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5期|斯繼東:禁指
斯繼東,1973年生,浙江嵊州人。以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作品散見《收獲》《人民文學》《今天》《十月》《天涯》及各種選刊、選本,入登年度《小說選刊》排行榜、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和《羊城晚報》“花地文學榜”。著有小說集《白牙》《你為何心虛》《今夜無人入眠》等?,F為《野草》雜志主編、紹興市作協主席。
張燕玲、徐則臣、張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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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玲
如果說斯繼東早期作品更顯不衫不履,近期則更多的是守持內心,不再隨心意識流,無論小說的形式感,還是精神內核,都更為緊致了。可以說斯繼東的小說,自由游弋于典雅與時尚之間,撲朔迷離的懸念背后是人性的危機,當然也是人性的救贖。比如今年的《禁指》,小說起碼有兩個維度,一個是整體敘述非常沉靜,一以貫之的是一種沉靜的文人氣息,包括結構等等;另一面卻是鮮活的具體的日常,充滿著人間熱騰騰的煙火氣。斯繼東居然就這樣把大俗和大雅,水乳交融地形成了《禁指》的小說樣貌,顯示了作者出色的藝術掌控力。這是一篇飽滿成熟的小說,包括作者對人的善意。這種善意也是慈悲,包括對殺死丈夫的呂家人?;蛘哒f就是《禁指》對人的態(tài)度,即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對他內心守持的一種完美的詮釋。
徐則臣
《禁指》的每一個字都實實在在地落到了地上,沒有火氣。他已經成功地把火氣給過濾掉了,寫小說的朋友肯定明白,要做到這一點是多么不容易。沒有火氣不代表沒有煙火氣,《禁指》里的日常煙火氣非常重,但你不會覺得浮、覺得躁、覺得俗。很多人寫小說,細節(jié)豐沛就掉地上,由世俗變成了俗,變成了庸俗。《禁指》里寫逛菜場,拉拉雜雜一堆過日子的場面,但只要他筆鋒一轉,小說就能從眾多煙火細節(jié)中一躍而起,多日常都拖不了小說的后腿。小說既有作為世俗的身體性的一面,精神性的、形而上的升騰能力又強勁有力,時刻整裝待發(fā)。這也是我們都認為《禁指》是個好小說的原因:既有豐饒貼切的血肉,又有高拔迅疾的意識,二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禁指》的結尾是和解的。我認真想過這種和解。為什么要和解?不僅是敘述的策略,讓作品更加開闊,還要回到作家修為的老問題上。在我看來,正是一種人與文的修為讓斯繼東的小說有了眼下的從容和雍容,也有了現在的格調、格局。由此我相信一句話:作家寫到最后就是寫一個人;人到哪兒,作品也才能到哪兒。
張楚
在斯繼東緩慢的跟蝸牛一樣的寫作當中,我發(fā)現他其實還是以前的那個他,他還是那么倔、那么尖銳,還在有意識地進行這種文本上的有益探索。我最近讀到他的《禁指》,特別喜歡。小說很短,但是讀的時候快不起來,你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后看,會感覺它很長,但其實它可能也就一萬來字。他使用了大量的紹興方言,但是很奇怪你一讀就能讀懂,大概能猜到什么意思。我覺得那些方言他用得特別好,沒有影響到小說內核的硬度,能夠讓我們更加深地理解他想說的內容。在這種沒有閱讀障礙的閱讀過程當中,我感受到了一種屬于南方或者是屬于紹興,或者屬于嵊州的獨有氣息。在這種連續(xù)性的、不間斷的,但是又常規(guī)性的沉默之后,他找到了全新的說話方式,而且邏輯自洽,我覺得他應該繼續(xù)探索這種有意義、有效的表達方式,然后在這種真誠的,甚至有意義、勇敢的表達當中能夠重新塑造自己新的形象。
斯繼東作品集:《白牙》
羽
隔著積雪的道地望進去,堂前有些晦暗。近檐處,亮晶晶的冰棱底下,一個瘦頎的老頭正身伏在幾上。遠遠地能看見他的手指上下移動著,好像在凈心一顧地撥著算盤珠。
介紹人朝我做手勢,倆人就噤聲立在油凍的石門檻外。
擱在幾上的是一塊長條的板,烏漆墨黑,又肉沉沉泛著光亮。聲音就是從板上發(fā)出來的,叮一聲咚一聲,無心搭臟,卻每一記都不含糊。不能說不好聽,卻也說不上來是怎么個好聽法。
那個人就是曾先生,那塊板就是曾先生的琴——晦庵。
那年冬天曾先生剛剛從上海越劇院退休回鄉(xiāng),因為需要有個人照顧起居,兜三轉四的,就找到了我。在這之前,經人介紹我曾去上海做過幾年保姆,城里總歸不習慣,就又跑回了鄉(xiāng)下。
曾先生收聲立起。介紹人上前招呼,又急出乎拉說了我的不少好話。曾先生問我怎么稱呼。我說別人都喊我操嫂,曹操的操。曾先生用嘴呵呵手,連聲說,這姓好這姓好。
這姓怎么就好了呢,奧滋答味的??尚沼钟刹坏萌颂簦瑢Π??
總之,事情就這樣三對六面定了。
第二日一早我便踏著小三輪去上班。我出門都踏小三輪,小三輪比腳踏車多個輪盤,騎著安心,還有個車斗,輕便些上街買點小菜,負重時下田畈擱幾袋化肥,不大不小,都服貼。從桃源村到曾先生住的廿八都,大約有七八里路,一大半是機耕路,一小半是水泥馬路,雪野煞靜,連只麻雀也沒有,小三輪吃著雪吱吱嘎嘎就半個來鐘頭。曾先生的住處也好找,后街中段拐進去,一條兩邊長滿青苔的狹狹的弄堂,筆直踏到底就到了。曾先生祖上應該是大戶人家,青石板徹的臺門一門到頂,門楣上“竹苞松茂”四個磚雕大字有些年份了。給小三輪上鏈條鎖時,我又聽到了琴聲。天寒地凍的,曾先生這么早就起來了?果然,曾先生又在老地方撥他的算盤珠了。走到門檻腳跟時,我有點犯難,好比戲文里林妹妹初進大觀院,不知這一步該跨不該跨。曾先生在里面喊,進來吧操嫂。我輕手輕腳走過,他又續(xù)了一句,你忙你的,不用做忌我。說這話時,他的頭還是沒有抬起來,一雙細細長長的手顧自拔弄著絲弦。
我給曾先生沏了一杯茶。遞過去時發(fā)現案幾太小,我就搬了條骨排凳到橫頭。擱下茶后,我就顧自忙了。
那天的日頭很好,確實是掃掃涮涮洗洗曬曬的好時節(jié)。
我里里外外忙碌時,曾先生坐在道地里曬日頭孵看書。
日頭挪一挪,藤椅就跟著挪一挪。
等壁壁角角都清理干凈,已到晏發(fā)腳跟。我就問曾先生晏飯想吃什么,曾先生說隨便,我又問那夜飯呢,曾先生又回對了句隨便。沒辦法我只好問他早餐。這句曾先生回答得倒是細,說是六點光景去大街上吃的,一張大餅兩根油條,加一碗咸豆?jié){。我再問,那么曾先生,晏飯簡單些,放碗麥面,夜里燒飯,一葷兩素,儂看好不好?曾先生嗯了聲。
打掃灶間時,我細細察看過,煤氣灶高壓鍋電飯煲等等大件都是預備的,但鍋碗瓢盆卻不齊整。十個人是吃,一個人也是吃,少了哪件灶間都不是灶間。我就扳著指頭一件件跟曾先生講。才扳到第二個指頭,曾先生把我打斷了,你看著買吧。
曾先生放下書本站起來,口氣更和緩一些:操嫂,以后屋里缺什么,該需該用,你都直接添置吧,不用跟我商量。
等我踩著雪七袋八袋從市場返歸來,就看見曾先生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踱方步。像個小孩一樣,曾先生顯得有些興奮。
清爽,清爽,煞煞清爽梅蘭芳。曾先生說。
這不是大圣遺音過了管平湖先生的手嗎?曾先生又講。
梅蘭芳我知道,曾先生這是在夸贊我。但后面那句我就聽不懂了。大圣遺音是啥,管平湖先生又是哪個?。?/p>
曾先生耐耐心心地告訴我說,大圣遺音是一床唐琴,國家一級文物,但之前因皮相破敗不堪,一直被棄置在故宮的庫房里,無人理睬。后來真身得以重現,靠的是王世襄的慧眼和管平湖的妙手。據說管平湖用了數十天的時間擦拭磨褪,一千多年過去,金徽與面漆居然都完好無損??此苹野谉o光、漆皮盡脫的琴面,其實只是因長期水漚而凝了一層泥漿水銹。
呵呵,原來曾先生是調笑我把他家的陳年夾垢都洗掉了。
臨近月尾,曾先生就會把工鈿放到堂前的八仙桌上。
鈔票是裝在信殼里的。一個右下角印著“上海越劇院”的黃色信殼。每次都介。曾先生真是不怕麻煩。曾先生確實不怕麻煩。每次彈完琴,他都會把琴裝入那只茄皮色的錦囊,小心翼翼放到擱庋上,然后再在下一遍彈的時候取出來。有一次,曾先生笑咪咪地指著錦囊問我,你知道這個叫什么嗎?我當然不曉得。曾先生又笑咪咪地跟我說,人都得穿衣服是不是?琴也一樣。所以這個就叫琴衣。這名稱取得確實稀刁,我順嘴回對了一句,既然是衣裳,那曾先生為什么冬冷夏熱的都給它穿同一件啊?曾先生呆了呆,然后哈哈大笑,連連夸我駁得好。接著正色講道,禮只是一種儀式,心里有,意思到便好。比如節(jié)頭年尾我們拜天地祭祖宗,也只是一份心意,還能當真計較下飯夠不夠豐盛,祖宗大人老酒有沒有管飽?
曾先生每月發(fā)我工資,我每天做三件事:燒飯,洗衣裳,打掃衛(wèi)生。
說打掃衛(wèi)生,其實并沒有多少衛(wèi)生可讓我打掃。曾先生每天一杯茶一本書一張琴,他不抽煙不吃零嘴水果也很少碰。灶間沒事是從來不進的,衛(wèi)生間用過后總是歸置得齊齊整整,連牙杯里牙刷牙膏的朝向也是定煞數的。寢室兼書房的書桌,堂前的桌幾和琴案,我每天用熱毛巾過一遍,面盆里汰出來的水總是清水一樣。
衣裳倒是日日要洗。曾先生不管冬夏每日早起都沖澡,替里布衫隔手便換。熱天是一條內褲一雙襪,冷天再加一套棉毛衫。對了,曾先生穿白襪,一目光的白色棉質運動襪。運動鞋白襪,皮鞋白襪,落雪天公穿暖鞋,還是白襪。我一直想問問曾先生,總歸問勿出口。現在做人爽快,洗衣裳有洗衣機,放放進去,再拿拿出來。不光衣裳服腳,床單被套一塌括子都是洗衣機。也有洗衣機勿會洗的,像換季時脫下的厚衣裳,我都拿去干洗店。
要花點心思的是一日三餐。早餐我都是大街上去買歸來。曾先生點什么我就買什么。大街上哪樣沒有啊只要你想得出來。冰清水冷的店我不去,我是寧可排隊,買歸來的早點曾先生總說落胃。中午為得省點時間我不燒米飯。我是榨面年糕麥面日日換,今日放明朝炒后日拌,蕃茄紅蕃茄團筍嫩團筍草籽出市草籽絲瓜上架絲瓜。偷懶也要會偷,就像曾先生說的,哪怕一碗湯面,心意總歸要到。夜飯是正餐,一葷兩素,色香味,偷不得懶。曾先生吃硬飯,飯前照例要呷大半湯碗黃酒。曾先生總是夸我手藝好。油鹽醬醋的事其實也沒那么難,眼睛生了好看,嘴巴生了好問,說到底也還是看你用不用心。
起首的那段日子,我一直是這樣踩著小三輪來來回回地跑。早上去一趟,順道帶上早點,然后買菜洗衣裳打掃衛(wèi)生,晏快去一趟,吃完晏飯匆匆回家,夜發(fā)腳跟再去一趟,安頓好曾先生的夜飯,再回家。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曾先生這頭顧到,家里的生活又不塌落。小三輪在我腳底越踩越輕。冬天日腳短,晚上回家天已經墨黑,好在路熟,閉著眼睛也踩不到溪坑里。
徵
曾先生沒事也會跟我閑聊兩句。
我在天井里剝蠶豆,曾先生端著茶杯搖著棕葉扇走過來。
曾先生說,我們喊蠶豆,北方人偏生稱碗豆。我說,他們就沒蠶豆?曾先生說,他們也有蠶豆,就是我們講的羅漢豆。我說,意會意會,還是我們的喊法得當。曾先生說,怎么講?我隨手剝開一節(jié)蠶豆示他:排排齊臥在殼里,像不像一條蠶?曾先生點點頭,倒是像。
我又說,再看羅漢豆,嫩的出了莢,像不像青皮小和尚?長熟的,油鍋沸一沸撈出來,像不像半披了袈裟的老羅漢?曾先生聽了哈哈大笑,經你這一說,還真是形象。
曾先生順嘴問起我屋里老小。我就據實告訴他,男人早沒了,有個兒子,成家了,但沒在身邊。我兒子做小籠包生意,蜒蚰螺一樣浪過很多地方,后來在云南昆明落了腳,隔兩年老婆孩子都帶過去了。生意很忙,過年也很少回家,平時每兩月打歸來一只電話。曾先生知道小籠包。說是在上海的時候亦去光顧,都是夫妻店,打著“杭州小籠”的招牌,進去聽聽口音熟,問哪里人,說是會稽,問會稽哪里,說是瞻縣,問瞻縣哪里,剡源長橋堰底馬仁八鄭棠頭溪廿八都什么地方都有。
“原來你也是獨個人啊,”曾先生頗有點意外,“看你每天急出乎拉的往回趕,我還以為——”
“田稻是老早判給鄰舍隔壁了,還留有一塊地,種點瓜果蔬菜,地里也不是日日有生活做,倒是屋里的雞啊鴨啊,早晚都要有人飼?!?/p>
“一年到頭,有多少收入???”曾先生問。
“算鈔票的話,倒也沒多少。”我說,“可人活著,總得弄點事情忙忙,是不是?”
“操嫂啊,要我看,你就安安心心一門心思在我這里做吧——”曾先生說。
“房間現成有,吃飯?zhí)項l筷,你呢省得起早落夜來來回回跑,我呢也多個閑講閑話的人?!痹壬v。
看我不響,曾先生又說:“地里的收成我每月貼給你,好不好?講句實話,我的退休工資多落來,也帶不到棺材里去?!?/p>
我說:“讓我想想吧?!?/p>
“嗯,跟兒子商量商量看?!痹壬f。
“這倒勿用。”我說。
我自已的事從來都是自抲主意。那年去上海做保姆,事先我也沒跟兒子商量。
曾先生里間,我外間。這樣夜里有事,隨時喊得應。
不過曾先生倒是從來無事。
晚上困覺前,我照例要看兩集連續(xù)劇。搬被鋪的時候,我把家里的電視機也搬來了。機子搬來,卻沒地方擱。曾先生家沒電視,自然也沒電視機柜。曾先生搔搔頭從里間移出來一只矮柜,電視機擱上去倒也落位。在自家屋里,我沒事也會把電視機開著,有戲文咸咸淡淡聽兩句戲文,沒戲文聲音響著也鬧熱。曾先生喜歡安靜,所以我平時不開電視,夜飯吃過后看連續(xù)劇也會把聲音擰得很小。曾先生在里間看書,我在外間看電視。驅蚊的艾把燃著,淡淡介的煙,淡淡介的香。曾先生三勿知頭喊一句:“操嫂,你把電視開響些,勿可做忌!”我連說好的好的,當然音量并沒有擰大。曾先生這是客氣,我不能當福氣。
曾先生每日彈琴,但也有定規(guī)。一般都是早飯前彈一陣,夜飯后彈一陣。聽得多,我也能辨出來了。今日空腹彈的是《平沙落雁》《漁樵問答》和《陽關三疊》,昨日夜里奏的是《漁歌》《憶故人》,還有《普庵咒》。曾先生心耐,我問一句,他會答我五句十句?!镀缴陈溲恪肥撬鷱埾壬鷮W的第一只曲,《漁樵問答》是吳先生教的,《陽關三疊》《普庵咒》是衛(wèi)先生教的,《漁歌》是跟劉先生學的。我說《普庵咒》好聽,曾先生說,那我再彈給你聽。他就調調息又從頭開始彈了。曾先生有心,我這樣講過后,每日夜頭就都能聽到《普庵咒》了。聽曾先生講解,《普庵咒》是一首佛教題材的琴曲,《神奇秘譜》上有記載,在佛教里“普庵咒”是禪門日誦的科目,相傳為南宋臨濟宗普庵大師所創(chuàng),念此咒可消災解厄,令蛇蟲百腳遠離,兇神惡煞走避。曾先生每夜彈《普庵咒》,屋里的蚊蟲果然就少了不少。
有時候曾先生白天也撫琴,只是聲音時有反復,疙里疙瘩不成調。那是曾先生在打譜。什么叫打譜?曾先生順手拿幾上的一本古書給我看,上面印的字稀奇八古,像是字又不是字,反正我一個也看勿懂。曾先生講,以前沒有簡譜五線譜,老祖宗聰明,所以發(fā)明了這種以字記譜的方法,叫減字譜?!斑觯@就是減字譜的曲譜?!痹壬S意挑了一句,用指頭一個字一個字掐到弦上。這譜不是直接能彈嗎,為啥還要“打”呢?曾先生又耐耐心心講我聽,所謂打譜,就是按照琴譜還原出琴曲的過程。琴人需要反復彈奏,揣摩曲情,直至句逗清晰,音樂流暢,結構完整,力求再現原曲的本來面貌?!按笄?,小曲三月?!贝蜃V時最需琢磨和費時費力的是琴曲的節(jié)奏安排。因為減字譜記錄的弦位和指法一清二楚,但節(jié)奏卻是粗疏的,大模光景的,有很大的伸縮空間。那么標準的節(jié)奏又是怎么樣的呢?這個沒人知道,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理解。這是減字譜的缺陷,也是它最有意思的地方。嗯,確實,我一個外行人聽聽也蠻有趣的。
除了彈琴和看書,曾先生還寫字。用毛邊紙對著一本法帖一筆一畫地寫。第一遍寫小字,第二遍再在小字上寫大字。曾先生寫字不用墨汁,都是現磨。先在硯盤里注些清水,再用墨碇一圈一圈地磨。曾先生講,墨水新鮮,寫出來的字才鮮潔。每次硯盤里的墨寫完,曾先生就收手。毛邊紙不還空著大半張嗎?急什么,還有第二日啊,墨會干掉,紙又跑不掉!毛邊紙寫過曾先生會把它收起來,四角齊齊整整地摞在桌腳邊。
夏日悠悠長長,桌腳邊的墨紙越摞越高。
商
早上去菜市場前,我都會講一聲,曾先生我買菜去了,曾先生會答一聲好。那天曾先生答完好后,我多加了一句,你去不去???曾先生呆得呆,說,你等歇。曾先生早琴彈過后剛吃完早飯。
曾先生問天熱不熱,我說勿熱。
我把小三輪拉出來,讓曾先生坐車斗。曾先生坐上去又下來了。怎么了?有點滑稽。曾先生說。我忍不住笑了。倒也是,小三輪太小,曾先生生得長大,蒼蠅套豆殼——不相襯。那要不走著去?嗯,大不了歸來坐黃包車。
曾先生走路泰悠悠,我得步子放些慢他才跟得上。入了秋,天確是涼爽了不少。兩個人并排走著,出弄堂過后街再走大街,菜市場買了菜,再原路返回來。這一路上得講好多話。
曾先生在上海待了四十年,從來沒上街買過菜。問他吃什么,他說食堂。一直吃食堂?一直吃食堂。休息日起得晚會上街吃個早點,偶爾也會跟同事下次館子,但這樣的事一年到頭也沒幾回。我上海做保姆那幾年,曾先生也還在上海。曾先生笑說,不定在大街上碰見過呢。額角頭撞著也不認識??!這倒也是。曾先生一直在越劇院做伴奏。越劇是從我們瞻縣沿剡溪曹娥江唱到黃浦江去的,本地人從小看到老,曾先生說的伴奏,我們叫后場頭。早些年的草臺班子,前臺后場并不隔開,那些伴奏的樂器大多也認識,鑼啊鼓啊,笛啊簫啊,二胡啊琵琶啊梅花啊,但不記得有曾先生在撫的烏漆墨黑的古琴啊?曾先生跟我講,他在團里奏的就是琵琶。曾先生講,琴只是個人喜好,琵琶才是他的吃飯家生。怎么從沒見你彈琵琶???我都退休了,還抱著那吃飯家生做啥?
曾先生說,改變他命運的就是一把琵琶。
曾先生的琵琶最早是跟父親學的。曾家在當地也算大戶,不憂衣食的父親喜好絲樂,尤其是琵琶。耳濡目染,十幾歲時曾先生已將琵琶彈得非常嫻熟。忽一日,有人捎來口信,說是青溪的張先生想見見這位琵琶童子。張先生在當地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三考出身,科舉廢除后就讀上海震旦大學,肆業(yè)后曾在天津南開大學、北京高等師范任教,后來退休于商務印書館,張先生擅彈琵琶和古琴,被馬一浮認為是那個年代數一數二的“善工琴者”。本地玩絲竹的都知道,張先生家里藏有一把前明陳圓圓的琵琶?!爱斕焱砩?,張先生真的就登門了,燈燭之下,他讓我彈,我就彈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講實話,在他面前我不大放得開。聽完后,張先生問我學過《十面埋伏》沒,我就放膽又彈了一曲《十面埋伏》。兩曲下來,張先生只說了句‘不錯不錯’,略坐一坐就回去了。張先生非等閑之輩,眼法自然高,我也就死了心。誰知一周后,又來了個口信,這回是張先生主動問,愿不愿意跟他學琵琶。這還用問嗎?自此,我就成了張先生的徒弟。那年我十四歲,張先生六十五歲。開始是每天都去,后來變成每周一次,再后來是一月一次。每次學完,張先生都會親自把我送到村口。張先生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張先生曾經吐過口,想收我為義子。但我母親板,勿肯答應,張先生只好罷了念頭?!?/p>
那后來曾先生怎么又去了上海呢?我聽得性急,那已經是菜買歸來的路上了。秋高氣爽,大街上的楊楓樹金燦燦的。我們沒坐黃包車,挈了菜繼續(xù)一路寬寬綽綽地走。
“后來就是解放了,琵琶童子也成了琵琶后生。我二十一歲那年,張先生應馬一浮先生之邀離開瞻縣去了杭州文史館。此前為謀生,我已做了幾年小學教師。正當我苦悶之際,半空掉落來一只繡花鞋。由傅全香帶隊的華東戲曲研究院考察隊忽然來了瞻縣,當時是周總理提出越劇要‘男女合演’,考察隊就是專程到越劇故鄉(xiāng)來招男演員的。其中金采鳳帶隊的一支駐在廿八都??疾礻犜緵]有演出計劃,但老鄉(xiāng)們的盛情拒絕不得。隊里只來了一位鼓板師傅,于是我這個‘琵琶童子’便被薦了去,給金采鳳配《樓臺會》。結果金采鳳對我很滿意,就又把我介紹給了傅全香。這真介叫拔蘿卜帶出泥,就因為這一次非正式的演出,半年后我便來到上海,做起了劇團的琵琶伴奏。劇團先后來瞻縣招過兩批男演員,因為變聲、合腔和觀眾口味等原因,幾年后一個不剩全都改行轉業(yè),反倒我這個救急的卻被留了下來?!?/p>
“誰想得到呢,陰差陽錯的,這一留便是四十年?!痹壬鷩@了口氣,把菜袋子從順手換到了借手。
角
開春時,曾先生生了一場病。
一開始是感冒,我去藥店給他配了些藥。吃一段時間,喉嚨不痛了,鼻頭清水也沒了,卻干咳起來。到后來整半夜騰騰騰地咳。我起來摸伊額頭,滾燙。
曾先生也顧不得體面,蝦米一樣坐我小三輪去了鎮(zhèn)衛(wèi)生院。
片子出來,急性肺炎。
住院手續(xù)各種碎煩,柜窗里面的人都像吃了生米似的。沒辦法,只能熱面孔貼冷屁股,“儂個同志儂個師傅”客客氣氣地問,然后一趟一趟跑腳頭。照顧病人,在我是明分。看我上上落落跑,曾先生卻過意不去了。一遍遍講:“虧得儂,虧得儂。”
病房是三人間。病友都把我們錯成了夫妻。護士進來查房不見人,也問我,你老頭子呢?頭一次忙亂中遲得一遲疑,之后就沒有了辯解的機會。有家屬揶揄曾先生老婆討得嫩相,曾先生被弄成紅臉關公。我坦坦蕩蕩替他回了句:“是啊,他做人做得好,前世修來的?!?/p>
每天下午打完吊滴,我都會陪曾先生在院內走兩圈,再在花壇的紫藤架下坐一歇。
有一天曾先生問起了我的丈夫,問年紀輕輕得的什么病。
我男人的事,我從來不跟人講,自己也盡量不去想。一提起來,我的胸口就會發(fā)堵,一口氣懸著半天咽不下去。當著曾先生的面,我忽然就想講了。
“哪是什么病,我男人壯得像頭牯牛,連個頭痛發(fā)熱都從來沒有。他是被人活結結害死的?!辈砰_個頭我的眼淚水就不掙氣地氽了出來。
“你要不想講,我們就不講。”曾先生有些著慌,他是只見過我開開心心的樣子。
我說我想講。
曾先生給我遞餐巾紙:“那你慢慢講?!?/p>
我就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跟曾先生講。
那天我男人半早上出門,等他吃晏飯等到晏過不現身,我便讓兒子出門去尋。不多久,兒子媽啊媽啊聲音異樣地喊著跑回來。
一走出屋門,抬眼望見村口大曬場烏泱泱的人頭,我的腳就先軟了。
曬場數丈高的坎下是整畈整畈的香草地,我男人的尸首仰天躺著,像只翻背的烏龜。
曬場邊有條毛狗路,我跌跌撞撞地跑下去。香草腥烈的氣味野狗樣撲過來,一浪頭高過一浪頭。就像夢魘似的,在我眼前,香草開始撥節(jié)生長,密密匝匝,無邊無際。香草越長越高,男人的尸首被吞噬了。我厥倒在田坎邊。
后來公安入村調查,我直指呂家。
呂姓在我們村是大姓,那呂家有五兄弟。老村長去世后,呂家老大做了村長,五兄弟在村里越發(fā)橫強。我男人看不入眼,仗著從部隊帶歸來的一身腱子肉,事事做出頭椽子,于是自然而然就成了呂家的眼中釘。
公安的人說,想當然沒用,要有證據。我說我有證據。我男人那天半早上出門,跟我提過一句,說是呂家老大找他談事情。公安就找到了呂家。呂家老五站出來擋事。最后的調查結論是,我男人與呂老五因言談不合起爭執(zhí),不小心失足墜崖。卵話三千,我頭皮割掉都不信。找我男人的明明是呂老大,談事情也不會到大曬場去談,個對個動手,掉崖的更不會是我男人。
結果呢?
結果是呂老五因過失殺人被判了十多年的刑。七八年后,長一身膘歸來了。鄰舍隔壁都說呂家縣里有人。
你兒子就是因為這個才出外的吧?
嗯,村里的路狹,抬頭不見低頭見。
人在做,天在看。
嗯,后來呂老大因為貪污問題被村里人舉報,頭發(fā)花白也進了牢房。
放下吧,事情過去這么多年,饒得別人饒得自。
我也不是想翻案。人都死了,翻了案又怎樣?我就是想知道我男人當年到底是怎么死的。對,人都要死,可死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這倒也是。
可真相只有呂家五兄弟曉得,如果他們爛在肚皮里,那就真當只有天曉得了。
曾先生不再言語。風吹過來,不時有紫藤花瓣掉落到腳跟。
宮
后來,上街買菜便成了倆人的事情。
菜市場里,攤販們把菜蔬都碼得嶄齊,蘿卜白,茄子紫,紅的是蕃茄,黃的是菜心,茭白雪白蕈嫩,芹菜梗青滴綠,水產區(qū)魚活蝦鮮,熟食攤雞糟鴨醬。曾先生這個看看,那個問問,歡喜勿煞像個蒙童。
菜市場每日走,一日三餐一葷兩素之外,歲時節(jié)令也跟著講究起來。元宵節(jié)燒亮眼湯,清明節(jié)包青餃,立夏吃健腳筍,端午插菖艾吃五黃,重陽做重陽糕,臘八喝臘八粥,大年初一搓湯團。吃食歸吃食,曾先生倒是照舊不祭祖不敬神。
曾先生日日陪我買菜,我也隔三差五陪他出門。去藥店配藥,去書店看書,去剃頭店理發(fā),去商場添置換季的衣裳服腳。
有時無事也出門看鬧熱。
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船里看姣姣。
每日同進同出,一路有講有話,曾先生的膚色越發(fā)紅潤起來。
曾先生不大提父母,倒是常常講起張先生。
在張先生家,曾先生看到了神秘兮兮的前明陳圓圓的琵琶。琵琶還是琵琶,一式斯樣,看不出有什么稀奇。讓曾先生眼熱的是另一樣東西——琴。
張先生有兩床琴,一床喚“晦庵”,另一床稱“虎嘯龍吟”,都是宋琴。
教徒弟彈琵琶間歇,張先生自己操琴。
曾先生頭次聽就著了迷。
“琵琶的好只在皮肉間,琴的聲音卻入骨沁心?!?/p>
曾先生提出要改學琴。張先生很生氣,“學一樣,像一樣。我最討厭的,就是朝三暮四之輩?!?/p>
張先生不肯教琴,曾先生只好繼續(xù)學琵琶,卻于張先生撫琴時,刻刻心記手摹。這樣過了大半年。有一趟曾先生去得早,張先生出外未歸??匆妿咨夏谴睬伲壬职W難忍,便私自除去琴衣撥弄起來。也不知過了多少光景,等曾先生驚覺,張先生早已立于身邊?!拔乙詾殍F定要吃先生的栗鑿了,居然沒有。有了第一次,我的膽子就大了。每次琵琶學完后,我就磨蹭著不走。張先生忙別的去了,我就坐下彈他的琴。張先生屋里壇場小,張先生‘剁剁剁’在灶間切菜我能聽到,我‘叮咚叮咚’在堂前彈琴張先生也能聽到。張先生到底聽不下去了,攥著薄刀走出來,跟我說,這里這里指法錯了,那里那里節(jié)奏快了。就這樣,死皮賴臉的,我跟張先生學起了琴?!?/p>
后來便是師徒分隔滬杭,但關系并沒有斷。曾先生隨劇團赴杭演出,不愿出門的張先生也會興致勃勃前去觀看。劇團在杭州停留,張先生就會帶著曾先生逛西湖,訪名勝。晚上又會支開師母,師徒促膝講大半夜的話?!澳菚r,張先生已經彈不動琴了,他就聽我彈,聽完了還是初見時那句話:‘不錯不錯?!芳乙幌蚍Q張先生為‘新浙派’,但張先生說自己沒派,有派也是‘山林一派’。張先生一生狷介,如閑云野鶴。陳果夫請為幕僚,他說自己只會教書。趙觀濤請他為其父寫墓志銘,他直接回絕說:馬屁文章我勿會寫。北京大學音樂會邀他,禮堂門口看見‘一張票時價兩毛’,張先生抱著‘晦庵’返頭就回來了,說是‘我的琴不賣票’。張先生有些老派,瞧不入眼白話文,反對簡化字,又說西醫(yī)是石板醫(yī)駝背?!?/p>
曾先生翻出一張照片給我看。郵票大小的黑白照片上,曾先生正在撫琴,面容清秀,一身中山裝筆挺,筆袋里插了支鋼筆。照片背后用藍墨水記著:1967年3月攝于上海。曾先生說,張先生就是這一年在杭州去世的,享年八十六歲。令人遺憾的是,曾先生沒能見張先生最后一面,他見到的是一紙遺囑——張先生把“晦庵”留給了曾先生。
曾先生總跟我講張先生的舊事,我其實更想聽他自己的故事。曾先生人生得長長大大,貌相好,又有才學,怎么年輕時就沒婚配呢?倆人談天時我有意扯起話頭,曾先生總是輕描淡寫三話兩句答對。說是沒碰上對眼的人。說是人跟琴一樣,有緣份才能走到一起。說是早些年也有同事做介紹,總是琴彈著彈著就忘了約會時間,熱心人也就一個個冷了。
有一年落雪天公,我陪曾先生游大佛寺。山腳碰到一對高鼻子藍眼睛的游客問路。不曉得是不是觸景生情,曾先生主動講了一樁事體。
曾先生說他在上海時,曾經碰上過一個丹麥女孩。由人陪著找到越劇院來,說是上海外國語學院的留學生,想跟他學琴?!拔覜]有直口答應,讓她先來聽聽。那時我的單身宿舍里每天都有人跑來聽琴,有時椅子不夠,地上、床上甚至書桌底下也坐人。她會說中文,除去一些專業(yè)術語,交流沒有任何障礙。女學生來聽了幾次后,越劇團的領導被驚動了。他們專門派了一個人到我宿舍,告訴我跟外國友人接觸要注意分寸,不該講的話千萬不可講,臨走時還說‘你宿舍里的衛(wèi)生要好好搞搞了’,意思大概是我代表著中國的形象。女孩來我宿舍聽琴的時間不長。當時國內正搞運動——‘清除精神污染’,大街上不時有游街之類的事發(fā)生,我們越劇團原來自發(fā)跳交誼舞的人都不敢再跳了。她可能是擔心出事情吧,就回丹麥去了?!?/p>
那后來呢?我問。
哪里還會有后來啊?!曾先生說。
大佛寺的老蠟梅開得很旺,鼻頭都要爛掉了。
也不曉得曾先生為啥要跟我講這個。
少宮
梅雨季節(jié),曾先生的屋頂漏雨了。
開始只是外間有一處,后來出現了好多處,外間有里間有,家里的壇壇罐罐都對付不過來了。
等天放晴后,我去找了個泥作師傅。泥作架梯上墻,折騰半天,下來說,可能還得找木作。我又去找了個木作師傅。木作上去折騰半天,下來說,屋頂年久失修,好多椽子都爛了,要長久打算的話,得把所有瓦片揭去,重新釘椽子,而且梁有沒有壞還是個未知數,總之是個大工程。
曾先生未置可否。我作不了主,木作就先回去了。
晴天筑漏,越筑越漏。
于是,樓上雨滴叮叮咚咚,樓下曾先生的琴叮叮咚咚。
曾先生無事一樣。
可總不是一個事吧?
有一日,曾先生開口了:“秀琴,要不,我們搬你家去住吧?”
曾先生起初叫我操嫂,不知哪天起,突然改口叫我秀琴了,我還是曾先生曾先生的叫他。曾先生也不用信殼了。有一天堂前八仙桌上放信殼的地方多了張銀行卡。我有點著慌。曾先生還是那句話:我多落來的鈔票帶不到棺材里去。曾先生又說,以后你自己支用吧,密碼我改過了,你的生日。
我家的屋倒是空著。可曾先生也真想得出來。
曾先生曾經去過我家。我去收地里的莊稼,曾先生沒事跟了去。桃源村在半山腳,我家的屋地勢更高。曾先生回來連連稱許,說我家的房子軒舒,開門見山又朝南曬陽,不像他的老宅壓悶壓氣。
“曾先生就不怕別人講閑話?”
“有什么閑話好講?”
我一時舌短。
曾先生又說:“各做各的人,別人的閑話哪聽得過來啊?”
看來曾先生也不是隨口出。既然曾先生不在乎,那我還有什么好講究的呢?
怕我反悔似的,曾先生說:“擇日不如撞日,干脆明朝搬?!?/p>
后街的墻弄角落有許多搬家公司的紅戳子。一個電話打過去,一架中型卡車一早便準點停在了弄堂口,車上下來兩個厚皮厚肉的后生哥。
就這樣,半日工夫,我和曾先生干手燥腳地挪了窩。
日子還是原來的日子。
我繼續(xù)打算我的一日三餐。曾先生照舊叮叮咚咚彈他的琴。
搬家后,還是曾先生里間,我外間。
曾先生夜里從來無事。有一夜卻喊腳冷。我說我給你沖個熱水袋吧。曾先生說要不儂幫我焐焐。我就幫曾先生焐腳。之后,我和曾先生就在一起了。
日子還是原來的日子。
我繼續(xù)打算我的一日三餐。曾先生照舊叮叮咚咚彈他的琴。
曾先生的琴案還是擺在堂前的近檐處。我家是三間兩層樓房,沒有圍墻和院門。天高地曠,聲音便傳得遠。村里人都被琴聲吸引過來。秉堂老漢有幾個字眼,懂一點三腳貓的星相,評論說,曾先生撫琴的樣子,頗像戲文里演空城計的諸葛孔明,就是少了把鵝毛扇。豬革也好牛革也罷,看過一遍西洋鏡,村里人也便各忙各的田畈生活去了。
唯有孩子們,卻像螞蟻見了出土的蛐蟮,日日一下學便聚攏到我家堂前。
曾先生面相和善,沒大沒細,有時還散零嘴,孩子們都歡喜他。
有一個孩子也來,只是每次都不近身,站得遠遠的,像落單的雁。
曾先生注意到了,問我是誰。我告訴他,是呂家老五的孩子,剛上小學一年級。呂家五兄弟生了大大小小一堆囡,就老五這一個是麻屌拖門檻的。呂家老五出來扛事時,并不知曉他媳婦懷了孩子。否則,出來扛事的估計也不會是他。
曾先生噢了一聲。
隔兩日,我無意間發(fā)現,那孩子也夾雜在小孩堆里聽琴了。吃夜飯時,我就問曾先生,你主動招呼過來的?曾先生笑笑,這事你別管。
雖然看著礙眼,可大人是大人小人是小人,這個道理我還是曉得的。
曾先生撫琴時,螺絲屁股們都嘻嘻哈哈,有時還相互打鬧。呂家那孩子卻聽得入神,癡癡呆呆的,零嘴抓手里也顧不上吃。
有天傍晚,等別的孩子散去,曾先生把那孩子單獨留下了。
我正把灶間的菜朝外端,就留意看著。
曾先生把那孩子招到身邊,指著琴問:“想不想撥一撥?。俊?/p>
孩子看一眼曾先生,伸出食指撥了一撥,又燙著似的縮回手。
曾先生說:“沒事,你膽大一些?!?/p>
孩子這回把兩只手都伸到了琴面上,聲音零零落落。
“你想不想學???”曾先生又問。
孩子答得很輕,但我看見他的頭像雞啄米。
曾先生又耐妥妥加了一句:“學琴這件事情,得你屋里大人來講,才好算數。”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里格頓了一下。趕緊放下手上的菜碗進了灶間。
夜里,曾先生呷酒,我吃飯。曾先生沒說什么,我也沒有問什么。
接下來的幾日,那孩子沒再現身。曾先生問起,有孩子答說,那誰誰誰已經好幾天沒去上學了。
又過了三天,曾先生等的蛇出洞了。
但那日夜里上門的不是孩子爹,而是他的大伯——呂老大。斬頭胚的頭發(fā)全白了,一張臉干姜癟棗皺皮打裥,再也沒了往日的威勢。他要找的人是曾先生,我正好避進灶間,眼不見為凈。
曾先生客客氣氣請他坐,問他何事登門。
“曾先生儂曉得我為何事來。”呂老大說。
曾先生笑笑,“儂不講我哪會曉得?!?/p>
“我也曉得我沒臉皮來求懇,但是為了孩子,死馬活馬我都得來試試。”
“孩子怎么了?”
“不肯去上學,爹做規(guī)矩,干脆勿吃勿喝了。”
“那孩子是想學琴吧?”曾先生不再繞彎子了,“我確實不帶學生。但這事——也不是不可商量——”
“曾先生,只要能學,條件儂開——”
“那我直講了——我就想曉得操嫂的丈夫是怎么死的。這事你跟公安講過,但我想聽的是另一個版本。”曾先生說。
于是。
斬頭胚在堂前一句一句地講,我在灶間一句一句地聽。
我才曉得,這么些年過去,我眼眶里蓄的眼淚水,竟然一滴也沒有少去。
“秀琴,你出來?!痹壬拔摇?/p>
我收聲走到堂前。
“你都聽到了吧?”曾先生問我。
沒等我答對,旁邊的斬頭胚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對不住啊操嫂,對不住儂操嫂,是我們兄弟尋事作孽——”老頭嘴里念叨著。
“其實我們只想讓他服個軟,可他就是不松口,一步緊一步,死活不松口——”老頭邊哭邊念叨著。
“事情做了我也懊悔啊,越老越懊越老越悔——”老頭哭著念叨著連連以頭磕地。
后來,老頭終于像個女娘一樣哭哭啼啼走了,似乎連替小孩求托的前事都忘記了。
“曉得真相有什么好?。俊痹壬f,“舊事重提,反倒害你難過一場?!?/p>
“哭一哭,我爽快多了?!蔽腋壬f。
事實也是,經這一哭,我心里頭的那個結似乎就此化解開了。
“那,我彈琴給你聽吧?!痹壬f。
弦聲切切如流水。曾先生彈的還是我歡喜聽的《普庵咒》。
斯繼東作品集:《你為何心虛》
少商
好像是北京奧運會之后吧,來看曾先生的人忽然多了起來。除了彈琴的弄音樂的,還有搞書畫的,自稱作家的,報社電視臺的,后來甚至還來了當官做生意的。
各種回絕。曾先生有點煩。
我寬解他,別人歡喜琴,你應該高興???
你看他們是真心喜歡琴嗎?一個個穿戴得今不今古不古,三不像六樣生,架子十像淘鑊冰冷。曾先生說。
還有,我什么時候變成大師了?一夜之間我怎么就生出這么多的徒子徒孫???還不是拉虎皮扯大旗,行坑蒙拐騙之實?曾先生說。
一只手明明有五個指頭,為什么要立一個禁指,他們知道嗎?曾先生說。
為什么???我問,我也好奇。我只知道禁指就是小手指,曾先生從來不讓它碰琴弦。
《說文》上講,琴者,禁也。立一禁指,就是告誡世人,要有所為,更要有所不為。曾先生說。
生氣歸生氣,人來了,曾先生照例還是客客氣氣。
這其中,小余于曾先生是個例外。曾先生在上海時,讀大學的小余是琴聽得最多的一個。曾先生一人一琴回鄉(xiāng)后,倆人便斷了音訊。某一天,小余忽然尋到了桃源村,問他說是辭掉銀行工作回會稽開了家琴行。之后小余就成了???。每年中秋過年兩節(jié)必到,平時來也從不空手。小余來曾先生都留飯,我得加一葷一素,曾先生也會多喝一湯碗黃酒。一老一小端著酒碗,不聊別的,就聊琴。
講得最多的是《文王操》。
曾先生這些年翻來覆去在打的古譜就是《文王操》。據曾先生講,古籍中就有周文王渭水之濱訪呂尚而作《文王操》和孔子向師襄學彈此曲的記載,之后歷朝歷代文士琴人的詩作琴論中每有提及。重奏此三百多年前的絕響,一直是近世琴人的夢想。但《文王操》有據可考的曲譜有十多種,各種版本曲名不一、段數不同、曲調相異、或有辭或無辭。這中間的甄別、擇選和揉合,遠非簡單的打譜所能一言道盡。面對這塊無處下嘴的硬骨頭,諸多琴人不是忘而卻步便是半道折返。這抱憾的琴人中,就有曾先生時時念叨的張先生。曾先生總說自己是在混吃等死,要說有什么心事未了,那大概就是《文王操》了。
小余每次來都會帶一些空白的五線譜。喝完酒聽完琴,臨走的時候,兩個人總要抱一抱。我不知道這是什么禮數。曾先生跟我說,他去杭州看張先生,每次分開也會抱一抱。曾先生又說,七老八十的人了,誰知道下次還能不能見面???曾先生這話讓我難過了好幾日。
西哈努克去世后的某一日,曾先生終于把《文王操》打好了。
我所以能記得,是因為那個奇出古怪的名字。電視里在播新聞,我?guī)а劭吹?,噯,這名字怎么這么耳熟???后來想起來,是曾先生閑談時提起過。八十年代時這個叫西哈努克的國王曾經看過曾先生他們的戲,謝幕時還上臺跟演職人員一一握手呢。
曾先生呷好夜酒,我收碗盞。曾先生做手勢讓我等等。說是要給我聽一首曲。
曾先生從樓上拿下來一疊譜,我就放下碗盞凈了手坐下來聽。
曾先生撫的就是《文王操》。
收聲后曾先生問我好聽不好聽,我說好聽。
可我說好聽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會彈琴。
曾先生笑笑,說,會彈勿會彈不要緊,琴是彈給會聽的人聽的。
道理我是掰摘不過曾先生的。反正看見伊高興,我也便開心。
過幾天,小余來把那疊譜拿走了。
同一年的秋天,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些事體。
我陪曾先生去體檢,曾先生說一帶兩便,讓我也做做。曾先生執(zhí)意,做做就做做。過幾天去拿體檢結論,曾先生沒事,倒是我查出了問題。曾先生拿了我的化驗單去問主任醫(yī)生,問了很長時間。出來曾先生只說有幾個指標不太好。
小醫(yī)院靠不住,我們去上海看看。曾先生說。
我會吃會睏上好貼通一個人,空勞勞去什么上海啊?我不答應了。
我?guī)闳ユ益彝鉃?,看看東方明珠塔。曾先生說,順便查一查,放心些。
曾先生平時不太用手機。這次找出電話本打了不少電話。
小余開的車。對了,呂家孩子后來曾先生托的就是小余。
送到醫(yī)院,一切就都由不得我了。曾先生托了熟人,住院部住下來后,胸透CT核磁共振生化全套胃鏡切片一樣一樣做。我雖然字眼少,陣勢還是看得出。是癌吧?我問曾先生。曾先生倒也不瞞我,問題出在胃里,好在發(fā)現得早。我請了上海最好的醫(yī)生給你做手術,儂勿要怕,胃跟韭菜差不多,割了就長。臨了大事,曾先生照舊泰悠悠,不慌不張。我要給我兒子打電話,曾先生攔我,忙就讓他忙著吧。手術前后,曾先生一步勿脫守在床邊,怕不周到,還請了個陪護。雖然請了陪護,事情曾先生還是搶著做。
原來曾先生也不是只會彈彈琴。
“這倒好,變成你服侍我了?!蔽覍υ壬f。
曾先生把手上的書放下來,笑咪咪回對我:“不著慌不著慌,等你病好了,還讓你原模斯樣服侍我?!?/p>
“這么久沒摸琴,你郁屈煞了吧?”我問曾先生。
曾先生呆得呆,說:“還好還好?!?/p>
前前后后住了一個多月院。曾先生沒食言,出院后當真帶我去嬉了外灘,爬了東方明珠塔。在塔前,我倆還合了個影,是曾先生提議的。我后來才知道,其實曾先生也是第一次爬東方明珠塔。
歸到家的那個晚上,曾先生破例沒有彈琴。
第二日一早撣塵時我才發(fā)現,擱庋上的琴——不見了。
我慌急慌忙喊曾先生。曾先生關了門在衛(wèi)生間沖澡。
洗得干干凈凈出來,曾先生無事似的答了句:“你住院期間,我托小余把‘晦庵’賣了?!?/p>
什么?我杵在那里。
“秀琴啊,”曾先生喊我一聲,“人也好,琴也好,總有一天是要脫手的?!?/p>
我的眼淚水又一次不掙氣地汆了出來。
那天早晨,曾先生又跟我提起了張先生。他說張先生惜物卻又不戀物,文革初期,前明陳圓圓的琵琶被砸,“虎嘯龍吟”被盜。別人問起來,張先生淡然一笑:“這天下都今天你明天他的,一張琵琶一床琴又算什么?”曾先生說,張先生的書房里掛有馬一浮先生持贈的一幅字,其中有兩句他近年總會時不時想起。
我問哪兩句。曾先生破例用普通話吟了出來——
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為我召陽春。
之后,一直到過背,曾先生的手指再也沒有碰過琴弦。
作者附記:本文嘗試使用了較多的越地(紹興)方言,大多可根據上下文意會。個別較為古奧,使用中詞義又有流變,如“晏”指正午,由此“晏快”即接近正午,“晏發(fā)腳根”即正午前后,與此相類的用法還有“夜快”“夜發(fā)腳根”;“順手”指平時使用得多的右手,“順”有得心應手之意,“借手”則指左手,有偶爾借用之意;又如“明分”,“分”即分內,加“明”字是為強調。
斯繼東與德公、弋舟、哲貴在溫州江心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