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6期|周實:三線
1
一九七三年,我已十八歲。
那年,我的口袋里揣著三○六廠的錄用通知書,背上背著一床四斤重的棉被,肩頭扛著一個“精加工”的包裝木箱,登上了南行的硬座列車。經(jīng)過二十三個小時的顛簸之后,在一個不起眼的小站下了車,順著路標的指引,跋涉了十余公里的山路,才在一個大山溝里找到了三○六廠的報到地。
報到處擠滿了同齡人。無疑都是來報到的。我把行李擱到一邊,在人的漩渦里扭來扭去,很快就被淹沒了。
三○六廠是個“三線”工廠?!叭€”工廠的報到處是個短命的臨時機構(gòu),與人事勞資科毫無干系,所以也就設(shè)置在廠里唯一的公共食堂內(nèi)。食堂門口豎著一塊新工人報到處的木牌子。一側(cè)的墻上貼著一張紅紙黑字的大榜。榜上正楷書寫著新工人的姓名、年齡、性別和報到注意事項等。
從這張榜上,我了解到和我同時被三○六廠錄用的新工人一共是八十六人,年齡差別不太大,最多不過三四歲,但性別比例嚴重失調(diào)。男性七十五人,女性僅十一人。這是個至關(guān)重要的數(shù)字。我想前來報到的新工人都心照不宣地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這一點。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偷偷地環(huán)顧了四周一番,實際情況與我的想法完全吻合。我發(fā)現(xiàn):女性新工人的目光總在男性新工人的名單上掃來掃去,嘴角掛著微笑,流露出心滿意足的興奮神情。而男性新工人的目光則長時間停留在女性新工人的名字上,久久不愿離開。盡管有幾個嬉皮笑臉的油條說幾句調(diào)皮搗蛋的話,絕大多數(shù)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苦臉,似乎有一種莫須有的危急正在威脅著他們。我認定他們是在擔(dān)心以后找不到對象,怕打一輩子光棍,心中暗自譏笑他們。但與此同時,自己也是憂心忡忡,與我所譏笑的同伴相比,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因為在我準備要來這里報到之前,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曾經(jīng)推心置腹地勸我不要來。
“何解咧?”我問他。
他說:“苦?!?/p>
“苦?我會怕苦?”我反問。
他又說:“找不到對象?!?/p>
我缺乏一輩子不結(jié)婚的勇氣,只能用眼睛盯著他。
他見我不語,就說:“你連咯點都不明白?”
“不明白?!蔽抑缓眠@樣說。
他便用久經(jīng)世故的口氣對我這樣說:“‘一線’英雄姑娘追,‘二線’城市姑娘堆,‘三線’工廠‘無米炊’。”說完,抽筋般地笑了起來,還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我知道他說的“無米炊”就是指找不到老婆。
然而,我不聽忠告,還是來三○六廠報到了。因為我家境不好,無法與這個朋友相比。他可以挑肥揀瘦,我不能,完全沒有挑剔的余地。至于找老婆,不是當務(wù)之急。以后再說吧?,F(xiàn)在只能是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2
當然,也有值得欣慰的地方,那就是三○六廠的建筑不錯。雖然遠離城市,空氣卻很新鮮。四面環(huán)山,山上覆蓋著綠色的灌木叢。朝東面看,山與山之間有一條彎彎曲曲沿著山腳無聲無息流淌不休的河。而且時??梢娦游镗欅E。比如:長著胡須的小山羊,快速奔跑的灰野兔,喜歡模仿人的小猴子等。自然也包括行動機敏的小老鼠。據(jù)說,老鼠這東西還是近兩年才繁殖起來的,標志著這一地區(qū)的繁榮。
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把這樣一個工廠稱為“三線”工廠,便和報到處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聊了起來。
他告訴我:“‘三線’工廠是軍工廠性質(zhì)?!?/p>
聽到一個“軍”字,我高興得嘴巴扯開尺把寬。要知道當時是個為了一頂軍帽連命都不要的年代。
“么子時候發(fā)軍裝?”我忙問。
“發(fā)軍裝?”干部模樣的人笑了笑,“不發(fā)軍裝?!?/p>
頓時,猶如上半身穿棉襖,下半身穿短褲——涼了半截。
“軍工廠何解不發(fā)軍裝?”我不滿地問。
干部模樣的人又笑了笑,解釋說:“我說的是‘軍工廠性質(zhì)’。就是……”他停下來找了一陣詞:“就是由軍隊控制的民用工廠。和平時期生產(chǎn)民用品,戰(zhàn)爭時期生產(chǎn)軍用品?!彼蛄艘幌伦齑剑骸氨C苄詮?。為了防止帝國主義修正主義的破壞,咯類廠子都建在山溝里。咯是戰(zhàn)備的需要……”
我聽得挺認真,似懂非懂。
“軍個屌!”突然,一個很響的聲音。
我朝發(fā)出聲音的方向望去,離我不遠的地方坐著一個壯實漢子。大約三十六七歲了。胡子拉碴,簡直是一團雜亂的銹鐵絲。頭上扣著頂藍色工作帽,一身藍色工作服,滿是塵土,少說也有幾個月未下過水了。
他見我望著他,又大大咧咧地說:“小老弟,告訴你,‘三線’工廠就是:上班一條線,下班一條線,睡在床上還是一條線。加起來一共是三線。”說完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仍舊是似懂非懂,附和著抽動了幾下面部的肌肉,心想:“軍工廠性質(zhì)”的說法是故弄玄虛,但壯實漢子說的“三線”又太沒有無產(chǎn)階級氣味了。
3
報到后,就參加了廠里為新工人舉辦的學(xué)習(xí)班。歷時三個月,內(nèi)容包括兩個方面:第一是武裝思想,讀不完的報紙,談不完的學(xué)習(xí)體會,訂不完的計劃,下不完的保證,表不完的決心,集中到一點,就是如何才能做一個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第二是各自表現(xiàn)一番,以便廠領(lǐng)導(dǎo)挑選符合無產(chǎn)階級接班人條件的好苗子。
我出生時笑神經(jīng)損傷,那是助產(chǎn)士的過失,如今卻把我害苦了。見到廠領(lǐng)導(dǎo)賠個笑臉也不會。呆板,固執(zhí),鐵板一塊,怎么也活躍不起來。討論會上經(jīng)常是撬口不開。唱歌跳舞之類的集體活動就更加沾不上邊了??傊覜]有什么表現(xiàn)。如果我沒有什么過錯的話,學(xué)習(xí)班結(jié)束時,廠領(lǐng)導(dǎo)對我的鑒定只能是表現(xiàn)一般了。
與我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個叫華軍的新工人。他來自大城市,叼一口京腔,身材勻稱,五官端正,風(fēng)度翩翩,而且能歌善舞,每次文藝活動都少不了他。廠領(lǐng)導(dǎo)對他格外重視,異性向他投去青睞。大家都喜歡他,稱他美男子。
我,其貌不揚,卻是一個有志氣的人。對這個美男子極為反感。尤其是看到他在舞臺上穿梭于異性之中的時候,一種難以扼制的惡心感就直往上翻。廠領(lǐng)導(dǎo)對他格外重視,我決不嫉妒??伤麨槭裁匆晒匆缘南铝鞴串斈??
你看看,你看看,他那在舞臺上演出時的德行吧,廠里稍微標致一點的女性都不同程度地和他發(fā)生過“關(guān)系”,不是被他拉過手,就是被他摟過腰,或者挽過胳膊,甚至……我簡直不敢想……總之,糟透了。
為了不至于今后撿華軍扔掉的“破爛貨”,我專程去了一趟廠里唯一的小百貨商店,花了九毛錢買了一個精致的小記事本,專用來記載那些與華軍有過“關(guān)系”的“破爛貨”的名字。凡是和華軍拉過手的,與他挽過胳膊的,被他摟過腰的,以及有類似可能的嫌疑分子統(tǒng)統(tǒng)記了上去。日子一長,這個小本子幾乎成了全廠未婚女青工的花名冊了。真是不可思議。我怎么也不愿意接受這樣一個嚴峻的事實。一有空就躲在角落里認真地進行排列組合,看是否還有不屬于此列的異性存在。經(jīng)過反復(fù)核查,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有兩人例外。只是其中一人已毫無研究價值。因為這個人是呆小病患者,身高一米三二,是照顧招收進廠打掃澡堂的。即使你有和她結(jié)為伉儷的良好意愿,婚姻法也不允許。這么一來,有研究價值的僅僅只有一人了。她叫黃雯,眉清目秀,不胖不瘦,小巧玲瓏,膚色潔白,尤其是那兩根活潑的小辮子,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是個不愛出風(fēng)頭的文靜姑娘。說起話來,細聲細氣,柔人心腸。唯一的缺陷是臉上有幾粒隱性雀斑,但不紅臉的時候是難以察覺的。不過,她不會輕易和你紅臉,所以無關(guān)緊要。
為了進一步驗證我的研究成果,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一點,專心致志地瞄準了黃雯。
根據(jù)山中只有藤纏樹世上哪有樹纏藤的邏輯,我熱血沸騰,決心試試我這藤去纏她那樹的時候是個什么滋味。不幸的是,我一見到她,頭就直往下耷拉,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去,連抬起頭來正面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哪怕四周沒有任何第三生命存在的時候也是如此。而她也竟然沒有絲毫反應(yīng)。
一次又一次的努力都成了枉費心機。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條干枯了的藤,無法纏樹了。
4
三個月的新工人學(xué)習(xí)班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緊張空氣越來越濃了。人人都為自己的前途擔(dān)憂。一片惶惶不可終日的景象。有撲克牌算命的,拿個銀毫子扔來扔去叫“糧”喊“國”的,到處可以看到。大家都希望成為一名技術(shù)工人。比如電工、鉗工、司機什么的。主要是有個好名聲,找對象就容易得多了。退一步就是去干操作工,扳扳開關(guān),做個記錄之類的事,圖個輕松。最不愿意的是去礦山車間當采礦工,整天和無情的石頭打交道。雖然是露天開采,不要下洞子,但風(fēng)里來雨里去,也夠人受的。
我對分在哪個車間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只求蒼天有眼,和黃雯分在一起就行了。我夢想著和她接觸的時間一多,一長,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但這個要求無法出口,只好悶在心里。
宣布分配名單的那一天,所有的新工人各自拿條小凳子坐在空蕩蕩的食堂里,人人懷里抱著個野兔子,心臟怦怦地跳,隨時都有可能發(fā)展為嚴重的心律紊亂。
現(xiàn)實是殘酷無情的。我被分配在礦山車間。采礦工。黃雯分配在鍋爐車間,開行車。我想這工作不會很累。但令人氣憤的是,華軍也分配在鍋爐車間,當鉗工。這家伙是只嗅到腥味就要咬的貓。他和黃雯分在一個車間里會有好事嗎?
就因為這個,我傷心透了。在床上睡了整整三天沒上班,為自己最后一線希望的破滅而痛惜。奈何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只好毅然決然地告訴自己:要斬斷一切凡思俗念,做一個非同一般的人。
從此,當一名開礦工人——漫長的人生旅途第一步,在我腳下邁開了。
5
誰都知道,開礦不是件輕松的事。那是貨真價實的向大自然宣戰(zhàn)。先要把樹木砍光,然后再扒泥,讓礦石暴露出來,接下來才是采礦石。我們開采的是石灰?guī)r礦,硬邦邦的,必須先用風(fēng)鉆打炮眼,再放炸藥把礦石炸開。在這里干活,除非吃吊手飯,沒有一件是不累人的。而最累人的活,還是數(shù)風(fēng)鉆工打炮眼。我專揀重活干,自告奮勇地干上了別人都不愿干的風(fēng)鉆工。每天抱著幾十斤重的風(fēng)鉆突突地鉆個不休。風(fēng)鉆的猛烈震動使我一個勁打擺子。有時候,屎尿都悄悄地流出來了,直到下班洗澡才發(fā)現(xiàn)。臭死人了。這一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被個別無聊的人當作笑料到處傳播。別人和我開玩笑,我也不予理睬,仍舊不要命地干。久而久之,沒人再笑我了,甚至對我很敬重。
總之,應(yīng)該說,自從我決心斬斷一切凡思俗念,全力投入到工作之后,心情是很舒暢的。其重要的標志就是,能吃能睡,完全擺脫了殘酷的自我折磨。
6
第一年的采礦生活一晃就過去了。想不到年關(guān)口上出了新麻煩。這個新麻煩是年終評選先進生產(chǎn)者引起的。人皆清楚,先進生產(chǎn)者是受名額限制的。廠里規(guī)定一個班組評選一人。多了不要,少了也不行,好歹評一個上去就是。我所在的班組除一人棄權(quán)以外,一致選我為先進生產(chǎn)者。說起來也是很正常的,像我這樣拼命干活的人,不僅應(yīng)評為先進生產(chǎn)者,再有兩年時間還應(yīng)選為勞動模范才是。憑什么?就憑勞動的時候屎尿屙在身上都毫無察覺這一點就足夠了。試問天下健康人,誰有這樣的先進事跡?沒有!這樣的先進事跡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遺憾的是,我們車間的黨支部書記不這樣看。他覺得我有損于工人階級的光輝形象,對我的評價只能是表現(xiàn)一般。支書決意要評我們班組唯一的女將李秋暉。說是女將,整天屁事不干,吃吊手飯,讓人惡心。不說別的,就說她上班的那身打扮就夠了。冬天裹著皮大衣,像只毛皮動物。夏天穿著的確涼,薄得能看清身上的汗毛。有時候,不知什么緣故,連個乳罩都不戴。也許是突然慌亂忘了,或者是根本來不及。兩個黑黝黝的乳頭像是涂了墨。誰相信她還是一個沒有結(jié)過婚的女人?最可鄙的是,經(jīng)常穿條短裙子到工地來逛。山風(fēng)一吹,尼龍短褲暴露出來,引得許多男工人直朝她那下邊看。依我來說,她八成是資產(chǎn)階級派遣來瓦解工人階級隊伍的特務(wù)。這種人不抓起來就便宜她了,還評她為先進生產(chǎn)者?真是莫名其妙。這不得不使人猜疑支書要評李秋暉為先進生產(chǎn)者的原委何在?動機是什么?
7
我不是那種石磨子壓不出個屁來的悶葫蘆。
一天上班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李秋暉又沒和我們一起去工地,便故意問班長:“李秋暉何事冇來?”
“你要找她?”班長反過來問我。
“我找她?”
“不找她,你問么子?”班長說,“你又不是不曉得,她總是被抽到車間里去的。要找她,就到車間辦公室去找?!?/p>
“還是晚上到她寢室里去找吧。那里香氣熏得人打圈……”走在班長旁邊的一個伙計說。
“當心被迷魂陣迷住噠?!绷硪粋€伙計說。
“我不是要找她?!蔽乙妬韯莶粚Γs緊說,“我是講她憑么子不上工地?她又不是車間書記?!?/p>
班長聽懂了我的意思,干脆點穿說:“還為評先進的事呀!”
“我又不是爭先進當。不過,評她當先進太慪人噠。就是隨便在我們咯里評一個也比她強一百倍?!蔽姨岣呱らT,好讓大家都聽清我的話。
“算噠,算噠,無所謂的事情。不過一張紙,八分錢的紙?!卑嚅L勸我說。
不勸還好,越勸我越來勁。我繼續(xù)用煽動性的語言說:“她一個做工的,總縮在車間辦公室做么子?鬼鬼祟祟的,肯定冇得么子好事?!?/p>
“莫亂講?!卑嚅L制止我說,“那是工作需要?!?/p>
“那就干脆把她調(diào)到車間辦公室去好了。莫算在我們班組里。”我說。
“廠里冇得咯扎編制。要不,早就調(diào)走噠。”
“本也不該有咯樣的編制。有的話,排個么子名?是不是叫第二支書?一個支書,兩個主任,就夠意思了,還來第二支書?”
“那就叫支書助理。要不,就叫支書協(xié)理?!币粋€伙計說。
“對——”另一個伙計叫了起來,“這就對了,‘斜你’,‘斜你’……”邊說邊斜著眼睛看人。
我聽懂了他的意思,便說:“協(xié)理,協(xié)理你個屁!她會做么子?斜起眼睛丟水波。女招待還差不多?!?/p>
“你看不起女招待呀!小老弟還蠻有志氣的。我倒是直流口水,就是腦殼太細了,進不得兵?!蹦莻€把“協(xié)理”說成“斜你”的伙計說。
“你那家伙餓傷噠?!卑嚅L笑那個伙計。
“飽漢不知餓漢饑。你天天吃肉,高高在上,不了解我們的疾苦。”
“你有么子疾苦?一不愁穿,二不愁吃,還有么子不滿足的?千萬不要忘記噠,現(xiàn)在是新社會。新舊社會兩重天。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卑嚅L說。
“哪個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們咯些結(jié)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樣?!蹦莻€伙計說,“我只問你,廠領(lǐng)導(dǎo)在每個組配備一個女同志做么子?”
“做么子?”班長揮一揮手,“干革命噻!”
“干革命?那是不錯。不過,在我們咯里,女同志,是一抱不起風(fēng)鉆,二害怕放炮,三扛不起石頭。如何個干法?”
“你說如何干?”
“還不就是‘斜你’,‘斜你’……”
大家哈哈笑了起來。
那個伙計繼續(xù)說:“她是我們班組的‘斜你’。支書卻把她弄去當了私人‘斜你’,我看咯不公平,要提意見。”
我趕緊跟著說:“她不回班組來上班,就不評她先進生產(chǎn)者?!?/p>
8
我們的這番議論一般不會直接傳到支書的耳朵里去。可是,想不到也有無聊的人以此為由頭去找李秋暉搭訕調(diào)情,而且添油加醋,竭盡夸大歪曲之能事,結(jié)果導(dǎo)致了一場軒然大波。
第二天,李秋暉表現(xiàn)得義憤填膺,大聲謾罵議論她的人,其中自然少不了我的名字。后來又進一步演變?yōu)橥纯嗔魈?,跑到支書那里去訴說她心中的委屈。支書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在百忙之中騰出手來,對這一事件進行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結(jié)論竟認定我是引起這一事件的主犯。
于是,支書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對我進行批評教育。
他一不泡茶,二不裝煙,劈頭就是一句話:“你污七八糟地講噠些么子?”
我對他這種不客氣的態(tài)度極反感,自然是你橫著來,我直著去:“說噠么子?么子污七八糟?”我反問道。
“要注意影響。有的話不要亂講!”
“亂講噠么子?”
支書用嚴峻的目光盯了我一眼。
“講話要注意政治?!?/p>
“么子政治?”
我一個勁反問。支書一個勁訓(xùn)人。
“講得不好要負責(zé)任的?!?/p>
“負么子責(zé)任?”
“像你咯樣的人還能評先進?”
這話對我刺激很大。我提高了腔調(diào):“何解評不得先進?只有你喜歡的人才評得先進?你不喜歡的人就評不得先進?”
“支部是用先進的條件來衡量一個人的。你自己看看你夠不夠條件?”支書把屁股從藤椅上抬了起來,用手指頭敲打著寫字臺桌面說,“完全格格不入。哪里還談得上評先進?”
“么子叫格格不入?”
我思維遲鈍。在這種場合,只會傻里傻氣地反問。
支書繼續(xù)說:“你看人家,就拿李秋暉來說……”
“李秋暉有么子好?”我用鼻子哼了一下,“還‘來說’!”
支書是個有經(jīng)驗的政治工作者,講起話來不受別人干擾,有條有理。他扳起指頭說:“學(xué)習(xí)認真,積極投入大批判,出宣傳欄,排練文藝節(jié)目……”
一個手的指頭都不夠用了。
“還有呢?”
“咯就夠了。你呢?自己好好想想?!?/p>
“我不需要好好想想。我只曉得我是做工的。”
“做工?”支書說,“冇得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就等于冇得靈魂?!?/p>
“你有靈魂,你有靈魂……”何事和李秋暉鬼鬼祟祟的。后半句話,我還是沒有勇氣講出來。
支書還在喋喋不休地“語重心長”地教育我:“你咯樣下去,如何能成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噻……”
9
支書與我的談話稀里糊涂地結(jié)束了。算是對我的教育告一段落。他又能把我怎么樣呢?估計是以此來安慰一下李秋暉罷了。如果我自己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不往心里去,就算完事了。但我做不到。當天晚上竟沒有睡好。我很擔(dān)心,擔(dān)心自己這樣下去成不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
我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真心實意地自我反省。眼前迷霧重重,方向不明。美與丑,善與惡,愛與恨,死死地糾纏在一起。我分辨不清,也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做,就像只剛斷奶的小家貓,不明白捕食老鼠與偷吃碗柜里的鮮魚,對于填飽肚子有什么本質(zhì)性的區(qū)別一樣。
但不管怎樣,自從支書訓(xùn)斥之后,我臥薪嘗膽,的的確確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既微妙又自然。旁人熟視無睹,毫不在意,我自己也表現(xiàn)得漫不經(jīng)心,不以為然。反正是上班應(yīng)付,下班胡亂翻些書本,或者找些潔凈紙來,肆意涂畫。
這是深深思索后的沉默。但沉默不等于死亡。我開始用飽經(jīng)世故的眼光注意種種不祥的預(yù)兆。
10
一晃就是幾年。說不清是如何度過來的。
歷史的車輪沒有停頓,滾滾向前,終于導(dǎo)致了重大事件的發(fā)生。
一九七七年,報紙上刊登了關(guān)于改革高校招生制度的消息,實行全國統(tǒng)一考試,擇優(yōu)錄取。全廠凡是符合報名條件的人都報了名。華軍當然也包括在內(nèi),這種出風(fēng)頭的事,他是不會放過的??上У氖?,收到錄取通知的卻只有很少幾個人。少得令人難以置信。華軍沒有考上。我竟考上了。這下了不得了。一些人把我吹上了天。其實,我還是我,并非他們講的那樣。大家卻不這樣想,非要對我另眼相看。有些人甚至表現(xiàn)得令人啼笑皆非。其中最為突出的恐怕要算李秋暉了。
她那種對我不屑一顧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熱情的招呼。每次遇到我總是忘不了說:“到我那里去玩噻?!边@么一句話,語調(diào)溫柔,吐字混沌,嘴里含了砣什么東西似的。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我應(yīng)邀前往的話,她必定有一番別具一格的款待,甚至不會比款待支書的規(guī)格低。正因為這樣,我覺得自己的處境極其危險,好像正在由藤變成樹,不由得有點害怕起來。所以,我對她的熱情邀請總是支支吾吾哆哆嗦嗦的,似乎碰上了麻煩事,表現(xiàn)得很是不痛快。
與此相反,我遇到黃雯時,卻是另一種心情,總希望她也像李秋暉一樣,主動和我打招呼,更希望她能邀我去她那里玩。遺憾的是始終不能如愿以償。黃雯遇到我時總是低頭走過去了,似乎我們是陌生人。實際上我們是認識的。我怎么也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
有意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
11
我到大學(xué)讀書去了。沒有親愛的來送行。
大學(xué)也和“三線”一樣,男的多,女的少。盡管如此,報紙上還是一個勁地刊登女同志的征婚啟事,其中不少有大學(xué)學(xué)歷。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大學(xué)快要畢業(yè)的時候,我回了一次工廠?;镉媯兌冀形掖髮W(xué)生。我不喜歡這個稱呼。因為再大,也不過是個學(xué)生。但我知道伙計們是好意,所以總是笑瞇瞇的。
李秋暉聞訊跑來了,還是和從前那樣,邀我去她那里玩,而且催得很緊,似乎我欠了她的賬,非還不可,并對我說:“有好多事告訴你?!蔽业挚共蛔∷恼T惑,同意了。
她的確告訴我好多事。
第一件是:“廠里發(fā)獎金噠。”這是伙計們夢寐以求的大事。
第二件是:“我結(jié)婚噠?!边@是她個人的大事,丈夫是“二線”城市的。
第三件是:“華軍死掉噠?!?/p>
這消息雖然與我無關(guān),卻嚇了我一大跳。
“死掉噠?”
“真想不到?!崩钋飼煵粺o遺憾。
“真想不到。工傷……”我想是工傷造成的。他的精力過于分散。
“不?!彼f,“自殺!”
“自殺?”我盯住她的眼睛問,“你說是自殺?”
“唉!”她甩了一下頭發(fā),“華軍真蠢。好多女的都喜歡他。他扳俏。偏要去追黃雯。聽說是,一天晚上,黃雯約華軍去她房里,后來又說華軍耍流氓。第二天,華軍就自殺噠?!?/p>
“黃雯約的華軍?”我覺得有疑點。
“是的。黃雯自己說的?!?/p>
我沉默不語。李秋暉也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陣,我問了一句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話:“你,你么子時候結(jié)婚的?”
李秋暉眨巴眨巴眼睛,輕輕地說:“前年?!?/p>
前年已是八十年代。
(本篇系“陳年舊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