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浪漫的勢利之徒
這是來自親人眼中的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生。作為她的外甥,昆汀·貝爾撰述時擁有家庭親密關(guān)系提供的權(quán)威性,不過,他并沒有因此帶有偏見,采取逃避態(tài)度或感情用事;他是一位觀察者,而不是一位參與者。在他的敘述結(jié)束之際,弗吉尼亞·伍爾夫呈現(xiàn)出了有別于她那種莫測的藝術(shù)世界的真實形象。
才女與“書癡”
似乎自1896年11月以來,弗吉尼亞就沒有上過任何課。“我希望她好些了,不過我還是膽戰(zhàn)心驚。”一年后,她父親給瑪麗·菲希爾寫信說。顯然,她還是處于非常緊張不安的狀態(tài)。不過在二月份,西頓醫(yī)生允許她上些課了;我們發(fā)現(xiàn)她在22日那天學(xué)了歷史和德文;三月,她在讀李維,還提到“我學(xué)了點希臘文”。
與此同時,她大量地閱讀著。她在日記中對此做了仔細的記錄,記載了每本書的起始和結(jié)束時間。從1897年1月1日到6月30日,她讀了以下作品:《英國婦女之三代》(第二和第三卷);弗勞德的《卡萊爾傳》——在這里她做了以下注解:“弗勞德的第一卷該慢慢讀,然后我得重讀他(萊斯利)借給我的所有書籍”;克賴頓的《伊麗莎白女王》;洛克哈特的《沃爾特·司各特爵士傳》;《紐可謨一家》,卡萊爾的《回憶錄》;《老古玩鋪》;詹姆斯·斯蒂芬爵士的《教會史論文集》;《費利克斯·霍爾特》;《紳士約翰·哈利法克斯》;J.R.洛威爾的《在我的書籍之中》和《我書房的窗戶》;《雙城記》;《織工馬南傳》;詹姆斯·戴克斯·坎貝爾的《柯爾律治傳》安東尼·霍普的《奧薩公主的心》;三卷冊的《佩皮斯日記》;麥考利的《英國史》;《巴契斯特塔樓》;亨利·詹姆斯的一部小說;卡萊爾的《法國大革命》,還有他的《克倫威爾》和《斯特林傳》;巴婁夫人的一部作品《雪莉》;托馬斯·阿諾德的《羅馬史》;W.E.諾里斯的《一樁可悲的風(fēng)流事》。
“天啊,孩子,你是多么貪心?!碑?dāng)萊斯利從座位上起身去取吉本的第六或第七卷,或斯佩丁的《培根》、考珀的書信時,他會這么說?!安贿^,親愛的,如果它值得一讀的話,它就值得重讀,”他會繼續(xù)說,自言自語道,“弗吉尼亞是在吞書,幾乎比我讀得還快。”
不過,大約就在這時候,父親不再為她選書了,弗吉尼亞獲得了自由瀏覽父親藏書室的權(quán)利。萊斯利設(shè)法羞澀地表明,就他的觀點來看,書架上有些書并不完全適合年輕女士閱讀,看來《區(qū)爾柏》就是其中之一??伤呐畠罕仨氉孕芯駬袼龖?yīng)該讀哪些書;顯然,文學(xué)是她酷愛的種類,而研究文學(xué)就得冒險。她得學(xué)會有識別力的閱讀,做出不受他人影響的評判,永遠別因為世人贊美就贊美,或順從批評家的旨意發(fā)表批評。她必須學(xué)會用盡可能少的詞語來表達自己。這就是他的規(guī)誡和他所提供的教育機會。萊斯利可能是個極其糟糕的數(shù)學(xué)老師。然而,作為英國文學(xué)教師,他對此有所彌補。
除了《海德公園門新聞》和一篇小品文之外,我認為萊斯利從沒讀過她的任何早期習(xí)作。不過她寫了不少。十三歲前,弗吉尼亞一直在試著模仿以上那些小說或至少霍桑的風(fēng)格。然后,大概在1897年,萊斯利從倫敦圖書館為她借了一本哈克盧特的《旅行記》。此后,她效仿伊麗莎白時代的作家寫了篇長文,題目是《俗人信仰》,另一篇叫《女性史》,后者似乎更符合她的特性。這些早期的手稿都沒能保留下來。
我們可以把這個時期的弗吉尼亞想成是一個又高又瘦、發(fā)育過快的女孩,在海德公園門后面的一間屋子里閱讀和寫作。直到斯特拉結(jié)婚,她才開始擁有屬于自己的房間;她閱讀和寫作的地方要么是房子背后那間玻璃屋,要么就是日間保育室的扶手椅。但是不管她在哪兒安頓下來,她都會建起一個不容易被驅(qū)逐的堡壘。弗吉尼亞很不情愿離開工作場所那種簡樸的(但是對她來說很重要的)慰藉,在日記中,她不止一次提到這種事。
創(chuàng)作欲和傾訴
1916年7月弗吉尼亞·伍爾夫在韋塞特構(gòu)思的念頭正在衍生成一部小說,她越來越沉浸在這部小說中。1917年復(fù)活節(jié),鄧肯和瓦奈薩從查爾斯頓來阿希姆喝茶,弗吉尼亞抽空跟姐姐進行了一次自在、親密的交談,把“有關(guān)她的新小說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我是其中的主角,我料想自己會是個一本正經(jīng)、嚴肅的年輕女性,不過也許你會看到我十八歲時的樣子——我想最有趣的人物顯然是我母親,表面上,她被描述得就跟里奇夫人一模一樣,包括每個細節(jié)。當(dāng)然,誰都會知道這人是誰。
《夜與晝》是(而且故意被寫成)一個相當(dāng)平淡無奇的故事。弗吉尼亞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寫一部絕對正統(tǒng)、老套的小說。而且,她剛爬出一個深淵,她想做些不會使她太靠近那個深淵的事。在《遠航》最后幾章里,她是在玩火。她成功地把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些魔鬼聳然可怖地表現(xiàn)了出來,她走得太遠,已經(jīng)到了不適的地步。那本小說和最后讓它問世的努力曾使她喪失了理智,她還不能冒重蹈覆轍的危險。因此,她小心翼翼地開始寫一種明智、安靜、不擾亂心緒的東西。她還會再次使用這種對策,在寫完一部特別吃力的小說之后,接下來寫點輕快、閑適的東西;所以《到燈塔去》之后是《奧蘭多》,《海浪》之后是《弗拉迅》,《歲月》之后是《三枚金幣》;大塊頭后面跟著本輕量級作品——她所謂的“一個兒戲”。《夜與晝》的塊頭可比兒戲大,不過盡管是大塊頭,它卻是一部有助于康復(fù)的作品。她不太喜歡寫這部小說。許多年后,在給埃塞爾·史密斯的信中,她把這事比作照著模型畫素描——一種拘泥刻板的練習(xí)。她開始允諾給自己一個假期——一種去那些被禁止的危險地帶的旅行。
……這是當(dāng)我完成了傳統(tǒng)風(fēng)格的練習(xí)之后,我答應(yīng)給自己的款待。我將永遠忘不了我寫《墻上的斑點》的那一天——全在一閃念間,簡直像飛,在連續(xù)干了幾個月敲石頭的苦活之后。然而,《未寫的小說》是那種偉大的發(fā)現(xiàn)。它——又是在一瞬間里——向我展現(xiàn)了我能以一種適合的形式為自己所有的體驗沉淀賦形……《雅各布的房間》……《戴洛維太太》等等。我懷著興奮戰(zhàn)栗著——然后倫納德走進來,我喝下牛奶,隱藏好自己的興奮,寫下我想是另一頁沒完沒了的《夜與晝》。
1917年夏天,《夜與晝》還遠遠沒有寫完,哪怕它寫完了,對于伍爾夫夫妻的那臺小手工印刷機來說,它也是件太過龐大的工程。七月份,霍加斯出版社出版了《墻上的斑點》,外加倫納德的《三個猶太人》,其標(biāo)題是《一號出版物:兩故事》。
這份出版物和它所受到的歡迎(來自極少的一批讀者,因為只印了一百五十份)既是弗吉尼亞平穩(wěn)康復(fù)的結(jié)果,也是對這種平穩(wěn)康復(fù)的促進。到了這時,她過著一種幾乎和過去一樣正常的生活,在倫敦、里士滿以及八九月份的阿希姆都跟很多人有往來。此后,許多朋友都習(xí)慣于在阿希姆跟伍爾夫夫妻待幾天,然后去查爾斯頓和瓦奈薩住一起——或反過來,兩家人不斷地相互串門。這個夏天,弗吉尼亞在阿希姆的客人有羅杰·弗賴、利頓·斯特雷奇和德斯蒙德·麥卡錫,他們來自查爾斯頓,要么就是接著要去查爾斯頓,還有凱瑟琳·曼斯菲爾德、錫德尼·沃特路、G.洛斯·迪金森、佩內(nèi)爾·斯特雷奇和菲利普·莫瑞爾,倫納德堅持邀請菲利普,理由是他從不會撇下奧托林夫人獨自赴約。
糟糕的社交認知
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不知道她當(dāng)時多大),她寫了一篇《達克渥斯家史》。它已經(jīng)失傳了,不過第一段大概是這樣的:
一天,當(dāng)威廉·魯弗斯在新森林狩獵時,他獵到了一只鴨子。它掉進了池塘的中央,沒法拿到手;但是一個敏捷的小聽差蹚著水追回了那只鳥。國王拔出他的劍,輕觸那個小伙子的肩頭,授予他封號曰:“聽封,達克渥斯爵士,汝的確值得上很多只鴨子?!?/p>
喬治和杰拉爾德并不覺得好笑,可想而知,這一小段俏皮話是說來刺痛他們的。它略微表達了(不過并非不含惡意)弗吉尼亞對達克渥斯們的評價。她從很小就確信,遺傳模式可能會給他們帶來美貌,但并沒有傳給他們才智。就遺傳而言,只有斯蒂芬家的人才繼承到了犀利的智慧。嘲笑喬治和杰拉爾德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弗吉尼亞不是個會放過這種機會的人。她的社交失態(tài)讓她感到痛苦,不過意識到喬治為此甚至更痛苦,她可能會從中獲得一些滿足。有一次,在一場派對上,就在她向女主人告別時,她的襯褲滑了下來。她卷起所有衣物,盡最大努力拖著腳離去。不過,一回到海德公園門,發(fā)現(xiàn)喬治在家,她就來到客廳,對著他揮舞穿錯的衣服。喬治憤怒填膺,一聲不吭。
可她的痛苦也是十分真實的。她可以拿它們開玩笑,用它們奚落喬治。不過事實依舊,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她和瓦奈薩是“失敗者”。在一篇寫于這個時期的雜文里,她探討了自己的失敗,然后接下去思考了那些舞場上出類拔萃的男女的優(yōu)點。她盡量做到公正,否認了那種通常的觀點,說社交成功人士的矯揉造作和十足的虛偽該受到譴責(zé)。它代表的是那種取悅別人并被別人取悅的欲望,歸根結(jié)底,那并不是什么壞事;恰恰相反,在這種對風(fēng)度的培養(yǎng)中存在著一種豪俠和善心。她似乎在說,葡萄并不是酸的。她還在給一位密友的信中寫道:上星期我參加了兩場舞會,不過我認為,天意不可測地注定了我有其他的命運。艾德里安和我跳了華爾茲(在一支波爾卡舞曲中),艾德里安說,他想象不出來,怎么會有人白癡到從跳舞中獲得樂趣——我看到他們是怎么跳的,但是感到所有年輕女郎的處境是完全不同的——那是多么悲慘——為了能把舞跳得很棒,我愿意付出我所有高深的希臘文,艾德里安也同樣愿意為此付出他的一切。
不過,她在社交上也不總是失敗的,雖然和喬治設(shè)想的方式不完全一樣,她也想獲得成功。明知自己的才智和美貌都在常人之上,幾乎沒有哪個女孩能徹底拒絕時髦社會,弗吉尼亞發(fā)現(xiàn)自己就站在這個社會的門口。它的大部分居民都是愚蠢的,對此她心知肚明。她明白喬治理解的成功是一種相當(dāng)沉悶的事情。她發(fā)現(xiàn)“上流社會”中的許多東西都是她痛恨和畏懼的,不過其中也總有她喜愛的東西。成為眾星捧月的中心,認識那些大權(quán)在握的人,那些視某些優(yōu)雅和特權(quán)為理所當(dāng)然的人,融入那個裝飾性的、盛裝的世界,聽仆役長通報一個莎士比亞在世時就已經(jīng)很悠久的名字,她從來就不可能對這些東西無動于衷。她其實是個浪漫的勢利之徒。她從不容許這種東西扭曲其他價值,可它的確在她生活中扮演了一個角色——一個相當(dāng)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