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怡然:看不見的背影
(一)
我離開北京那年,是個冬天的早晨。時光荏苒,一晃都過去二十多年了。
一月的北京陰冷陰冷的,陽光偶爾扯開鉛灰色的天空,縷縷暖陽穿過冰冷的空氣,漸漸醞釀出絲絲暖意??珊鋈还纹鸬年囮囄鞅憋L,又把這暖流沖撞得無影無蹤。我茫然地站在四環(huán)路口,心里忐忑不安。前面等待我的是首都機場波音747,是美利堅華盛頓。
記得那時我拉著兩只特大號的旅行箱,走出住了七年的筒子樓。那是一座五層的紅磚小樓,被周圍林立的高樓團團包圍著,好象喘不過氣來似的。狹窄的樓道,昏暗的燈光,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其間,生怕一不小心碰翻了誰家的煤油爐或鞋架子,吵醒了還在睡夢中的孩子。有人在走廊盡頭的公用廚房里做早餐,煎雞蛋的香味在整個樓道里彌漫著。筒子樓里的鍋碗瓢盆交響曲永遠是共享的,紅燒鯉魚的鮮香和著致愛麗絲鋼琴曲的旋律,小孩子洗澡水的熱氣騰騰伴著洗衣機稀里嘩啦的噪響。我站在樓梯口,放慢了腳步,真的要走了,離開這熟悉的生活,這曾經(jīng)給過我歡樂也給過我煩惱的生活。我就那樣悄悄地一步步走下樓梯,走出了這盛滿了故事的筒子樓。
回過頭來,想再仔細看一看那座掩映于晨曦里的銀白色大樓,我在那里工作了七年。穿過密密麻麻的樓群,仿佛穿越著重重疊疊的歲月。順著小月河往西往西再往南,目光在記憶的河流里追索著。冬天的河邊沒有柔媚的綠柳,沒有亭亭玉立的小白楊,只有暗綠色冰凍的河水,河面上煙波繚繞。小月河的另一端,與燕京八景之一的“薊門煙樹”攜手成伴。再往南行,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座二十四層的高樓。四四方方的造型,外墻的白色如象牙一般,我們就常稱它象牙塔。
它高高地矗立在薊門橋東北端,東鄰北京電影制片廠,背后是培育出無數(shù)影藝明星的北京電影學院。一九八九年落成時,周圍還沒有任何高層建筑,因而它便頗有些傲然獨立鶴立雞群的意味了。的確它也有值得驕傲的理由,作為中國知識產(chǎn)權界的標志,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當時稱作中國專利局)這座銀白色的大樓,見證了中國第一代IP人所走過的足跡。
那時我們這群剛從大學或研究生院出來的畢業(yè)生,帶著學生腔,卻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兒。在走進這座大樓以前,我對專利一無所知。的確,中國于一九八五年四月一日才開始實施專利法,它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專利局。翻開那一盒盒紙件檢索文檔,只有寥寥幾篇中國專利,美國英國歐洲的專利文獻幾乎占據(jù)了全部的空間。在為我們這些新人舉行的歡迎會上,局長風趣地說,“年輕可不只是意味著無知閱歷淺,年輕更意味著朝氣蓬勃風華正茂?!?/p>
想不到,這一切便這樣嘎然而止。我坐上出租車,朝首都機場飛馳而去。忍不住再回首,身后的景物愈來愈遠,很快就變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背影。
(二)
到了美國首都華盛頓我就讀的大學報到,遇到的第一個人是格萊爾女士,她是國際學生辦公室主任。胖胖的身材,深度近視鏡片后,一雙充滿探究的眼睛?!澳闶侨毡救税桑俊边@是格萊爾問我的第一句話,她的語氣不象在發(fā)問,好象不過是來確證一下而已。我感到有些窘迫,心說我沒有穿錯衣服啊,和服木屐一樣都沒有?!安?,我是中國人。”大概是我的回答太生硬了,與日本女子一向溫順柔軟的語調大相徑庭,格萊爾女士抬頭仔細打量著我,詫異地哦了一聲。
后來在很多場合,我又被問到了同樣的問題,“你是日本人嗎?”。有時我會忍不住反問他們,你怎么會這么認為呢?英語課老師的回答最令我啼笑皆非。她說看你總是穿著得體,相信我沒錯,日本人幾乎個個都這樣。再后來,留學生同學告訴我,老美問你是不是日本人,人家那是在抬舉你呢。我聽了不免有些懊惱,中國人在美國人眼里究竟是什么形象呢?莫非依然是一副缺乏教養(yǎng)的躐蹋相,與百年前偷渡來做鐵路勞工或被拐賣到舊金山的中國女人相差無幾?果真如此,那可真夠令人沮喪的了。
一個人的成熟,總是在與這個世界的不斷碰撞中漸行漸進的。原以為人們觀察世界的角度都是平等對稱的,可一次偶然的聚會,卻徹底顛覆了我的觀念。那是好友程先生特意為我安排的,他邀我去參加一個美國專利界同仁的聚會,想讓我認識更多的同行朋友。鄰座恰好是程先生的老友,一位六十多歲的美國人。聽了程先生的介紹,他不無驚訝地問我,“中國也有專利?也有知識產(chǎn)權法?”然后他搖著頭,似乎覺得這個世界真的是變了,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我不禁愕然,即便在信息高度發(fā)達的世界,信息交流仍然是如此不對稱,平等對話是要有實力作底蘊的。
那一年恰好是一九九五年,中國專利法頒布實施才僅僅十年。而早在1790年,美國第一任總統(tǒng)華盛頓就簽署了第一部《美國專利法》。難怪人家會流露出懷疑的眼光,十年的光景怎么能同兩百多年的歷史相提并論呢?
(三)
來美國這二十多年,最令人感懷的是那些生命旅程里的不期而遇。與各色各樣的人相遇,如同閱遍千姿百態(tài)的風景。每一次相遇都如驚濤拍岸,每一次相遇又都似久別重逢。
我在美國的第一個老板是猶太人,背地里大家都稱他老艾。老艾面色黝黑,臉上長著一雙鷹一樣的眼睛??慈藭r,他的眼睛會一眨不眨地緊盯著你,仿佛要把你看穿看透。記得第一次與老艾面談,他便開門見山毫不客氣地問,“你懂多少專利?” 我思忖了片刻,回他說,“懂一點兒?!彼又鴨枺霸趺炊??”我聽出了他的潛臺詞,“中國人也能讀懂專利?”隨后他把幾道考題丟給我,等到看完了我的解答,老艾才如釋重負地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輕松地說,那你來試試看吧。猶太人是最講究實效的民族,這是他們能在美國立足發(fā)展的根本原由。
進公司沒多久,老艾就接手了一個大案,是生化業(yè)內十分著名的一樁專利侵權訴訟案。生意拉來了,可誰來做呢?這是每個老板都頭痛的問題。老艾把目光移向了我,似乎在無聲地問,你能干嗎?我也在猶豫不決,說實話,我從未做過這類侵權案的分析工作,而且生化領域也不是我的專業(yè)。但我沒有退路,也不想尋找退路,于是就咬了咬牙說,“讓我試試看吧?!?/p>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面對幾十箱子的法律文件,我們的工作是要一頁頁地翻閱,大海撈針似地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的證據(jù),然后再寫出法律評述。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連吃飯喝咖啡的時間都不敢奢侈浪費。
和我一起工作的律師詹妮,那段日子可是給憋壞了。她是典型的意大利女人,喜歡泡酒吧逛精品店,追逐享樂是她與生俱來的天性。這樣關禁閉似的工作狂,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還沒等到項目結束,她就向老艾請假,要去海邊度假。老艾無奈地一笑,這是個自由的國度,不是人人都把工作那么當回事的。當審閱完最后一箱子文件時,我總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老艾十分滿意。他甚至建議我說,去弗羅里達海灘度假吧,好好享受一下,這是你自己掙來的。
以后的日子里,這位猶太老板時不時地在我面前大發(fā)感慨,說要想做好生意,最關鍵的就是要有資質俱佳的人才。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從此他對中國人也有些刮目相看了。
每年的圣誕節(jié),老艾都會邀請我和幾個同事小聚。他總是點兩杯紅酒,喝得滿臉通紅之后,便會酒后吐真言。記得最后一次聚會,我們坐在一家意大利餐館,那天恰逢冬奧會火炬接力賽經(jīng)過這座老城。街上人聲鼎沸,持著火把的運動員從窗前跑過。老艾也和大家一樣激動,可他還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地感嘆道,你看這做生意是不是跟火炬接力差不多,要一棒一棒接連不斷地傳下去,取勝的訣竅就是要有恒心和毅力。
老艾是個敏銳的商人,連神經(jīng)末梢都浸淫著生意經(jīng)。IP市場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的走勢,讓他看到了那股暗涌的中國潮。機會來了,一談起中國,他便激動得眉飛色舞。從此老艾便頻繁地穿梭于中美之間,努力帶給他豐碩的回報。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公司,開始了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但每個歲末,我的郵箱會準時收到老艾發(fā)來的新年賀卡。他曾坦言,正因為認識了象我這樣的中國人,他才更直接地了解了中國,并且不失時機地跨入了中國這個新興市場。
我不知道有多少象老艾這樣的美國人,得益于中國經(jīng)濟的崛起。中國經(jīng)濟騰飛的影響力,已經(jīng)波及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改變了無數(shù)人的生活境遇,它足可以稱得上是二十一世紀的一個傳奇。
饒有趣味的是,現(xiàn)在很少有人再問我,“你是日本人嗎?” 我心里納悶,是不是二十幾年的光陰,把我這張臉也悄悄地改變了呢?
(四)
前些日子翻看舊影集,無意間翻到了那本留美相冊。看那時的我,剛剛過完三十歲生日,臉上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站在我身邊的是位西裝革履的紳士,他是我到美國認識的第一位律師比爾。
多么湊巧,比爾的姓 Loyer 與英文單詞律師 lawyer 剛好諧音。他告訴我說,就為這個姓,他憑白無故地遭受了不少打擾。大學剛畢業(yè)時,經(jīng)常有人給他打電話,莫名其妙地詢問,請問先生能幫我代理打官司嗎?我在電話簿上找到了您。這些人以為我既然敢姓loyer,就一定是律師了。就為這個,我逼自己去讀了法學院,至少該對得起我父親給我的這個姓吧。
比爾很幽默,他攻讀法學院當然不會僅僅是因為這個。我到孟山都公司實習時,他已經(jīng)是公司的資深律師。八十年代初曾代表公司成功地打贏了“農(nóng)達 ”(Roundup) 專利無效訴訟案,使得孟山都公司在農(nóng)用除草劑領域一直獨占鰲頭。在他辦公室的墻壁上,還掛著當年公司頒發(fā)給他的那個獎牌。他笑著指給我看,說你猜猜它值多少錢?我搖搖頭,心說還不得上千美元。他伸出小手指,“哈哈,只一塊錢。”我真是吃驚不小,為堂堂的大公司打贏官司,怎么才給這么一點獎金?比爾說,別奇怪,律師是我在公司的職務,一美元不過是精神鼓勵。人們總以為律師做事只圖利益,大概是另一種認知誤區(qū)吧。
作為“農(nóng)達”案訴訟團的主要律師,比爾為贏得此案立下了汗馬功勞??稍谒€不到六十歲時,公司居然勸他提前退休,在美國公司里,“提前退休”(early retirement)是司空見慣的事,已經(jīng)成了公司縮減開支降低成本的一種手段。比爾一氣之下,馬上聯(lián)系到了另外一家著名的制藥公司。這下輪到公司著急了,他們最終還是留住了比爾。
這段小插曲,讓我領悟到了美國企業(yè)有多么重視知識產(chǎn)權,不只是專利申請維權,更重要的是招攬專業(yè)人才。而那時的中國企業(yè)界乃至整個社會,知識產(chǎn)權意識都還相當薄弱,知道專利這回事的人寥寥無幾。全國僅有的幾家專利代理公司屈指可數(shù),專利代理人也不過上百人。
然而,自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知識產(chǎn)權領域的突飛猛進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還不到二十年的光景,中國的專利申請量已經(jīng)躍居世界首位,專利代理機構超過1800家,注冊的專利代理人有三萬七千兩百多人(這是來自2018年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的官方統(tǒng)計)。這些硬梆梆的數(shù)字背后,是一整代人艱苦卓絕的打拼,是一條沉睡的巨龍猛醒之后迸發(fā)的原動力。有多少人踏上了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之路,又有多少人用夢想編織著一個個傳奇故事。用我一位知識產(chǎn)權界朋友的話來說,“我們趕上了最好的時代!”是的,不管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這都是一個值得我們驕傲的時代,一個讓我們無法虛度年華的時代。
比爾曾對我說,我是他近距離結識的第一個中國人,他對中國的事情知之甚少,常常很好奇地問這問那。比如上班是開車還是坐公共汽車,我說都不是,我騎自行車去上班。他連忙說,那很好啊,每天鍛煉一下身體,還能呼吸新鮮空氣呢。他又問我住什么樣的房子,我說住青年公寓樓,真是很難為情講筒子樓,再說無論如何他也想象不出筒子樓是個什么模樣。比爾臉上現(xiàn)出理解的神情,說我兒子大學剛畢業(yè)時,也是租住公寓的,年輕人需要時間慢慢來。我能體會出比爾的善意,他是不愿意使人感到富裕的高高在上和貧弱的捉襟見肘。
還記得在我實習結束,即將離開孟山都公司時,比爾饒有興致地問我,“你在美國住了這段時間,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說,“美國人都很友好?!北葼柸粲兴嫉卣f,“美國人可不是個個都友好啊?!焙髞碓诿绹畹臍q月里,我漸漸體會出比爾這番話的深意。
對于中國這些年來的長足發(fā)展,不同的美國人眼里會折射出不一樣的風景。比爾是非常友善的人,遠距離看中國,他不戴有色眼鏡不摻雜成見,而是憑著一顆公正誠懇的心。我由衷地感到,不是每個人的心里都暗藏陰影筑起高墻,不是每顆心靈都被偏見遮蔽不愿直面真相。生命里會遇到很多朋友,而有一種朋友,總把最陽光的一面呈現(xiàn)給你。比爾就是這樣一位陽光朋友,沐浴在陽光下有多么美好。
(五)
我對陽光的摯愛好象與生俱來,甚至到了癡迷的程度。每次走進這座二十多層高的玻璃頂陽光廳,都忍不住停下腳步,享受一番陽光明媚暖意融融的感覺。它坐落在華府南端的亞歷山大城,這里是美國專利商標局,是知識產(chǎn)權界的中心,有著著名的全球知識產(chǎn)權培訓學院,它引領著當今世界發(fā)明創(chuàng)新的時代潮流。
近些年來,在美國這所全球知識產(chǎn)權培訓學院舉辦的講座上,中國專利越來越多地頻頻閃現(xiàn)在投影屏幕上。到谷歌專利隨便搜索任何一個主題,都會跳出一連串中國發(fā)明人的名字。作為國際知識產(chǎn)權五國多邊協(xié)作成員國,中國已然成為專利大國。三十年間從零開始,走過了別人上百年的歷程。如今不會再有人疑問,“中國也有專利?也有知識產(chǎn)權法?”。每每看到那些熟悉的方塊字,都會令我怦然心動,這就是母語的力量。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海角天涯,那份親切感從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驀然回首時,依舊會想起那個冬日的早晨,小月河,薊門煙樹,象牙塔。記憶如同一把梳子,將逝去的光陰梳理得井井有條明暗相間。過往日子無論明媚還是幽暗,都已漸行漸遠,但卻不棄不離。故鄉(xiāng)故園故土,時而遙遠時而親近,它們悠然從容地匯聚到一起,仿佛矗立在我身后的一道背影。我觸摸不到那個背影,但卻分明感到了一股溫暖的力量,猶如陽光穿透霧霾,照亮生命中每一個晦暗的角落,讓我心安入夢,明天又將是一個新鮮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