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8年第10期|弋舟:出警(節(jié)選)
作者簡介
弋舟,男,曾獲第三、第四屆郁達夫小說獎,首屆中華文學基金會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第六、七、八屆敦煌文藝獎,第二、三、四、五屆黃河文學獎,首屆“漓江年選”文學獎,2012年《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第十六、十七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四屆《作家》金短篇小說獎,2015年《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第十一屆《十月》文學獎,以及《青年文學》《西部》《飛天》等刊物獎及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家提名。
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任陜西省作協(xié)《延河》副主編。
獲獎感言
2016年,中國的丙申年,我起意寫一本短篇小說集,名字就叫《丙申故事集》。
《出警》是這個集子中的第三篇,她首發(fā)在《人民文學》2016年的第7期。正如篇名所示,它事關警事,事關警察。結集后,朋友和讀者都有反饋,覺得這個短篇和我在這一年里寫下的其他小說都有些不同。我的責任編輯甚至發(fā)出這樣的疑問:她想知道,一個小說家在同一個時期,怎么能夠寫出截然不同的小說?
的確,一個作家的根本氣質乃至在文學中處理世界的獨特方式,總會有一個限定,而這篇《出警》,可能在朋友和讀者的眼里,超出了作為小說家的我的限定。這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如果必須作出說明,我承認,驅動著我的,首先是一個社會事件——寫《出警》的時候,正有事關警察執(zhí)法的事件聳動視聽。我從不以新聞驅動寫作的靈感。但是,我之所以在丙申年起意寫一本小說集,并且用時間的概念來命名這本集子,正是因為我想要忠實地記錄“現(xiàn)在進行時”。這首先是對于時間的忠實,是對身在時間之中的我看待世界時的態(tài)度的忠實。這樣一個沸沸揚揚的事件,“即時性”地觸動了我,我想要表達我對警察這個職業(yè)乃至人性的基本想象。于是,我在自己的寫作生涯中,少有地來了一次“在場的虛構”。
“在場的虛構”,我認為自己摸到了文學之事另外的一個面向。如果說,寫作亦如硬幣,正反兩面構成了它完整的形狀,那么,更多的時候,我可能只熱衷于摩挲硬幣的單面,讓那一面越來越亮,以至于遭到常年忽視的另一面,越來越暗沉無光。當我摸出這枚文學硬幣來和世界交流時,它“截然不同”的光澤,沒準會令人起疑,懷疑我遞上來的,有可能是一枚假幣。
是那個對于“忠實”的承諾鼓勵了我。我寫《丙申故事集》唯一的目標,就是“忠實”——忠實于自己既有的寫作能力,忠實于自己“即時性”的思想感受,忠實于自己“此刻”的提筆熱情。在這本集子的附錄中,我和我的責任編輯做了題為“重逢準確的事實”這個對話。其中,我們討論最多的,便是“準確”與“事實”這樣的寫作倫理。
這就像同時捻動著硬幣的兩根手指,它們都是我的,你無法只認定其中的一根才是弋舟的手指,那樣,不像是一個假動作嗎?而捻動硬幣這樣的一個動作,唯有在兩根手指共同的努力下,才能達成那種可被理解的、有效的動勢。于是,在丙申年,由于一個社會事件的驅動,由于我對“忠實”所作出的承諾,我開始摩挲硬幣的兩面。
寫作《出警》,我只是想要忠實地回到小說的倫理中,讓每一個生命的實相去解釋自身,讓小說家的筆驅散那些“社會性”的紛紜的表象。我知道,唯有在這樣的努力中,自己才能更加理解人之為人的本意,才能猶如摩挲硬幣的兩面一般,去整全地打量我們的世界。
如今她得到了魯獎的褒獎。也許就此,我寫作的姿勢將更多地去嘗試讓兩根手指共同地捻動,去磨亮硬幣的兩面。
感謝所有的評委,你們或許都不曾想到,你們激活了我的另一根指頭。
大學四年,從警五年,算起來,迄今人生已經在架子床上斷斷續(xù)續(xù)睡了九年。沒什么意外的話,可能還得隔三岔五地睡九年。躺在上鋪往窗外瞧,夜色氤氳,所門口的警燈無聲閃爍。對面超市門前的投幣木馬也旋轉著同樣的彩燈。沒誰玩,它也播放著兒歌。這讓人產生錯覺,仿佛我們是一家游樂場的守夜人,身后有摩天輪隱現(xiàn)或者七個小矮人出沒。
此刻要是從宿舍沖進夏夜,不啻跳進沸騰的大鍋。和冬泳一個道理,那得有點兒勇氣。樓下值班室的電話響個不停,好在沒什么大事需要出警。但誰也說不準。外面太熱,晚上好像更甚。地面蓄積了一天的熱力開始蒸騰。暑氣彌散,像是黑夜對白晝的反攻倒算。還好所里給裝了空調。去年夏天,宿舍還是靠風扇降溫的。
報紙上說這個夏天的高溫破了六十年的紀錄。我還不到三十歲。反正長這么大我沒被這么熱過。小呂卻認為這在他們家鄉(xiāng)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果他們家鄉(xiāng)的夏天是一百度,現(xiàn)在我們承受著的,頂多才六十度。小呂是新疆人,住在火焰山腳下。那兒真會這么熱嗎?他的說法讓人感覺大家是被扔在同一口大鍋里的青蛙,但一般苦,兩樣愁,有人已經將要被煮熟,有人卻還在愜意地蛙泳。
我還是挺愛值班的,因為接著可以休息一天。再過一周,我就要去封閉集訓。市局組織籃球賽,我被挑中了。那樣一來,就有段日子不能回家了。小呂和我心思一樣,他是想值完班就能多出一天時間去陪女朋友。小伙子正在熱戀,女孩剛剛大學畢業(yè),還沒找到工作,有大把的時間需要人陪著。而我是想在家多陪陪我媽。
我們每隔四天值一次班。我是主班,小呂是副班,還帶著幾個協(xié)警。他警校畢業(yè)分配到所里,我們就成了搭檔。我算是他師傅。值班當天,小呂會提前準備好休息日的便裝——這像是吹響了他約會的預備哨——牛仔褲什么的,能讓他搖身一變,精精神神地去約會。他長得帥,個頭和我差不多,要不是單薄些,肯定也會被抓去打籃球賽。因為個兒高,有幾次我倆還被法院臨時借去押嫌疑人上庭。都是大案子,電視臺要播新聞,兩個高大的警察上鏡,將嫌疑人夾在當間兒,那效果不言而喻。
值班的時候小呂很快活,一副隨時會唱上幾句的高興勁兒。其實我也是這樣的心情,一般早早地就讓妻子做好了我媽愛吃的東西。這種精神狀態(tài)不會影響工作,因為我們都感覺有了個近在眼前的盼頭,心里得到了鼓舞。人的盼頭很多,但近在眼前的卻很少。
那天一共接警二十多起,跟高峰期比要少得多。按規(guī)定,要是沒有突發(fā)事件,我們可以在夜里十一點睡覺,凌晨五點再爬起來處警。那時我們已經躺在宿舍的架子床上了,我跟他聊起片區(qū)的老奎——就是被報社記者寫進文章里的那個主角。小呂聽了我講的一切后,陷入了沉思。他肯定受到了不小的啟發(fā)。后來他就跳進了外面那口沸騰的大鍋。等他回來,晨光熹微,黎明已近。他好像完全忘了還要搖身一變這檔子事兒。
我們這一行也是師傅帶徒弟。我的師傅是老郭。他教會了我怎么做警察,可惜三年前查出了喉癌,提前退休了。前段時間我去看他,老頭看來已經挺不了多久了。整個人出氣多,進氣少了。我進所的時候他可健康著呢,黑臉,皺紋像是刀子削出來的,胸脯拍上去,讓人相信能聽見金屬發(fā)出的咣咣聲。我覺得他長得很像寫《白鹿原》的那個作家,都是那種典型的關中老漢的樣子。
老郭煙癮大。后來滿世界開始禁煙,所里也禁,他得空只好跑到院子里,找個拐角蹲著抽幾口。有時候太忙,他忘了這茬兒,嘴里不小心叼上了煙,結果被所長撞到,挨了批評還得罰款。這規(guī)矩不太通人情。要說喉癌可能跟吸煙會有點關系,可我覺得要是放開讓老郭抽,他沒準兒現(xiàn)在還帶著我巡街呢。煙就像是老郭的口糧。每天在所里抽根煙都跟做賊似的,可能就叫度日如年了吧。真是委屈了老郭。他在所里干了一輩子,架子床可是沒少睡。
我們這個派出所在城鄉(xiāng)接合部。高樓大廈的背面弄不好就藏著塊菜地。咖啡館里坐著的,經常是光著膀子打麻將的人。一開始,要是老郭不帶著我,到片區(qū)走一趟,我肯定得迷路。那就是一個迷宮。有的窄道樓挨著樓,只容得下一個人通過。如果迎面也有人走進來,脾氣不好的話,往往就會形成對峙的局面。搞不好還能騰挪不開地打一架。上帝說通往天堂的是窄門,每次從這種窄道擠過去,我都幻想會有一個天堂等在前面。有一回,一個女孩走進窄道,沒遇到歹徒,卻遇到兩條流浪狗。一前一后,前后夾擊,預謀好了似的。女孩嚇慘了,打電話報警。等我們趕過去,她都尿褲子了,裙子濕漉漉的。于是我揮舞著套狗桿,又充當了一回打狗人。對付流浪狗,也是我們的工作。
我?guī)煾道瞎l都熟。誰見著他都會給他讓煙,有點兒婦孺皆知的意思。很多不吸煙的人,見了他也能摸出一根皺巴巴的來,像是專門為了見他備了好幾天似的。他有一個鋁制的煙盒,上面刻著天安門前的華表,看上去恐怕有些年頭了。收了遞上來的煙,他就放進鋁煙盒里。巡邏一圈回來,差不多能裝滿一盒。他也給別人讓煙,但收到鋁煙盒里的他不會再讓出去,遞給對方的,肯定是他自己的煙。這里面就有了原則和講究,是一種德行,也是一種從警之道。我覺得,我就是從這種你來我往地讓煙里,開始領悟做一個警察的真諦。老實說,這和我入行時的想象不太一樣。我?guī)煾道瞎┥暇策€是個大爺。何況,現(xiàn)在跟警服差別不大的制服也太多了。所里的協(xié)警、超市的保安,跟我們站一起,沒點兒專門知識,你分不清誰是誰。巡邏的時候我腰里會有警具,可保安的腰里也有根棍子呢。
每個轄區(qū)都會有幾個狠角色,我們的專業(yè)術語叫“重點人口”。對這些人,你得盯著點兒。老奎就是這么個人物。我到所里時他已經七十出頭了。在我眼里,他要是還能算得上“重點”,頂多也就是上路碰個瓷,伏地不起,訛點兒錢什么的??晌?guī)煾道瞎贿@么看,他跟我說:“別看這老漢走得慢,腰里別的都是萬。”“萬”就是“萬貨”,方言里指“東西”和“玩意兒”。好像老奎腰里纏了一圈暗器,隨便亮出一件,就能聳人聽聞。
我覺得老奎和老郭長得也有點兒像。第一次老郭帶著我上門“認人”,我都以為他倆是親戚。他們兩個對坐在老奎家被煙熏得四壁焦黃的客廳里,互不搭理,都埋著頭使勁抽煙。煙是老奎自己卷的。他把煙絲鋪在兩指寬的報紙上,搓成棒,用舌頭舔一遍,遞給老郭。老郭接了,點上,反手也給他遞根自己的煙。老奎應該比老郭大個二十多歲,但除了腿腳沒老郭利索,背駝得厲害,看上去兩個人沒多大差別。也不知道是老郭顯老還是老奎顯小。可能關中男人上了歲數(shù)都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吧,跟兵馬俑一樣。他讓老郭坐在沙發(fā)上,自己搬張板凳,矮上那么一截地坐著。老郭跟他介紹我,他瞟了我一眼,就像瞟了眼他的孫子。他可沒孫子,就是一個孤老頭。
按制度,對重點人口,每個月走訪一次就行??衫瞎旧厦恐芏紩е疑侠峡肄D一趟。有時候巡邏遛到了老奎家樓下,他也要上去歇個腳。我猜老奎沾著唾沫卷出的煙,挺對我?guī)煾档目谖丁?/p>
他們第一次當我面說起老奎的案底時,我已經不算個新人了,早就習慣了偶爾上街去打打狗什么的,也不再盼望窄路的盡頭就是天堂。老奎悶頭抽煙,突然來了一句:“早知道當年把人弄死算毬了,活著就是受罪么!”這話跟他嘴里的煙一同噴出來,格外嗆人。他的老底兒我知道,故意殺人,致人殘疾,被判了十八年。可我沒料到時隔多年,他還能放出這種狠話來。
老奎說完扔了手里的煙卷,伸出穿著懶漢鞋的腳使勁碾。旁邊就有煙缸,可他這么干,說明是故意擺出一個兇狠的態(tài)度。我靜等老郭發(fā)話。我猜他會訓一頓老奎,至少臉色會嚴肅起來,低沉地說:“你這么想不對,想早死也不能拿別人的命墊背么。”老奎呢,就會垂下腦袋說:“對么,你說得對?!币驗槲乙呀浻栠^不少家伙了,基本上沒遇到過跟我頂著干的。我想,此時老奎要是不垂下腦袋挨訓,我會讓他把剛剛踩滅了的煙頭撿起來吞下去。然后老郭會說:“有問題就跟政府說么,你現(xiàn)在有啥困難?”然后老奎就會訴訴苦:肉價太貴,假貨滿天飛,乃至人心不古,女孩子穿得太暴露什么的。老人們經常就是這么跟我抱怨的。疏導民意也是我們的職責,這么一番對話,是我心里的套路。我算是個內心戲比較多的人。
可老郭壓根兒沒接茬。他只是遞了根煙過去。然后就聊起醫(yī)保、天氣和附近即將拆遷的居民樓。老郭平時也不是個話多的人,這有些難為他了。他有一處沒一處地說,老奎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說什么可能也不重要,就是有人說話有人聽。說到拆遷,老奎身上也有劣跡。他家老屋拆得早,是這一帶最先被開發(fā)了的。也就兩間小平房,當年硬是被他置換成了兩套一居室的樓房——不能得逞的話,他揚言再殺一次人。說到做到,他天天敞胸露懷坐在自家門口,地上撂著把殺豬刀,隨時要給誰開膛破肚的架勢。這都是老郭告訴我的。
那天老郭跟他東拉西扯了半天,臨走還給他扔下半包煙。出門時我回頭看了眼老奎,怎么看,埋頭坐在小板凳上的這個老惡棍,都只是個與世無礙的廢物了。脊柱都像是被重錘給敲彎了,還咋呼什么?
從那以后老郭帶著我去的次數(shù)更多了。隔三岔五就得去看看老奎。在我看來,這事好像被搞顛倒了。老奎放了句狠話,老郭沒教育他,反而像是被他嚇住了。退休前老郭還專門叮嚀我,讓我沒事也多去瞅一眼老奎。后來我一個人上門,老奎聽說老郭得了癌,那眼神,就像是挨了一棍子似的。他當時的表情,讓我相信,這廝其實早就被我?guī)煾雕Z服了。
我不抽煙,跟老奎沒法坐一塊兒。我?guī)煾蹈粔K兒,即使沒話,也是心照不宣和意味深長。我跟他可沒什么默契。他干脆連句狠話也不給我撂。我自然也就沒去落實老郭的叮嚀,頂多每個月去看一眼,例行公事而已。
我太忙了。派出所警察干的事情,說出來你能當笑話聽。更多的時候,我們就是個片區(qū)里跑腿的,而且誰都能使喚我們。沒了老郭帶著,同樣的事,我干起來手忙腳亂。那些雞零狗碎的小案件、小糾紛,老郭處理起來就是煙來煙往,舉重若輕,可是讓我來,不知怎么就有了疲于奔命的感覺。如今我成了小呂的師傅,我該拿什么給他言傳身教?
小呂這個人挺愛自己琢磨事,責任心也挺強,就是跟我才入行時差不多,想象力還沒落到地面上。在他心目中,警察就該是神探,破大案,捕頑兇,除暴安良,跟打狗趕雞沒半毛錢關系。我想這可能跟他正在談戀愛有些關系。男人在談戀愛的時候,可不都會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英雄嗎?否則好像就配不上一個美人。這情緒我也有過。直到今天,我也不太跟妻子說我每天都忙活些什么。我不做英雄夢了,但希望我妻子還接著做。那樣回了家,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喊累。所以有時候遇著鄰里糾紛之類的事兒,我都不忍心讓小呂去處理。我怕這會過早地消磨了一個男子漢的英雄氣。小呂和我不同,我是跨了專業(yè),半路出家,考公務員干上的警察,他卻是從火焰山腳下走出來的正規(guī)警校畢業(yè)生。我愿意看到他成長為一個我從前想象過的那種警察。
把那天我倆的值班情況捋一捋,你就能明白現(xiàn)實跟夢想之間有多大的差距。
早上八點半報到,戶籍室打來電話,要進行境外人員辦證提醒。這事讓小呂來,他英語不錯。但是有個別電話已經停機,只有等方便的時候上門找人。
打完電話開始巡邏。一看油表,發(fā)現(xiàn)油箱存量不多,先開到加油站加油,免得在半路上拋錨。我可是吃過這種虧。
十點多,接到報警,公墓邊上的苗圃有人打架。到現(xiàn)場才知道,昨天早上兩個工人為小事動了手,其中一個吃虧大點兒的,睡了一夜氣不過,醒來后索性報案。秋后算賬,當事人都是一副養(yǎng)精蓄銳后的樣子,精神頭十足,誰也不讓誰。只能拉回所里處理?;厝ズ蟾麄冴读税胩?,倆人還是要較勁。我當然又想起了老郭??赡苓@事他用兩根煙就打發(fā)了,而我就得把自己弄得口干舌燥。
正感慨,有人報警,說是接到了反動電話。我讓小呂出警,過了會兒他把人也帶回來了,是個滿頭大汗、一看就知道警惕性很高的那種大媽。詢問,登記。茲事體大,要向上級匯報。
處理好已經過了飯點兒,食堂打飯的窗口空無一人。幸好食堂阿姨還在,不然又得上對面的小飯館吃油潑面。那面不好吃,就是便宜。
剛端上碗,接到有人打架的報警。我讓小呂接著吃,自己帶了幾個協(xié)警過去。路遠事急,報案人情緒激動,像是要出人命的架勢,上車后于是一腳油門踩到底。邊兒上的協(xié)警落實當事人的具體方位,對方卻報出了臨近派出所的轄區(qū)。這叫錯報,匯報給指揮中心,掉頭回去接著吃。
也就是剛放下碗,所長指示:最近轄區(qū)盜竊案件多發(fā),最好召集幾個小區(qū)的物業(yè)開會通通氣,想想對策,同時給居民擬一份“警方提醒”。這活我干吧。說實話,我不太好意思讓小呂去趴著寫安民告示。
才開了個頭,接到報警,某公司門口發(fā)生糾紛。小呂跟著我一起趕過去。烈日之下,一派安寧,壓根兒沒什么狀況。街面上幾乎沒有人影。別說人影,連陰影都沒有。正午的艷陽直射著,馬路明晃晃得宛如一匹發(fā)光的銀練。跟公司的門衛(wèi)打聽,原來人已經走了。“就是小兩口鬧別扭?!遍T衛(wèi)的答復聽上去還有點兒幸災樂禍。
回到所里,有報案人等著,是個姑娘,說是“心愛的”電動車被盜了。她說不出電動車的型號,只說得出電動車對她的重要性——男朋友送的生日禮物,“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電動車!”小呂耐著性子做筆錄,我繼續(xù)寫安民告示。
剛寫好,有人報警在飯館被偷。還沒趕到現(xiàn)場,又接到報警,一家塑膠公司發(fā)生了糾紛。兵分兩路,小呂去處理飯館盜竊案——好歹這也算是個刑事案件。我到了塑膠公司,卻是一場勞務糾紛。打工的覺得老板給的少了。雙方不同意調解,我只好告知他們可以到勞動仲裁部門處理。
回所的路上接到社區(qū)的電話,說他們晚上有個群眾活動,可能參與的人比較多,需要我們幫助維持秩序……
差不多就是這些事。
黃昏的時候稍微消停點兒,小呂自己去了片區(qū)。他手頭有個案子。有人報警說鄰居在家里制毒,我沒怎么考慮就把這案子交給了小呂。開始他挺興奮的,像是張網(wǎng)以待,翹望已久,終于來了條大魚。涉案的那棟樓我知道,教育局蓋的,里面住的都是中學老師。報案人是位退休的校長,信誓旦旦地說,以他對化學知識的豐富掌握,完全能夠通過陽臺上飄來的怪味兒做出判斷。他的鄰居也是一對教師,兩口子帶著個十多歲的孩子,女主人倒還真是個教化學的??刹閬聿槿ィ稽c兒證據(jù)都沒有。小呂不太甘心,加上老校長半年報了五十多次警,這個案子就成了小呂的心事。他不覺得我們就只能寫寫安民告示、追回一輛“世界上最漂亮的電動車”。也倒是,前幾天別的片區(qū)還發(fā)生了大案子,幾個女孩把個酒吧老板捅了足有幾百刀。
回來后小呂眉頭不展。他說他又趴在老校長家的陽臺上聞了半天,隔壁飄來的只有紅燒肉味兒。我想的卻是這會兒的陽臺上怕是得有五十度的高溫。不知怎么,這個夏天我總是覺得夜晚比白天更難熬。白天的熱正大光明,不由分說,但晚上的熱卻顯得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就熱得更加令人不堪忍受。
那天晚上社區(qū)的活動就是廣場舞表演。實際上圍觀的人并沒有他們想象得那么多。他們高估了自己的風頭。過去后看了看情況,安排幾個保安維持秩序,我和小呂徒步去人員密集的場所巡邏。小呂懂事,他以見識過真正酷暑的火焰山人的善意,讓我盡量鉆到商場里去,巡街的苦差由他來干。真是熱啊。巡邏時還得扎起腰帶、戴上帽子。從商場走到街上,我感覺會被燙一下。從街上進到商場,我又感覺會被凍一下。每次進出,心里都一驚一乍,讓人畏縮。我本來是農大畢業(yè)的,“解民生之多艱”是我們的校訓。眼下干的活兒,冷熱交替,打擺子一樣,讓我覺得真是“多艱”。
那天算得上是平安無事。我們本來可以睡個好覺。順利的話,第二天早上八點半交了班,小呂就能搖身一變,去會女朋友了。我也可以帶著凍好的餃子去看看我媽。我爸去世得早,年前我媽起夜時摔了一跤,摔斷了股骨頭,手術后就臥床不起了,只好找了個小保姆陪著。結果當我說完了老奎的事,小呂又跑出去忙活了大半夜。他不在,我也沒睡踏實。一開始他可能并沒留意聽我說話,躺在下鋪憧憬第二天的約會。可我是故意要說給他聽的,就一直往下說。他果然聽進去,領會了我的苦心。我只是沒想到他會那么雷厲風行,當機立斷就跑去印證自己的猜測了。
……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8年第10期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獲獎小說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