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18年第3期|馬拉:余零圖殘卷(節(jié)選)
馬拉,1978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虛度光陰文化品牌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上海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轉(zhuǎn)載,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金芝》《東柯三錄》《未完成的肖像》,詩集《安靜的先生》。曾獲《人民文學(xué)》長篇小說新人獎、《上海文學(xué)》短篇小說新人獎、廣東省青年文學(xué)獎、孫中山文化藝術(shù)獎等獎項。
序
有一年,鐵城下了場芒果雨。也是那年,芒果又開了一次花。
鐵城靠海,呈熱帶季風氣候,每年總會有幾次臺風。每次臺風過境,原本規(guī)矩清潔的小城頓時變得邋遢不堪,街上滿是橫七豎八的殘枝敗葉,廣告牌吹得東倒西歪,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某年,臺風來得異常兇猛,名字倒是動人:海倫。海倫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出身高貴,宙斯和勒達之女,據(jù)說她是人間最漂亮的女人,著名的特洛伊之戰(zhàn)便是因她而起。海倫來的那次,先是細小柔和的“嘩嘩”聲,接著粗魯起來,瘋狂地撕扯大地的頭發(fā),將它們拋到回旋的氣流中去。空中疾馳著一片片碎屑,如同黑壓壓的鳥群。它們飛得凌厲急促,毫無章法。鐵城人躲在窗子后面,望著鳥群祈禱,希望它們飛得遠遠的,千萬別沖著窗子飛過來。氣流和墻面摩擦著,發(fā)出哨子般尖銳的驚叫。海倫過后,鐵城人走出門,依然心驚肉跳,這么厲害的臺風,幾十年沒見過了,樹就不說了,幾乎全趴在地上。臺風帶來的雨水,瘋狂灌溉著城市,山體松弛著癱下來,爛泥堆滿路面。只有不知好歹的小孩踩在樹干上跳躍,他們把樹干當成蹦床,一下一下踩在父母碎裂的心上?;瞬畈欢嘁粋€月,鐵城人才把海倫路過的痕跡清理干凈,路面重新變得整潔,樹撐了起來,嶄新的廣告牌讓城市煥發(fā)出生機。鐵城人對海倫的記憶如此深刻,以至此后好些年他們說起壞事兒總愛說,他媽的,海倫來了。海倫是世間最漂亮的女人,和災(zāi)難比起來,漂亮充滿罪惡。
讓鐵城人驚訝的是那年的芒果,結(jié)得繁碩沉重,樹枝都壓了下來,彎成一張弓。有的由于負擔過于沉重,干脆折斷枝干,只剩下樹皮掛在主干上,丑得不像樣子。果子太多了,行人站在路邊上,伸出手可以隨意摘下幾個。以前,每到芒果成熟的季節(jié),鐵城到處貼滿告示,電視臺一次次地廣播,希望廣大市民不要摘路旁果子。倒不是政府小氣,是擔心安全問題。每年,總有人為了摘芒果從樹上掉下來,一頭砸在水泥路面上,紫黑的血流了一地,青黃的果子滾落四周。那是果子結(jié)得少的原因。鐵城道旁樹以芒果、大王椰、榕樹為主,分布在不同的道路上。大王椰一般在主干道,高大挺拔,枝干筆直,具有威嚴的形式感,市政府旁種的便是大王椰。榕樹多是在小巷,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扯氣根幾乎伴隨著每個鐵城人的童年。如果我們穿過鐵城的小巷,總會看到被長輩抱在懷里的孩子,伸出稚嫩的手,拉扯榕樹的氣根。春夏之交,榕樹生長出新的氣根,嫩白中略帶點黃,充滿水分,一折即斷,和長成后的韌勁兒完全不同。除開大王椰和榕樹,其他道路上多半種的芒果。道旁的芒果多是大核,纖維粗糙,要命的是它甜,帶有特別的異香??倳腥讼胝?,總會有人摔死。為了幾個芒果送命,不值得。如果知道會送命,誰都不會摘,誰都不會認為自己有這樣的壞運氣,總會有人去摘。鐵城市政府為此傷透了腦筋,怎么提醒都沒有用。那年芒果開花時,見花不見葉,陽光無雨,有經(jīng)驗的鐵城人說,這得結(jié)多少果子。果子結(jié)得滿樹都是,鐵城人失去了摘芒果的興趣,他們家的罐子里泡滿了芒果片,家里堆了一堆堆的芒果。沒人吃,只能爛掉。街道兩旁滿是掉下來的果子,摔爛后黃色的果肉露出來。有些被人踩到,滑膩膩的一團。清潔工看著滿樹的果子發(fā)愁,這得掃到什么時候?
就在鐵城人為芒果苦惱不堪時,臺風來了。據(jù)氣象臺報道,這次的臺風大約八到九級。和海倫比起來,簡直見不得人。臺風從海面上緩緩移動過來,大約上午十一點登陸鐵城。下午一點半左右,風大了起來,樹木開始搖晃。此時的街道上,人正多。大風起來時,鐵城人看到了一個奇觀,滿樹的芒果嘩啦啦掉下來,像是下了一陣芒果雨。不到十分鐘,街道兩旁全是摔爛的果子,原本灰白色的人行道染成了橘黃。芒果砸在汽車頂上,發(fā)出乓乓乓的巨響。擋風玻璃上嘭的一聲,留下一個黃色的印子,碎裂的果子沿著擋風玻璃滾落下去。很快,擋風玻璃涂上了黃色,看不清窗外,打開雨刮也沒有用。等風小了,芒果雨停了,司機下車,拿紙或毛巾擦開一塊兒亮,勉強把車開回去,他們看到路上全是芒果,他們像是開在芒果鋪成的街道上。碾碎后的芒果,和灰塵、泥土擠在一起,水泥路面變成了灰黃色的泥灘。第二天早上,鐵城的街上,滿是載滿果子的清潔車,一車一車的芒果隨著它們到城外的垃圾場。清潔工拿著高壓水槍清洗路面,鐵城飄蕩著芒果詭異的香味。鐵城人心有余悸地看著芒果樹,他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樹上沒有一個果子。他們仔細檢查過每一棵樹,一個都沒有。臺風把所有的果子都刮下來了。這讓他們松了口氣。僅僅過了一個月,鐵城人的心又提了起來。他們看著芒果樹,迷惑不解。芒果樹又開花了,開得比上次更濃烈,蜜蜂嗡嗡嗡地飛來飛去?;ò曷湓诘厣希毤毎装椎?,初冬的雪花一般。以往反常開花的芒果也有,一棵兩棵或者幾棵。全城的芒果又開花了,這種事他們沒有見過。想想一個月前的芒果雨,鐵城人的心無法安定下來。市政府的工程車出動了,穿著藍色制服的工人,戴著黃色的安全帽,手里拿著高壓水槍,水槍指向芒果花,和芒果花一起打下來的還有葉子和成群的蜜蜂。不少工人被蜜蜂蜇得鼻青臉腫,盡管他們包裹嚴實,穿得像太空人。值得慶幸的是,這都是些普通的蜜蜂,并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和大的恐慌。雖然市政府已經(jīng)出動了工人來打芒果花,鐵城人依然不放心,他們想:總會有漏網(wǎng)之魚,總會有他們沒有打到的芒果花,這意味著還會結(jié)很多芒果。他們不想再看到芒果了,一個都不想看到。芒果花謝了,芒果樹不動聲色。鐵城人看著芒果樹,想找到果子。他們太心急了。等了一個月,又一個月,芒果樹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果子。鐵城市開始流傳各種各樣的流言,總之,這不是吉兆。要不然怎么會開了這么多花,卻沒有結(jié)出一個果子?
流言傳到煙墩山,傳到煙墩山半山腰的望水齋。望水齋主人顧惜持聽到流言時正在喝茶,他手里拿著瓷杯。瓷杯外青內(nèi)白,杯底躺著一枝荷花。黃綠色的茶水注入進去,荷花潤澤了,像是被風吹得搖動起來。顧惜持喝了口茶,嘴里擠出兩個字,荒唐。芒果開花,結(jié)果或不結(jié)果,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果多果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陶錚語坐在顧惜持對面,點了根煙,默默不語。上山前,陶錚語和陶慧玲打了個招呼,說晚上不用等他回來吃飯。陶慧玲問了句,又去望水齋?陶錚語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陶慧玲站在門口,想說什么,又沒有說。陶錚語下樓,發(fā)動汽車。陶慧玲瘦了些,臉尖了,腹部和屁股上的贅肉藏了起來。到望水齋坐下,顧惜持正在午睡。他一直有午睡的習慣。每天中午,從一點半到兩點,春夏秋冬雷打不動。這個地方,陶錚語太熟了,每個月他都會來幾次。早上中午下午晚上,各個時段他都來過。他知道顧惜持有午睡的習慣,只是他沒想到路上會那么通暢,要在平時,算上塞車半個小時,他到了剛好顧惜持起床。顧惜持起床了,還要在床上坐一會兒,這個時段就難說了,有可能幾分鐘,也可能幾十分鐘。等他從房里出來,才是見客時間。
把車停在山腳停車場,陶錚語沿著山路走上來。說起煙墩山,算是鐵城一景,老少皆知。以前,鐵城小,開車在城區(qū)繞一圈寥寥二十分鐘。煙墩山原本在鐵城市郊,如今算是城中,黃金位置。煙墩山不高,海拔大約有一百七十余米。到底有多高,陶錚語沒有查證,似乎也沒有查證的必要。山上有座古寺,名曰西山寺,據(jù)記載有兩百多年的歷史,香火旺盛時僧眾多達三百余人。想象下那個場景,再看看現(xiàn)在,難免讓人感慨。如今的西山寺,僧人整日昏昏欲睡,也難得見到幾個。靜倒是靜寂,荒涼的意味更重了些。單從規(guī)模上,可以推想出來,不及鼎盛時期十之一二了,這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重建的結(jié)果。至于寺廟為何被毀,沒人說得清楚。聽老人講,解放前每天晨昏都能聽到西山寺的鐘鼓,悠長渾厚。清晨時分,鐘聲響起,一群群的鳥從林中飛起。這些景象現(xiàn)在是看不到了。鐘鼓倒是重新響了起來,只是傳不出多遠便被彈了回來。這些年,鐵城膨脹得厲害,從一只小雞變成了猛虎,張牙舞爪的,到處都是帶著陌生口音的外地人。這些強壯的外地人,進工廠、開飯店、擺地攤,為了活下來掙錢,他們什么都愿意干。和他們一起到鐵城的,還有滿身土氣的姑娘和婦人。三十年后,他們變了。有的老了,有的死了,還有的不知所終。鐵城也變了,從一個小城長成兩百多萬人的中等城市,每條街道都像一條吸血管,吸著他們的血長大了。長大后的鐵城,陶錚語看著都覺得陌生。他從小生活的城市似乎變成了別人的城市,普通話代替了各地方言,也代替了鐵城方言成為這個城市的主流語言。在家里,陶錚語說普通話。陶慧玲湖南人。結(jié)婚后,為了不讓陶慧玲覺得被孤立,他陪著陶慧玲說普通話,有了孩子后,孩子跟著說普通話,只有陶錚語父母還在說鐵城話。以前,如果陶慧玲不在家,陶錚語陪父母說鐵城話。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即使只有他和父母在家,他說的也是普通話。普通話侵占了他的語言,他身邊的朋友也逐漸被普通話所代替。
陶錚語從西山寺旁繞過去,走過一片竹林,望水齋便在眼前了。白墻灰瓦,門口種了兩棵雪松,碗口粗,倒也漂亮。門頭上寫了三個字“望水齋”,穩(wěn)壯的隸書。是黃瘦骨的字,鐵城最出名的書法家,七十多歲,矮胖矮胖。陶錚語見過黃瘦骨幾次,沒什么好感,嫌他太過油滑老套,沽名釣譽之心太盛。再且他那身板,和瘦骨有什么關(guān)系。有次一起參加活動,顧惜持組織的,同來的還有鐵城市器官捐獻組織的朋友。席間談起器官捐獻,黃瘦骨拍著胸脯說,等他死了,全身都捐了。朋友說,黃老師,您有這個心難得。不過這事兒,您一個人說了不算,得您妻兒同意才行。黃瘦骨叫嚷起來,我這一身肉我做主,關(guān)他們什么事?你拿張表給我,我簽了。朋友說,黃老師,你這樣說,這事兒辦不成。黃瘦骨一直嚷嚷。陶錚語看著他,一言不發(fā)。再看顧惜持,微微笑著,喝茶,像是沒有在聽。等人散了,陶錚語對顧惜持說,大師,您覺得黃瘦骨真會把他那身肉捐了?顧惜持說,不會。陶錚語說,都是表演藝術(shù)家。顧惜持說,人家表演讓人家表演去,你著急上火干嗎?陶錚語說,看不慣這種作風,都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意思。顧惜持說,人家覺得有意思就行了。第一次來望水齋,看到黃瘦骨的字,陶錚語皺了皺眉。進到里面,問顧惜持,你怎么掛他的字?顧惜持反問,字不好?陶錚語說,字倒是不錯,人不行。顧惜持說,字好就行了,我掛他的字,又不是擺他這個人的門頭。相比較門頭,陶錚語喜歡望水齋的墻,干凈素雅,一無所有。他來望水齋是朋友帶他來的,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進了望水齋,陶錚語看了看表,一點四十,顧惜持應(yīng)該剛剛睡覺。他搬了把椅子在院子坐下,墻邊的美人蕉開得正好,紅黃兼?zhèn)?,有股蓬勃的熱辣勁兒。望水齋不大,半山腰的一個院子,單門獨戶,四野無人。從望水齋放眼出去,見山不見水,墨綠的一片。地方是個小地方,在鐵城的聲譽不小。陶錚語的朋友圈算大,層次不低,去過望水齋的不多,聽說過的卻不在少數(shù)。對不少人來說,望水齋神秘,有點鬼氣,往深了又說不出來。顧惜持什么時候來的鐵城,沒人知道。等鐵城人慢慢了解顧惜持時,他已經(jīng)被奉為大師。成了大師,更沒人好意思去打聽他的底細,似乎也沒這個必要。顧惜持謙虛,和藹,見人多是帶著笑臉,和他說話,從沒見過他大聲的。他在煙墩山修望水齋,鐵城知道的人不少,在當年算是大動靜。這一修,更顯出顧惜持的深沉來。煙墩山是個公園,按理說不得修民宅,直到今日,煙墩山里也就這么一間民宅。都說顧惜持深不見底,望水齋算是坐實了大家的猜想,來拜訪顧惜持的人絡(luò)繹不絕。只要來人,不分尊卑貴賤,顧惜持一律上茶,到了飯點兒留飯,吃得簡單,卻也干凈。等了一會兒,陶錚語起身走了幾步,他往屋里望了望,房門緊閉。外面熱了,他進了屋里,開了風扇,自己給自己沖了杯茶。
等到兩點十分,顧惜持出來了。見到陶錚語,顧惜持洗了下杯問,來了好久了?陶錚語說,沒一會兒,今天路上順。顧惜持給陶錚語倒上茶說,喝茶。陶錚語喝了一口說,我最近得了兩餅好茶,下次給大師帶份過來。顧惜持笑了笑說,不必了,不必了,我這兒別的沒有,茶是一點都不缺。陶錚語看了看屋里的博物架說,大師肯定是不缺茶的,我一點心意。顧惜持說,你來了就好了,和你聊聊天,舒服。兩人閑扯了一會兒,陶錚語指著外面的美人蕉說,大師倒是有情趣,種上美人蕉了。這玩意兒小時候倒是見過,也少,這些年更是見不著了。顧惜持說,像你說的,也是個童年記憶,想起來就種上了,也沒別的意思,花開得倒是熱鬧。陶錚語喝了口茶說,大師,有個事兒不知道你聽說了沒?顧惜持說,你說說看。想了想,陶錚語說,也是奇怪,今年的芒果開了兩次花。頭次開花芒果多得嚇人,再次開花一個不結(jié),也是奇了。顧惜持看了看陶錚語,換了茶葉。市面上流言多得很,說怕是要出大事。你信嗎?顧惜持洗了洗茶說。談不上信,心里還是有些寒蟬。顧惜持說,花開自然,天道如此,一驚一乍于事無補,倒不如喝茶自在,理這些市井閑事干嗎。陶錚語說,大師明白人,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不這么想,總怕有什么事情。你是知道的,樹葉子落下來都怕砸破頭,何況這種從沒見過的稀奇事。顧惜持說,果子的事我聽人講過,花的事還是第一次聽你說。陶錚語說,大師難得出去,再說,也沒幾個像我,拿這種世俗奇聞來叨擾大師。顧惜持喝了口茶說,聽聽倒也蠻好,這天相確實有些反常了。
聊了一會兒芒果,陶錚語換了個話題。他來望水齋,倒也不是想聽顧惜持談道說佛。老實說,他對這個沒什么興趣。對他來說,顧惜持更像心理導(dǎo)師,他總能讓人心里平靜下來。鐵城來找顧惜持的人多,多半還是有頭有臉的。喜歡談道說佛的固然不少,這也是顧惜持的專業(yè),有些怕是和陶錚語一樣,來尋個心理安慰。顧惜持學(xué)佛,據(jù)說是禪宗的路數(shù),可他沒出家,連居士都不是。有人問起,顧惜持說,學(xué)佛即是學(xué)佛,穿不穿僧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在家不在家,居士不居士,不過是個形式。世人太重形式,反倒把核心的精神給忘了。這話,陶錚語贊成。這些年,陶錚語轉(zhuǎn)戰(zhàn)房地產(chǎn)市場,錢賺得不少,心里卻不踏實。他還是放不下以前的事兒。進入房地產(chǎn)之前,陶錚語在鐵城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當大隊長,辦過不少大案要案,他的事跡多次登上《人民公安報》。如果他繼續(xù)在公安局干下去,不說前途一片光明,至少該順順利利的。他干不下去了。原因簡單,陶錚語經(jīng)常做噩夢,夢的內(nèi)容幾乎相同,他殺了人,滿手的血,怎么也洗不干凈。他去水池洗手,水池的水紅了。他去湖里洗手,湖里的水紅了。他的手一直滴血,怎么都洗不干凈。時間一長,陶錚語受不了,他對陶慧玲說,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陶慧玲抱著陶錚語說,老公,你想多了。你又沒錯,你是個警察,抓壞人天經(jīng)地義。陶錚語搖搖頭說,話是這么說,你不懂,你不明白。陶慧玲說,我不要明白,我只要我老公好好的。陶錚語說,怕是好不起來,一睡著就做夢,一睡著就做夢,滿手的血。陶慧玲說,那也是壞人的血。陶錚語搖了搖頭說,你理解不了。我這雙手把十八個人送上刑場,十八個,我記得清清楚楚,十八條人命。陶錚語提出辭職,局長大吃一驚,他對陶錚語說,小陶,出什么事了?陶錚語說,沒什么事。局長又問,陶錚語猶豫著說了。局長說,你心里太緊張了,要不我給你放一個月的假,休息調(diào)整一下?陶錚語說,沒用,我天天睡不好,我怕這樣下去會出事。辭職后,陶錚語休息了大半年。他認識顧惜持也是那段時間的事,朋友帶他去的。和顧惜持聊過,陶錚語放松了些。他去望水齋的次數(shù)慢慢多起來,和顧惜持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他的睡眠隨之好轉(zhuǎn)。見陶錚語狀態(tài)好了,陶慧玲自然高興。要是陶錚語有段時間沒去望水齋,陶慧玲還會提醒一句,好久沒去顧大師那里了。她對顧惜持充滿好感,甚至感激。
顧惜持換了泡茶,朝外看了兩眼說,再過一會兒鳥該叫了。兩人坐在半空的天臺上,說是亭子間也行,半開放的,空氣流通,一眼望去滿是翠綠的山景。顧惜持擺了茶臺,當成會客的場所。陶錚語說,還有鳥叫?顧惜持說,叫得厲害,好像它們也午睡似的,睡過來一陣陣叫得兇猛。陶錚語說,我倒是沒聽過。顧惜持說,你下午來得少,一般你來,鳥都歸巢了。深更半夜一聲鳥叫,那是王摩詰的“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了。陶錚語說,你這么一說,我倒是真想聽聽了。顧惜持說,等等,再過一會兒該叫了。說完,指著門外的松樹林說,你要仔細點看,說不定能看到松鼠,今年松鼠多。陶錚語站起來,走到天臺邊上,看了一會兒,果然,他看到了松鼠,三只,灰褐色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像是一家子?;氐讲枧_,顧惜持開了罐茶說,你祖籍好像是潮州的?陶錚語說,上一代的事了,我自小在鐵城,土生土長的。顧惜持說,前段時間,有朋友送了我兩罐單樅,說是不錯,你試試,喝茶這是你們潮州人的強項。陶錚語說,我這個潮州人,算是丟了潮州的傳統(tǒng),喝茶喝得少,家里連個茶臺都沒有。顧惜持說,你忙,也難怪,不像我們閑人,得空喝茶,有閑看云。陶錚語說,大師過的才是好日子,我們活得只能算是茍且。顧惜持說,你想多了,哪有什么好壞,各自滿足而已。陶錚語拿過茶罐看了看說,這名字,也是沒誰了。顧惜持說,名字怎么了?陶錚語說,鴨屎香,名字倒是熟悉,也見過,心里總是有點障礙。顧惜持給陶錚語倒了一杯說,味道還是不錯的,養(yǎng)胃,你胃不好,喝喝這個不錯。陶錚語喝了一口說,和英德紅茶味道蠻近。顧惜持喝了一口說,有點那個意思,不過還是不同。兩人扯了會兒茶,談到潮州鳳凰山的古茶樹,明前茶不過幾兩,普通人別說喝,見都見不到。那茶樹,有專人看著,怕人搞破壞。據(jù)說,要是拿浸過牛尿、馬尿的鐵釘釘進樹里,要不了多久,樹該死了。陶錚語去過鳳凰山,見過傳說中的古茶樹,樹沒有想象的高,樹干上爬滿了苔蘚,周圍用欄桿圍了起來。長了幾百年,都成精了。山上古茶樹有好幾棵,這在潮州的愛茶人眼里,想必是無價的寶貝。陶錚語更喜歡山頂?shù)暮?,湖水翠綠靜謐,人往那兒一坐,山風吹拂,舒服。
又喝了一泡茶,顧惜持問,你今天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陶錚語說,什么都瞞不過大師。顧惜持說,你一來,心神不寧的,傻子才看不出來。陶錚語說,到底是個干不成大事的人,心底清淺,藏不住事情。顧惜持說,芒果說完了,茶也說完了,想說什么,你說,我聽著。陶錚語說,大師,不瞞你說,最近老是睡不好。顧惜持說,又做噩夢了?陶錚語說,這次倒不是,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顧惜持問,什么問題?陶錚語端起茶杯,朝天臺外看了一眼說,大師,你知道我以前是個警察。我之所以不做警察,主要是覺得自己殺氣重。有些人不覺得,我不行。我想到那些被我送上刑場的,那也是命,一條條的人命,也是人生人養(yǎng)的。辭職后,加上大師開導(dǎo),我慢慢算是放下了。可有個案子,在我心里牽掛了十年,一直沒放下,也不好跟人講。顧惜持說,哦,還有這樣的事,倒是沒聽你說過。陶錚語說,這個案子,除了警察系統(tǒng),外面知道的人少,我對陶慧玲都沒有說過。顧惜持說,做警察的,尤其是刑警,殺人放火強奸搶劫你應(yīng)該見得多了。陶錚語說,這么變態(tài)的少。顧惜持給陶錚語倒了杯茶。陶錚語喝了杯茶說,要命的是案子還沒破,大師,你說,我把那么多人送上刑場,怎么就這個沒抓住呢?顧惜持說,你說了半天,我還不知道是個什么事情。陶錚語說,說起來其實也簡單,有個變態(tài)奸殺了六歲女童。顧惜持說,哦,這樣。陶錚語說,做這么多年警察,此前此后我沒見過這么變態(tài)的。奸殺也就算了,那個變態(tài)往女童陰道、肛門里灌沙子,割喉,乳頭割掉,刻了十字,還往女童嘴里塞了根牛鞭。顧惜持擺了擺手說,好了好了,小陶,你不要再講了。陶錚語收住話頭說,大師,對不起。顧惜持說,聽你說幾句,我汗毛都起來了。陶錚語說,辭職好幾年了,我偶爾還會夢到我是警察,還在查這個案子。顧惜持問,一直沒線索?陶錚語說,算是沒什么線索,兇手很狡猾,沒留下指紋,沒留下鞋印毛發(fā),現(xiàn)場非常干凈。顧惜持說,這么說是慣犯了?陶錚語說,這倒不一定,不過兇手很聰明,具有一定的反偵查經(jīng)驗,這個倒是可以肯定。顧惜持說,算了,你都辭職了,不想這個事情。陶錚語說,想也沒什么用,只是心里放不下,總覺得有件事沒做完。你現(xiàn)在如果讓我回去做警察,哪怕讓我做局長,我也不肯去了。不過,你要是說,我回去再做一年,就能把這個案子破了,那我還是愿意回去。熬一年,把心里的事都放下,也是值得。顧惜持說,難得是心安。陶錚語說,今天把這事說出來,我心里舒服多了。在家里不好說,怕嚇到陶慧玲,她本來膽子就小。顧惜持問,以前怎么不見你說?陶錚語說,還不是不好意思,怕你笑我沒用,做警察,十年破不了一個案子。顧惜持笑了笑說,我怎么敢笑你,鐵城誰不知道陶錚語是辣手神探。陶錚語說,那都是鬼扯,什么神探,還辣手,港片看多了吧。
顧惜持看了看手機說,鳥該叫了,時間差不多了。陶錚語放下茶杯,往椅子上靠了靠,雙手交叉疊在腹部。兩個人面向樹林坐著。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西山寺的屋檐,彎彎的勾成一個勺子。陽光斜了一些,照在松樹上反射出黑色的亮光,低矮處松樹微微搖擺,似有若無的松濤聲送了上來,細細地像是蟲鳴。等了一會兒,像是得到了號令,一只鳥叫了起來,接著嘈雜起來,成群的鳥騰騰騰地從樹叢中飛了起來,嘰嘰喳喳叫成一片,叫了大約七八分鐘,箭似的向遠方飛去,從一個個黑點變成空中的云。鳥聲靜寂下來,陶錚語說,這會兒倒是明白了“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意思了。顧惜持說,我天天坐在這兒聽,覺得也平常得很,境由心生,你不想倒沒什么,一想什么都有了。王陽明不是說過“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既來看此花,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陶錚語說,大師想得通透,我們這些俗人還是不行,依然還是紅塵萬丈的。顧惜持說,我也不過是擺個架子,真通透的,哪會是我這個樣子。你看我這望水齋,迎來送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夜總會呢。陶錚語說,大師說笑了。又聊了會兒天,天色晚了,顧惜持留陶錚語吃飯。陶錚語說,不了,回家吃飯,再不回家吃飯,陶慧玲要生氣了。顧惜持說,這樣,那我就不留你了,我這兒也沒什么吃的,老陳不在,我也是湊合。送陶錚語出門時,顧惜持握住陶錚語的手拍了拍說,小陶,過去的事不要想太多,那也不是你的責任,該做的你都做了。這世上萬事萬物,總有個了結(jié)的方式,不過你我現(xiàn)在不知道罷了。陶錚語點了點頭。顧惜持把手上戴的手串取下來,給陶錚語戴上說,這個手串我戴了好多年,送給你。晚上睡不著,盤盤珠子,聞聞味道,說不定有用。謝過顧惜持,陶錚語下山,開車回去。
送走陶錚語,顧惜持煮了碗素面。煮好面,重新洗了鍋,煎了兩個雞蛋。老陳前幾天請了假,說家里有點事。原因顧惜持沒問,他不是個多事的人。再說了,老陳在望水齋,不過幫忙打掃,買菜做飯,至于他身世來歷,顧惜持也不關(guān)心。朋友介紹老陳來,說老陳寡言少語,不多事,這是顧惜持看重的。他這里人來人往,有些事實在不便讓外人知道,有個妥當?shù)娜朔判男?。顧惜持把面端到桌子上,又進廚房將雞蛋裝進碟子,點了點醬油。面是素面,加了幾根香菜,味道也說得過去。顧惜持對吃談不上講究,干凈衛(wèi)生即可。雞蛋煎得正好,醬油略多了點,稍咸。吃完面,將桌子收了,讀了會兒書。顧惜持在博物架邊上站了一會兒,架上除開茶,還放了兩個瓷瓶。朋友送的,說是汝窯的。顧惜持不懂瓷器,朋友送他時,他不肯收,說他不懂瓷器,放這兒可惜了。朋友說,也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權(quán)當是個玩物。后來有懂行的過來,看到瓷瓶說,這瓶子不錯。顧惜持問,怎么講?來人說,你看看這開片,多漂亮。又拿起瓶子仔細看了一番說,怕是很有些年頭了。朋友再來,顧惜持要他拿回去。朋友說,都送給你的東西了,怎么好拿回去,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兩人互相推辭了一番,朋友生氣了,大師,你這是看不起我,你要是不喜歡,你把它砸了。話說到這份上,再說下去就矯情了。瓶子擺在架上,顧惜持閑時看看,越看越覺得有些意思。到底什么意思,又說不上來。看了一會兒,顧惜持上了天臺,把陶錚語用過的杯子洗過收了,他重新泡了泡茶。和陶錚語交往三四年,他一直覺得陶錚語眉頭凝結(jié),像是藏著很多心事。鐵城的燈亮了,一大片地鋪出去。這幾年,顧惜持看著鐵城的燈火越鋪越遠,他的眼光也越拖越遠。喝了幾杯茶,顧惜持手機響了。他拿起來一看,古修泉打來的。接了電話,古修泉問,大師,在望水齋嗎?顧惜持說,在呢。古修泉說,正好路過煙墩山,想上來看看大師。顧惜持說,好。掛掉電話,顧惜持洗了幾個杯子,燒了水。
等了二十來分鐘,門口傳來停車的聲音,車燈滅了,關(guān)車門的聲音。顧惜持下樓,走到院子里,給他們開門。古修泉和姚林風站在門口,古修泉手里提著幾個打包盒,姚林風手里拿了兩瓶紅酒。顧惜持說,你們這是干什么?古修泉笑了笑說,知道老陳不在,你這幾天怕是沒沾葷腥。顧惜持笑了笑說,看來我這個懶已經(jīng)出名了。古修泉說,大師這不是懶,明明是魏晉風度。顧惜持側(cè)過身子,讓他們進來,隨手關(guān)了院門。古修泉說,打包了幾個菜,正好林風帶了酒。把菜放在桌上,顧惜持從廚房拿了幾個盤子裝上。古修泉問,大師吃過了?顧惜持說,吃了碗面。古修泉說,那正好。姚林風熟門熟路地拿了酒杯,又開了酒倒上。顧惜持拿起酒杯說,你們這一來,一會兒我又得收拾。姚林風笑了起來說,大師,放心,喝完了我?guī)湍闶?。顧惜持說,可不敢麻煩大小姐你。姚林風說,大師這就見外了,我到你這兒挺自在的,你倒不自在了。顧惜持說,倒不是不自在,我怕你打碎了我的杯子。姚林風咯咯笑了起來,大師,你越來越幽默了。古修泉買了燒豬肉、燒鵝、鹽焗雞腳,還有一大份三文魚,滿滿擺了一桌子。顧惜持說,你這是覺得我十年沒吃肉了吧?古修泉說,這不關(guān)你事,我想吃了。家里吃得太素,老婆嫌我胖,不讓吃,也只能偷偷出來吃點兒。顧惜持說,我去拍兩根黃瓜,你這太肉了,看著犯暈。古修泉笑了起來說,那麻煩大師了。等顧惜持把拍黃瓜端上來,姚林風說,總算見到點綠了,買的時候我就說了,八百年沒吃過肉似的。姚林風舉起酒杯說,大師,我們喝一杯。
幾杯酒下去,古修泉說,大師,有個事兒你聽說了沒?顧惜持說,每天那么多事兒,我知道你說的哪個。這倒也是,大師這兒是鐵城的信息交互中心,市長知道的事兒恐怕都沒大師多。你這是在笑我了,顧惜持抿了口酒說,酒不錯,雖然我不懂紅酒,味道舒服。古修泉說,大師,你上街看到芒果沒?聽古修泉說完,顧惜持笑了起來。顧惜持一笑,古修泉說,大師笑得詭異。姚林風說,滿城都在說芒果,也是奇怪了,你們怎么對芒果這么感興趣,結(jié)不結(jié)芒果有什么關(guān)系。古修泉說,你不懂。姚林風嘴角笑了一下,就你懂,你懂得最多。古修泉說,今年不正常,先是滿樹的芒果,多得嚇人,接著臺風來了,下了陣芒果雨。這倒也罷了,開了滿樹的花,不結(jié)一個果子,聯(lián)系起來一看,有點嚇人。顧惜持說,你們今天也挺奇怪的。古修泉問,怎么奇怪了?顧惜持說,不問倒好,一問今天來了幾個。古修泉有點意外,還有人問了大師?顧惜持說,陶錚語剛走,要不你們兩個倒是可以聊聊。說完,和姚林風碰了下杯說,倒是好久沒見你了,忙什么呢?姚林風說,我還不是閑人一個,經(jīng)常想來看大師,又怕打擾,要不是修泉,我今天也不得來。顧惜持問,你們還好吧?姚林風看了古修泉一眼說,還能怎樣,老樣子。顧惜持說,那也挺好。古修泉說,大師,你說這算不算是異象?顧惜持說,你問我,我問哪個?異不異象且讓它去,老天做事,哪是我們凡夫俗子能猜透的。聽顧惜持這么說,古修泉收了話頭,也是,管它,我們喝酒。
兩瓶酒喝完,姚林風收了桌子,顧惜持和古修泉在天臺喝了會兒茶。再一看表,快十二點。和顧惜持道了別,古修泉和姚林風下了山。夜晚涼了下來。顧惜持看著他們的車燈在樹林間一明一暗,很快遠了,看不清準。古修泉和姚林風算是望水齋的常客,半個月一個月來一次,有時約顧惜持下山。如果沒什么特別的事情,顧惜持多半會去。古修泉做生意。在鐵城有三間大的廣告公司,幾乎壟斷了鐵城的廣告生意。其中一家是古修泉的,另外兩家和古修泉有說不清的關(guān)系,據(jù)說他是幕后老板,站在前臺的不過是給他打工的。要是這話當真,鐵城的廣告便是他一家的了。鐵城小,人事關(guān)系說復(fù)雜也簡單,哪些是水面的,哪些是沉底的,旁人不清楚,顧惜持多半看得明白。古修泉的事,顧惜持搞不清白,他也不問,一問顯得他多事,也不得體。他喜歡古修泉,這人做生意,身上卻沒多少市儈氣,人灑脫,性質(zhì)清靈。和古修泉聊天得知,他祖籍浙江紹興,來鐵城近二十年。說到祖上,古修泉隱隱有得氣,詩書傳家的人家,底子在那兒。江浙文脈,歷來鼎盛,隨便一村一縣,文人如鯽,且都是史上留名的人物。顧惜持研究過余姚縣志,紹興縣志,一翻開腦子有點缺氧,那一個個金光閃閃的名字把他震暈了。他知道厲害,沒想到那么厲害。古修泉祖上算不得大儒,說起來也有些來歷,往上數(shù)五代,出過前清的進士。到了他父親那一代,家道中落,日子說不上貧苦,離富裕也遠。讀大學(xué)期間,別的同學(xué)花著爺娘老子的錢。古修泉不行,家里給他學(xué)費,已是盡了大力,再給就沒有了。一進學(xué)校,他得想法子解決吃喝問題。做家教,掃宿舍,這些活兒古修泉都干過。到了大二,古修泉攢了點錢,眼光投向了校外。那會兒,廣告業(yè)正時興,古修泉幫著接傳單,發(fā)廣告,慢慢摸清了門道。臨到畢業(yè),古修泉組建了個小公司,賺得不多,學(xué)費吃穿是不用家里的了,手里還有點閑錢,交了個女朋友。本來挺好的事情,后來分了。古修泉一氣之下,關(guān)了公司,來了鐵城。到了鐵城,他還是做廣告,一步步起來,做得有聲有色,如今他是鐵城的廣告大鱷。
古修泉第一次到望水齋什么情景,顧惜持想不起來,大約和朋友一起來的。來望水齋的多半如此,先有朋友帶著,等熟了自己來。不過,有個事情顧惜持倒記得清楚,姚林風到望水齋是和古修泉一起來的。那天人少,就他們兩個。介紹姚林風時,古修泉吞吐了一下。顧惜持不由得多看了姚林風一眼,臉上白凈,修的一字眉,耳朵邊上有顆小痣,脖子瘦長細嫩,不見深溝粗紋,保養(yǎng)得二十幾歲一般。沒什么脂粉氣,干練,潑辣型,身材得當,不像古修泉發(fā)胖饅頭似的。兩個人坐在一塊兒,從親昵程度看,淵源深長。顧惜持本以為他們是夫妻,交往深了,才知道兩個人都結(jié)了婚,算是情人關(guān)系。在鐵城這么些年,這種關(guān)系顧惜持見過不少,尤其像古修泉這種大老板,身邊女人走馬燈似的換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再來,古修泉身邊還是姚林風,時間久了,顧惜持習慣了。他看兩個人反倒看出些意思,如果說有些圖的男歡女愛,有些圖的錢財,他們不像。他們兩個看著比夫妻還像夫妻,舉止行為自然得體,偶爾身體觸碰落落大方,沒有一點挑逗的意思,反倒彌漫黏稠的愛意,甚至讓顧惜持想起兩個字來:愛情。常常他們走后,顧惜持覺得可惜,這要是兩口子,說得上美滿,天意弄人。姚林風從沒一個人來望水齋,都是和古修泉一起來,手挽著手,到親戚家串門似的。只有兩個人時,顧惜持和古修泉聊過姚林風,略略了解了姚林風的身世,這讓他確信他的感覺是對的,姚林風不圖古修泉的錢,純粹喜歡。說起姚林風,古修泉滿是愛惜,說話的語氣也柔和起來。顧惜持試探著問過,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在一起呢?他的意思明白,古修泉一笑反問道,我們不是在一起么?顧惜持不好再說了。
又喝了兩杯茶,下到客廳,顧惜持看了會兒博物架上的兩個瓷瓶。他鋪了張紙,拿了筆,坐下來,寫了幅《心經(jīng)》。寫完,顧惜持站起來看了看,搖了搖頭,把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十二點多,該睡了。他的幾個字寫得比以前更心浮氣躁,肥胳膊肥腿兒,柔若無骨。顧惜持慢慢踱進房間,開了燈,拉上窗簾,脫了衣服。房間黑不見底,顧惜持閉上眼睛。他想睡,眼前又冒出陶錚語來,還有古修泉和姚林風。他們問了他同一個問題,為什么開了那么多花,卻沒有結(jié)出一個果子來。他想起了海倫。海倫,海倫,這是一個女孩兒的名字,她漂亮。她可以是女神,也可以是一次臺風。都是因為海倫,海倫也曾經(jīng)是個小女孩。
余零圖殘卷
卷 一
陶錚語移山圖
1939年12月6日,徐悲鴻應(yīng)印度詩人泰戈爾之邀,經(jīng)新加坡、仰光、加爾各達,抵達圣地尼克坦。1940年2月,甘地訪問尼克坦,泰戈爾向甘地引薦徐悲鴻。徐悲鴻為甘地畫像時,他被這位為民族獨立奮斗的印度靈魂人物深深感動,于是充滿激情地開始創(chuàng)作《愚公移山》草稿與人物寫生。有人撰文稱:愚公移山的故事,徐悲鴻構(gòu)思已久。為甘地畫像時,從這位獨立的印度靈魂身上,徐悲鴻看見了愚公的影像。1940年,徐悲鴻在印度耗時三個月繪制完成該巨幅設(shè)色水墨畫。
《愚公移山圖》取材于《列子·湯問》中的一個神話傳說:愚公因太行、王屋兩山阻礙出入,想把山鏟平。河曲智叟取笑他:“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余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現(xiàn)代·徐悲鴻:《愚公移山圖》
天微微亮,帶著冷。陶錚語醒了,看看枕邊,空的。他走進衛(wèi)生間,抬頭看了看鏡子,一個晚上的工夫,胡子長起來了,用手一摸砂紙一般。刷牙洗臉,陶錚語刮了胡子,下巴光潔干凈,皮蛋般光潤的青色。換了套運動服,陶錚語準備出門,廚房的燈亮著。陶錚語沖廚房喊了聲,我出去了。陶慧玲回了聲,早點回來吃早餐。陶錚語答,知道了。只要天氣好,陶錚語堅持晨跑,五公里,出一身熱汗,整個人舒爽起來。陶錚語住電梯房,頂層,面積一百三十六平米,這是下層的面積。頂層有個好處,算是復(fù)式,格局雖不大規(guī)則,上層還能搞兩個房間。陶錚語的書房在上層閣樓,平時陶慧玲很少進來,她在下層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小,勉強能聽見。她想多了,即使她把電視機的聲音調(diào)大,陶錚語關(guān)上門,雜聲一下隔離開來。書房開了圓形的小窗,從小窗望出去,一片青綠的山色,要是碰到霧氣升起來,灰白的一團。剛住進來那會兒,陶錚語時常坐在窗口看風景,窗是半封閉的,如果全部打開的話,一個人寬松地掉下去。每次到窗邊,陶錚語總感覺有些異樣,他忍不住往下面看,十一樓,不高不低,視角還是變化了。陶慧玲叫了師傅,給家里所有窗戶加裝了安全窗欄,陽臺也裝了隱形防盜網(wǎng)。裝之前,陶慧玲問過陶錚語,書房的窗要不要也給裝上。陶錚語想了想說,裝吧。裝了窗欄,陶錚語往外看的視野分割成一個個長方形的格子,像是給遠山畫上了坐標。再坐在窗邊,視線雖然沒那么舒服,心里的緊張感卻也去了。
跑完步回來,陶錚語洗了個澡,換了衣服。餐桌上擺了碗白粥,兩個包子,還有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白粥和包子給陶錚語的,他應(yīng)酬多,經(jīng)常喝酒,胃喝壞了。也不知道陶慧玲從哪兒聽到的法子,說是早上喝點白粥養(yǎng)胃,她放心上了。隔一兩天,給陶錚語熬白粥。熬白粥費時,陶慧玲六點得起來,洗米加水,放到湯煲里慢慢熬。陶錚語說,別搞了,我出去吃一樣的。陶慧玲說,沒事,反正我起得早,也不麻煩。陶錚語拿了個包子,陶慧玲問,昨天又做夢了?陶錚語說,嗯。陶慧玲說,還是以前的事?陶錚語說,有點關(guān)系。陶慧玲說,都出來幾年了,你還是沒放下。說完,眼里有點紅。陶錚語說,沒事,我挺好的,你別擔心。陶慧玲說,你好長時間沒做夢了,這又怎么了?陶錚語說,真沒事,偶爾想起一些事情也正常,人總是有記憶的。陶慧玲說,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注意休息。陶錚語說,我知道了。
去公司的路上,陶錚語給小高打了個電話,項目進行得怎么樣了?小高說,應(yīng)該問題不大,陶總您到公司了嗎?我到辦公室當面跟您匯報,電話里幾句話說不清。陶錚語說,過半小時你到我辦公室,把資料帶上。小高說,好。掛掉電話,陶錚語翻出顧惜持的號碼,想了想,把手機收了起來。進了辦公室,陶錚語泡了杯茶,看了兩份文件。從公安局辭職后,陶錚語踏入房地產(chǎn)行業(yè),主要負責企劃宣傳這塊兒。說白了是個花錢的部門,當然,花這個錢是為了賺更多的錢。公司是私企,老板說起來和陶錚語沾親帶故,更主要的原因是陶錚語家族投了錢,放一個人進來,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赐晡募斟P語撥通小高的座機說,你過來吧。小高手里拿著一份文件,遞給陶錚語說,陶總,神樹的事情基本談妥了,可是我還是有點擔心。陶錚語說,擔心什么?小高說,陶總,這么大棵樹,這么長途跋涉的,萬一出了問題怎么辦?再且,就算安全運到鐵城,后期宣傳到底有沒有效果,我心里沒數(shù)。陶錚語說,這個你不用管,你把價格談下來,別的事情我負責。小高說,談算是談下來了,說真的,我心里也不舒服。陶錚語看了小高一眼。小高說,陶總,不瞞你說,我感覺我是把我祖宗給賣了。陶錚語站起來,拍了拍小高的肩膀說,這個你別想多了,你得這么想,要是把神樹請到鐵城來了,你不是經(jīng)常可以見到它了嗎?小高說,可村里人見不到了。再說,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死了呢?那我這罪就大了。陶錚語打了小高一巴掌說,你這烏鴉嘴。小高猶豫了下說,陶總,要不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陶錚語擺了擺手說,不想了,就這個,我們費了多少心思才走到這一步,推倒重來費神費力不說,也不見得有效果。
這兩年,鐵城的房子越來越不好賣。城區(qū)擴大了,人口也多了,房子蓋得更快,從東到西的主干線兩旁全是房子。陶錚語現(xiàn)在住的小區(qū),十五年前還是農(nóng)田,用老鐵城的話講,連郊區(qū)都算不上,地道的農(nóng)村。這才多長時間,小區(qū)已經(jīng)成為新的中心城區(qū),陶錚語眼看著醫(yī)院、學(xué)校、政府機關(guān)搬了過來,道旁樹蹭蹭蹭地往上長,很快綠蔭覆蓋了馬路。延展過去的丘陵地帶依山開了不少樓盤,名字一個比一個響亮洋氣。陶錚語公司開的是個小盤,規(guī)模不大,位置一般,要想賣個好價錢,不想想辦法肯定不行。很長一段時間,陶錚語一籌莫展,房子要賣,總要有一兩個能拿得出去說的賣點,這個盤,似乎哪兒都靠不上。賣房子打的不外乎三張牌,地位學(xué)位價位,有其中一張事情都好說。如果三位一體,那簡直能吊起來賣了。地位說的地理位置,購物交通方便,在哪兒都占優(yōu)。學(xué)位就不用解釋了,多年的熱點,估計還會一直熱下去。鐵城有名的小學(xué),就那么三五所,旁邊針插不進,二手房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至于價位,和前面兩位息息相關(guān)??勘阋瞬皇遣恍?,不到萬不得已,沒哪個開發(fā)商愿意在價位上吃虧。這個盤倒好,去個菜市場還要坐公交。學(xué)位更不用談,說是要規(guī)劃一所小學(xué),還是沒影兒的事。即使真建了小學(xué),按鐵城人的習慣,對新學(xué)校也是不大信任的。至于價位,付出這么多努力,不就是想賣個好價錢嗎?討論營銷方案,小高出了不少點子,陶錚語一一否決。時間逼得近了,陶錚語也著急,總不能房子蓋好了,放在那兒不賣吧。
現(xiàn)在用的這個方案,和顧惜持有些關(guān)系。個把月前的事情了,陶錚語約顧惜持吃飯。朋友送了他三支毛筆,說是頂好的,大師手制。朋友說了半天,陶錚語不大懂,意思聽明白了,這三支毛筆用料講究,出自制筆大師之手,大師年邁,以后想求大師制筆估計是難了。拿了毛筆,陶錚語想到了顧惜持。他不練字,毛筆放在家里浪費了,送給顧惜持倒也合適。平日里去找顧惜持,顧惜持茶酒招待,他多半空手,想給顧惜持封個紅包,又覺得不合適,心里一直覺得虧欠。等顧惜持坐下,陶錚語拿出毛筆,遞到顧惜持面前說,大師,前些天朋友送了我?guī)字P,我這種草莽之人,用不了這些文房器具,記得大師習字的,送給大師也算物得其所。顧惜持接過筆,看了看說,筆是好筆,只怕我那一手爛字對不起這幾支筆。陶錚語笑了起來說,大師要是這么說,我就更用不得了。顧惜持把筆收起來說,那謝謝你了。陶錚語說,大師客氣了,平日里在你那兒混吃混喝也不是一次兩次,我都不好意思得很。顧惜持說,這么說就見外了。陶錚語說,那就都不客氣了,你收著,不談這個了。
酒菜擺上桌,兩人喝了幾杯,說了幾句閑話。顧惜持說,最近你到望水齋少了,忙什么呢?陶錚語說,房子的事兒,焦頭爛額,不知道該怎么搞。說完,詳細給顧惜持介紹了樓盤的情況。陶錚語說完,顧惜持和陶錚語碰了碰杯,也沒說什么。酒喝到中途,顧惜持突然說了句,小陶,我有個建議,你看看合不合適。陶錚語說,大師,你說,我聽著。顧惜持問,小陶,我問你,鐵城人最信什么?陶錚語笑了起來說,信錢。顧惜持指著陶錚語說,你這是掉錢眼里了,和你說正經(jīng)的,你仔細想想。除開錢,鐵城人最信什么?見顧惜持認真,陶錚語也嚴肅了,想了一會兒,陶錚語吐出兩個字,風水。這是實話。外地人可能想不到,鐵城人為什么這么迷信風水,據(jù)說市政府大樓建之前,都是請人看過風水的。顧惜持說,到底是聰明人,一點就破。陶錚語說,大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顧惜持笑了笑說,聰明人怎么又糊涂了?你這個盤,可能什么都不好,但是風水好啊。話說到這兒,陶錚語再笨也明白了。他舉杯和顧惜持碰了碰杯說,大師,高明,確實是高明,這杯我敬你。喝完酒,陶錚語說,風水這個東西,也不能我說好就好,總得有個說法。顧惜持說,只要肯動腦筋,說法總會有的。陶錚語說,怕是還得勞煩大師。顧惜持說,說不上勞煩,都是自己朋友,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盡管說。陶錚語說,大師說了這話,那我就放心了。顧惜持說,也不能空口無憑,既然要做風水,你還要做點讓人看得到的東西。陶錚語說,比如?顧惜持說,你在樓盤種棵風水樹吧,要大,要老,要讓鐵城人像看稀奇一樣來看這棵樹。陶錚語想了想說,這個問題不大,多謝大師指點。
回到公司,陶錚語找到小高說,小高,你做個策劃案,主題是“尋找鐵城風水最好的樓盤”,具體操作細節(jié)你考慮仔細點,做好了給我看。小高一頭霧水說,陶總,我們現(xiàn)在忙得像狗一樣,哪里還有時間做這個活動。陶錚語說,別的先放下,集中精力做這個方案。小高說,陶總,這個和我們有關(guān)系嗎?陶錚語說,有,怎么沒有?你不覺得我們開的那個盤就是鐵城風水最好的樓盤嗎?聽陶錚語說完,小高張大嘴巴說,哦,這樣,我明白了,那我先出去了。說完,起身準備走,陶錚語叫住他說,對了,你再問問朋友,看哪里有風水樹,要大,特別大,特別老。小高問,多大?陶錚語說,大到鐵城人沒見過。等小高出門,陶錚語給古修泉打了個電話,古總,有個事兒想麻煩你一下。古修泉說,陶總,有話你說,咱們兄弟倆還客氣什么。陶錚語說,我想搞個活動,還得請你支持。古修泉說,陶總,你晚上有空沒,要不咱們晚上聚下?咱們兄弟倆也好久沒聚了。陶錚語說,也好。古修泉說,那行,就這么定了,訂好了地方我發(fā)給你。過了幾分鐘,古修泉把地址發(fā)過來了。陶錚語給小高打了個電話說,小高,下班別走,跟我一起去見個客戶。臨到下班,陶錚語給陶慧玲發(fā)了個信息,晚上我不回家吃飯了。陶慧玲回,好的,少喝酒。陶錚語回,放心。
古修泉訂的餐廳在三溪村。三溪村原本是個古村落,鐵城發(fā)展起來后,三溪村被包圍起來。拆吧,舍不得,畢竟還有點歷史,建筑風格頗具代表性。不拆吧,村里沒多少人住,占這么大塊兒地方看似浪費了。一拖二拖,十年過去了。再想拆,成本太高,拆不了了。后來,有人動了心思,在村里開餐廳,老屋稍加改造,味道全出來了。古色古香,獨門大院,環(huán)境好不說,私密性更不是外面的餐廳所能比的了。一時之間,鐵城的食客蜂擁而至,各路小資、文藝青年更是穿梭其中。短短兩三年時間,三溪村的老屋租售一空,幾乎全做成了餐廳、咖啡館、小酒吧,中餐西餐一應(yīng)俱全,全國各地的菜系爭奇斗艷。裝修的風格更是讓鐵城人耳目一新,以至不少人從大理、麗江、陽朔旅游回來后抱怨,沒毛意思,還不如到三溪村轉(zhuǎn)轉(zhuǎn)。陶錚語看著三溪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作為本地人,他覺得欣慰,這比拆掉好多了。雖然樣子和以前大不同,畢竟還是留下了。他經(jīng)常帶陶慧玲來三溪村吃飯,陶慧玲喜歡吃辣,他陪著。他喜歡吃海鮮,陶慧玲陪著。三溪村多是老房子,巷子狹窄,要往里面去,只能步行或者開摩托車,汽車進不了。到了晚上,人多起來,除開吃飯的,還有不少過來閑逛的,隨便進一家店坐坐,店家禮貌客氣,端一杯茶,問個好,也不強求消費。和陶慧玲過來吃飯,吃完后,陶錚語喜歡牽著陶慧玲的手在巷子里散步,村里沒有路燈,只有各個店家院里和墻外的壁燈照出來,院墻爬了青苔,灰黑一片,兩個人走在里面,像是談戀愛。偶爾,他們會找個地方坐下來,再喝個咖啡,到了十一二點,走出村開車回去。
進到餐廳,陶錚語沒急著進房間,他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拿包飼料喂了會兒錦鯉。紅黑白黃的錦鯉,一條一條肥肥胖胖地擠過來,水面亂成一團。喂完錦鯉,陶錚語又抽了根煙,整理了下思路,一會兒他要和古修泉講清楚。古修泉他熟,有才氣,聰明,只要你給他一個想法,他能完成得比你想象的還要漂亮。他對古修泉的能力放心,不放心的是他對這個事兒不上心。畢竟是大公司老板,不可能凡事親力親為。他得告訴古修泉,這事兒他要放心上,不能出現(xiàn)偏差。進了房間,古修泉已經(jīng)到了,讓陶錚語意外的是柳侍衣也來了。見陶錚語進來,古修泉連忙站起身,伸出手說,歡迎陶總,好久沒見了。陶錚語說,夸張,上個月不是剛見過。古修泉笑了起來說,想你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差不多一個月沒見,那等于是二三十年了。說完,指著柳侍衣介紹,這是柳侍衣,在鐵城不認識小柳,都不敢說是出來混的。柳侍衣和陶錚語握了下手說,陶隊好久不見了。古修泉說,你們認識?陶錚語說,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不是說了,在鐵城不認識小柳不要出來混了,我還算是出來混的吧?古修泉說,陶總的大名誰不知道,開玩笑。四個人坐下,古修泉說,菜我點好了,陶總看看,有什么喜歡的直接加。陶錚語說,不用了,這個你懂。古修泉指著桌面上的陶罐說,陶總,算你福氣好,剛得了好酒,就這一壇。今天我們總量控制,喝完不加。陶錚語說,那估計喝不完,這一壇得有三四斤吧?古修泉說,三斤,還是按以前的喝法,人頭減一,四個人三斤剛好。陶錚語說,隨你,我是不能喝了。對了,姚林風怎么沒來?古修泉說,她有事,再說,她也不是我的人,叫不動。陶錚語說,虛偽。菜上了,喝了幾杯酒,陶錚語把事情和古修泉講了。聽完,古修泉說,顧大師的點子吧?陶錚語點了點頭。古修泉想了想說,這個倒也能搞,宣傳上要花點心思。還有一點我得先說明,要想保證評選結(jié)果,水軍肯定是要請的,評委這塊兒你熟,只要你把評委搞定,別的事情我來辦。陶錚語說,行,這個沒問題。古修泉舉起酒杯說,陶總放心,這事兒我會當成我自己的事來辦,謝謝陶總關(guān)照小弟。陶錚語說,一個小項目,煩勞古總,實在不好意思。古修泉說,咱們說這話就見外了。說話間,柳侍衣過來敬酒,滿滿一大杯,陶隊,這杯酒敬你,身體健康。古修泉在旁邊說,什么陶隊,叫陶總,陶隊都是過去的老黃歷了。柳侍衣連連說,對對對,你看我這記性,真是不長腦子,陶總陶總,我先自罰一杯。一仰頭把酒喝了,又倒上說,祝陶總生意興隆,財源廣進。陶錚語碰了碰杯說,少喝點。柳侍衣說,我沒事。古修泉起哄道,陶總太憐香惜玉了,你還不知道小柳的酒量,那是千杯不醉。酒喝完,四個人都有點醉了,買完單,陶錚語想走。古修泉說,陶總,難得咱們兄弟聚一下,一會兒去小柳那里坐坐。陶錚語看了看柳侍衣說,不去了,不去了,喝醉了。古修泉說,哪里的事,你的酒量我還不知道?我沒醉,你怎么可能醉。柳侍衣也說,陶總,幾年沒見了,你就這么對我?嫌我那兒不好襯不起你的身份?陶錚語說,不是這個意思。柳侍衣說,那就別推辭了,談完生意,也該談?wù)勶L月了。古修泉說,就是就是。
上了車,柳侍衣和陶錚語坐在后排,古修泉坐副駕,小高開車。柳侍衣臉上紅撲撲的,身子歪歪地向陶錚語靠過來。陶錚語挪了下身子,柳侍衣笑了起來說,陶總,怎么這么小氣,借個肩膀靠一下也不肯。古修泉在前面笑了起來說,陶總,你這就不解風情了,什么時候見小柳主動的。柳侍衣打了古修泉肩膀一下嬌嗔道,要你管。古修泉說,不管不管,你們當我不存在。柳侍衣又靠了過去,這次,陶錚語沒讓,再讓就矯情了。柳侍衣把手放在陶錚語腿上說,陶總,我們這是有幾年沒見了?陶錚語想了想說,三四年了吧。柳侍衣說,你倒是沒怎么變,我老了。陶錚語說,哪里老了,好得很。柳侍衣笑了起來說,你說說,我哪兒好了?陶錚語一時語塞。柳侍衣說,好了,不逗你了。說罷,拉過陶錚語的手放在小腹上說,有點不舒服。很快到了。柳侍衣把一行人領(lǐng)進房間問,喝點什么?古修泉說,剛喝了白的,洋酒喝不下了。陶總,我們喝點紅酒怎樣?陶錚語說,聽古總安排。古修泉對柳侍衣說,小柳,你幫忙拿幾瓶紅酒,順便喊幾個女孩子過來,一幫大男人喝酒也太寡淡了。陶錚語說,女孩子就算了吧。古修泉說,你有小柳陪著,我們幾個怎么辦,總不能看著吧?柳侍衣說,陶總想給你省錢呢。古修泉說,你別管他,這點錢我還給得起。一會兒,人多起來,氣氛也鮮活起來。陶錚語中途給陶慧玲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可能回來很晚,讓她不要等。陶慧玲說,你胃不好,少喝點兒。
酒一瓶一瓶喝下去,陶錚語眼前的人影模糊起來。等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他躺在床上,房間陌生。他揉了揉腦袋,疼。一看手機,凌晨三點多了。他朝四周看了看,洗手間的燈亮著。陶錚語想,他媽的,又喝大了。他能記得的最后印象是他在洗手間狂吐,心肝五臟都要吐出來了。陶錚語把身子往上挪了挪,柳侍衣從洗手間出來問,醒了?陶錚語說,頭疼,困。柳侍衣說,你酒量不如以前了。陶錚語說,一年不如一年。柳侍衣說,你怎么不問我怎么在這兒?陶錚語說,問不問你都在這兒。柳侍衣笑了起來說,你倒是淡定。陶錚語說,你怎么在這兒?柳侍衣說,你喝多了。說完,在陶錚語身邊坐下,摸了摸陶錚語的頭說,不熱,還好。陶錚語問了句,你這幾年在干嘛?柳侍衣說,老行當,你知道的。又摸了摸陶錚語的臉說,你再睡會兒。陶錚語說,你幫我倒杯水,口干。漱了漱口,喝了兩口水,陶錚語躺了下來。柳侍衣脫了衣服,挨著陶錚語躺下來。陶錚語側(cè)了個身,柳侍衣的手搭了過來,順著陶錚語腹部摸索下去。陶錚語抓住柳侍衣的手,柳侍衣掙脫開,握住了他。陶錚語說了句,侍衣。柳侍衣說,我想。她抓住陶錚語的手按在乳房上,又挪下去貼在下面。陶錚語說,不要了。柳侍衣說,幾年前你不肯,還有說法,現(xiàn)在還有什么顧忌的。她的身體向陶錚語壓過去,雙腿纏住了陶錚語。進入柳侍衣的身體時,陶錚語被柔軟的濕熱包圍,他似乎聞到了巧克力的甜香。
隔了個把禮拜,陶錚語電話忙了起來,都是問他房子的事情。先是朋友圈,問他,陶總,你那兒房子怎么賣?陶錚語說,還沒開盤,你要有意思,到時我給你打個折。又問,哪個位置最好?陶錚語細細介紹了戶型、配套。朋友打斷他的話說,陶總,也不跟你兜圈子了,風水最好的是哪個位置?陶錚語說,都是好位置,都是好風水。朋友說,陶總,這樣就不好了,我誠心誠意問你,你倒打馬虎眼,這么多年兄弟,不合適啊。陶錚語說,哥,你以為我騙你?我賣房子,賣給哪個不是賣,還跟你打什么馬虎眼。朋友說,你們這些老板,無奸不商,好房子都給關(guān)系戶留著,誰不知道嘛。陶錚語說,放心,最好的位置我給你留著。掛了電話,陶錚語有點迷糊,奇怪了,這個盤什么時候熱起來了。問的電話多了,陶錚語明白了。他給顧惜持打了個電話說,大師,有沒有空,想去拜訪下你。顧惜持說,你下午來吧,一起喝喝茶。
進了望水齋,陶錚語說,還是坐到大師這里舒服,人像是放空了。顧惜持說,你是把我這兒當療養(yǎng)院了。陶錚語說,當療養(yǎng)院不敢,算是朝圣。顧惜持說,還朝圣,你要不要把香火也點上?陶錚語說,那倒不必。說完,從包里拿出個信封,遞給顧惜持說,大師,一點意思,見笑了。顧惜持接過信封,打開看了一眼說,你這是什么意思?陶錚語說,前段時間麻煩大師了,要不是大師出主意,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那么好的點子。顧惜持微微笑了笑。陶錚語接著說,這段時間大師費心了。顧惜持問,怎么講?陶錚語說,大師是明白人,我也不繞彎子。這些天不少人給我打電話,問房子的事情,他們看中的怕不是樓盤本身,都是因為風水好。顧惜持說,風水確是不錯的。陶錚語說,以大師的影響力,大師說不錯,那當然不錯,有大師背書,我們做起來也有底氣。顧惜持說,不說這個了,一點小事情。陶錚語說,對大師來說舉手之勞,對我們來說那是幫了大忙。顧惜持問,項目進行得怎樣了?陶錚語說,大師,我有個想法,也沒和你交流,你看看怎樣。顧惜持喝了口茶。陶錚語說,我想在鐵城搞個活動,尋找鐵城風水最好的樓盤,沿著主干道鋪廣告,做活動。具體的要求我和古修泉講過,應(yīng)該這段時間會鋪開。顧惜持說,想法不錯。陶錚語說,這個評選光講風水還不夠,畢竟是個樓盤,樓盤是基礎(chǔ),風水做的是錦上添花的事情。專業(yè)的樓盤點評,我找人來做,風水這塊兒,想麻煩下大師。顧惜持說,你想怎么做?陶錚語說,既然活動的名字叫尋找鐵城風水最好的樓盤,沒有一個鎮(zhèn)得住場子的人來說話,就顯得兒戲了,所以還想請大師出馬主持大局。顧惜持想了想說,這個沒問題。不過,我一個人終究單薄了,也難免顯得有偏袒之嫌。我建議成立個評委會,搞九個人,最后投票表決,程序上好看些。陶錚語說,這個就有勞大師費心了。顧惜持說,客氣,我找些朋友過來,你放心。陶錚語拿起茶說,大師,茶也碰一杯,太感謝了。談完正事,兩人坐在天臺上閑扯。陶錚語說,大師,前些天我碰到柳侍衣了。顧惜持說,哦,她還好吧。陶錚語說,看著還不錯。顧惜持說,你莫去招惹她。陶錚語臉一紅。顧惜持說,看你這情況不對。陶錚語說,大師,我沒把持住。顧惜持愣了一下說,也罷也罷,該來的總會來,順其自然吧。陶錚語說,大師,不瞞你說,這段時間我睡不好,那天晚上倒是睡得扎實,醒來都快十二點了。顧惜持說,我建議你還是離遠些,別又惹上什么事情,柳侍衣太復(fù)雜了,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厲害得很。陶錚語說,大師,這個我知道。顧惜持說,好不容易出來,莫又陷進去。
和柳侍衣認識那會兒,陶錚語還是個普通警察,剛進公安局不久。和他一起進公安局的同年,有的分到鎮(zhèn)區(qū)分局,還有的分到派出所,像他一樣進市局的僅僅兩個。一個在刑偵大隊,一個在經(jīng)偵大隊,業(yè)務(wù)范圍不同,兩人交往很少,見面點個頭的交情。他喜歡和派出所的同年混,他們在街面上,信息渠道通暢,這對他來說有好處。幾個人隔三岔五約著喝個酒,年輕還是好,哪怕頭天晚上喝到凌晨兩三點,第二天七八點起來,洗個澡,依然精神抖擻的,連個酒氣都聞不到。不像現(xiàn)在,醉一次要到下午才能恢復(fù),嚴重的兩三天沒精神,頭像是有千斤重。年輕人一起喝酒,喜歡呼朋喚友,總能把三五個人的酒局擴大到十幾個,在那無休止的嘈雜聲中,陶錚語醉了又醒,醒了又醉。酒局中自然有女孩兒,有的一閃即過,有的升級為女朋友、老婆、前妻。柳侍衣是其中一個,和別的女孩不一樣,既沒有一閃而過,也沒有升級,她是大家的女朋友。第一次和柳侍衣喝酒,陶錚語著實驚到了,他沒想到有女孩子玩命似的喝酒。她一杯接一杯地把啤酒灌進嘴里,來者不拒,要把大海喝干的樣子。喝到后面,陶錚語不忍心了,拿走柳侍衣的杯子說,別喝了。柳侍衣這才看了陶錚語一眼說,干嘛?陶錚語說,你喝醉了。柳侍衣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酒饋恚谄鹉_尖說,你看看,我像喝醉了嗎?她站了一兩分鐘,人站得筆直,晃都不晃一下。站完,柳侍衣收起腳尖,移到陶錚語面前說,桌上這么多人,就你心疼我,來,我們喝一杯。
喝到中途,柳侍衣起身上廁所。陶錚語問身邊的同年,這女的干嗎的,這么能喝?同年說,你不認識?陶錚語說,我怎么會認識,你們身邊那么多鶯鶯燕燕,誰記得。同年說,一會兒我給你介紹。陶錚語說,你還沒說她干嗎的呢。同年說,怎么,有意思了?陶錚語說,鬼扯。同年說,做小姐的。同年說完,陶錚語笑了起來說,你們可真會玩兒。同年說,雖說是做小姐的,她跟別人不一樣。陶錚語問,怎么不一樣了?同年說,別的小姐和我們搞關(guān)系,是怕我們,想我們提供方便。她倒好,經(jīng)常和我們玩到一塊兒,從來不問這些事情。我們倒過意不去了,給她放風,她不躲不閃,不知道似的。陶錚語說,不是吧,腦子有問題?同年說,狗屎,人家腦子好得很,鐵城頭牌。陶錚語說,這我就想不通了。同年說,我抓了她兩回了。正說著,柳侍衣回來了,見陶錚語和同年勾頭接耳的,笑瞇瞇問了句,又在說我什么壞話呢?同年說,我哪兒舍得說你壞話,給你介紹下,陶錚語,我同年,在市局刑偵大隊。柳侍衣給陶錚語滿上酒說,怪不得一身正氣,原來是市局的領(lǐng)導(dǎo)。陶錚語隱隱聽出諷刺的意思,和柳侍衣碰了下杯說,那也沒你大牌。柳侍衣笑了起來說,也是,誰不知道我是頭牌,打出來那是王炸。柳侍衣說完,陶錚語難為情了,話說重了。
熱熱鬧鬧玩到兩三點,要散了。柳侍衣對陶錚語說,陶警官,麻煩你送我下好不好,我一個人回去怕。聽到這話,同年擠眉弄眼地對陶錚語說,小陶,送就送嘛,順便喝杯茶醒醒酒。兩人打了臺車,到了小區(qū)門口。這個小區(qū)陶錚語認得,鐵城最早的封閉小區(qū),里面還有所小學(xué),當年算得上高尚小區(qū),如今破敗了,住的多是外來打工的,還有不少像柳侍衣一樣的小姐。柳侍衣下車了,站在車門口望著陶錚語。陶錚語下車了。柳侍衣說,你陪我走一會兒吧。她的手挽過來,除開酒氣,跟著一起過來的還有香水味,淡,從脖子上滲出來。陶錚語看了看柳侍衣,她安靜下來,好看。以前,有個和柳侍衣一樣的女孩,胳膊上留有種水痘的疤痕,她喜歡咀嚼青草,說是青草里有世上最好的香味。那年,陶錚語八歲。那個女孩長大后應(yīng)該是柳侍衣現(xiàn)在的樣子。到了柳侍衣樓下,柳侍衣松開手,對陶錚語說,我要上去了。陶錚語說,好的,早點睡。柳侍衣歪著頭,看著陶錚語說,你不上去喝杯茶?陶錚語說,喝了一晚上的酒,脹得很。柳侍衣說,那上去尿個尿吧。陶錚語笑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約人上去尿尿的。柳侍衣說,總會有很多第一次,去嗎?陶錚語說,算了,我一會兒路邊隨便找個地方尿。柳侍衣摸了下陶錚語的臉說,你怕我要睡你?陶錚語說,我有什么好怕的。柳侍衣說,你知不知道睡我一次多少錢?你一個月工資也睡不了幾回。陶錚語說,頭牌嘛。柳侍衣問,真不上去喝杯茶?陶錚語說,不了,你趕緊回去睡,天都快亮了。柳侍衣拿出手機說,給我留個電話吧,好找你玩兒。記下電話,柳侍衣說,走了,你也早點睡。陶錚語出了小區(qū),上了的士。手機震動了下,陶錚語拿出來一看,上面寫著一行字:后悔嗎?還來得及。陶錚語笑著回了四個字“后悔,算了”。
交代古修泉的事,陶錚語放心了。古修泉是個聰明人,這個單整體預(yù)算下來,不小。再加上樓盤的后期宣傳,甚至說得上大。他擔心別的事,人為的都好說,非人力所能為的要看老天爺?shù)囊馑?。陶錚語托了林業(yè)局的朋友留意,也拜托了搞花木的朋友。大半個月下來,沒點兒音訊。他去看過一次,那是在山上。朋友說,這棵樹應(yīng)該是鐵城最大的了。站在樹下,陶錚語猶豫了,倒不是樹不大,挺大的,可樹形長得一般。他理想的樹種是銀杏,樹形好看,葉子好看。一到秋冬,葉子黃了,風一吹,飄飄灑灑,道骨仙風的味道,還夾雜著浪漫。桂林鄉(xiāng)下某個村子,有幾棵巨大的銀杏,人站在下面,再胖也顯得瘦了。打不了那棵樹的主意,地方保護了,村子要搞開發(fā),主要靠那棵樹唱戲。陶錚語有點著急,別的事兒都做了,缺這一塊兒可惜了。
有天,陶錚語和小高在辦公室聊策劃案,古修泉的方案做好了,需要他確定到底在哪幾條路做廣告牌。確定了線路,陶錚語點了根煙說,萬事俱備,就缺棵風水樹了。小高猶豫了下,似乎想說什么。陶錚語對小高說,小高,你怎么回事?這些天總感覺你有話說,別吞吞吐吐的。小高說,我?我沒事。陶錚語說,你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有話直說。小高說,陶總,老實說,我不想說。陶錚語說,那是真有事了。小高想了想說,陶總,不瞞你說,我知道哪兒有棵樹,可我不想跟你說。小高說完,陶錚語要跳起來了,他想罵人。他滿世界地找樹,小高知道,卻不跟他說,這是什么意思。陶錚語壓住火氣說,小高,你怎么回事?這幾年我對你怎樣,你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我讓你幫忙找樹,你倒好,找到了也不告訴我。小高說,陶總,我一直在找,問了很多朋友,你著急我也著急。陶錚語說,那你告訴我,你說的那棵樹是怎么回事?小高說,要是你找到合適的了,我就不說了。陶錚語說,沒合適的,你說。小高從陶錚語煙盒里拿了根煙點上說,我們村有一棵。陶錚語直勾勾地看著小高。小高彈了下煙灰說,我們村口有棵,幾百年的風水樹了。小高說完,陶錚語明白了。他問小高,有照片嗎?小高拿出手機,翻了翻,遞給陶錚語。一看到照片,陶錚語的呼吸緊了。這就是他想要的樹,雖然不是銀杏,是棵樟樹,樹冠巍峨,枝繁葉茂,樹形直挺,傘一樣鋪開。把手機還給小高,陶錚語問,這樹有多大?小高說,具體多大我也說不清楚,圍起來要四五個人,我是沒見更大的。陶錚語說,這樣,那我們過去看看?小高說,陶總。陶錚語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放心,我不會讓你們村里人吃虧。說罷,陶錚語對小高說,你去準備下,我讓辦公室訂機票,下午走。
飛機,轉(zhuǎn)火車,又是汽車,到小高家里已是深夜十點。在火車上,小高臉色不太好看,陰陰沉沉的。陶錚語找了個話題,小高,你大學(xué)畢業(yè)幾年了?小高說,五年。陶錚語問,買了房子沒?小高說,還沒有。陶錚語說,趕緊買吧,鐵城的房子只會越來越貴。雖然經(jīng)常有人唱衰樓市,我告訴你那都是窮人的美好幻想,在鐵城是不可能的。小高說,我也想買,沒錢。陶錚語說,沒錢可以想辦法,拖得越久越吃虧,賺的錢跟不上漲幅,多少年都白干了。小高說,道理我都明白,我又不能去搶。下了火車,陶錚語對小高說,到你家還有多遠?小高說,還有三個半小時的汽車。陶錚語問,有地方住嗎?小高說,只能住家里,沒酒店,我給我爸媽打了電話,讓他們收拾下。陶錚語說,那麻煩了。到了小高家里,放下行李,酒菜擺了上來。陶錚語說,酒就不喝了。小高說,陶總,喝點吧,我們這兒風俗,哪有貴客上門不喝酒的。小高父母黑瘦,老實巴交的樣子。高父給陶錚語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酒說,陶總,你到我家里來,是看得起我們,這個酒要喝,別的話我也不會說。小高拿起杯子和陶錚語碰了碰說,陶總,敬你。陶錚語和高父高母碰了碰杯說,叔叔阿姨,真是麻煩了,這么晚還要麻煩二老。高父說,客氣什么,就當是自己家里。喝完酒,陶錚語洗了個臉,進了房間。他和小高睡一個房間,快十二點了。陶錚語對小高說,你們這兒經(jīng)濟好像不太好。小高笑了起來,什么不太好,窮鄉(xiāng)僻壤的,談什么經(jīng)濟,吃口飽飯就不錯了。陶錚語說,那你爸媽供你上大學(xué)不容易。小高說,為了供我一個,哥哥姐姐早早外出打工,我爸媽每年養(yǎng)幾頭豬,肉沒吃幾口。陶錚語說,不容易。小高喝了七八兩,平時在公司,他很少喝酒。和陶錚語一起外出,如果不開車,也是點到即止,他沒想到小高酒量這么好。小高起身準備關(guān)燈,陶錚語說,小高,趕緊買個房子吧,不夠你跟我說。小高說,謝謝陶總。說完,關(guān)了燈。一會兒,他聽到小高的鼾聲。陶錚語睡不著,太安靜了,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坐起身,打開窗子,滿天的星斗,似乎觸手可及。他有二十幾年沒看過這么繁密的星空了。遠處一團模模糊糊的黑影,像是一片烏云。他想抽根煙,給陶慧玲打個電話。陶慧玲老家,也沒有這么攝人心魄的星空了。
天亮,吃過早餐,高父高母出門了,要去鎮(zhèn)上割肉。陶錚語說,我們?nèi)タ纯礃浒伞P「哒f,出門就是,昨晚黑了,看不清。出門,小高指著遠處說,那兒。陶錚語順著小高指的方向望過去,一棵巨大的樹站在村口,他昨晚看到的那片烏云。陶錚語點了根煙,遞給小高一根說,真是漂亮。小高說,是漂亮,從小看著,好像沒長。陶錚語說,幾百年的古樹,你才多大,還能看得出長沒長。抽了口煙,陶錚語說,小高,要是我真把這棵樹請走,你怎么想?小高說,心情很復(fù)雜,一直沒告訴你,也是這個原因。雖然我長期不在家,要是神樹真沒了,也感覺不對勁。陶錚語說,你剛才說神樹?小高說,村里人都這么叫,樹下還有人敬香火。陶錚語說,有什么故事?小高說,具體我講不上來,反正都說能預(yù)吉兇。聽我爸講,要是神樹斷枝,村里有災(zāi);新枝繁茂,添丁進財。陶錚語問,還有呢?小高說,說法多得很,神乎其神的。你過去看看就知道了,有人敬香火,樹上還掛了好些神符。兩人走到樹下,陶錚語圍著神樹走了一圈,摸了摸樹干,粗糙爬滿苔蘚。他抬頭望著樹冠,樹并不高,綠蔭濃密,枝干疏密得體。樹枝上掛滿了黃色、紅色的神符,想來是扔上去的。離神樹五六米處,擺了神龕,燒完的香燭剩下殘留的尾部,地上還有紙灰的痕跡。小高正在擺香燭,陶錚語走過去,插上香,拿出打火機,把香燭點上,又燒了紙。完畢,陶錚語站在樹下說,真是棵好樹,我長這么大,沒見過這么大的樹,還長得這么漂亮。小高說,我小時候常在這兒打鳥。陶錚語問,能打著嗎?小高說,偶爾吧,小孩子調(diào)皮。陶錚語靠在神樹上說,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往這兒一站,我整個人像是靜下來了。陶錚語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局部的,樹太大了,拍不全。往回走的路上,陶錚語又拍了幾張全景。他把照片發(fā)給了顧惜持。過了一會兒,顧惜持發(fā)回來兩個字,好樹。他又把圖發(fā)給古修泉,古修泉問,在哪兒?陶錚語說了,古修泉說,陶總,慎重,成本不說,風險太大。
回到鐵城,晚飯時間過了,陶錚語和小高在公司樓下潦草吃了點東西。陶錚語對小高說,你早點回去,有事情明天到辦公室談。小高問,我送你回去?陶錚語說,不用了,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你不用管我。等小高走了,陶錚語去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等到十一點,他給柳侍衣打了個電話問,忙不?柳侍衣說,算你打得湊巧,今天休息,累了。陶錚語說,我想見你。柳侍衣笑了起來說,陶總,不對啊,你怎么會想我了?陶錚語說,我來接你。柳侍衣說,誰讓你來接我了,我同意了嗎?陶錚語說,別鬧,我來接你。柳侍衣說,那你求我。陶錚語說,求你了,我想你。柳侍衣說,這還差不多。從公司樓下到柳侍衣住的小區(qū)不到二十分鐘的路程。開到柳侍衣樓下,陶錚語對柳侍衣說,我到了。柳侍衣說,你等等,我很快下來。陶錚語按下車窗,抽了根煙。等抽完煙,陶錚語給陶慧玲發(fā)了條信息,我明天回來。陶慧玲回,注意安全。陶錚語揉了揉臉,肌肉緊張,他得揉一揉,像揉面一樣,讓它松弛下來,具有豐富活絡(luò)的表情。等了十幾分鐘,柳侍衣下來了,她穿的裙子,小碎花的連衣裙,頭發(fā)扎了起來。上了車,陶錚語看了看柳侍衣說,化妝了?柳侍衣說,見你我還要化妝?你想多了吧。她臉色紅潤,修飾過的,身上的香水味緩緩滲透過來,千絲萬縷。陶錚語說,那倒不必,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柳侍衣扣上安全帶說,陶總怎么忽然想起我來了?陶錚語說,剛從外地回來,想和你聊聊。柳侍衣說,這么晚了,不怕我把你拐跑了?陶錚語笑了起來說,你這是忘記我以前干嗎的吧?柳侍衣轉(zhuǎn)過臉說,不敢忘,也忘不了。
車開出城區(qū),開往郊外,順著盤山公路開往山頂。這個地方以前陶錚語帶柳侍衣來過,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陶錚語還沒結(jié)婚,山頂?shù)穆愤€沒有通。把車停在山頂停車場,陶錚語說,你陪我走走吧。午夜的山頂寂靜無人,關(guān)掉車燈,四周一片黑暗,風聲嗚咽。柳侍衣挽住陶錚語的手臂說,半夜三更的帶我來這兒,你沒安什么好心吧。陶錚語說,好像也沒見你害怕。柳侍衣說,我應(yīng)該害怕嗎?我有什么好怕的。順著停車場,爬過一條短短的山坡,他們到了山頂。一到山頂,視野開闊起來,鐵城燈火盛大,車如螻蟻。陶錚語轉(zhuǎn)過身,看著柳侍衣,柳侍衣的頭低了下來。陶錚語張開雙手,把柳侍衣抱在懷里。柳侍衣從陶錚語懷里掙脫出來說,你別,我有點不適應(yīng)。陶錚語急切地說,我想。柳侍衣說,不要。陶錚語說,我不管。柳侍衣說,我告你強奸。陶錚語說,你告去。說罷,拉過柳侍衣,完了,柳侍衣說,你是個壞人。陶錚語說,我記得第一次見面,你問我后悔不。我告訴你后悔,真后悔。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后悔。柳侍衣說,你后悔什么?陶錚語說,后悔我假正經(jīng)。柳侍衣摸了摸陶錚語的臉說,這會兒你倒不假正經(jīng)了,流氓似的。陶錚語摸著柳侍衣的腿說,上次從酒店出來,我知道我再也沒辦法假正經(jīng)了。柳侍衣說,那就再不正經(jīng)點兒。她拉開陶錚語的拉鏈,把頭低下去?;氐杰嚿希桃抡f,我肯定瘋了。陶錚語理了理柳侍衣的頭發(fā)說,那也是我瘋了。柳侍衣問,你怕不怕?陶錚語說,怕。柳侍衣說,怕你還來。陶錚語說,我不想再后悔了。他俯過身,親了下柳侍衣的嘴唇說,我對不起你。柳侍衣說,過去的事情,不說了。陶錚語說,我做那么多年警察,把十八人送上刑場,最想抓的那個卻沒有抓到。柳侍衣說,這大概是命吧,人抗不過命。陶錚語說,我經(jīng)常做夢,夢到滿手的血。不做警察,也是害怕。柳侍衣說,你現(xiàn)在挺好,別瞎想。陶錚語說,我不想回去。
到柳侍衣家里,恰好凌晨三點,兩人都餓了。柳侍衣煮了碗面,加了雞蛋和火腿腸。吃碗面,柳侍衣對陶錚語說,你洗個澡睡會兒,明天還要上班。陶錚語洗完澡,光著身子出來說,我不想睡,睡不著。柳侍衣說,那我陪你聊天??吭诖采希斟P語說,侍衣,我有種預(yù)感,我們倆會出事兒。柳侍衣說,管它什么事兒,好不好我都認了。柳侍衣依在陶錚語身上,摸著他的腹部說,能和你在一塊兒,他媽的什么狗屎命我都認了。
陶錚語起床時,柳侍衣還睡著,頭發(fā)蓬松。她踢了被子,斜斜地一塊兒搭在腹部。陶錚語拉開窗簾,陽光照進來,柳侍衣肉體的一部分似乎在明亮的光線中消失了,另一部分多了明暗的色調(diào)。草草洗了把臉,陶錚語給柳侍衣蓋上被單,想走。柳侍衣突然睜開眼說,這么早起來了?陶錚語說,要上班。柳侍衣說,就這么走了?陶錚語俯下身說,那你還想要什么?柳侍衣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什么的。陶錚語放在柳侍衣乳房上的手抖了一下。柳侍衣笑了起來,伸手抱住陶錚語說,傻瓜,逗你玩的,親親我。臨出門,柳侍衣喊了句,你后悔了嗎?陶錚語說,不后悔。那你還來嗎?說不好。柳侍衣從床上站起來說,那你好好看清我。柳侍衣身上放出光來,一道一道刺著陶錚語的眼。在他的想象中,只有天使身上才能散發(fā)出如此迷人的光。
辦公室讓人重返人間。從柳侍衣家通往辦公室的路,修長狹窄,和鐵城其他的路一樣讓人惆悵。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jié),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張楚的歌聲清澈、悲傷,他想起那張孩子般的臉,有著一樣的神圣光芒。你還年輕,他們老了,你想表現(xiàn)自己吧;你還新鮮,他們熟了,你擔憂你的童貞吧。十幾年過去,一切都變了。他們不再年輕,他們老了,早就沒有童貞好擔憂。車內(nèi)回旋著張楚的歌聲,陶錚語想起前段看到的報道,畫面上張楚的臉刻滿溝壑,光芒已盡,全是心疼。第一次聽張楚的歌,他還在戀愛,和一個來自烏魯木齊的女孩,她有雙阿拉木汗一樣的眼睛。她是純粹的漢人,父親年輕時入疆,娶了她母親。陶錚語總在猜想,她有新疆血統(tǒng)。他能記得的只有她那雙眼睛,那么大。前兩年,張楚到鐵城演出,陶錚語買了票,他想看看張楚的樣子。下班后,陶錚語特意換了身衣服,顯得年輕些。他翻出張楚的CD。聽完,他進了房間,一個晚上沒有出來。
陶錚語泡了杯茶。喝完茶,他給小高打了個電話,讓小高過來。神樹的事情陶錚語和小高聊了很多,他說得夠清楚了,小高有點猶豫。等小高進來,陶錚語給小高倒了杯茶,又發(fā)了根煙說,小高,你怎么想的?小高說,陶總,樹是好樹,我有點擔心,萬一出了什么問題,我擔不起。陶錚語說,會出什么問題?小高說,萬一死了呢?陶錚語說,這個問題我想過,請神樹時帶鐵城最好的專家過去,確保萬無一失。小高抽了口煙。陶錚語接著說,我知道你擔心什么。其實,我這么說吧,如果我們把神樹請過來,讓更多的人看到,也不見得是件壞事。村里人的想法,我能理解,別的我做不了,錢的問題盡力。小高說,也是我想多了。陶錚語說,小高,這樣,我做五十萬的預(yù)算,你去談。能談到多少是多少,有多的當獎金發(fā)給你。等小高出了辦公室,陶錚語略略算了下,全村不足百人,五十萬按人頭分,人均五千多,這個誘惑夠大了。不要說是小高老家,放在任何一個村落,這個價碼都不低了,又不是拆房賣地,不過一棵樹罷了。陶錚語拿出手機,重新細細看了一遍照片,真是棵好樹。五十萬,半套房子的價格,這個交易太劃算了。至于運輸,應(yīng)該不是什么大問題,辦法總是人想的。
打發(fā)走小高,陶錚語給顧惜持打了個電話,問他下午有沒有空。顧惜持說,我山野閑人一個,不像你,沒日沒夜的。陶錚語說,大師取笑了,怕你忙,先叫個號。顧惜持說,你來,我清場。給顧惜持打完電話,陶錚語又給古修泉打了個電話,約他去望水齋。古修泉笑著說,你是不是故意的,剛有朋友給我送了一筐螃蟹,還沒放穩(wěn),你電話就來了。陶錚語說,誰稀罕你那幾只螃蟹,小氣成什么樣了。古修泉說,那可不一定,正宗的陽澄湖大閘蟹,和你平時吃的洗澡蟹完全不一回事兒。掛掉電話,陶錚語上了個廁所,洗了把臉,昨晚睡了四個小時,他臉上像是涂了一層泥,緊繃繃的不舒服。他的下體消失了一般,欲望滿足之后,它進入漫長而黑暗的沉睡。如果不是看到它,陶錚語甚至會懷疑它的存在。它時常提醒著他,堅硬地咬他,發(fā)怒的野獸一般驅(qū)趕著他,它從下往上鉆進他的大腦,他的神經(jīng),讓他急迫不安。它終于睡了,睡得那么沉,陶錚語心里的雜念隨之破碎,整個人像是安靜下來??膳掠挚蓯u,墮落又快樂的欲望,它肯定是個瘋子。站在鏡子面前,陶錚語覺得此刻的他像一個沒有性別的人,沒有欲望,充滿理智。
到望水齋坐下,顧惜持站在書案前,手里提著毛筆,一籌莫展的樣子。他指著紙問陶錚語,小陶,你覺得這字怎樣?陶錚語起身,看了幾眼說,大師,這個你就別為難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出身,做警察的,大老粗一個。顧惜持放下筆說,幾個字越來越難寫了。陶錚語說,大師要求太高了,不像我們,能認出字形就成。顧惜持在茶桌邊坐下說,辱沒了你的筆,這么好的筆,寫這幾個爛字。室內(nèi)點了香,綿軟稠密的一團,陶錚語看到墻角掛了鳥籠,養(yǎng)的畫眉。眼角白白的拉出一條線,真如畫過一般。顧惜持端了一碟山核桃過來,沖了泡新茶。陶錚語拿出手機對顧惜持說,大師看過樹了?顧惜持說,看了,好樹。說罷,又補了句,人我找好了,放心。陶錚語說,麻煩大師了。顧惜持說,都是些小事,不足掛齒。陶錚語說,對大師來說是小事,對我來說那是天大的事。顧惜持擺擺手說,不說這個了,有件事情我想問你。陶錚語說,大師客氣,有什么事兒你說。顧惜持說,前段時間你給我講過虐殺女童案,案子現(xiàn)在怎樣了?陶錚語說,沒什么線索,至少我辭職那會兒還是個無頭案。大師怎么想起這件事了?顧惜持說,你給我講過之后,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也算是理解你的心境了。陶錚語說,我辭職倒不是因為這個案子,給大師講過的,總覺得手上有不少人命,那些人雖然大兇大惡,到底還是人命。顧惜持說,難得你慈悲心。陶錚語說,大師,這個你怕是理解不了。顧惜持說,好了,不說這個了。古修泉應(yīng)該快到了吧?陶錚語看了看表說,跟他約的四點,快了。
正說話間,門外有響動。顧惜持朝門口看了一眼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顧惜持站起身,往院子里走。陶錚語跟著站起來,理了理衣服。車一停穩(wěn),古修泉從車上下來,又見姚林風從副駕探出頭。古修泉打開車尾廂,搬出一筐螃蟹說,陶總,是哪個說我小氣的,今晚是不是不吃了?陶錚語笑了起來說,哪個稀罕你幾個破螃蟹。古修泉用手指點了點陶錚語說,這會兒你嘴巴硬,一會兒看你嘴巴還硬不硬。他把螃蟹搬進院子。顧惜持喊,老陳,過來搬下螃蟹。古修泉掏出紙巾擦了擦手說,大師這兒今天人少啊。顧惜持說,知道你們兩個要來,清場。古修泉拍了拍陶錚語的肩膀說,這怕是陶總的面子吧。陶錚語轉(zhuǎn)過頭對姚林風說,你想多了,要說面子那也是林風的面子。姚林風笑起來,陶總鬼扯,大師都不知道我要來。陶錚語說,你看哪個鬼扯,古總和你從來都是公不離婆,秤不離砣,這個場合怎么可能少得了你。姚林風打了下陶錚語的肩膀,哪個和他公不離婆了,不要臉。姚林風盤了頭發(fā),脖子細細嫩嫩地露出來,她下巴尖翹,鵝蛋臉,柳葉眉。裙子扎了起來,腰顯得更細了。顧惜持說,你們先坐會兒,我讓老陳出去買點菜,晚點就這兒吃飯,不換地方了。古修泉拍了下腦袋說,你看我這腦子,忘了買菜上來。顧惜持進了屋,他們?nèi)嗽谠鹤永镒?。剛喝了杯茶,還沒開始聊,姚林風站起來說,我到里面玩兒,不愛聽你們整天生意生意的。陶錚語說,也好,省得你覺得無趣。姚林風搖搖擺擺往屋里走,古修泉扭過頭看著。等姚林風進了屋,陶錚語笑起來,古總這是怎么看都不夠啊。古修泉敲了敲桌面說,你懂個屁,這叫愛情。陶錚語說,那你給我講講,什么叫愛情。古修泉想了想說,咱們兄弟說得粗俗點兒,什么叫愛情?愛情就是怎么耍都不夠,耍了還想,耍了還想耍。陶錚語說,古總,你一個文化人,怎么說得像個流氓似的。古修泉說,愛情嘛,不就是互相耍流氓,怎么耍都不夠。陶錚語一下子想到了柳侍衣,他很早就想她。古修泉問,你和小柳怎樣了?陶錚語說,還好。古修泉說,什么叫還好?陶錚語說,不談這個了,說說方案。古修泉說,陶總,你不厚道啊。陶錚語說,我怎么不厚道了,少給你了一分錢?古修泉說,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事情。
談好方案,敲定細節(jié),天色暗了。姚林風在里面喊,你們兩個談完沒,還吃不吃飯了?陶錚語和古修泉走進屋里,桌上擺了碗筷,還有一壇黃酒。顧惜持坐下來說,陽澄湖的螃蟹,不配黃酒可惜了。古修泉說,大師心細,剛才我還在想喝什么。顧惜持說,鐵城想買到好黃酒還真不容易,我特意讓老陳去專賣店買的,正宗的紹興會稽山。把酒倒上,老陳端了螃蟹上來。古修泉說,老陳,別忙了,一起喝點兒。老陳放下碟子說,你們先吃著,廚房還有菜要搞。古修泉舉起杯子說,大師,陶總,一起喝一杯,為了這螃蟹。喝完酒,陶錚語伸手拿螃蟹,古修泉咦了一聲,陶總怎么也吃我這破螃蟹了?陶錚語剝開蟹殼,對姚林風說,林風,你怎么看上這種男人,小氣得成什么樣子了,我說了兩句話,記仇記到現(xiàn)在。姚林風倒了杯酒,舉到陶錚語面前說,陶總,這就是你不對了,我們修泉哪兒小氣了,得了筐螃蟹,首先想到的是你,我他都沒說。古修泉摟住姚林風的腰,在她屁股上拍了拍說,還是自己的人好啊,疼人。陶錚語指著古修泉的手說,你把手放好。姚林風笑了起來說,喲,陶總這是怎么了,羨慕?要不要我打電話叫小柳上來。陶錚語喝完酒說,鬼扯。顧惜持見狀說,你們幾個見面就斗嘴,還要不要喝酒了?姚林風說,大師,他們倆是相愛相殺,我頂多算是個幫腔的。
把一壇黃酒喝完,古修泉想去車上拿酒,顧惜持說,好了,別喝了,一會兒你們還得回去,喝杯茶去。茶喝了兩道,顧惜持想起什么一樣說,我給你們寫幅字吧,小陶前段時間送了我?guī)字ЧP,筆是好筆,落在我手上糟蹋了。陶錚語說,大師謙虛了。顧惜持走到書案前,鋪好紙,姚林風拿鎮(zhèn)紙壓好,三人圍在書案旁,看著顧惜持。顧惜持舔了點墨,問陶錚語,小陶,你想寫什么?陶錚語說,大師隨意,寫什么我都是喜歡的。顧惜持想了想,提筆寫了“放下是?!薄W謱懲?,古修泉豎起大拇指說,好字,好字。顧惜持放下筆說,小陶,你聽過一個故事吧?陶錚語問,什么故事?顧惜持說,兩個和尚過河,恰好有一婦人在旁,老和尚把婦人背過河。小和尚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對,出家人觸碰女子,是不是犯了色戒?他糾結(jié)了半天,還是和老和尚講了,老和尚說,你看,我早已放下了,你卻還沒有放下。大概是這個意思,具體我不太記得了。顧惜持說完,古修泉壞笑著對陶錚語說,陶總,大師這是語重心長啊,你要放下。陶錚語拿起字,挪到一邊說,大師,我懂了。又把紙鋪上,古修泉說,這次該寫我的了。顧惜持說,你想要什么字?古修泉說,大師方便的話,幫我寫個“厚德載物”,我要裱起來掛辦公室里。古修泉說完,陶錚語笑了,你怎么不寫“上善若水”呢?古修泉說,陶總,你什么意思嘛?陶錚語說,爛了大街了,沒想到古總還喜歡這兩句。古修泉說,陶總,這你就不懂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做廣告,我不怕爛大街,就怕連巷子都出不了。我做廣告不是做給我自己看,我喜歡不喜歡不重要,客戶喜歡,受眾喜歡就好了。陶錚語說,我不過隨口說一句,你還當真了。古修泉說,原則的事情不能不認真。顧惜持拿起筆說,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別爭了,讓我想想。稍加思索,顧惜持寫了“且減肥去”??吹阶?,陶錚語笑出聲來。古修泉胖,圓滾滾的,陶錚語沒想到顧惜持會寫這四個字。古修泉看著四個字,眉頭蹙成一團,又松弛開來說,大師有深意。顧惜持說,哪有什么深意,隨手寫去。古修泉說,大師謙虛了,我古修泉雖然是個生意人,書還是讀過幾句。大師這句話乃是從趙州禪師“吃茶去”演化而來,大師這是在點化我啊。顧惜持說,你說說看。古修泉說,世人多說“且吃茶去”,大師卻要我“且減肥去”,這是要我內(nèi)外兼修,做減法,取其核要。古修泉說完,陶錚語說,古總果然是有文化的人,佩服佩服。給陶錚語、古修泉寫完,顧惜持想去喝茶,姚林風鋪了紙說,大師,你可不能偏心,給他倆都寫了,我也要。顧惜持說,你和修泉有一幅可以了。姚林風說,那可不行,他胖是他的事,我可不胖。說罷,扭了下腰,大師,你看我這身材,還要減肥么?顧惜持說,那倒不必。走到案前,顧惜持說,我給你寫個“如花似玉”吧。姚林風哈哈笑了起來,大師真是越來越幽默了,你怎么不寫“美若天仙”呢?顧惜持說,你要寫也可以。姚林風說,大師說笑了,我真心想請大師一幅字,也沾點仙氣。顧惜持提筆沉思片刻,寫了個“紅”字,收起筆問,你們猜,接下來寫什么?陶錚語說,這幾個人就我沒文化,別問我。古修泉說,該不是紅袖添香吧?大師笑而不語。姚林風說,大師,我猜到了。顧惜持問,你猜到什么了?姚林風說,大師大概是想寫“紅顏禍水”吧。古修泉臉色一變。顧惜持笑著對古修泉說,沒想到小姚很會開玩笑,有趣有趣。姚林風說,這句話也不是我說的,從古到今不都這么說,紅顏禍水,紅顏禍水。你們男人的黑鍋,都讓我們女人給背了。顧惜持說,不逗你們了。說完,又加了個“肥”字。陶錚語說,見到“肥”字,我知道了,原來是李清照的“紅肥綠瘦”。林風,大師這是在夸你啊。姚林風說,怎么講,我怎么沒看出來?陶錚語說,林風,“林”字,林不是綠的么?大師在夸你身材好。姚林風笑笑說,大師這也藏得太深了。顧惜持也笑了說,你這算不算過度解讀?說罷,添上“綠瘦”二字。寫完,四個人歡歡喜喜坐下,又喝了泡茶。等墨干了,顧惜持蓋上章,一一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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