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6期|二湘:氣球里的南山電影院
我有時候會夢到一個城市,一個漂浮著的城市,裝在一個碩大無比透明的氣球里,我不知道那個城市是漂在水上還是飄在天上。它的顏色在夢境里不停地變換。有時候它是藍的,肅穆的藍,蕩漾著,海水一般,向我涌來。有時候它是粉的,似乎洗了一遍又一遍,只剩一層淺淺的粉,淺得都快成了灰白。更多的時候,那城市是灰的,鐵青的灰,那灰里有星星點點在跳躍,閃閃爍爍,光影無限。
即便是在夢里,我也清楚地知道那個城市叫什么名字。我曾經(jīng)在那個城市生活過四年。然而我很少和人提及,似乎它在我成長的道路上是缺失的。我想我知道為什么,然而它總是鬼不溜秋地在我的夢境里晃來晃去,于是我知道大概永遠也繞不開它。總有一天,夢會完成它真正的情境,夢會把我?guī)Щ啬莻€城市。那其實是個美麗的靠著海的城市,那個城市的風里略帶著一點咸味和海藻的氣息。
那個城市叫大連。
我那時差幾個月就七歲了。有一天我站在氣象臺的高墻上,發(fā)現(xiàn)原來南山電影院就在山的那一邊。而我住的鐵山巷在山的這一邊的半山腰。只是隔了一座山,山那邊似乎是另一個世界了。
永軍家和電影院也隔了一個山頭,他家在山這邊的山腳下。那里有一家福利工廠。工廠大門兩端各有一個高高的紅磚柱子,一塊圓拱形鐵皮的兩端便落在兩個柱子之頂。黃褐色的鐵皮經(jīng)了年歲,長了鐵銹,邊界已然模糊,但還是能辨認出“昆明街福利廠”六個暗紅的大字。進了大門先是兩旁低矮逼仄的房子,灰黑色的磚房,一棟連著一棟,破落得像一幅斑駁的舊畫。永軍家就在其中的一棟房子里。走過這些房子,再往里走一陣就是廠區(qū)。這個廠子是做標準件的。我每次上學都要從廠子門口經(jīng)過,有時候,我會看到坐在輪椅里的人用手推著輪子艱難前行,有時候,我會看到幾個人,邊走邊打著手語。
我上的小學叫向陽小學。我第一天上學,班主任帶著我進了教室,她的眼睛在教室里迅速地掃了一圈。
“吳貴林,你坐到季永軍旁邊?!?/p>
她手指著一個眼睛細長,皮膚黝黑的男生。我走到他旁邊,坐下來,拿出一個鉛筆盒,然后把我的小黃書包塞進書桌里。他在一旁看著我,眼睛是亮的。他沖我輕輕地笑了一下,我沒有笑。
我們放學回家要經(jīng)過解放路,解放路是一條大馬路,老師負責把我們送過馬路。紅燈的時候,大家三三兩兩拉著手,說著笑著過馬路。永軍一個人,低著頭往前走,我也是一個人。我們兩個落在后面了,老師說,你們兩個小男生快一點,快要變紅燈了。我和他都加快了腳步。過了馬路,我們一前一后往前走。過了十五路公交車站就是福利廠了,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地拐進了福利廠。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我,我站在福利廠的鐵皮門下,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一棟磚房里。我繼續(xù)往前走,拾級而上。上山的青石路兩旁是高高的竹籬笆,籬笆上爬著牽?;ㄌ?,初秋了,花還開著,團團簇簇,只是下午的牽?;ǘ加行┠?。我記得早上的時候,它們都還驕傲地挺著小喇叭,寶藍色居多,中間摻了幾朵玫瑰紅的,紅得有些落寞。
我和永軍是過了大半個學期才熟悉起來的。他總是低著頭,課間休息很少動,也不怎么說話。我和他一樣不愛說話。我剛從南方鄉(xiāng)下來到這個城市,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慢慢地,我們兩個在回家的路上會說說話。我們說的都是學校里的事,老師,同學和作業(yè),兩個人好像約好了不說家里的事情。有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說起剛看過的一個電影,《孔雀公主》。
“真好看,孔雀公主站在那里,頭頂著花冠,王子射箭的時候把我嚇壞了。”
“你真幸福。我喜歡看電影,不過看得很少。”
永軍黑亮的眼睛如秋陽一般沉暮下來,那沉寂中閃過一絲羨慕和沮喪。
我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有讓人羨慕的地方,心里頗得意。我的父親在武裝部,每個星期都會拿到幾張電影票。
“或者,我哪次可以請你一起看。”
我說完這話就有些后悔,我其實并沒有支配電影票的權(quán)力,我一定是被那絲得意沖暈了頭腦。但是已經(jīng)晚了,永軍高興地說:
“好啊,我請你吃韭菜盒子?!?/p>
我說了那話幾個月后還沒有兌現(xiàn)我的諾言,我有些訕然,尤其在學校我們兩個是同桌,我只恨不得我們之間隔了帳幔,我不必看到他黑亮的眼睛。還好他沒有再提及電影的事。
有一天下了雨,教室外面是鋪天蓋地的雨,雨把天和地都扯成了青灰色。我們都等在教室里,發(fā)愁這一下怎么回家。這個時候教室的后門開了,進來一個中等個子的中年男人,穿著件藍色卡其布的工裝服,他的眼睛很亮,可是,我一眼看到了他的不同之處——他的上嘴唇裂開,像是兔子的嘴唇。他沒有顧及滿教室好奇的眼光,徑直走到我的面前,不,確切地說,是永軍的面前,遞給他一把黑布傘。那個男人沒有說什么,他甚至都沒有笑一下,轉(zhuǎn)身就迅速地離開了教室。永軍的臉漲得通紅,他把傘放在課桌旁邊,把臉埋在了書里。陸陸續(xù)續(xù)有別的同學的家長送傘過來。沒有人給我送傘。我的臉也漲得通紅,但是沒有人注意到我,有誰會注意到?jīng)]有人給一個瘦小的帶著南方口音的小男孩送傘呢?
然而永軍注意到了,他輕輕地問我:
“你沒有傘嗎?我們可以共一把傘回家。”
我點點頭。我們兩個一起走進了大雨中,雨很大,極目處,煙雨迷蒙一片。天地間都是水,濺起的水珠打濕了我們的褲腿。我們走在雨中,沒有說話,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到了福利廠,他問我:
“要不我送你回家?”
我看看線一般的雨水,點點頭。我們默默地上了山路,青石板很滑,有幾次我差點滑倒,他扶住了我。
我們終于到了我家在半山腰的房子,一棟四層樓青紅磚的房子。我進了門:
“你要不要坐一下?”
我問永軍。他顯然是有幾分好奇,點了點頭,我便又后悔說了這個客套話,我其實并不想邀他進來。
我家是個兩居室的房子??蛷d很大,既是客廳,又是飯廳??蛷d的墻上掛著一張三個人的合影,我站在父親和母親之間,沒有一絲笑容。我擋在那相片前,然而永軍還是看到了:
“你是獨生子女?”
我沒有說話,點點頭。他又看了一眼那照片,再看看我,然后把目光轉(zhuǎn)到了別的地方,不再說什么。我松了口氣。
“我回家了。”
他說。
“嗯?!?/p>
我沒有挽留他。
我隔著窗戶看著他的黑布傘消失在一片雨霧中,天空依然灰暗,遠處的桃樹林在水霧中變得模糊混沌,窗外的一切都靜然無聲。
我們照舊是一起放學回家,我們照舊說著原來的話題,我們都不說家里的事。又過了一個月,有一天我高興地跟他說:
“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我有一張多余的票?!?/p>
他睜大了眼睛,連聲說好,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周六的那天下午,我的父親帶著我和他一起翻過山去南山電影院看電影。我們一路走得歡快,先是經(jīng)過一個文具廠,之后是一大片桃樹林,桃花已經(jīng)謝了,露出深褐色的樹干和樹丫,有一種細致嶙峋的美。過了桃樹林很快就到了山頂上的氣象臺,我們在山頂上甚至看到了海,海成了一條線,一條細細的藍線,泛著光,星星點點跳躍著。氣象臺往前就是下山路了,山這邊儼然是另一個世界,馬路寬敞起來,路的兩邊是一排排的法國梧桐,機動車多了起來,路上卻沒有什么塵土。梧桐樹后面是一個個的大院子,庭院深深,高高的鐵門給這些院子添了幾分神秘。隔著高墻,能看到里面一棟棟漂亮的俄式小洋樓,據(jù)說里面住著資歷很深的首長。我們這樣把這些大院子一一走過,南山電影院就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了。
南山電影院的房子看起來很普通,灰色的樓,平屋頂,并沒有什么特色。里面的凳子有些年頭了,人一站起來,凳子翻起來,會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電影院分兩層,我們的票一般是二樓的,位置都很偏。但是這些和電影本身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那天的電影是《牧馬人》,我們其實都看不太懂,但是我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屏幕看了兩個小時。
我們看完電影,經(jīng)過桃樹林的時候,我央求再玩耍一會兒。父親想了想便答應了,他先一個人回了家。我和永軍在桃樹林里爬上爬下,找剩下的幾個毛桃。我們玩累了,就躺在桃樹下的草地上,抬頭看天,天空是清淺的淡藍,藍得像透明的海。月亮很早就出來了,是半月,掛在天際,像一枚貝殼。而我們便如躺在海底的水草里。這個時候有一架飛機勻速飛過,在月亮之上飛過,它飛得那么高,那么舒展,如一條白鯨在海水里遨游。然后,我聽到永軍說:
“看,氣球!”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驚奇。
“那是氣象臺放氣球測試風向,我們每天在陽臺上都會看到?!?/p>
我有些嘲笑永軍的孤陋寡聞。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家在山腳下,很少看到呢?!?/p>
我們一起看著那氣球越飛越高,慢慢地也飛到了月亮之上,終于是不見了蹤影。
“謝謝你,我真喜歡今天的電影?!?/p>
永軍說。
“我也是?!?/p>
我看著天空。
“如果我有一個親生父母從美國回來找我,我會不會跟他們走?”
永軍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沒有作聲。隔了許久,我說:
“至少,你有親生父母?!?/p>
“你也有啊,而且你的父母都挺好的?!?/p>
永軍聲音低了下去。我想起了他父親的兔唇。
“嗯。”
我還是很簡短地應了一聲。
永軍有些意外我的回答這么冷淡,他轉(zhuǎn)過臉看著我,像是想從我的眼睛里找出謎底。
“是的,他們都好?!?/p>
我閃開他的眼睛。
晚霞把天邊映得緋紅,桃樹林像是搽了一層淺淺的胭脂,那胭脂四處彌漫著,一樹,一葉,一風,一露,都挑染了一抹紅。我?guī)е赖搅藲庀笈_的高墻上。我喜歡從這個高高的地方看這個城市,城市似乎就在我們的腳下,遠處深藍色的大海溫柔地圍繞著它,晚霞也給它披上了一層霓裳羽衣,淺灰,深藍,淡紫,這個城市在這一刻華麗得像天邊的一塊錦緞。
“真好看啊。”
我說。
只是它那么好,那么美,卻是不屬于我的,我嘆了口氣。永軍也嘆了口氣。
起風了,他家住的那個破舊的老街在風里一點一點映入我的眼簾,風,破碎的風,如那座老街一般破碎的風。天色漸漸喑啞,淺灰色的時間靜靜地流過,我們默默地往回走。
又過了兩個星期,我又約了他看電影。父親居然答應我們兩個人單獨去看。這次是個喜劇片,《小小得月樓》,看到那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滑著香蕉皮摔了個大跟頭,我們兩個都笑得合不攏嘴?;丶业穆飞?,他說:
“你爸媽不看嗎,把票讓給我,多不好意思?!?/p>
“我媽媽懷了小毛頭,天天在家吐,不舒服?!?/p>
我心情好得很,順口回了他。
“噢。”
他應著。
過了一陣,他皺了皺眉頭:
“現(xiàn)在不是不準生二胎嗎?”
我木在那,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說什么。
轉(zhuǎn)眼就是一年,我八歲了,我家添了個小妹妹。這一年,父親母親都忙得沒有時間看電影,我和永軍兩個人看了好多電影。永軍每次都對我謝了又謝,還常帶韭菜盒子給我吃。我父親母親都是南方人,不會做這些面食,可是我卻喜歡吃。只是永軍從來不喊我去他家。
有一次我們看完電影經(jīng)過氣象臺。這時候氣象臺的氣球正徐徐升起,從我們頭頂飛過,穿過那些小洋房灰色的尖屋頂,穿過粉白的桃樹林,越飛越高。
“我覺得這個城市對我來說像個氣球,它不屬于我?!?/p>
他看著天,氣球已經(jīng)快看不見了。
我也看著那氣球,心里一激靈,脫口而出:
“不僅這個城市不屬于我,連我的父母都不屬于我?!?/p>
“嗯?”
他暼了我一眼。
我并不看他:
“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我是他們領養(yǎng)的?!?/p>
他很震驚地轉(zhuǎn)過身子,看著我,半天才說:
“我不會跟別人說的?!?/p>
“嗯?!?/p>
我突然覺得喉嚨有些哽咽,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但是我深吸了口氣,沒有哭,而是抬頭看著那個氣球。
氣球,像氣球一樣的城市,像氣球一樣的父母,他們飄在那,晃蕩著,沒有定數(shù),早晚都會離我而去,又或者,我早晚都會離開他們。
那之后不久永軍邀請我去他家吃飯。我之前從來沒有去過他家。他家住的那棟磚房是和另一家合住的。他家在二樓,樓梯在外面,沒有遮擋。屋子里面光線不好,客廳的墻上掛著幾張電影海報,《廬山戀》和《神秘的大佛》。我看到里屋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從炕上站了起來,下了地,走到客廳。她的眼睛也是細長的,她朝著我笑,她的身上帶著一團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溫暖。一種久違的慈愛在空氣里流淌。
“阿姨好。”
我說。
她卻沒有回話,只是又朝我笑笑,然后向永軍打著手語。我極力掩飾臉上的震驚,永軍的臉上露出一點點尷尬,但是那尷尬快速地褪去,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否真的存在過。
“我媽媽,她讓我告訴你,到我家不要見外,想吃什么跟我說?!?/p>
他看著我。
“韭菜盒子。”
我說。
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韭菜盒子,熱乎乎剛出鍋的韭菜盒子兩面都煎得金黃,剛剛好的黃。里面的粉條韭菜不知道加了什么調(diào)料,香噴噴的。
吃了飯,永軍送我出門,我輕聲說:
“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他什么也沒說,但是我能感覺到我們之間那種心領神會的默契。我們都是不屬于這個城市的人,我們都有難以啟齒的秘密,那些關于我們從何而來的秘密。
我們兩個走得更近了。一年又一年,二年級到四年級,我們兩個好像總是在一起。我們一起做作業(yè),一起去勞動公園玩,一起坐旋轉(zhuǎn)木馬,一起在這個無法靠近的城市里游蕩。有一次,旋轉(zhuǎn)木馬旁邊的空地里搭了一個白屋頂?shù)拇蟠蟮膸づ穹孔樱瑩?jù)說是一家雜技團在這里安營,要演一個秋天。
“我聽說那些雜技團的女孩子白天表演,晚上要陪老板睡覺。”
永軍說。
我聽了很難受:
“他們的父母怎么會把他們送到這種地方?!?/p>
“也許他們沒有父母。”
永軍說,我的臉色一變。
永軍忙岔開話題,回家的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地上都是梧桐葉子,我們踩在上面,沙沙地響,夕陽把我們兩個人的影子投射在那一地的落葉上,我們似乎突然就變得很高很高。我看著兩個瘦長的影子,心里涌起了一層悲涼,那細微的悲涼和沙沙的腳步聲攪在一起,讓人無端地不安。
和永軍一樣,我人生的路從一開始就有了殘缺,我那時不知道那樣的殘缺會嵌入我每一個細胞,并且一直跟隨著我。許多年以后,我看到了那種殘缺帶來的傷害。如海底的暗涌,不動聲色地傷害著周圍的人,也傷害著我自己。
冬天來了,過了元旦我就十歲了。大連的冬天不算難過,但是寒風乍起,吹在臉頰上還是生疼。我在十五路公交車站附近徘徊著??吹揭惠v車過來,我就湊過去,眼睛盯著地面,我在等待那些下車的乘客丟下小小的票根。我母親的單位可以報銷車票,她要我去撿這些票根——我家里并不富裕,現(xiàn)在又添了個妹妹。一輛車子開走了,我搓了搓手,抬起了頭,我看見了不遠處的永軍。他轉(zhuǎn)開了頭,假裝沒有看見我。我的臉一定是紅了。
快放寒假了。有一天我去永軍家做作業(yè),回來后發(fā)現(xiàn)我的那本藍皮的新華字典不見了。我記得在他家里拿出來用過。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我問他,他說不知道啊。我有些狐疑,也不好說什么。我后來又去過他家一次,也沒有找到。但是我覺得我的記性不差的,除了他家,我想不起來別的地方。有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我趁他不在,翻了他的書包,果然我的字典在他的書包里。他把藍皮換成了綠皮,但是我在最后一頁找到了我的名字。他回來時,看著那本字典,面如死灰。
我看著他,嘴角漏出一絲鄙夷和一絲無人察覺的釋然。
我找到了一個理由疏遠他。他知道我所有小心裹藏的秘密,知道我的過往和我的現(xiàn)在。我們是如此相似的物種,他知道這個物種所有的自卑和不安。又或者,我是想懲罰他,懲罰一個和自己一樣微小甚至更微小的同類。那時的我大概沒有意識到一個少年可以有如此幽微又復雜的心緒。
我不再和他說話。有幾次,他的胳膊肘故意碰到我,我只是把手肘縮回來,卻并不看他。我可以感覺到他無聲的悲涼慢慢地向我這邊蔓延而來,但是我并不看他。我們不再結(jié)伴回家,我們一前一后。他在前面踢著小石子,我跟在不遠處,不和他有任何目光的交匯。那時的我覺得他的存在是一張紙,隨手放在一旁,隨時可以撿起來。那個寒假,我們沒有任何交往,整個寒假都沒勁透頂。我一天天盼著寒假趕快結(jié)束。我一個人坐在電影院里,想起和他一起看電影的時光。在電影院漆黑的空間里,我們都變成了自由自在的魚,我不必掩飾自己,我可以和他說我最陰暗最真實的想法。我們是同一類魚,被上帝放逐在海洋的同一個角落。我們的觸覺無比靈敏,海水些微的冷暖變化都會被我們迅速感知到,放大展開,細細碾磨。
我心里長出了一個大大的洞,我想,一開學,我便要同他和好,他一定是等在那的。我沒有想到我再也沒有機會來填這個洞。
這一年是1986年,我父親要復員了,我們可以選擇留在大連或者是回到家鄉(xiāng)的小城。父親年前是填了留在大連的志愿。然而那年冬天特別冷,我們吃了一冬天的白菜。
母親說:
“這不行的,我們還是要回老家。”
父親說:
“大連是個好地方呢,比老家的小城好幾百倍啊。”
“可是再好也不屬于我們。”
母親說。
我看了她一眼,原來她和我是一樣一樣的想法。父親于是追到沈陽改了志愿,很快就是聽說武裝部的另一家要搬到我家這個房子,他們擠在一個海軍大院的宿舍很久了,等不及要搬過來。我們原是準備學期結(jié)束夏天回南方的小城的,因為這個緣故我們必須春天就得走了。這之后不久就又開學了。一切似乎都太快了,快得我還沒來得及整理我的心情。離開大連的那天是星期一,整個周末我都心神不寧,心里像有萬千個小蟲子在咬噬著我。
星期一那天我特意去了學校和老師同學告別。然而永軍居然沒有來。我冷在了那里。我胡亂地說了幾句道別的話,班主任說:
“那么,再見了,希望你回到家鄉(xiāng)學習進步。”
她看著我,像是通知我已不再屬于這個學校,也不再屬于這個城市。我?guī)缀蹙鸵蕹鰜砹?,我默默地看了一眼永軍坐的位置,轉(zhuǎn)身出了教室。我走出校門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學校,校門上“向陽小學”幾個字干干凈凈的,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我們坐的軍用吉普車停在樓下。車子穿過文具廠,穿過那一片桃樹林,樹林里的綠葉已經(jīng)抽出來了,在早春的下午散發(fā)著桃樹葉子的清香。我記得桃花燦爛的時候,一枝枝,一串串,香雪海一般徜徉在整個山坡上。我和永軍一起爬到樹上摘了桃花,插在水瓶里,擺在書桌上,粉白的桃花,大朵大朵地盛開,一屋子的明媚芬芳。過了氣象臺就是下山的路,吉普車向著大海的方向奔去。我又一次看到那些神秘的大院,院子里漂亮的蘇俄式樣的小洋樓,和那些青灰色的屋頂。這條道路兩旁種了很多法國梧桐,葉子那么細密,連藍天都遮住了。道路的盡頭靜靜佇立著南山電影院。我想起了我和永軍一起看的《城南舊事》,小英子最后是坐著三輪車離開的,那柔軟,緩慢而憂傷的曲調(diào)在通往南山電影院的道路上,在大海的穆藍,桃花的粉白和小洋樓的青灰色中飄了過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一切都離我遠去,那些藍的,粉的,和灰的,氣象臺每天都會升起的氣球,南山電影院一場又一場的電影。那條通往南山電影院的道路,白天的道路,和晚上的道路,上山的道路,和下山的道路,它們不像是同一條道路,更像是無數(shù)條不同的道路,散發(fā)著不同的氣息,不同的光亮。
我們是坐輪船回南方的。就要起航了,萬噸輪船如同一個怪獸一般發(fā)出長長的鳴笛。碼頭上送行的人群在不停地揮動著手,沒有人給我們送行。我站在甲板上,低頭看見咫尺之遙的海水是灰藍的,泛著泡沫,天空卻是深藍,像冰一樣冷,像海一樣深。那座城市在我的目光里漸行漸遠,模糊成一片暗影,終于成為海天之間漂浮的一個黑點,最后,那個黑點也墜入了海平線,整個城市仿佛都沉入了海底。
我知道,那個城市,連同城市里的那個少年從此就長眠在我的記憶之中了。
我們回到了南方的小城,好奇怪,在這座小城里,我依然沒有找到一種歸屬感。那種被摒棄的感覺像是從北方的那個城市一路南行,尋了我來。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經(jīng)過大安街。那么窄的一條街,沒有人行道,沒有行道樹,到處是塵土飛揚。所有的人流,自行車和機動車在同一條狹窄的街道上穿插交融。兩旁是木質(zhì)的低矮的樓房,一棟連著一棟,跟永軍家住的那條老街一樣,甚至比那還要破舊,木頭都是黑的,像是隨時會垮掉。
我站在大安街的盡頭回望這個小城,所有的喧囂像潮水一般隱退,這個小城在那一剎那變得安靜又陌生,原來它也不屬于我。我跟自己說,我要離開這個城市。
后來,我就真的離開了那個小城,去了北京,再后來我漂洋過海去了太平洋的另一邊,有一年,我甚至作為聯(lián)合國人口基金組織IT部門的一員去了阿富汗。然而那種熟悉的被摒棄的感覺卻如生了根,與我形影相隨。北京是不屬于我的,美國是不屬于我的,他們都那么好,那么美,可是我只是過客。像氣球一樣的城市,像氣球一樣的我。
許多年過去了。過往的歲月猶如一樹飄零的桃花,舊時光里的記憶一片片丟失散落,只是少年永軍的樣子總會在某個時刻浮現(xiàn),成為那些或明亮或灰暗的場景中唯一不吻合的東西。他會像我一樣,不停地在尋找一種歸屬感嗎?我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光里再見到他嗎?
2014年的春天,我像一個氣球,孤單單的,再一次漂洋過海,飄到了最南方的深圳。
有一次,我去福田區(qū)的一個酒吧,碰到一個男人拿著吉他在彈一首歌,一首熟悉的老歌: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是《城南舊事》里的那首歌。我愣在了那里,眼淚沒知沒覺地滑落了下來。歌唱完了,我忍不住走上去和那個歌手說話。原來他居然是這里的老板。
“我很少唱了,偶爾為之?!?/p>
我們聊了起來。
他的名字叫梁久柯,他聽說我是海歸,以前住在加州,對我生了很多興趣,
“我的前女友,她以前也在加州呆過。”
然后我知道他居然是大連人,也住在中山區(qū),祝家街。我們聊起勞動公園的小樹林總有年輕人在里面談戀愛,孩子們就故意穿行其中。我們還說起星海公園的海灘和友誼廣場騎馬的交警。
我成了那家酒吧的??汀A豪习逡彩莻€話不多的人,這很好,我對于話不多的人有一種天生的好感。我們之間有一種默契的熟稔,像泉水一樣清澄。我們喝一種日本的清酒,酒很醇,些微的甜,有水果的清香。我們邊喝邊聊,更多的時候是沉默。梁老板會問我一些美國和加州的情況,我問他有關大連的事情,我問他還記得氣象臺腳下的南山電影院嗎?還有一個福利廠。他說我記性真好,不過電影院好像拆了,福利廠也不在了。我嘆了口氣。梁老板說大連變化很大,該回去看看的。我想起了那個和我一樣不愛說話的少年,我心里的那個黑洞從記憶深處又長了出來,我似乎聽到了那個北方的城市海浪的聲音。
在我又一次夢到氣球里的那個城市的時候,我知道我必須得去了。夢境里,那通往南山電影院的道路在月光下變得清晰無比,必須得去了,循著夢的軌跡而去。夢最終得做完整。
我安排了一個機會去大連出差,出差前一個星期我去了一次酒吧,我說我想找一個老朋友,他的父親叫季解放,他母親是個聾啞人,他們以前住在昆明街福利廠。梁老板說這個不難,他有個老同學在公安局。我出發(fā)前一天,他居然真的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
我回到了闊別三十年的大連。這個城市,似乎更俊俏,更時尚了。我呼吸著這個城市的風,略帶著海水咸味的風。記憶穿過世紀而來,我看到的還是三十年前一樣整潔無塵的道路,道路兩旁是似曾相識的法國梧桐,深灰的樹干筆直挺拔,連天的綠葉交錯重疊,安靜地守護著這個美麗如昨的城市。它依然那么好,那么美,飽含著海洋清新的氣息。
我事先打了一個電話,很蒼老的聲音,是永軍的父親。我們稍微說了幾句,他說他記得我的,我說永軍還好吧,他頓了頓,說你來看看吧。我們約了時間見面。
他們搬到了白云街,是那條老街的拆遷房。他們家在頂樓,沒有電梯。我爬到第六層,已經(jīng)氣喘吁吁。鐵皮門開了,我看到了一個少年,七八歲的樣子,黑亮細長的眼睛,皮膚黑黑的,我差點脫口而出“永軍”。然而他很快地轉(zhuǎn)過身,沖里面的屋子喊了一聲:
“爺爺奶奶?!?/p>
兩個白發(fā)的老人攙扶著走了出來。我認出了他們,永軍的父母。他父親的兔唇經(jīng)了歲月不再那么顯眼。他母親身上的溫暖卻是隔了一層薄霧,一層讓人琢磨不透的清霧。
然后我看到了他們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張相片,相框上纏著黑紗布。我從那張相片上看到了少年永軍的影子。我心里陡然一驚。
“伯父伯母,永軍他……”
“坐吧?!?/p>
他父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微笑著招呼我坐下,
“小石頭,你去拿西瓜出來給叔叔吃。叔叔是你爸爸小時候最好的朋友。”
我看看墻上的相片,再看看那個孩子。我可以確定墻上的是父親,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永軍,他三年前走了?!?/p>
他父親終于開了口。
一聲鈍響在房子里回響,我的心猛然一抖,眼前似乎有半樹桃花簌簌而下。我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黑洞,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一個我永遠沒有辦法爬出來的黑洞。
“他在星海公園玩的時候,為了救一個溺水的兒童去世的?!?/p>
他父親接著說,
“政府還給他發(fā)了一個好市民榮譽勛章。”
他指了指墻上,我才注意到他的黑紗照片旁邊掛著一個榮譽證書,燙金的榮譽證書。
“他終于屬于這個城市了?!?/p>
我輕輕地說。
他的老父親抬起昏花的眼睛看著我,沒有明白我說什么。
“他在日記里多次提起你,說這輩子做得最傻的一件事就是拿了你的字典。”
他父親接著說,
“也怪我們,他一直想要一本字典,我們沒有買給他?!?/p>
我呆呆地坐在那,心里堵得慌,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眼睛終于轉(zhuǎn)向了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孩子。
“他母親去年改嫁了。小石頭現(xiàn)在跟著我們?!?/p>
他父親順著我的目光,也看著那個孩子。他的臉上有一種老年人的脆弱、酸楚和一種被時光撫摸過的滄桑和坦然。沉郁一陣陣向我涌來,我深呼了口氣,伸出手,撫摸著那個孩子黑黑的頭發(fā):
“幾歲了?”
“八歲。”
“還記得爸爸長什么樣子嗎?”
“記得。”
他看了一眼墻上的父親。
我的生父是個電工,我四歲那年去世的,是個梅雨天,電線漏電了。我記得我穿過人群,走到我父親面前,父親躺在泥地里,一動不動。我抬起頭,周圍一圈的人沒有一個敢看我,我站在那,小小的,好像一個人站在荒野里。那是我人生最初的記憶,關于死亡的記憶。我的生母在我六歲時也改嫁了,我成了村子里吃百家飯的孤兒,直到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收養(yǎng)了我。
我看著那個孩子,他像極了永軍,但是我卻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低著頭,不說話的樣子像是世界上另一個我,少年時代的我。他是個安靜的孩子。我想起了喀布爾的街頭,那些因為戰(zhàn)爭失去了父親,流浪在街頭的孤兒。他們?nèi)齼蓛勺趬?,土黃色的高墻上是重重的鐵絲滾網(wǎng)。他們的眼睛深陷,過分大而黑的眼睛使他們的神情總是帶著一種輕微的恐懼。他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那么安靜。全世界沒有父親的孩子都是安安靜靜的。
我仿佛看到了兩個瘦削的少年,并肩走在去南山電影院的路上,他們一路走來,地上是兩個孤零零的小影子,天上飄著的是五顏六色的氣球,藍的,粉的,灰的氣球。我的鼻子有些酸,我覺得我的眼淚就要流下來了,我深吸了口氣,就像我少年時一樣,沒有啜泣,也沒有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