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18年第10期|朱輝:七層寶塔
作者簡介
朱輝,男,1963年出生于江蘇。畢業(yè)于河海大學(xué)農(nóng)田水利系,曾任職于河海大學(xué)多年,教授?,F(xiàn)為江蘇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雨花》雜志主編。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牛角梳》《我的表情》《天知道》《白駒》,小說集《紅口白牙》《我離你一箭之遙》《視線有多長》《要你好看》《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等。曾獲“紫金山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和短篇小說獎,“作家金短篇獎”“汪曾祺文學(xué)獎”等獎項。
獲獎感言
我小時候生活的小鎮(zhèn)曾經(jīng)有一座塔,叫“寶嚴(yán)塔”。我沒有見過它,是父輩的描繪讓我有了一個印象。因為方言里“嚴(yán)”和“音”是不分的,《七層寶塔》里,這座塔變成了“寶音塔”。因為這個“音”字,小說里掛在寶塔飛檐上的鈴鐺就自然出現(xiàn)了。所以,《七層寶塔》的誕生充滿偶然性,它是我30年寫作中,諸多偶然的意外融合。
我曾經(jīng)寫過許多鄉(xiāng)村背景的小說,獲得第一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的《暗紅與枯白》算一個,另有《紅花地》《驢皮記》《大河》《看蛇展去》等等,還有長篇小說《白駒》。它們曾經(jīng)得到過很多褒獎,而且我自認(rèn)為,就小說品質(zhì)來說,它們都是優(yōu)秀的。但在《七層寶塔》前,我確實已多年不寫鄉(xiāng)村,或許是自身興趣點已然轉(zhuǎn)移,更多的,恐怕還是鄉(xiāng)村正處于巨變中,這種變化精彩而激烈,我有點眼花繚亂,難以把握。
但是《七層寶塔》中的人物,唐老爹、阿虎、趙主任諸人,我極其熟悉,他們本就是我的長輩、同學(xué)、朋友。他們一直活著,各忙各的,只需要一個舞臺,鑼鼓一響,招呼一聲,他們隨時可以登臺。不需要導(dǎo)演,他們自帶劇本。
小說寫出后,我并沒有更多期待。和我那么多小說一樣,它們出生了,我自由放養(yǎng),各奔前程,各有各的命。倒是我的幾個朋友,大加稱贊。他們有的寫文章,有的打來電話,夸得我臉紅。何言宏的文章,第一句就是“《七層寶塔》,杰作也,朱輝寫的?!卑l(fā)表時這句刪去了。這句話我當(dāng)不起。刪去歸刪去,但我忘不了這句話,這說明我也虛榮。還有朋友注意到小說名《七層寶塔》,全文也分七章,“結(jié)構(gòu)精巧”,我對此很感激。此乃小技耳,但有人注意到這個,我一個寫小說的,確實有知己之感。李昌鵬對小說結(jié)尾的闡釋也十分專業(yè),他說“寶塔倒掉了,但人心里的浮屠還在”。我驚嘆他的敏銳和體貼。
《七層寶塔》得了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一個小說,能跟魯迅這個名字連讀,我很高興。這兩個“七”,或許說明了“七”是我的幸運數(shù)字。以后再選車牌,“8”“9”“6”等等,留給別人吧,我就選“7”。
1
雞叫三遍,天還沒亮。這是個陰天。唐老爹(音dia)躺在床上愣了會兒神,穿衣下床了。古人聞雞起舞,唐老爹是聞雞起床,大半輩子都這么過來了。雞是個好伙計,冬天日頭短,夏天日頭長,雞按季節(jié)調(diào)整報曉,比鬧鐘體貼得多。去年搬家,進(jìn)城上樓,好些舊家什只能扔掉,幾只雞他還是帶來了。好在他是一樓,有個院子。說是二十幾個平方,其實也就是兩三厘地,但沒有院子哪還像個家呢?院子雖小,但接地氣,通四季。搬家的時候,老兩口有幾分不舍,也有幾分欣喜。畢竟是新房子,畢竟進(jìn)城了,還有個院子。除了雞,鋤頭釘耙糞桶扁擔(dān)之類,不占多大地方,他也帶來了。帶來是因為有用,院子雖小也可以種種菜。即使用上了抽水馬桶,糞桶也能擺在院角,積積雞糞。
新房子離老宅五六里地,原來是個大土丘子。土丘被挖掉了,造了新城。搬進(jìn)來的時候是秋天,按理說青菜菠菜之類都還可以種,不想?yún)s根本種不好。土太瘦了。開地時他就知道種不好,土黏滋滋的像橡皮泥,瓦瓷磚石崩得手疼。盤古開天地以來這里就不是莊稼地,菜果然長得異怪,種子撒下去,出倒是出了,卻只往上長,什么菜都長得像豆芽。鋤掉卻也舍不得,偶爾去弄弄,當(dāng)個景致罷了。
也不能說住新房子哪里都不好。廁所就在家里,方便干凈;老宅的廚房在院子里,冬天吃飯,菜端到堂屋就涼了,現(xiàn)在沒有這個問題。問題是除了吃和拉,你總還要做別的事。唐老爹以前,每天的事排得滿滿的。種菜、讀讀三國西游、寫寫字、接待鄉(xiāng)鄰,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拉呱拉呱,一天不閑著?,F(xiàn)在客廳倒還是有一個的,進(jìn)了防盜門就是,剛搬來時還有老鄰居來串門,現(xiàn)在基本沒有了。大概大家感覺差不多,那防盜門像個牢門,串門有點像探監(jiān)。唐老爹有心去看看老鄉(xiāng)親,但從前村子的格局,路啊、橋啊、大槐樹啊,都被抹掉了,房子被壘起來,六層,平的變豎的了,他爬不動。爬得動他也找不到,村子打亂了,鄉(xiāng)親們各奔東西,幾十棟樓,長得都一樣,他犯暈。
早飯還是老三樣,饅頭稀飯就咸菜,咸菜也算一樣。幾十年下來,就這個合胃。用上新廚房,得濟(jì)的是老伴,她天天夸,夸了個把月。洗衣機(jī)也省事。總之她比唐老爹適應(yīng),連廣場舞都學(xué)會了。唯一讓她抱怨的,是吃菜還要去買。以前吃不完還要去賣菜的,現(xiàn)在倒要去買菜,而且天天要去。以前是地里有什么吃什么,現(xiàn)在她挑花了眼,不會買菜,而且嫌貴。飯桌靠墻的那一邊卷著一沓報紙,上面鎮(zhèn)著硯臺,現(xiàn)在唐老爹偶爾還會寫幾張,但今天卻沒興頭。吃過飯他三個房間轉(zhuǎn)轉(zhuǎn),朝窗戶外望望,嘆口氣,又轉(zhuǎn)回客廳來了。他看到的都是墻,東西兩面是自己的墻,南北透過窗戶,隔著路,是人家的墻。他自己一下子都說不清,他想看到的是什么。“家徒四壁”,頭腦里突然冒出個詞,也知道用得不對。家里其實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狭⒐?、家神柜都帶來了。家神柜上燭臺香爐也照原樣擺,可客廳到處都是門,只能擺在朝北的房間里,不成體統(tǒng)。好在這房間并不住人,不糟污,想來祖宗也不至于怪罪。
天陰著,一時半會兒不會下雨,也出不了太陽,不爽快!唐老爹一時不知道做什么。還是躺在床上睡著了好,一伸手,左邊還是墻,右邊是幾十年的老伴,熟悉、安心。起了床,他竟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這個身子。住老宅的時候,他是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現(xiàn)在這院子,稀稀拉拉的菜地,不說掃,看他都不愿意多看??墒请u把他叫起來了?,F(xiàn)在他人起來了,身子豎起來了,可是村子也豎起來了,他沒個去處。老伴聽他說要去買菜,喜出望外,一迭聲說了幾個好。
出門的時候,老伴正在院子里喂雞。出了門洞,遇到了樓上的阿虎。阿虎正在搗鼓他那輛面包車,扯著透明膠帶往車燈上貼。抬頭看見唐老爹,他笑嘻嘻地喊一聲“二爹”。按輩分他本該就這么喊,從前也一直這么喊,但今天唐老爹卻被他喊得怔了怔。搬到這里不久,這“二爹”他就不出口了。他們樓上樓下住得別扭,彼此都不舒坦。唐老爹本以為是他看出阿虎的車原來是個破車,阿虎不好意思才禮下于人,但個把小時后他回來,就知道不是這個原因。他沒想到,就這個把小時,家里就出了事。
出門時他當(dāng)然不知道會有事。他是去買菜的。難不成老伴不知道怎么買菜,他倒知道?不是的。他也就是借機(jī)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沒人曉得他早晨站在窗戶前張望,是在看什么。出了小區(qū),一抬頭,遠(yuǎn)處的寶塔遙遙在望。不要動腦子,他的腳自然地就朝那邊去了。這時他才清楚,他在窗戶前找的就是那座塔??匆妼毸?,他才覺得安心。耳邊傳來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是寶塔頂層八個角上掛的銅鈴在風(fēng)中響,好聽。寶塔叫“寶音塔”,西邊一箭之地就是他的老宅。老宅已成瓦礫,現(xiàn)在連瓦礫都清掉了,只有寶塔還在。暮鼓晨鐘消失了,寶塔還孤零零地立著。這時他突然確認(rèn)了他夜里睡不實在的原因:銅鈴還在這里響,可是新房那邊聽不見。
土路、衰草、野風(fēng),唐老爹走得有點氣喘。寶音寺已經(jīng)拆掉一半,僧人早就散了伙,不過塔還是老樣子。唐老爹在塔底稍一遲疑,爬上去了 。風(fēng)很大,滿塔的風(fēng)。片刻后,他站在了七層,最高處。
他朝老宅那個方位看看,又在塔頂轉(zhuǎn)了一圈。全平了,地似乎矮了下去。光溜溜的大地,已經(jīng)被大路小道畫成了格子,河填的填,挖的挖,像是刀豁出來那么直。這是未來的開發(fā)區(qū)。朝北邊眺望,黃墻紅頂,一排排整齊的樓房,那是他現(xiàn)在的家。家具體在哪里,他找不到,也看不見??梢钥隙ǖ氖?,他將老死在那個水泥盒子里。此刻他滿耳的風(fēng),心里卻空落著,他不會曉得,此刻老伴正在那邊又罵又叫。待她找到手機(jī),她的聲音才能傳到唐老爹這邊。
2
唐老爹的步子有點急。他急的不是出的這件事,是老伴那急火攻心的聲音讓他不敢怠慢。這么個歲數(shù)了,火上了房似的,至于嗎?不就是幾只雞嗎?
雞死了。一公兩母,都是腿筆直毛糟亂,死在院子里。那公雞性子猛,還在唐老爹眼前亂蹬了一陣腿,脖子昂起來掙一掙,徹底不動了。老伴坐在院里的杌子上抹眼淚,嘴里亂罵,哪個天殺的藥了她的雞。唐老爹拍拍她肩膀,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東看看,西瞅瞅,心里有數(shù)了。院墻外已經(jīng)有人看熱鬧,老伴見來了人,罵得更起勁。唐老爹拿眼睛瞪住她,笑著說:“沒事,沒事?!币娙思覜]有散去的意思,只好給出答案說:“幾只雞瘟了。”他可不愿意把日子過得像發(fā)了案子。他把老伴推進(jìn)屋里,隨手關(guān)上通院子的門。老伴說:“你當(dāng)我眼瞎啊?雞瘟是這個樣子?”唐老爹說:“那你說是怎么弄的?雞可是你喂的。”老伴說:“是我喂的我才說!我可沒喂過那些碎玉米!”說著就開門要他到院子看。唐老爹搖搖手說不用看,他又不是瞎子:“可你能說清玉米是哪里來的嗎?”老伴手往天花板上一指:“不是他家還有誰?”唐老爹搖搖頭說不見得:“院墻外面也能朝里扔,”他一錘定音,“你不能排除其他方向,就不能一口咬定是樓上干的。”他走到窗前朝院子看看,其實也心疼,但又接著說:“即便是樓上做的手腳,樓上也不就只有一家,上面五層哩!我們要講道理?!?/p>
他講了一輩子道理。這句話一點不帶虛的。前半輩子他按道理過生活,年過半百后,他在村里輩分漸漸高了,再加上為人端方,斷文識字,無形中生出些威望,還常常要給別人講講道理。他們村唐姓是大族,村里但凡有個家長里短,鄰里糾紛,都愿意找他說說,評評理。他評理講的是公道良心,有時比法律還管用。他不是族長,倒常常勝似干部。村干部也尊重他,樂得有個幫手,私下里評價他說,唐老爹雖不懂法律,卻懂得人倫民俗。這話傳到唐老爹耳朵里,他哈哈一笑,心里說:唐宋元明清,從古走到今,不管你是大唐律大宋律還是大清律,講的還不就是個天地倫理?他講了一輩子理,搬進(jìn)新村卻形勢不一樣了。這房子一疊起來,風(fēng)水似乎也變了。找他評理的少歸少,也還有,但是大多是新問題,唐老爹斷不清是非,說了也不管事。這不,眼下他自己就遇到了新問題。這幾只雞,就是個鬧心的事。
剛才在院子里一轉(zhuǎn),他心里已有了數(shù)。早晨出門時阿虎朝他笑瞇瞇地喊“二爹”,其實就不自然。他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阿虎對院子里的雞很反感,主要是公雞不好,早晨亂叫,讓人沒法睡;二是母雞也不好,下個蛋嚷個沒完,還雞毛亂飛;三是雞屎雞食很臭,惹老鼠。老伴很抵觸,說雞養(yǎng)在我院子里,關(guān)你什么事?唐老爹也抵觸,其原因更是因為阿虎的態(tài)度。一個沒出五服的孫輩,一下子平起平坐了,說起來還一條一條的。最后阿虎媳婦連狠話都飄出來了,“他不自己殺,有人幫他殺!”這過分了。有明火執(zhí)仗或者持刀剪徑的味道了。唐老爹不能服這個軟。但現(xiàn)在這個格局,樓上樓下的,人家這三條雖說是幾次上門來零碎說全了的,但唐老爹總結(jié)一下,覺得也不無道理。其他鄰居也有給阿虎幫腔的。唐老爹從善如流,折中一下,決定雞自己處理,一只一只殺了吃。一次性殺掉吃不了,面子也下不來。這可好,人家等不及了,還是一次性全弄死了。
他心里憋氣。于是寫字。隨手寫,不臨帖。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這是顏真卿的詩。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雞鳴;晨雞鳴鄰里,群動從所務(wù),這是唐詩,不記得誰寫的,說的是村里有雞,人各忙各的。現(xiàn)在這里雖然叫新村,但可真不是村了,容不下雞了。可這下手的也太狠了一點,太陰了一點。唐老爹看著老伴到院子里把死雞全拎了回來,放在廚房的地上。“你這是干啥?這能吃嗎?” 老伴眼巴巴地看著他,嘴直哆嗦。唐老爹放下筆,把雞拎回院子說:“埋了吧。肥田?!?/p>
他不愿意老伴揪著這幾只雞鬧事。居家誡爭訟,訟則終兇,古人早有告誡的。他其實剛才就看清了毒玉米的來路。墻角的那棵桂花樹,也是老宅移過來的,唐老爹看見桂花的葉子上落了不少碎玉米。玉米粒被碾碎了毒才進(jìn)浸得去,這說明是故意的;落在墻角的樹葉上,這明擺了是樓上而不是院墻外扔下來的。不是阿虎家扔的還有誰?
鄰居好賽金寶,唐老爹豈能不知?以前是各家大門進(jìn)各家,雖也有東家樹丫伸到西家,這家的雞蛋生到那家的事,但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這么復(fù)雜。搬到新村后,幾個自然村被打散了,這棟樓只有阿虎家原本就是老鄰居,唐老爹還蠻高興。萬沒想到樓上樓下這一住,好些問題接踵而至。阿虎為雞來提意見,順帶還提出過院子里種菜不好,夏天到了蚊子吃不消。還說樓下那棵老桂花樹太高,樹枝長到他們家窗臺邊,老鼠沿著樹爬到他們家,東西都咬壞了。他手一指他家窗戶,窗紗還真被咬了個洞。唐老爹無話可說,當(dāng)即拿把鋸子,把幾根高枝鋸掉了。唐老爹確實講理,人家說得對他就聽。菜地不再弄,除了土太瘦長不好,也考慮到阿虎的意見,索性勸老伴不再折騰。但對幾只雞暗中下手,這讓唐老爹吃不消了。從心所欲,不逾矩,阿虎是光從心所欲了,忘了個不逾矩。過分了。
主要還是個面子。好幾天過去,雞埋了,雞的故事還在新大街上晃蕩。遇到熟人,人家還是要跟他扯起雞的事兒。他有時瞇著眼裝聾,有時灑脫地一揮手,“雞瘟,雞瘟!你扯哪兒去啦?”就躲過去了。說這事有什么意思呢?他這一貫幫人家調(diào)解的人,難不成還要旁人幫自己評理?好事不出門,臭事傳千里,這一點倒是鄉(xiāng)風(fēng)不改哩。
其實雞的事只算是雞毛蒜皮,其他雜七雜八的還有不少,有的事提都不好提的。阿虎上門來提意見時,老伴忍不住,也反擊了兩點。一是晚上他們回來太晚,關(guān)單元鐵門手也不帶一帶,“咣一聲,就像在我耳邊打一下鑼”;二是晚上看電視太晚,窗戶又不關(guān),半夜三更地吵得人睡不著。老伴還有第三,其實她最在乎,唐老爹及時用話岔開。唐老爹補充的第三是請他們曬衣服時盡量擠干些,免得水滴到下面曬的衣服上。他說得很客氣,口不出惡言,省得讓人難堪。不想老伴不滿意,直接指出曬女人內(nèi)褲尤其要注意,滴水不干凈。唐老爹堵住的是她的第三點,是小兩口有點不自重,深更半夜在床上折騰,聲響不小,老年人吃不消。這一條她沒說出,就順嘴說起內(nèi)褲,算是旁道出氣。那天阿虎媳婦沒有跟著來,否則兩個女人肯定是一頓吵。阿虎倒不斗嘴,卻針對第三點提出了改進(jìn)意見。他說,有院子好啊,衣服可以曬到院子里,除非下雨什么水都滴不到。還說他很羨慕院子,話鋒一轉(zhuǎn),笑嘻嘻地提出能不能租下這個院子。他說,院子開個門就是個門面,做什么生意都是呱呱叫。
唐老爹自然是回絕了。他這院子外面就是路,院子離小區(qū)大門不遠(yuǎn),開個店還真是好市口。但他錢夠用,又不是財迷,還不至于拿清凈去換錢。也有點好奇,阿虎到底想做個什么生意?自從拆遷遷居,好些村民搖身一變,豬往前拱,雞朝后扒,各使各的招數(shù),做起了各種生意,東西南北貨,金木水火土,齊全。阿虎年輕閑不住,想找點事做很正常,總比那些吃著拆遷款整天打麻將的敗家子強。不過他問阿虎打算做啥,阿虎看出他純粹是局外人的好奇,并不會改變主意,反問一句:“你關(guān)心我啊?”就把唐老爹堵回去了。
兩家真正的計較恐怕就是這事開始的。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3
計較歸計較,日子也就這么一天天過。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唐老爹家用的還是老式臺歷。搬家時因為一年還沒過完,扔掉不吉利,就順手帶過來了,現(xiàn)在倒也不是完全沒用。早晨起來,唐老爹說:“看,霜降了哩。”老伴說:“都霜降了,還不落霜!”出門的時候唐老爹穿少了,老伴喊住他:“都立冬了,帽子還不戴!”節(jié)氣基本也就這點用了。他們不再按節(jié)氣勞作,暫時還按節(jié)氣生活。江山新村幾十棟樓,夜晚看和其他住宅區(qū)沒什么兩樣,白天就不同了。廣場上曬太陽扎堆閑聊的人,他們說話打招呼的腔調(diào)口音,明顯有共性。別的地方的人決不會談?wù)摴?jié)氣,他們只知道節(jié)日,但這里的人會慶幸已過大寒卻一點不冷,或者抱怨小雪大雪都過了,一片雪花沒見到。說這不是好兆頭,來年蟲多,莊稼怕是長不好。
抱怨不下雪的就是唐老爹。有人贊成他,也有人說其實是現(xiàn)在路好了,水泥柏油路,不怕雨雪,你這是盼著雪景玩雅哩。唐老爹被奚落了也不氣,人家說得不是沒道理。他呵呵笑笑,往前去了。
他常常是不知不覺就轉(zhuǎn)到了寶塔那邊。今天刮風(fēng),曠野的風(fēng)迎面吹來,寶塔遙遙在望了,但他卻沒聽到鈴聲。這有點奇怪。走到塔基下面,他側(cè)耳細(xì)聽,呼呼的風(fēng)聲中確實聽不見鈴聲。他急忙爬上去,氣還沒喘勻,就看見檐角的鈴鐺不見了。他轉(zhuǎn)一圈,八個鈴鐺都不在,一個不剩。唐老爹懵了,天空中有鳥兒繞著塔盤旋,翅膀猛一撲棱,不知飛到哪里去了。這里的八個鈴鐺竟都不翼而飛了!
他一時不曉得怎么辦才好??纯此旅?,那一面影壁早就倒了。上面原來寫的是:度一切苦厄?,F(xiàn)在影壁碎了、散了,看見的只是“度、苦、廠”三個字。唐老爹頭一陣暈。剛才上塔時一圈圈轉(zhuǎn)上來有點急了。他趕緊挪幾步,離邊上遠(yuǎn)點。
塔上真冷,他哆嗦起來。下塔時他很小心,寸著腳步一階一階地下。到第三層,他無意間朝外面一望,看見了三個人,正從東面過來。這三個人他都認(rèn)得,居委會的趙主任還有個辦事員,可怎么還有個是阿虎?他來這里做什么?
這個問題一下子跳到腦子里,可問是不能問的。你這把年紀(jì)腿腳都不方便了還來,人家就不能來?這不講理嘛。其實還有個問題,那就是阿虎怎么會跟主任一起來,無論是他請主任來還是主任喊他來,都奇怪。不過唐老爹什么都沒問。塔下的主任老遠(yuǎn)看見唐老爹下來,揚手打了個招呼,繼續(xù)和阿虎說話,他們談了沒幾句就要走,事后想來這很有點鬼祟鬼祟的。唐老爹跟上去,說塔頂?shù)拟忚K沒了,丟了,一定是被人偷了。唐老爹圍著塔基東一腳西一腳地走了一圈,當(dāng)然沒有發(fā)現(xiàn)有鈴鐺掉在地上。唐老爹說:“只有一個可能,被人搞走了。”
主任也很氣憤。說:“這說明要采取措施啊,不能就這個樣子?!庇终f:“上面文物局不讓拆,弄個半拉子。這不留給了收廢品的了嗎?”還說:“要盡快想辦法。”想什么辦法,看來需要研究,所以他也就不往下說。阿虎在邊上插話說:“除非找人看著,要不連磚頭都保不住。”斜眼瞅著唐老爹說,“二爹,守夜你吃不消吧?”
這語氣明擺著擠對人。唐老爹說:“那你來!”頭一扭,徑自走了。
寶塔的鈴鐺沒了,梵音悠揚已一去不回,不久,阿虎老婆倒在二樓的陽臺角上掛了一串風(fēng)鈴。他當(dāng)然不能冤枉阿虎把塔上的風(fēng)鈴拿回了家,這是玻璃的,這么小,但他心里不舒坦。耳朵更不舒坦。這聲音薄、碎、輕佻,不過唐老爹漸漸也就習(xí)慣了。倒是空調(diào)的聲音更煩人。阿虎兩口子會享福,天稍一冷就開空調(diào),外機(jī)就裝在唐老爹家的窗戶上邊。嗡嗡嗡,一陣一陣的,弄得窗戶像在打擺子。唐老爹和老伴都后悔他家裝空調(diào)時沒有預(yù)見到這一茬,現(xiàn)在再說,難。老伴也硬著頭皮笑嘻嘻地說過一句:“你們家現(xiàn)在就開空調(diào)啦?”那阿虎走路急急的,回頭說:“嘿,這天真他娘的冷!”抬腳就走了。你說他,他說天,你能有什么辦法?老伴一肚子氣回家,遷怒于風(fēng)鈴,拿根竹竿就要去捅風(fēng)鈴。唐老爹好說歹說才攔住。
現(xiàn)在總結(jié)起來,很多事你應(yīng)該有先見之明,要長“前眼”,空調(diào)的事就是個教訓(xùn)。哪怕你不能提前防備,事后的處理也要有個策略。就像炮仗的事,雖有些波折,卻有經(jīng)驗可以吸取??傊?,最好不要單打獨斗。
去年過年前,街上熱鬧起來,家家店鋪生意都紅火了,連居民區(qū)的大路上都擺上了許多臨時的攤子。大家都在趕“年市”。阿虎也在賣南北貨的店鋪里勻了個巴掌大的地方,做起了生意。他賣的是炮仗和焰火。這本來沒什么,不承想沒幾天,唐老爹就不得不管了。他沒想到,阿虎竟然把他自家當(dāng)了倉庫!他倉庫里擺什么?炮仗和焰火!這是在居民樓,是唐老爹家樓上啊。
開始時唐老爹并沒有在意,以為阿虎是拎點炮仗回家,自己過年放著玩。后來就不對了,阿虎的面包車每天都要往家里帶幾捆;更明顯的是,不但有進(jìn),還有出,他老婆大概是受他電話遙控,時不時地帶人來拿貨。這明擺著是個倉庫,還物流了。炮仗焰火都是見火就著的東西,是炸彈,是火焰噴射器!城門失火還殃及池魚呢,這樓上樓下的,豈不是在炸彈下生活?
原來阿虎想租下唐老爹的院子,做的竟是這個生意。幸虧唐老爹有先見之明,拒絕了,不想他拒絕了炸彈進(jìn)院子,這炸彈繞個圈子,上了樓,倒擺到了他頭頂上。唐老爹坐不住了,老伴又氣又急,站都站不住了,在家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鑒于以前跟阿虎打交道的經(jīng)驗,唐老爹交涉前先進(jìn)行了調(diào)查研究,他知道阿虎肯定會說他只是暫時擺擺——這“暫時”兩個字是實情,年后,過了正月十五,炮仗生意基本都做不下去。阿虎也一定會說實在是沒地方——這也是實話,阿虎勻地方的南北貨店逼仄得身子都轉(zhuǎn)不了,確實擺不了多少炮仗,即使擺得下人家也不會讓他堆貨,人家是連家店,樓上住人哩。這正說明了誰都怕出事。唐老爹住在炮仗下,他明知話不好說也必須要說。他找到阿虎,阿虎果然說出上面兩個理由,他做出承諾,保證家里一定小心火燭,一點點火星子都不會落到貨上:“我比你還怕死!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阿虎嬉皮笑臉的,也許還想幽默一下, “二爹,我比你怕死啊,我們還比你年輕哩!”你聽聽,這是什么話呀!不光平起平坐,他的命還更值錢了!
……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18年第10期
(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獲獎小說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