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6期|修新羽:潮打空城計
1
她小心剪掉新長出來的指甲,打磨掉邊緣的粗糙。淡藍色已經開始從指甲上脫落了,但凹槽還在,只是移動到了指甲中間的位置,和她估計的差不多,和網上查到的也差不多,每天生長零點零五毫米。三個月后才能徹底把它擺脫掉。
腳步聲停在門口,敲門聲響了幾下,她在門里應了應,腳步聲才重新往樓下走。男孩又來叫她吃飯了。
人是張遠城撿回來的。但他接著就回老家了,沒商量清楚能怎么辦。幸好最近是淡季,民宿空房多,才能騰出一間給那小男孩住。起初他不怎么說話,也不出房間,后來估計是餓了,就溜出來,去廚房里折騰點兒東西吃。再后來就開始給她打下手,幫忙做飯。
有住客問起來,她就說是自己遠房侄子。男孩聽了也并不否認,只是瞅她一會兒,繼續(xù)低頭擦桌子。不算雇傭童工吧?她想,反正沒給工錢。
張遠城沒明說,但這孩子來的時候渾身濕漉漉的,八成剛從水里給撈上來。夏天臺風多,總有些不懂事的沒見過風浪,喜歡舉著手機往欄桿上靠,倒了霉就被勾到海里。不遠處還有座橋,許多人喜歡從橋上往下跳。他之前當過一陣子海灘救生員,總覺得自己身上有責任,幫著撈過許多人,有活有死,死的居多。死的倒容易處理,交給警察那邊,登報,通知家屬,還能領到點兒勞務費?;畹哪??往岸邊一放,有些會大張旗鼓地回來感謝,還送上錦旗。有些默默坐一會兒就走了,有些再想死的,可能就換個地方繼續(xù)去跳了,沒人知曉。
孩子尖下巴,細平眉,眼睛是淺褐色,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剛上初中,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要跳海呢。何況靠近索橋的地方海水總是黃綠色,誰也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多臟。
吃著飯,她問過那孩子的名字。孩子只是搖搖頭,低頭把蛤蜊殼一對對整齊摞起來,胳膊上露出幾塊淡紫色瘀痕。只要還活著,瘀痕總會慢慢褪掉。
她心里已經有想法了,但還是要跟張遠城商量。她和孩子就一起等著。
張遠城這趟回老家,是要帶母親去看?。豪先送蝗活^暈,哥哥嫂子輪番打電話過來,含含糊糊地誰也說不清楚怎么回事。他疾馳火燎趕回去,直到晚上才發(fā)了條微信,告訴她沒什么大礙,勸她早點兒休息。
能打電話的時候,張遠城從來不會只發(fā)微信的。
2
上個月,她帶張遠城去參加本科同學的婚禮。再婚。娶了個九五年小姑娘。她仔細打扮過,穿著條很貴的白色連衣裙。張遠城站在門口看她,說你這是故意搶風頭啊。她把手從領口里伸進去,把腋下的肉往文胸里擠了擠,溝壑山巒。
張遠城自己有張不老的娃娃臉,臉圓圓的。說話的時候總喜歡很慢很慢地眨眼,擺出深思熟慮的樣子。她盯著張遠城的睫毛看,一閃一閃。
“我就搶了?!彼f。她的眼窩已經有些往下凹了,笑起來的時候眼邊是一萬條魚尾紋?;槎Y上有熟人夸她還是那么漂亮,回家后她把鞋脫下來,往墻根一甩,鞋跟重重地戳在地上:“腳都要抽筋了”。
“哪兒抽筋了?我?guī)湍竽蟆!睆堖h城坐過來,根根捏過她的腳趾:拇指連脾肺,食指連腸胃,中指是神志,無名指內分泌,小指是心腎。最后撫過的是指甲上那兩道凹槽?!斑@個是一月,這個是三月?!本鶆蛎黠@,每片指甲上都有深痕。
“你自己知道嗎?”
“不知道?!彼f。
“人的指甲就和樹的年輪一樣,你不知道?難過,指甲長得慢了,就會凹下去一道?!彼f,“騙不了?!?/p>
他低下頭去,嘴唇按在她腳背上摩擦。濕,涼。她想掙扎,卻覺得身體很重,空氣阻力成倍成倍增加,沉沒在最深最咸的海里。
結婚之后,他們一起去臺灣度了蜜月。墾丁那邊海水特別藍,比硫酸銅溶液還藍。什么魚和海藻都看不見,干干凈凈一片海。
潛水店的人說冬天風浪太大,最近停業(yè)。他們整個下午就只是沿著海邊走,沙灘布滿破碎的珊瑚和貝殼,白色墳場。她走著走著,心里就覺得不祥。偏巧張遠城永遠在講話,聲音漲落進她耳朵里。給未來的孩子取名字,張遠城說,不然就叫張魚吧,生在海邊,長在海邊,如魚得水。是為了逗她笑,可在當時她就沒有笑出來。她蹲下身,扒拉出兩根珊瑚,一根分叉,一根彎曲,塞進張遠城手中。
第二天,她用小矬子輕輕打磨著甲面,想把那些凹槽打磨得看不出痕跡。又擔心下手重了,把指甲徹底毀掉。猶豫半天,沒什么辦法,只能再涂上指甲油,涂完三遍問題就算解決了。
涂得厚了,指甲油干起來很慢。醫(yī)生之前叮囑過不能涂這種東西,說里面的化學物質會帶來畸形胎兒?,F在真正無所謂了,她一動不動把自己晾著,抬頭望著嗡嗡作響的空調。冷風持續(xù)不斷地往她身上吹。
皮膚一冷,好像又聞到了醫(yī)院的味道,消毒水總讓她惡心。確認手術意向前,白大褂帶她去看過保存室,她往指尖呵著白氣,看著那一個個液化氣罐似的大罐子,零下二百度的液氮。胚胎就被浸沒在里面,被評價了等級,質量好的那些會先移植進去,等待著成為活下來或活不下來的孩子。
她相信了然后她失去了。一月失去了一枚果,三月失去了一棵樹。
念書時的那些室友都比她豐腴,坐臥之間,腰間是柔軟擁擠的肉。而她蜷在床上看書的時候,總會被自己的肋骨硌到。誰的小腹也比不上她的光滑平坦,至今平坦。她用手輕輕捂住那里,一座空城。
那孩子倒了杯熱水,朝她推了推,目光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滑。
“沒事,吃急了?!彼f,就勢往胃部揉了揉,端起碗喝了口湯。
3
這片海灘在城北并不很出名,來的游客多數是喜歡小眾景點,或者是本地人閑得發(fā)慌。海岸上不是沙子而是礁石,石頭下面棲著小蝦小螃蟹,攀著幾縷海草。
張遠城找人從岸邊搬了塊大礁石放門口,巖面附著油黑一層貝殼,利刃如刀。白油漆在上面寫了三個字:石頭城。她就成了石頭城的女主人。
游客來來走走,多數只住一宿。換好被單床罩,她走到樓下,看見桌子正中擺著只花瓶,里面插著幾朵過分嬌小的藍花。
剛搬到這邊來的時候,她聽說附近有個二手集市,纏著張遠城帶她去看看。拿出來賣的多半是些破爛玩意,但她非要來的,不買點兒什么過意不去,就帶回了這只花瓶。它被放在客廳的茶幾下面,從來沒用過。它大概還是濕的,被抹掉過往灰塵,在她的目光里熠熠生輝。
“很好看的。”她大聲說。孩子從廚房里出來,手里端著兩盤菜,朝她自豪地笑了笑。像弟弟,盡管她從沒有過姐妹兄弟。
總歸是像親人,像家里的一部分。家里不能只有她和張遠城兩個人,那就太少了,太空落落了。孩子的年齡大了些,但她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四十歲。那些四十歲的女人差不多就會有十一二歲的兒子。
“釣過魚嗎?”她問。
剛搬過來那陣,張遠城帶她出海釣魚?;爻痰臅r候船壞了,好像什么東西都在一點點壞掉。張遠城忙活了半天,滿手黑乎乎的,滿身汽油味。釣上來的魚在桶里翻騰,遠處太陽落下。云是淺粉色,按理說在陸地上看也是一樣的,但在陸地上的時候她沒注意過云的顏色。
張遠城接過濕毛巾,擦擦鬢角上的汗。她把手放在那麥色小臂上,踮起腳來吻他的臉。皮膚很燙,像海水一樣有咸味。那年她才二十五,年輕,完完整整。
孩子伸出手,接住她遞過來的魚竿。金屬桿漆黑光滑,沉甸甸的,但孩子就是能把它握住,晃也不晃。那天下午他們坐在垂釣的人群之間,太陽一寸寸碾過去。后來水桶里存了十來條小魚,她拎著直接放到了廚房里。
灶臺擦得很干凈,放著瓶飲料。
她是石頭城的女主人。更確切地,按照房產證上的說法,只有她才是石頭城的主人。她知道這座城里所有東西的歸屬,沒人買過這種口味的檸檬茶??蛷d里,孩子有些瑟縮地坐在沙發(fā)上,望著電視,手指絞在一起。
她拿起那瓶飲料,很輕,還剩一小半。她把瓶子扔進垃圾桶,目光穿過后窗,朝鄰近那棟住宅繞去。那家也是民宿,一樓門店位置用來開了小賣部,門口花壇里鋪著淺淺一層藍花。
點清楚柜臺抽屜里的零錢,沒少,應該是沒少。她把結婚戒指從盒子里取出來,重新戴上,抽屜鑰匙收好,打給張遠城的電話沒聊幾句就被人搶過去。
“大城市的人,假若不想生,誰也冇辦法。”二嫂問,“假若想生,咱就好好治療治療,多少錢也給了。市里那些醫(yī)院就都冇辦法?”
“冇辦法,三月份本來懷上了,結果大出血?!彼f,吞咽掉喉嚨里那并不存在的硬塊,“撿了條命回來?!?/p>
二嫂很長地嘆了口氣,氣聲很長地劃過來,沒有著落,在空中消散掉。她把手機微微挪開一些,不再緊貼在耳朵上。那端重新傳來張遠城的聲音,說今晚就回去。張遠城是那種絕不在晚上走高速路的人,除非有什么事情追在他后面。
4
張遠城半夜回來了。洗完澡,坐到床邊上,看著她。她說,你躺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張遠城抬手把床頭燈的光擰暗,黑暗中所有聲音都更清晰。
早晚要說的。
她說,躺下,躺下!他就躺下了,肩膀冰涼涼貼在她胳膊上。他躺著說,看你還挺喜歡孩子的。這次我回去他們也沒怎么吵,說生不出來就生不出來,家里總該有個傳宗接代的,就想著把二哥家的小兒子領過來給咱養(yǎng)。才兩歲,什么都不記得,領過來就是咱自己的了,白白嫩嫩,你也見過的。都是自家人。
她伸手先是捂住了耳朵,又捂住了眼睛。淚水從指縫里濕漉漉溜出來,像微型的溪流。她寧可回到一月的時候,回到那枚小小心臟剛停跳的時候,那時候就已經夠痛了,可什么也比不過后來。
她說:“我要去復檢一下。醫(yī)生說兩個月后再查的,說不定上次結果錯了。”
管它錯不錯呢。張遠城按住她的手,慢慢握住。潮濕被他們握在手心里。
“當年,我從海里把你撈上來——”張遠城突然說。他們之間很多年都沒聊過這件事了,“現在輪到他。怎么什么人都喜歡在海里待著?”
孩子的身份昨天就知道了。
電視上報紙上都登了,微博也被轉得到處是。尖下巴,細平眉,眼睛是淺褐色,直愣愣地看著她。是雙胞胎,人們說,只撈出來了一個。打撈還在進行中,有些人在評論里祈禱,更多人覺得孩子肯定也已經死了。
孩子母親是個削痩女人,也是尖下巴,臉色灰黃。對著鏡頭,只是自顧自垂著眼睛:“我家孩子是兩個的,很乖?!睕]有眼淚了,好像眼淚早就流光了。后續(xù)的報道里,他家鄰居透露說,這對雙胞胎也是領養(yǎng)來的,“本來只想收養(yǎng)一個,是兒童福利院那邊非要他們兩個都養(yǎng)了,說不想把兄弟倆拆開?!庇终f,那女人脾氣暴躁,孩子平日里經常挨打。又說“管教方式嚴厲些罷了”。
“孩子胳膊上都是瘀青?!边@話說得無頭無尾。她起身,把床頭燈重新擰開。
民宿隔音效果并不很好,黑暗的寂靜里摻著呻吟。是昨晚入住的一對小情侶,她閉上眼睛,將那些聲音想象成所有疼痛。有一次吵得她睡不著,張遠城說,我們比賽背古詩吧,跟大海相關的。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她不搭話。一句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她提出抗議,說那不是海,是秦淮河?!肮芩雍?,百川東到海?!焙髞硭麄儽г谝黄?,昏昏沉沉,在黎明的微光中睡去。
也有人投訴過。也有人在網站上寫評語,說自己從來都失眠,住在石頭城里卻入睡很快,因為能聽見潮水拍打在石頭上的聲音。潮水拍打在石頭上,潮水來來回回地動搖。
“新聞上登出來了,落水的是一對雙胞胎。當時沒注意?”燈光是一小圈暖黃,薄薄落在地上。
張遠城也坐起身來,垂著眼睛,像愣住了,又像在回想著當時的場景。
“他怎么沒跟你說呢?”
“傻了。”張遠城說,“嚇傻了。水那么冷,嘴唇都紫了,在船上打哆嗦,什么都說不出來。”
“夏天了,水真有那么冷嗎?”
“一整夜啊。”張遠城說,“一整片大海?!?/p>
不對。她知道什么是大海,大海并非如此。她孤零零的,但也沒想死,只是想待在礁石上看日出。人們說海邊日出是極美的,整片天空都變成金紅色。
沒有金紅色的天空,只有漫無邊際的白色霧氣,從同樣無邊際的白色海面上升騰。站起身來的時候,她腿麻了,趔趄一下就踩到了水里。海水不該離她那么近。她十八歲才來城北讀大學,從來沒有在海邊呆過太久,不明白什么是潮汐。她想要大喊,那霧氣像棉花一樣堵進了嗓子里,堵住了所有聲音。
于是她站起來,踩在清晨里,朝岸邊走去。事情很簡單,但張遠城總覺得是自己救了她。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救了她,倘若沒有受到營救的話,一個在車禍中失去父母的年輕女孩怎么能活下來。在夏季的清晨,水沒有那么冷,而所有的沉默都不會來源于寒冷或驚恐,沉默蓄謀已久。
結婚后,他們住在了海邊。去年說城北要出政策,臨海這一片劃成新區(qū),房價肯定要飛升。就有很多人在附近買了房子,買了也不住,留著,等著。政策終究還沒有出來,每到晚上,那些空房子黑洞洞地立著。沿海木棧道的路燈,月亮,星星,海面映出的破碎光線,就只有這些。
張遠城已經睡著了。她蜷起身子,摸過指甲上的凹槽。
5
他們一起吃的午飯。飯桌上張遠城幾次想說什么,又幾次把話咽了下去。孩子還是沒吭聲,仿佛又一次傻掉了,偏偏眼睛還是亮晶晶的,時不時瞅著她。張遠城跟他聊過一陣子的,她聽見客廳里模模糊糊的交談,但她過來之后孩子就再也不吭聲了。報道里沒說孩子是聾啞人,報道里說他們品學兼優(yōu),陽光開朗,是父母的開心果,同學的好榜樣。放出幾張照片來,兩個孩子親熱地摟著肩,同模同樣的臉。張遠城放下碗,往樓上去了。
“你是哥哥還是弟弟?”她問。
孩子不看她,搖搖頭。身上松垮套著件張遠城的舊衣服,露出鎖骨,膝蓋被衣擺遮住。他漫不經心地左右擺動著下巴,好像并不在回答她,而是迷戀上了搖擺這種動作。這讓她的心頭突然涌上一股惱意。
“你是哥哥還是弟弟?”她繼續(xù)問,如果有必要的話,她能把這句話一直重復下去。孩子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有那么一刻,他好像打算離開這里,但他最終只是站在門外,朝遠處看著。潮水拍打在礁石上,比人類更古老的礁石。
“你是哥哥還是弟弟?!彼蛔?,她就繼續(xù)問。她覺得自己是個能說話的啞巴,或者隱身人,或者鬼魂。不被任何人聽見或看見。像她這樣的人,哪怕挨挨擠擠地站了一萬個,空城也依舊是空城。
張遠城從樓上下來,手里拎著支花哨的水槍,是很早以前他們買來打算租給帶孩子的房客的??蓻]多少人會帶著孩子來這片布滿礁石的海岸。
“答應了帶他出海玩。”張遠城說,“玩嘛?!?/p>
船是五年前接手的,也是她出的錢。在礁石海灘那里,會有人專門向游客吆喝,坐船看海吧,不留遺憾,坐船看海。張遠城們就等在這小小的碼頭,每人收五十,滿員了就出發(fā),在近海轉上二十分鐘。
民宿事務處理完了,她偶爾會盯著那些小船看。船兩側激起水浪,游客們穿著亮橘色救生服,整齊一致地驚呼。海對他們來說算什么呢,不過是打在身上的小浪花,衣服濕了,在大太陽下片刻就重新干燥,什么痕跡也留不下來。送他們下船的時候,張遠城戴著墨鏡,一手撐著欄桿一手把喇叭夾在腰胯間,身上鍍著熱烈陽光。
裝燈、組裝家具、刷墻刷漆、貼墻紙,剛搬過來的那陣子,張遠城把這些事情一項項列好貼在桌上,一項項張羅。他怎么什么都會?后來她跟著張遠城回家,發(fā)現他們一家人都是這樣,種田,修水泵,開拖拉機,什么都會。他那說話溫聲細氣的二嫂甚至還會治病,專治醫(yī)院也看不好的疑難雜癥。二嫂煮熟了七只豬眼睛,蓋在盤子里送到她跟前,說吃了就能早生貴子。她屏住呼吸,塞進嘴里一只嚼了嚼,實在咽不下去,那團又熱又腥的東西堵在喉嚨里。
二層小樓,二手小船。最初的半個月她花光了所有突如其來的錢,反正這錢全是她自己的,錢不會反抗。倒是那些同學們背地里喜歡議論,不明白她怎么就真和張遠城結了婚。就算在童話故事里,來救人的好歹也要是王子啊。但王子怎么會愿意和她守著石頭城過日子?
站在二樓窗口,能看到不遠處的海灘,有新人在拍婚紗照,抱著束鮮花在懷里,花上擺了串發(fā)光燈泡。旁邊有群年輕人在燒烤,風向變的時候,能把笑聲和麻辣味都吹送到碼頭來。她鼻子眼睛都覺得嗆,很快扭過臉去。
6
他們比預定的時間回來得要晚。船慢悠悠朝岸邊移,是拿備用的兩只槳劃回來的。發(fā)動機之前就有噪聲,這次不知哪里又出了故障。孩子臉上曬出紅色,眼睛滿足地瞇起來,朝她抿嘴笑。張遠城用手在孩子頭頂摸了幾下,汗水浸濕的發(fā)絲就亂豎起來。
九歲,從報紙上看來的。九歲零兩個月,比她原本猜測的更小,四肢細細長長。孩子回房間洗澡了。她坐在碼頭的水泥墩上,朝海面晃蕩著兩只腳。她說,我在想一個事。張遠城拿毛巾擦了把臉:“出海前我打過電話了。人家明天就來?!?/p>
她跳進水里,不管不顧地往遠處游。會游泳的人該怎么把自己淹死?大概要在懷里揣石頭吧,但她不用了,她的心比什么石頭都重。礁石上的貝殼像刀子一樣厲害,近海那些魚聞到血腥味,全都湊過來往她身上舔。她不再孤身一人,她身上有整個魚群。
回家吧。她聽見張遠城說。但張遠城不可能在這里。張遠城跟在她身后,拿胳膊擋在她胸口,她掙扎不動了,身子往下沉,就被拽回到了岸上。一團浴巾鋪天蓋地落下來,厚厚把她裹住。
張遠城的聲音從浴巾外滲進來。他說,你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我知道你辛苦,可你要知道我是個男人。
男人好面子。男人要養(yǎng)家。男人不能做錯事。男人是礁石。男人給她細密如鱗的傷口涂好藥,不深,應該留不下什么疤痕。
第二天,張遠城很早就起床去接維修師傅。人住城南,開車要走很遠的路。她醒來的時候半張床空蕩蕩,床單微涼,平滑無褶。張遠城只做決定,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他不在,他從來不在。他是手術通知單上一筆簽名,而她是躺在無影燈下一具軀殼,只有她能感覺到自己被慢慢割開。
中午的時候,孩子家長來了。孩子在房間里睡午覺,他們把車先停到了遠處,悄無聲息摸上了樓,把孩子在床上摁住。幾枚蛤蜊殼從枕頭旁滑落,滑落到地上,枕頭下露出一小沓零錢。孩子撲騰起來,像墜在噩夢里,像岸上的魚。男人瞪著眼睛,女人客客氣氣地跟她道謝,然后甩了孩子一巴掌。她攔了,攔不住。孩子抬眼看她,眼里亮晶晶的。拖拖拽拽,走到門口的時候孩子伸胳膊抱住那塊布滿貝殼的礁石,又挨了幾腳踹。他們留下五百元感謝費,壓在茶幾的遙控器下面。就好像她在把自己的孩子給賣掉。
“不總覺得我偏心嗎,不總跟你哥搶嗎?”那女人干巴巴地眨著眼,“現在沒人搶了,回家!”孩子瑟縮著,依舊不肯說話。被拎著衣領給拎走了。
她以為他們會問很多問題?;钕聛淼氖钦l。誰救了孩子。為什么只救到一個。但他們就那樣走了。有記者圍在下面,嚷嚷著要采訪,直到晚上才散去。民宿住戶有些跑出去看熱鬧的,滿臉興奮。她一句話都沒說,所以人們只能對著石頭城外面的石頭拍了又拍。人們以為張遠城又救了一個人。
然而真正想死的人并不需要大海。一盆水,一杯水,甚至一條濕毛巾就能把生命解決干凈。跳海的人想要的不是死,是消失,是不被看到。
夕陽落入海里的時候,她也跳入海里。像魚,像剛出生的魚那樣,滿是新鮮感,游蕩在水波間。昨日傷痕已經結成細細褐痂,紋路雜亂,在每一個動作間裂開。不疼,只是有些酸楚。
想要往回游的時候,海水深不見底,天也越來越暗,每次把頭扎進水里都只看見茫茫不盡的黑色。海的聲音越來越大,空洞而響亮地往她耳朵里灌,嘩啦啦。最后幾腳蹬在了礁石上,但也顧不上疼,只是手腳并用地往岸上爬。家里的燈亮起來,孤零零的白光,告訴她岸在哪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