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叢笑:四海叔
從我的四海叔的身上,可以折射出一個時代的變化。
我的老家在渭河岸邊的建坊村。那里,有許多值得我回憶的人和事。四海叔的事兒,經常在我的眼前閃亮。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是1958年,當時,我們學生常唱的一首歌子是:“五八年呀么呼嗨,大躍進呀么呼嗨”,人們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想一步到達共產主義社會。缺少文化的四海叔,對于這一種說法極為擁護,他相信只要聽上邊干部的話,沒黑沒明價苦干,人們夢想中的共產主義就到了。四海叔的力氣特大,聲音也大,又由于人格正,所以他在社員的眼里是很有地位的人物。一天,我們村子北邊的一條大路上,人們忽然拉去許多椽子和繩索,凌空搭起一個高高的臺子,上邊拴著彩花和紅布,就像戲臺一樣,還架了鑼鼓。我們小學生都去看稀奇。我心想,是唱戲吧,但怎么把戲臺搭在馬路上?這么想著的時候,我看見全大隊八個小隊的社員,從四個村子的方向跟隊走了來。整齊的隊伍,就在彩臺下聚集。當時,玉米的禾苗長得一尺高。臺下的玉米地里,放著八把錚亮的鋤頭。各隊的社員到齊后,我看見公社下派干部老呂,和我們隊的大隊長,登上了高高的彩臺。他們的兩邊,站著四個手拿鼓縋和四個手執(zhí)銅鈸的青年社員,一個個上身穿著白布衫,腰帶緊束,頭上攜著“虎豹頭”毛巾。這時,大隊長在喝令大家肅靜之后,老呂便字正腔圓地講話。他說:“今天,我們要打擂臺,比賽鋤地,看誰能得狀元?得狀元,也就是得到第一名,我就獎給他鋤頭一把?!闭f著,他把一把上邊拴著彩綢的鋤頭,舉向空中,“由我代表公社親自獎給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就是因為我們社員的干勁不夠,不是干勁沖破天,而是有暮氣,有惰氣。今天的比賽,就為的解決這個問題。比賽時,有鑼鼓助陣,給他們加油。各隊來的社員,要吶喊給某某鼓勁,給某某加油!因為今天參賽的八個社員,都是各小隊選出的,他代表各個隊,能不能給你們隊爭光,是大事情!”
接著,老呂念了八個社員的名字。八個被點名的力大無比的社員,就走出隊列,站在了八個玉米行間。站在最南邊行子的,就是我的四海叔。
這時,我聽老呂又說:“這玉米行子,從東到西是100丈遠,只鋤一個來回就決定勝負,誰鋤到最前頭,還不越鋤越桄桄,誰就是狀員!”頓時,空氣變得緊張起來。我看見老呂口中噙著一只銅哨,眼睛圓睜,說:“我吹第一聲哨子,八個打擂臺的人進入準備;我吹第二聲哨子。比賽開始!”呀,這真是最緊張最讓人高興的的時刻,我的心都愣跳了。我看見八個社員,都雙手握緊鋤把,躬著腰,伸長了脖頸。大路邊的三百多名社員,也都靜聲屏氣地看。忽然,哨子“吱”地響了。這時,彩臺上的鑼鼓猛之敲起來,就跟古時的戰(zhàn)鼓一樣,為戰(zhàn)斗助威。八個漢子,各各在腳前舞動著銀鋤。社員伙喊成一鍋粥:“某某某,加油!”“某某某,加油!”那景勢,令人緊張萬分,讓人目不暇接。瞬間,八個漢子就箭一般射向前邊去了。鋤到地頭后,他們很快又轉回身子,朝我們的方向鋤來。
鑼鼓在敲,社員們在喊,仿佛藍天下的白云都給震住不動了。我看見八個漢子都是汗珠如雨,有的臉膛連血色都沒有了,如長途賽跑一樣,最后都鋤到了終點。讓我高興的是,我心中的四海叔,還是不失眾望地鋤到最前邊,獲得了第一。但他在鋤到我們跟前時,卻撲沓坐下了,喘著粗氣說:“我的媽呀,把人能掙死!”
四海叔肩扛公社獎的彩綢鋤頭,是被我們小隊的社員簇擁著回到村里的。
這次發(fā)生在我們大隊打擂臺的事兒,當時的《興平縣報》作了報道。自然,這對我們小隊的社員鼓舞很大,大家領略到“干勁沖破天”是怎么回事。
但后來,有很長時間,我在村子沒有看見四海叔。聽人說他自那次比賽后就病了,每天在家里吃藥。有一次,我在村巷看見他的臉膛黃鶯鶯的。村里人說是他在那次擂臺賽中傷了力氣,光中藥就吃了一年,把家里的兩顆壯榆樹都鋸倒賣了。我還聽說,當時參賽的八個漢子,有5個很長時間都緩不過性子來,還有一個回家后吐血,不久就去世了。
對于這些事,我的四海叔卻不認為是壞事,他說:“大躍進,不加油干咋行?病了,是我的力沒出在向上?!?/p>
四海叔由于家貧,后來結婚時,已經35歲了。他跟一個從四川逃難來的女子結了婚。女子名叫楊玉萍,長得小巧玲瓏。我叫她玉萍姨。
有年,我從單位回到村子。當時,正是“大批判開路“的年月。我去他家看他。我見四海叔蹲在地上,手里端著一只鐵馬勺在吃飯。飯很稀,綠綠的,稀湯湯面條里都是野菜。我問他咋不用碗吃飯?他說:“叔飯量大,用這個吃著好,省得舀。”他的妻子楊玉萍說:“他現(xiàn)在沒有啥勁了,飯里連鹽都沒有?!苯又帜軐ξ艺f:“我說讓他買點紅芋,我給他蒸熟,讓他拿街上去賣,掙點錢給家里稱鹽買醋。你說對不?”四海叔眼睛一鼓道:“報上說,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就走不了社會主義的步,咱就是餓死,也不能去搞黑市。你甭問他,那事弄不成!”
玉萍姨再沒敢說話。
從四海叔家走回后,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靜。啊呀,四海叔就是這么一個單純的認“死理”的人!
去年春天,我回到我們村子。在村頭兩間漂亮的商店里,我見到了四海叔。他的頭發(fā)和胡楂都白了。他對我說:“你回來了,這是叔開的商店,你快坐。我給你拿酒,家里菜是現(xiàn)成的,你和叔喝兩盅,說說話。”小商店里,生產資料和食品一應俱全,他漂亮的兒媳婦在經營。他對我說:“現(xiàn)在,真是在天堂過日子,我的碎兒子和媳婦開商店,我給他們幫幫忙;我的大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在西安開公司,出出進進都是小車;我的孫子都上初中高中了,啥都好得沒法說?!?/p>
敘談中,我和他回憶起了五八年打擂臺鋤地的事。他說:“那是搞形式,是沒有意思的事兒。你看現(xiàn)在,我們黨的政策多好,說啥就干成啥。說要給村民種糧直補,錢就下來了;說給農村的貧困戶發(fā)錢,錢就發(fā)下來了;辦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也辦起來了。農村人的養(yǎng)老保險,也在試驗。不搞形式,是真干啊?!?/p>
他說話的聲音依然很大很響。我想,從他那鼓起的胸脯下發(fā)出的聲音,還是那么有力氣,具有震撼力。我問他:“現(xiàn)在農村還有形式主義的現(xiàn)象沒有?”他笑了笑,說:“外地有沒有我不知道,咱村沒有。前些年,你沒聽省委書記趙樂際有次講話說,他去一個地方,那里刷標語:熱烈歡迎省委趙書記下來檢查工作!趙書記老大不高興,說我來了就來了,你們搞這形式干什么?他說得多好!”我問他:“你聽誰說的?”他說:”省廣播電臺有次廣播的呀!“逗得我倆和他的兒媳婦一起大笑起來。
今年已八十七歲的四海叔,就這么讓我常思常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