他猛然意識到,此前艾冬毫無懸念也該是隸屬于其中的一對伉儷。艾冬描述和孫媛媛的關(guān)系時,有意無意忽略了一個必然在場的關(guān)聯(lián)人物——她的前夫。艾冬離婚后,飯局里肯定跟著新人換舊人,而孫媛媛送花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艾冬并不舒服,說像是有人把手伸進了自己的內(nèi)衣,可她卻沒有拒絕——人家也是好意,大老遠跑來,能給她吃個閉門羹嗎……就是幾朵花,又不是炸彈。
這些都是借口,甘田知道,她要么不能拒絕,要么不想拒絕,但不管不能還是不想,這幾朵和她的過于有著深度糾纏的花,對于艾冬,說不定真就是炸彈。
那天他離開的時候,伸手把那束繡球塞進了垃圾袋,帶走了。中秋節(jié)的花也是如此處理,艾冬都沒說什么。
甘田盯著那捧花,喝了口酒,“她不是逢年過節(jié)才來嗎?”
艾冬說:“她今天來,說了老趙、曹小倩和孩子……”
按照孫媛媛的說法,她對曹小倩有著特殊的責(zé)任。
新生入學(xué)后不久,曹小倩向她求助。學(xué)藝術(shù)很花錢,家里供不起,小倩就自己掙錢,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情。她考上了碩士,離開了那個地方,以前有人拍過她一些東西,現(xiàn)在有陌生人用它來勒索她,要她在北京繼續(xù)做——她感覺自己只有死路一條了。同寢室的學(xué)姐看她哭得慘,又什么都不說,就說學(xué)生處的孫老師人特別好,幫過不少學(xué)生,你去找她試試?
孫媛媛聽完,又是憤怒,又是感動。無助女生絕望前伸出的信任之手,她一定要牢牢抓住。孫媛媛讓曹小倩放心,學(xué)校這邊不會有問題,但這件事必須報警。孫媛媛后來從警察那里獲知,因為現(xiàn)在人員流動性大,那些“皮條客們”也利用社交工具建立了轉(zhuǎn)讓分享“資源信息”的交易網(wǎng)絡(luò)。雖然不知道警方聯(lián)合辦案的最終結(jié)果如何,但曹小倩停用了此前所有的社交賬號,更換了新的手機號和郵箱號,糾纏也就停止了。孫媛媛替她在研究生院安排了勤工儉學(xué)的工作,上學(xué)期平安過完。孫媛媛陪父母在海南過春節(jié),過完十五才回來上班,曹小倩的休學(xué)手續(xù)已經(jīng)辦完了。
孫媛媛本能地覺得不對,雖然醫(yī)院證明、班主任、系領(lǐng)導(dǎo)簽字都沒問題,但因為是曹小倩……孫媛媛打了曹小倩的電話,電話那邊的曹小倩一切正常,說在老家養(yǎng)病,請孫老師放心。孫老師還是不放心。此后曹小倩倒是很懂事,定期給她發(fā)微信,說自己治療的情況,還拍自己的畫給她看,說如何急著回學(xué)校……孫老師才漸漸真的放心了。
今天看見來學(xué)校辦手續(xù)的曹小倩,孫媛媛滿心歡喜地拉她去辦公室,她局促不安不肯脫鴨絨襖——孫媛媛立刻覺得不對勁,她聞到了哺乳期婦女身上遮掩不住的味道。小倩只給孩子喂了幾周奶——照顧她的肖阿姨勸她的,不喂乳房會憋發(fā)炎的,滿月后她就在網(wǎng)上查了各種靠譜不靠譜的辦法回奶,折騰了半天還是無法阻止人類作為哺乳動物進化出來的生物本能……瞞不住了,曹小倩就哭著說了是老趙要她生的這個孩子。
孫媛媛肺都要氣炸了——有錢就能不拿人當人嗎?!畢竟老趙不是脅迫女大學(xué)生賣淫的犯罪分子,孫媛媛雖然義憤填膺,到底也沒有直接沖到派出所,當場揭穿道貌岸然傷天害理的老趙,鬧個天塌地陷。怒歸怒,方法還是要考慮,讓曹小倩給老趙打電話,先要回孩子,其余的事情,她來處理。
孫媛媛堅定地認為,蘇卿和老趙收養(yǎng)這個孩子,是最壞的選擇。最好的選擇是小倩不拋棄孩子,已經(jīng)錯了,就不能一錯再錯——當然,這對小倩的要求有些高,但孫媛媛愿意鼎力相幫——她可以代為撫養(yǎng)這個孩子,以后等小倩自立了,想要孩子就接回去……如果非要送養(yǎng),也應(yīng)該尋找更合適的家庭,總之不能把孩子放在品行不好、不負責(zé)任,甚至可能傷害孩子的人手里——蘇卿一旦知道老趙與曹小倩的關(guān)系,根本無法善待孩子——天下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啊……
這是孫媛媛的原話——艾冬復(fù)述的過程中,強調(diào)了幾次。
艾冬情緒還算平穩(wěn),說著話,還慢慢喝完了那盅薏仁粥,甘田就問:“曹小倩明確說了,這孩子是老趙的?”
艾冬愣了,“孩子不是老趙的?”
甘田嘆了口氣,“很可能不是——我也鬧不清。孫媛媛來找你干什么?”
“曹小倩打電話的時候,老趙和蘇卿已經(jīng)在派出所爭孩子啦,老趙說明天跟曹小倩見面說。孫媛媛說她氣得要死,曹小倩哭得可憐,保證明天去把孩子抱回來,也不能太逼她,想想能說這事的人,只有師姐——她就跑來了……”艾冬嘴角噙著點兒笑,說著,兩行淚卻流下來,甘田嚇了一跳,忙繞過桌子,摟著艾冬,艾冬自己也意識到了,抽了張紙巾,擦了淚,“我這是怎么了?”
甘田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摩挲著艾冬的后背,艾冬靠著甘田,看著桌上的花,“孫媛媛這花,帶著典故的,她給我解釋,康乃馨是母親節(jié)給媽媽的花,滿天星在英文中有個別名,叫baby’s breath(嬰兒的呼吸)……”
四
有過一個嬰兒,在艾冬的身體里,停止了呼吸。
甘田不止一次聽蘇卿描述曾經(jīng)陪一位女朋友做引產(chǎn)——妊娠七個月,意外摔倒,胎死腹中。帶著表演基因出生的蘇卿,比比畫畫怎么都無法充分表達目睹那一過程帶給她的震撼,最后由衷恐懼地搖頭說,堅決不生孩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甘田現(xiàn)在知道,那個朋友就是艾冬。七年前,北京那年十一月初下大雪,雪大到壓斷了樹枝,艾冬摔倒在自己家樓下……為什么要下樓呢?
是啊,為什么要下樓呢?艾冬回聲似的重復(fù)了一句,艾冬的表情凝固了,剛溢出眼眶的那滴淚掛在了睫毛上,都沒有往下掉……那一刻的安靜,像繃緊的琴弦,甘田緊張無措地等著,不知道下一秒是鏗然一響,還是啪地斷掉……他的緊張卻落在了空地里,艾冬睫毛抖動,那滴淚落到了腮邊,艾冬抹了一下,一笑,不說這些了,你喝酒……
甘田又灌下去一杯酒,騰然而起的卻是一陣羞愧。剛才追問的那一句,實在是蠢得不可理喻。說來奇怪,和艾冬在一起的時候,那個作為職業(yè)心理咨詢師的甘田總不在場。沒出那件“意外”之前,他還傻不棱登地問過艾冬,怎么會那么淡定和大度地離婚?
艾冬回答:你們發(fā)明了那么多說法,“喪偶式婚姻”“親密關(guān)系無能”“婚姻到深處,看見的全是自己”……你是專家呀,還問什么?想知道具體細節(jié)?
那件“意外”之后,艾冬依然什么都沒說。甘田知道,要是沒有合適的契機,問了,多半還是會被“自己的話”噎回去。
今天明明是個契機,可甘田用一句追問錯失了。
積攢了一天的不良情緒,經(jīng)過酒精的加溫,蒸騰成云,遇上挫敗感這股冷空氣,也就化作了淚雨紛紛。甘田小時候愛哭,這讓研究基礎(chǔ)物理的父親和研究語言學(xué)的母親感到既困惑又好笑——如此嚴謹理性的兩個人,怎么生了這么個寶貝?在醫(yī)院抱錯了吧?甘田長大后自然很少哭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艾冬面前是怎么回事——哭兩回了。
一晚上都哭了的兩個人,在對方的懷抱中完成了對自己的安慰。
艾冬裹著浴袍、包著粉色干發(fā)帽從浴室出來,坐在梳妝臺前,擰開一個深綠的瓶倒了些水拍在臉上,扭頭看到倚在臥室門邊的甘田,她伸手扯下干發(fā)帽,甩了甩短發(fā),雙手上下翻飛朝臉和脖子抹著各種東西,同時說:“快兩點了,睡吧,可憐巴巴地站著干什么?”
甘田走過去,故意用小孩要糖吃的口吻說:“一起睡?!?/p>
艾冬如祈禱般雙手合十,讓面霜在掌心的溫度下微微融化,從鏡子里看著賴在她肩頭的甘田說:“睡不好的——乖啦!”
這是他們之間說晚安的方式。
甘田知道,艾冬說過,身邊有人就無法入睡;但甘田還知道,如果他習(xí)慣成自然,完事兒之后自己洗洗睡了,她同樣會無法入睡——雖然艾冬沒有說。
甘田怏怏轉(zhuǎn)身去了另一間臥室——開著房門,能聽到艾冬在用吹風(fēng)機吹頭發(fā)……空氣里有了薰衣草的香味——那是她滴進加濕器里去的精油味道……最后,從她開著的臥室門里透出來的那塊光影也消失了……
甘田被艾冬的哭喊驚醒了。
他忽地坐起來,還以為是自己做夢,直到清晰地聽到了艾冬在哭喊“媽媽”,他跳下床,跑進了主臥,打開臺燈,艾冬劇烈地扭動著身體,好像身上捆著繩索一般,哭喊著,枕上一片濕——洶涌的眼淚從夢境穿透到了真實世界。
甘田沒有立刻叫醒艾冬,而是抱住了她,像哄孩子似的輕聲應(yīng)著,摩挲著她的后背,艾冬的身體扭動漸漸停止,她在他懷里醒過來了——她沒有動,眼淚還在流,但僵直的身體在甘田的懷抱里軟下來……
艾冬慢慢滑下去了,想掙脫甘田的胳膊,甘田卻沒放開,左手從身后拉過枕頭,換了那個被淚水洇濕的枕頭,艾冬躺下,立刻扭頭把臉埋在枕頭里。甘田起來,拉了一點窗簾,天已經(jīng)亮了,濁濁的白色里投進了看不見的光線,開始退讓給越來越澄澈的藍……
甘田唰地拉開窗簾,關(guān)了燈,室內(nèi)反而暗了下來,甘田回到床上,靠床頭坐著,看枕上的艾冬,她仿佛感覺到了那目光,從枕頭上轉(zhuǎn)過臉,仰視著他,“有一次,晚上跟媽媽睡,我迷迷糊糊的,睜眼看見媽媽就這樣坐著,正低頭看我,心里覺得好幸?!?/p>
甘田伸手摸摸艾冬的臉,有點兒燙,艾冬從被子里伸出手來,拉住了甘田的手,慢慢地跟他講了剛才的夢……
夢里的艾冬是個棄嬰,捆在棗紅碎花的襁褓里,被一個陌生女人抱在懷里,身后不遠處的樓上,是熊熊燃燒的大火,巨大的火舌舔到了樓上陽臺的玻璃,玻璃炸裂,有人正從樓上掉下來……不遠處就是艾冬家的院子,強盜正在翻墻,他們手里的刀寒光閃閃,父親母親都在熟睡之中……艾冬能看到一切,卻無能為力,她焦急,憤怒,悲哀……但只能哭,叫喊無法達意的咿呀……
借由這個夢,記憶深處的一些事情浮了上來。艾冬說,二十年前,有個棄嬰被放在曲劇團的大門口。
艾冬并沒有親眼看到那個棄嬰,只是遠遠看到了那個棗紅碎花小棉被裹成的襁褓,從一個看熱鬧的人手里,傳到另一個人手里。
艾冬記憶里,有兩件同時期發(fā)生的事,還有尚未撕掉的時間標簽。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的某一夜,她被巨大的爆裂聲驚醒,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她的窗戶,艾冬伸頭出去看,曲劇團職工宿舍樓的西北角朝天燒著一大團火。次日上班的路上,看到三樓敞著一個黑洞,四樓五樓的墻體上留著火舌舔過的焦黑痕跡,救火車離開了,警車停在河堤上。失火的三樓房間里,還有一對男女燒焦的尸體……一九九七年元月一日那夜,有賊翻墻進入了艾冬家的院子,鉗斷了院子大門的鎖,偷走了鎖在車棚小屋里的一輛摩托車和兩輛自行車……
曲劇團宿舍樓的雙尸案,最后定性為婚外情引發(fā)的相約自殺,兩人吃了安眠藥,打開了煤氣罐,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點兒火星兒,引發(fā)了殃及鄰人的大火;而艾冬家的盜竊案,警察再也沒給他們?nèi)魏谓忉尅?/p>
棄嬰的事,發(fā)生在這兩件事之間還是發(fā)生在家中進賊之后,艾冬記不大清楚了。反正那個寒意凜凜的冬日清晨,艾冬遠遠地看著“大白瓢”接過了那個棗紅碎花的襁褓,抱著,拍著,大腔大嗓地喊:“……多齊整的孩子,恁看看……”
“大白瓢”,是母親口中那個女人的綽號——母親也是聽來的。在比鄰而居的人們還互相知道名字的時代,幾乎每條街上都會有個特別的女人,至少艾冬居住過的那些地方是這樣,她們頂著艾冬不明就里卻又能準確領(lǐng)會其所指的綽號,譬如“小寡婦”“黑牡丹”“大白瓢”……
“大白瓢”就是——蘇卿的母親。
艾冬似乎有些礙口,說得有些艱難。其實,甘田早就知道。甘田第一次從蘇卿嘴里聽到她母親這個諧音相當不堪的綽號,驚訝之后,就是心疼和難過——很容易想象蘇卿會有怎樣的童年與成長。
甘田的沉默,似乎造成了艾冬猶疑——不知道該講下去,還是就此打住。甘田此刻也不知道應(yīng)該讓她講下去,還是就此打住——他把艾冬的手拉起來,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么做,究竟想表達什么意思。
艾冬講下去了。
艾冬是獨生女,又很聽話,自小被父母嬌慣,唯一一次挨打,是高一暑假,跟著蘇卿去了一次歌廳。母親氣瘋了,拿著雞毛撣子打的,本來躲在房間里的父親聽著不對,出來拉開妻子,抱著女兒去了醫(yī)院。艾冬養(yǎng)傷的那段日子,都和母親一起睡——她睜開眼睛,看到母親靠著床頭在看她,這記憶,幸福伴著痛楚。
開學(xué)就是高二了,母親不準艾冬再和蘇卿混在一起,蘇卿來叫艾冬上學(xué),艾冬母親直截了當?shù)刈屗灰賮碚野?。蘇卿只是不再去艾冬家,但在學(xué)校還是照常找艾冬,艾冬會猶豫,蘇卿堅持,艾冬就屈從了,跟著她一起上廁所、買零食、去操場上看男生踢球。晚自習(xí)后,常有些已經(jīng)不上學(xué)混社會的十七八歲的小痞子,在學(xué)校門口等蘇卿,艾冬跟蘇卿一起出校門,蘇卿過去跟他們說話,艾冬趕快騎車回家??捎幸惶煊袀€小痞子過來抓住艾冬的車把不讓走,讓她跟他們一塊兒玩,蘇卿就站在旁邊笑。
艾冬跟他們僵持了很久,最后抓起書包,丟了自行車,轉(zhuǎn)身就跑??此龥]有按時到家,父親騎車來找她,艾冬看見父親一下就哭了。父親找過去,蘇卿和那群小痞子就跑了,艾冬的自行車倒在地上。自此,父親每晚都來接她。
按照艾冬母親的預(yù)言,蘇卿就該一路墮落下去,悲慘不幸才合情合理。然而自己女兒本科只考上了省內(nèi)的大學(xué),而蘇卿不僅考上了人人羨慕的北京舞蹈學(xué)院,竟然比自己的女兒更早讀碩士讀博士,甚至更早結(jié)婚,這還有天理嗎?
直到蘇卿在艾冬讀博士之后,為她介紹了一個讓艾冬母親滿意到喜出望外的女婿,憤憤不平的抱怨才在艾冬耳邊消失了。原本睡到半夜會焦慮得一下坐起的母親,平和了下來。艾冬懷孕后,母親終于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畢竟蘇卿沒有孩子。艾冬懷孕四個月,母親摩拳擦掌跑過來照顧女兒,到北京的第二天,就因車禍去世了。母親去世后三個月,艾冬摔倒流產(chǎn)。
艾冬摔倒是因為下樓拿牛奶。但她不是一定要去拿那盒牛奶,當她穿羽絨大衣時,還是她丈夫的那個人在家,問了她一聲干什么去?她說下樓拿牛奶。他沒再說話。如果她當時對他說,你去把牛奶拿上來,他也會去的。
但艾冬沒有說。她說,他都應(yīng),只是不會立刻行動,通常三到五遍之后,才會磨磨蹭蹭地起身去做。艾冬發(fā)過脾氣,氣哭過,兩個人冷戰(zhàn)長達數(shù)日??蛇@終究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難道因為這樣的小事離婚嗎?母親那天就是看到女兒說了三遍之后,女婿說好好好,就是坐著不動,自己才要出門去買菜。艾冬拉住母親,說他會去的,母親說誰去都一樣。不熟悉路的母親拐錯了幾個路口后,被車撞倒顱內(nèi)出血,去世了。
母親去世后,艾冬再也不說他了。那天她下樓時,在電梯里想到了自己會摔倒,會失去肚子里的孩子,甚至和孩子一起死去——母親說一定要結(jié)婚有孩子,因為這樣在父母離開后,你才有自己的親人啊……她哭了。如果不是淚眼模糊,也許她不會看不到防滑墊的邊緣離臺階的邊緣還有一段距離。她真的摔倒了,那棟樓在她眼前傾斜了一下,她被丟進了一個黑匣子,啪的一下蓋子合上,明亮的天空就消失了。
她生了一回孩子,但孩子的死亡早于出生。
沒人知道她如何度過了接下來的幾年,包括她自己——不動聲色地在那個黑匣子里待著,不驚慌不喊叫,瞪大眼睛,雖然什么都看不到。第二年,父親查出了腫瘤,艾冬把父親接到北京治療,她在醫(yī)院附近租了間房,那時候她就很少回家了。照顧父親的那兩年,艾冬雇了兩個護工,還是累得在醫(yī)院昏倒摔斷了門牙,但其實還好過,真正難過的是送走父親之后,必須回家。
她從那時候開始服藥,這是心理醫(yī)生所能給她的全部幫助。醫(yī)生和藥物至少讓她行動如常,只是經(jīng)常感到呼吸困難。那位遠房表姐家的女兒出現(xiàn)了,艾冬非常熱情地把她留在了家里。有個外人,艾冬在家時會覺得呼吸自如一點兒。她對那女孩非常好,還帶著她去了蘇卿的飯局。蘇卿曾提醒過她,那是個年輕女人,不是個孩子。艾冬沒有接茬兒。于是,兩三年之后,蘇卿預(yù)言的事情發(fā)生了。
艾冬知道這件事會發(fā)生,甚至祈禱過它的發(fā)生。
艾冬流產(chǎn)之后,他們的夫妻生活基本就沒有了。不是他的原因,撕裂的疼痛甚至出血,懲罰著艾冬的不誠實。他雖然沮喪,但還是平靜地接受了,從來不曾抱怨。他是學(xué)者,穩(wěn)重,踏實,正派,自律,專業(yè)過硬,仕途順利,除了上班、開會、參加嚴格選擇過的社交聚會,他都待在家里,在書房或者客廳里,捧著一個過時很久的蘋果平板打一個過時很久的游戲:植物大戰(zhàn)僵尸。
艾冬也是那時候離開的電影出版社,去了現(xiàn)在這家影視公司。她不需要坐班,看本子、大綱或者寫策劃案時,她就跑到亦莊這套房子里來工作。這是艾冬原本為父母買的房子,現(xiàn)在,成了她一個人的家。
艾冬與蘇卿果真是緣分深厚——冤孽糾纏的緣分。
甘田忽然想起蘇卿給他含糊其詞地講過一個人,這個人總能讓她覺得自己不好,其實那個人什么都不如她,甚至還很不幸,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讓她感覺自己不好——是不是很病態(tài)?
甘田當時很職業(yè)地回答說,那人一定擁有什么你沒有卻很想要的東西。
這一刻,甘田猜想,蘇卿說的那個人,應(yīng)該是艾冬。
甘田俯身抱住了艾冬,艾冬欠身迎著他,他攬著她坐起來,艾冬靠在他胸口,感慨地說了句:“你說得對,果然什么都不會忘——”
甘田經(jīng)常在巡回講座中說這段話:“你經(jīng)歷的一切都不會被真正遺忘,都堆在你的生命里,堆成記憶,堆成行為模式,堆成潛意識,堆成集體無意識,堆成阿賴耶識……它們需要被你看見,因為它們實實在在對你的每一個當下,發(fā)生著作用。更為神奇的是,當你凝視它們的時候,它們的形狀、顏色是會改變的,它們改變,你的自我也會跟著改變,所以,你可以修改自己的命運,不只改變未來發(fā)生的事,甚至還能改變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
艾冬看他講座錄像時笑著搖頭感嘆,與其說甘田是個成功的心理咨詢師,不如說是個成功的文字工作者。這話比“江湖騙子”柔和、好聽一些,但意思還是一樣。甘田有一種被欺負了的憋屈——真的生氣了,反而不會去反駁、斗嘴,甘田當時半天沒有說話。
這段話當然是在為下面的廣告做鋪墊——心理咨詢就是幫助你看見自己,從而改變命運。這話的確和那些到處流散的“雞湯文”差不多,但甘田知道自己在說一種很深很深的東西——他隔著重重疊疊別人的生命經(jīng)驗,靠著有限的悟性,隱隱約約觸碰到了一點點,但他知道那東西真實存在,玄妙無比,力量強大,只是他無法言說,說出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像用漏勺舀水,真東西都流光了,只剩下濕漉漉的徒勞與誤解。
甘田心里升起了一陣焦灼,為自己此刻的無能為力。艾冬借著她的夢,看見了那個屬于“過去”的異質(zhì)世界,時間的速度不同,空間的重力不同——如果她發(fā)現(xiàn),在那里讓人生生死死的東西,如銅墻鐵壁般堅固不可摧毀的東西,已經(jīng)煙云般消散了,那么她的每個當下,也會隨之消散……
他感到自己懷里一下空了——他的胳膊疲憊、無力,像摟著一團隨時會散開的云,不敢松開,也不敢箍緊……
艾冬停頓了半天,又說:“你說的對,但卻又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p>
她又是長久的沉默。甘田聽到這句話,渾身一凜,這時他才感覺到好像有一股流動的力量,從她身體里緩緩地滲透出來。甘田已經(jīng)麻木僵直的胳膊,最初只是覺得那蓬“云”開始有了重量,下意識胳膊會用力,去承接那份重量——她也許正在經(jīng)歷自己曾經(jīng)千百次描述卻從未真正遇到的那種時刻——所謂的看見與改變……他任由那股力量施加到自己身上,漸漸地,他感到了她柔軟而有彈性的血肉之軀,又回到了自己懷里……
窗外的藍天澄澈明亮,冬日的銀杏樹在大風(fēng)里揮舞著幾近赤裸的枝條,最后幾片枯葉也被甩在了風(fēng)里,翩躚飛舞著,遠遠地離開了,一束陽光斜斜地落在床頭,甘田低頭看著艾冬,她閉著眼睛,額頭茸茸的碎發(fā)在陽光里是金色的,沒有脂粉的臉是潔凈的米黃色——薄粥淡飯般平和,溫暖,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