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紅:四十年的鄉(xiāng)愁
連溫飽都難解決的年頭,姑媽毅然決定遠走他鄉(xiāng)——新疆伊犁,與姑父一起光榮地屯田戍邊去了。
于古稀之年的奶奶來說,貼身的小棉襖從此隔了千山萬水,想念的煎熬是無法言表的。作為長孫女的我,與姑媽聯(lián)絡(luò)的任務(wù)自然落在我的肩上。
煤油燈下,我在信紙上一字一字寫下奶奶的思念,寫好了擦,擦了又寫,直到我讀得順口了,奶奶也聽得滿意了,才放進父親糊的信封里,然后樂顛顛地跑到郵局,買了郵票,鄭重其事地貼上去,再小心翼翼地放進郵箱。我的夢里,總有奶奶的信披著綠衣裳飛越千山萬水,到達遙遠的大西北,再被分撿進郵差的郵包。
雖然拍電報的速度快一些,但拍一封電報要花很多錢。一般人都在家里好好地醞釀推敲,既要對方懂得意思,用字又不能多余,然后才會去郵局拍發(fā)。
鄉(xiāng)愁就在綠色的信箱里不時回傳著,我倒也沒覺得大西北有多遠。一份憧憬與希望總讓我踮著腳步。畢竟,書信是最美的天使,期待天使當(dāng)然會有美好的心情。
在楊柳新枝時發(fā)信,收到姑媽的來信時,就是初夏了。藍藍的天空里云朵朵霞飛飛,綠油油的草地上羊咩咩花朵朵,一切平安勿念,是姑媽常說的話。遠隔萬里的鄉(xiāng)愁被她輕描淡說出,好像沒有一點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無奈。奶奶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常說,快了快了。
在信里,奶奶的話總是重復(fù),我也就加上“我們的教室用粘土補了一遍,房頂破了就用塑料布壓了起來。即使這樣,還會有風(fēng)從墻縫里鉆進來,手腫得像蘿卜一樣?!卑耸甏醯镍櫻銈鲿?,小時的我覺得很有意義,可于奶奶來說,想見上姑媽一面只能停留在期待里。
期待著期待著,奶奶就老了。
我寄完奶奶病重的那封信后,奶奶的身體越發(fā)變壞。三個星期后,姑媽才站在村頭的路口。父親哭著對姑媽說:媽,在前天就走了。
我們一家人將哭成一團的姑媽攙扶到了奶奶的墳頭,姑媽一下暈了過去。
事后,母親對姑媽說,奶奶臨走前那一天還不停地問:“信早寄了,妮子怎么還不回來?”她一直念著你的小名,你的黑白照也被她團在手心,怎么也掰不開。當(dāng)時你哥就拍電報讓你立即回來的。
姑媽抽泣著說,還沒有收到媽病重的信,你們發(fā)出的電報,我在三天后才收到,就立即趕回來的。
有些人與事,一旦錯過了就再也見不到了。奶奶不在后,姑媽才真正知道什么叫鄉(xiāng)愁。
電報、信件,容易讓許多急事兒給耽誤了。如果有一部電話該多好呀。那樣,奶奶在臨走前就能見上姑媽一面了。
在80年代中期,電話還是個奢侈品。街上雖然也有電話,多是政府機關(guān)與企業(yè)里的。這種話機用手搖微型發(fā)電機發(fā)出電信號呼叫總機,經(jīng)過總機溝通然后轉(zhuǎn)接到呼叫號碼。打長途電話不僅要登記,晚上排隊還要兩三個小時,白天緊張的時候,半天還未必輪得上。
姑媽那兒連早期的人工交換式電話機都沒有,我替家里回她的信一直到我上了高中。
那時,一部電話的安裝費要上萬,對于工薪階層來說是一筆巨款。何況,即使有錢也不一定能及時裝上。八十年代未,父親咬咬牙還是裝了一部電話,那可是一家人節(jié)衣縮食兩年才換來的。每次與姑媽通話,父親都先想一下,然后像倒竹筒倒豆子那般說話,在姑媽也說了一會兒之后,父親就會問一下有沒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就掛了。我知道,姑媽是舍不得掛的,父親確實舍不得電話費。姑媽回來對我說,有次她對著話筒說了許久,才發(fā)覺電話已被掛了。我知道,那份尷尬怎么也掩不了她的鄉(xiāng)愁。
在一九九五年,城里也開始有了尋呼服務(wù)臺。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我,買了一個BP機掛在腰上,特別神氣。我記得特別清楚,自己走在大街上故意將襯衫揣進褲腰,將它亮了出來。聽到嘟嘟音,心里特別激動。其實那也只是一個來電的號碼而已,要想知道是誰呼的,還需用電話回過去。
第一次呼我BP機的,就是姑媽。我回過去電話,她說我家里沒人接電話。然后,她長一句短一句地說著,從遠房的老表一直問到我家窗臺上種的什么花。通話那么長時間,我心疼得直跺腳。好久,姑媽才回過神來,哎喲,原來是你回過來的電話?。∧隳奶靵硇陆?,姑媽給你買一個中文機。
隨著投幣式、卡片式等各種公用電話陸續(xù)出現(xiàn)在大街小巷,電話費也降了下來。電話才真正進入尋常人家,不再是按鍵式的,還可以顯示來電。姑媽早忘了給我買中文機的事了。她依然喜歡煲電話粥,一煲就沒有停歇的意思。
我自己配了一個中文BP機。可以直接知道對方有什么事情,比初始的BP機方便一些,可回電話的過程總覺得麻煩。
麻煩也沒有多長時間,綽號“大哥大”的移動電話進入我的視野了。這又笨又重,像磚頭一樣的東西用的是模式數(shù)字信號,信號還不穩(wěn)定,雜音又大,待機時間又短,可那時還是一個稀罕物。
我也只是向往罷了?!按蟾绱蟆?、桑塔納是當(dāng)年成功人士的標(biāo)配,是一種身份的象征,遠比電視、冰箱、洗衣機等家用電器酷多了。當(dāng)我向姑媽談到自己要找對象,一個手機是必備的條件時,那邊的姑媽說,不急不急,用不了多久,肯定會便宜下來的。
新世紀(jì)后,手機開始大面積普及了。姑媽說,以后家里每人都會有一部的。不管誰在哪里,都可以在第一時間內(nèi)找到。她還給父親寄了一部,父親沒用,直接就給了我。
隨著黑白屏數(shù)字手機的出現(xiàn),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的“大哥大”逐漸銷聲匿跡了,固定電話也開始沒落了。姑媽一有時間就與我們在手機里嘮個不停,從天氣到收成,從住房到購買汽車的想法。
隨著時尚外觀,無實體按鍵的手機橫空出世,智能手機的新時代開啟了,視頻通話實現(xiàn)了人類千年來的夢想。去年,我家又生了一個女兒。姑媽特別高興,每天都要問一問寶貝的情況,母親天天也說得煩了。姑媽就慫恿母親買一個能視頻的手機。母親說,這么老的人了,怎么會用高科技的東西?姑媽直接打電話給我,讓我給母親買一個,順便再教會她。
沒過幾天,我就給母親買了一個能視頻的手機。
對著搖籃里的孩子,姑媽總笑得合不攏嘴,仿佛這搖籃就在她的邊上。萬水千山的距離,一伸手就可以搖一搖。
有了智能手機,姑媽與母親面對面的話題就多了起來。上午,從流行什么最養(yǎng)生,飯怎么做,一聊就沒完。下午,就聊如何帶孩子,早晨坐個飛機,中午一家人可以坐在一起吃飯等等。那份親密勁,沒有一點地理上的隔閡。
有了智能手機,再遠也近在咫尺。每天,母親會錄一些廣場舞的視頻發(fā)給姑媽,姑媽也會將那兒的風(fēng)情實時發(fā)過來。她們每天都互動,我家的菜園子仿佛就在姑媽家門前,伸手捋幾把,就可以帶些新鮮的菜回家。
不到二年功夫,姑媽與母親的手機都換了,不僅可以通話視頻,還可以看電視、購物,掃碼支付……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四十年的光陰,兩代人的變遷。說給如今的孩子聽,他們一臉茫然,都說沒有手機的日子怎么過?
都說葉落歸根,因為通訊的迅猛變化,葉與根不再有距離,心與故土也就沒了隔閡。鄉(xiāng)愁的變化,只是四十年發(fā)展大潮里的一個縮影。一個充滿活力和自信的東方大國,正走向世界舞臺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