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飯往事
40年前,雪峰山下的老家麻溪村還叫麻溪大隊時,能不限量盛上幾碗純白米干飯,是多數(shù)人家年節(jié)里才有的奢侈事。
爺爺家四口人,除了年事已高的爺爺奶奶日復(fù)一日給生產(chǎn)隊放牛、摘茶葉、曬谷子或者做別的活換取工分外,尚未成家的叔叔和小姑每天也要起早貪黑出工,算是隊里的壯勞力。但分到家的糧食總不夠吃,一日三餐都是黏糊糊的稀飯,像稻田里一腳踩去能吞沒膝蓋的爛泥。叔叔或許餓極了,端上粗糙的青花瓷碗,就著幾筷子腌菜或蘿卜條,喝得稀里嘩啦,像在門前壟里風(fēng)風(fēng)火火犁田,能震下屋子老舊板壁上的塵灰。
我家與爺爺家隔了好幾壟田。幼年的我常去他家玩,也常看到叔叔吃飯時像被從“餓牢”里放出來的模樣,卻極少被留飯,似乎我不是親孫子。一次幾里外的大隊部晚上放電影,片名是《小兵張嘎》,我聽說后異常興奮,一陣風(fēng)跑到爺爺家,打算求小姑帶我去。爺爺家在吃晚飯。見我進門,正在一口烏黑鐵鍋前盛飯的爺爺綻開褶皺挨擠的笑臉,熱情招呼說:“文娃來了,吃一碗吧?”驀地,他似乎感覺屋里氣氛不對,瞥了一眼奶奶,穿著青布對襟衣衫的奶奶低頭扒著桌上的半碗飯,默不作聲,身后細瘦麻桿一般的小姑又等著盛飯。于是,他的眼神驟然黯淡下去,客套話沒再說第二遍,默默盛了自己那碗照得出花白胡須的稀飯,坐到一旁的春凳上自個兒吸溜起來。多年后,那晚看電影的場景早無絲毫印象,但爺爺無奈的神情卻始終清晰如昨。
我家的境況稍好于爺爺家,不過也僅限于米飯稍干。這得益于母親的巧思能干,常摻些紅薯在鍋里,米飯便不用煮得那么稀爛。紅薯與米飯的口感自然不能比,我盛飯時常皺著眉頭將褐黃的紅薯扒拉到一邊,專撿米飯往碗里裝,紅薯上沾著的零星飯粒也小心刮下來。饒是如此,紅薯也吃了不少,因家里還有三個弟妹,都和我一個心思,米飯便很難盛上第二回。這是我多年后討厭紅薯味的緣故,街邊遇到的烤紅薯攤點人氣再旺,專家們再如何喋喋不休說紅薯能除毒抗癌,我也匆匆躲過。
家中日子雖緊巴,母親卻有一副熱心腸。平日村里有一時揭不開鍋的長輩或平輩鄉(xiāng)鄰蹀躞上門,紅了臉囁嚅著求借一升半升米,她總爽然答應(yīng),麻利地到屋角掀開半空的米桶,令求告者溢滿喜色,千恩萬謝而去。母親甚至還容留過外來討米的一家人,足足住了一個月。這家人是一個婦女帶了一雙年齡比我稍大的兒女,一路要飯到了我們村里。母親覺著可憐,讓他們住在我家空著的廈屋。白天,他們出去走村串戶要飯,晚上便回來睡在我家。偶爾討回一點米,母親貼上油鹽菜蔬給他們煮了,或者用微薄的錢與糧票和他們兌換。那雙兒女眉目清秀,我也喜歡跟他們玩。
幾年后,公社改稱鄉(xiāng),麻溪大隊改成了麻溪村。家里忽然分到了好幾畝田,父母也不用給生產(chǎn)隊出工了,后來才知是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我們弟兄幾個年歲還小,也都跟在父母身后,扯秧、擔(dān)秧、插田,雖然辛苦,碗里卻已沒了粗糙難咽的紅薯,而是純凈軟和的干飯。母親也不再限量,任我們敞開肚皮吃了。家里來了親疏不一的客人,母親總扯著對方的衣服真心留客,漾著春風(fēng)般的笑臉。
大概是1984年秋收后的一天,村里的組長學(xué)告伯拿著紙筆到我家,笑嘻嘻地問母親家里糧食收成情況。母親客氣地讓座倒茶,卻面有難色,猶猶疑疑不肯說。學(xué)告伯說,“不用擔(dān)心,只是上面要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不會讓你多交糧食?!蹦赣H這才赧然笑了。后來,我從權(quán)威的書上才得知,這一年全國糧食總產(chǎn)量達到了40731萬噸,比1978年增長了10254萬噸。無怪乎村里再也見不到討米的人了。
流年帶走了親人,卻未能阻止日子云霞般變幻的腳步。轉(zhuǎn)眼間,我已成年,遠赴外地工作,結(jié)婚,生子。白米干飯再也不是我的心上事。大街小巷的超市與品種繁多的袋裝大米前,我開始如當(dāng)初選女朋友般挑剔起來。先是擯棄米質(zhì)疏松、品質(zhì)較差的早稻米,專揀品質(zhì)上佳、營養(yǎng)價值更高的晚稻米。不久,一家人的口味又刁了,便只挑外表純白、晶亮的東北大米。到后來,市面上滿是進口的泰國香米,趨者若鶩。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一兩年,妻子開始不吃晚飯,頂多吃一個水果,說同事們都在減肥,自己也要減減,這個月爭取減兩斤;兒子則常對著一鍋香氣撲鼻的米飯皺出當(dāng)年我爺爺一般的滄桑眉頭,苦大仇深的樣子,說不想吃。說著,溜到客廳的茶幾邊,吃起了堆疊的薯片、炸雞塊、牛肉片、火腿腸、鹵豆干和海苔片等零食。剩下我獨對熱氣與清香漫騰的餐桌,兀自發(fā)呆、嘆氣。
偶爾,一家人外出逛街,遇到賣烤紅薯的攤點,兒子會驚喜地奔過去,一手拿一個跑回來,臉上滿是絢爛的笑意,連聲說好吃、好吃!望著他甘之如飴的神情,我一時感慨良多。國家40年的改革開放,不止讓社會如陽春般日新月異、生機勃然,也將我們一家調(diào)理成林黛玉的口味與腸胃,刁鉆而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