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2018年第10期|王松:酌大化·攬深弄(節(jié)選)
我一直在想,來大化,該用一個什么字形容。觀?不對。觀是看,看,只是表面;游?也不對。游是走動,而走動,只是一種外在的行為;品?有些接近了,但似乎還不準(zhǔn)確。品是感覺個中蘊味,意味,滋味,用一句俗話說也就是咂摸。但無論感覺還是咂摸,都是主觀的。你感覺,你咂摸,只是你的事,至于感覺和咂摸的是什么,則是另外一回事。于是,最后就想到了“酌”。《說文》解釋:“酌,盛酒行觴也?!庇纱丝梢?,這個“酌”字不僅在主觀有飲的意思,客觀指的也是酒。倘這樣說,我這次來大化,也就真該用“酌”了。
大化確實像酒,且像一杯清爽又醇厚的酒。
說清爽,是這里的山水。先說山。大化的山峰奇峻,險拔。但奇峻險拔的特點應(yīng)該不是大化獨有的。喀斯特地貌的山峰都奇峻。當(dāng)奇峻到一定高度,也就是所謂的險拔。我覺得,如果說大化山峰的特點,應(yīng)該是映襯。但又不同于簡單的映襯。幾座山峰在一起,是一種映襯。遠近高低各不同,也是一種映襯。云霧中虛實相間,又是一種映襯。但大化的山峰不是這樣,全不是。她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鏡像,如孿生,如縹緲之中的如影隨形。這樣的映襯就把山峰的奇峻和險拔之美放大了。正所謂,諸多的美疊加在一起,也就把這美放大了諸多倍。在紅水河中行船,看著兩岸秀然、渾然的群峰,我想到一個很俗的詞:美女如云。但此時發(fā)現(xiàn),這個詞放到這里不但不俗,竟還如此的雅。
提到紅水河,就要說到大化的水了。大化的水,在我這個地道的北方人眼里,應(yīng)該有些可怕,是清澈的可怕,深不見底的可怕。船在紅水河上,向下游走出幾十里水路,漸漸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一道狹長的山谷??梢韵胂?,在遠古的洪荒年代,這里應(yīng)該是一條幽深寂靜的谷地。突然一天,滔天的大水從上游洶涌下來,瞬間把這山谷充滿了。接著,水又朝下游傾瀉而下。從此上游而來,下游而去,奔流不息,漸漸就把這里沖刷成一個深不見底的河床。在紅水河上,我站在船頭,看著綠得讓人心顫的河水,忽然想到漓江。我想把它和漓江比較一下。但很快意識到,不可比。不可比倒不是孰高孰低。它們不是一回事。如果說,漓江是一個清純靈動的美麗少女,這紅水河則更像一個豐腴健壯的美麗少婦。少女雖美,而這個美麗少婦卻有著更深厚的底蘊,也有著更豐富的內(nèi)涵。
也正因如此,紅水河,就是紅水河。
大化像酒,不僅清爽,也醇厚。
說到醇厚,就要說大化的“弄”了。大化這里所說的“弄”,并不是我們常說的這個弄字。它本來是另一個字,上下結(jié)構(gòu),上面一個山,下面一個弄,且讀音不是弄,是long,去聲。各種字典和詞典都有解釋,壯族語,石山間平地的意思。本來這個上山下弄的字在當(dāng)?shù)匾恢毖赜?,只是近些年,普遍使用電腦,電腦的字庫里沒這個字,才不得不用“弄”字代替了。當(dāng)然,這個上山下弄的字是否被“弄”字替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字所表達的意思,是一種獨特的地貌。它指的是山間洼地的底部。這種地貌很奇特。我曾經(jīng)去過約旦的死海,在接近約旦河的公路邊,有一塊石碑,這里標(biāo)明,海拔是負的450米。也就是說,這地方是在海平面以下。我不知道,這些叫弄的洼地底部,是不是也會在海平面以下。
大化最有名的,當(dāng)屬“七百弄”。
據(jù)稱,瑤族的第二大支系,布努瑤就世代居住在這里。在山弄的洼地里分布著324個原始的壯村瑤寨。據(jù)史書載,清末民初時,因清光緒三十年(1904年)的改土歸流,這里推行團局行政區(qū)劃,設(shè)7個“百團”行政單位。按當(dāng)?shù)厮酌謩e稱為:百弄昧團、百弄甲團、百弄水團、百甘皰團、百拉雅團、百戈香團、百弄雞團。各團按地域分水劃線,每個團轄區(qū)約100個場。久而久之,這七個“百團”也就總稱為“七百弄”。
每個來七百弄的人,應(yīng)該有三個選擇?;蛏仙?,或下弄,或原地不動。原地不動就不說了,只說上山或下弄。當(dāng)?shù)厝怂坪醪]有上山下弄這種說法。這話是我說的。但我覺得這個說法比較科學(xué),也形象,它至少說明了你來到這里的高度位置。如果上山,自然是要往上走。而下弄,則要往下,是去谷底的洼地。這就說明,相對而言,如果你原地不動,是處于一個零高度的位置。但其實并不是這樣。這也就是大化的地貌特點。我覺得這七百弄,就像一個巨大沙盤。如前面所說,數(shù)不清的山峰相互映襯著,使這片大地的皺褶有一種波瀾壯闊的寬廣與雄渾。而來到山間,倘不借助儀器,也就已經(jīng)沒有海拔的概念,只會感到山峰的高聳與山弄的深遠。我沒猶豫就選擇了上山。我選擇上山,其實也是因為山弄。我覺得只有上到山頂,才可更好的觀察山弄的地貌與地形。但是,直到我踏上上山的路,才意識到,我的選擇雖然是對的,卻也難以想象地艱難。這個山峰已不是陡峭,幾乎直上直下了。我目測了一下,坡度大約有70度,或者更陡。登了一陣,再回頭看,上山之前的地方幾乎就在腳下。
好在山路鋪了石階。但由于坡度太陡,每個石階都將近40公分。這樣的臺階走幾磴還可以,十幾磴也可以,幾十磴,倘身體素質(zhì)好,有體力,也能堅持。但上百磴,就很難說了。據(jù)當(dāng)?shù)氐南驅(qū)дf,這條陡峭的山路,大約有四百六十多磴石階。四百六十多磴,倘都是40公分以上的高度,攀上這樣一座山,需要付出的體力就可想而知了。我自信體力還可以,膝蓋應(yīng)該也沒問題,髕骨沒有軟化,半月板也還正常,加之長年堅持慢跑,腿部的肌肉應(yīng)該也還夠用。但只上到三分之一的高度,就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回事了。原來上山和上山不一樣。一種上山是爬山,所謂爬,其實也就是走。這樣的山路一般都比較平緩,只是用距離來戰(zhàn)勝高度。只要你有耐心,只管埋頭走就是了,不停地走,最后總會到達山頂。還一種上山則是登。登山也分兩種,一種難度更大,沒有石階,只借助山石。這是專業(yè)登山者或攀巖愛好者的事。另一種也就是這樣拾級而上??蛇@種拾級就不是一般意義的拾級了。起初還可以兩條腿交替,漸漸就只能用主力腿,另一條腿跟在后面,再后來,則還要借助手的力量,一下一下地去拉臺階旁邊的石欄。所以,這樣的登山雖不同于專業(yè)登山者,難度和付出的體力也可以想象。
這樣登上山頂,心情自然不言而喻。盡管渾身上下都已汗?jié)?,山頂?shù)娘L(fēng)吹來,還是很舒服。此時站在崖上,再朝下面的山弄望去,才真正看清楚了。它竟然是在山下的山下。雖更深遠,也更加清晰。這時,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在大化,這些生活在大山皺褶,也就是所謂山弄里的人們,其實與別處的山民是不一樣的。更多的生活在大山深處的人,囿于交通不便或別的自然條件,也許一生都沒有走出過大山。這也就是所謂的閉塞。但這里不是這樣。這些年來,縱橫的河流,源源不斷地為這里的人們載來外面的各種信息,所以并不閉塞。
此時的山弄里,正有裊裊的炊煙升起,竟如同一朵一朵透明的,變幻的木棉花。站在山頂,遠遠看著,感覺似乎在時空中穿越了。這樣的人間煙火,仿佛是來自幾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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