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洲:下寨的石頭
改革開放取得的經(jīng)濟成就舉世矚目,無需贅述。然竊以為它更大的功勛還在政治。四十年來,中國社會打破了“勿營華屋”的亙古魔咒,徹底走出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絕望怪圈。
—— 題 記
一
在村子的東方,有一座海拔四百多米的石山,人稱鯉魚寨。遠遠看去,山像一條靜臥淺灘的鯉魚,魚鰭與身子之間被某路神仙恨恨地劈過一刀,分成了兩截??雌饋矸路鸾阱氤撸圃谘矍?,但真正走起來,卻有一段三四里的路程。登臨一觀,四周群山環(huán)抱、秀木蒼翠,山下山泉汩汩、大大小小的水岔深潭猶如被玉帶一般的潺潺溪流串綴起來。近處尚有奇峰異石,峻崖峭壁,尤有一齒狀巨石懸掛在山腰,欲墜未墜,令人心懸。右邊一口百年阿叉塘,形似巨型海星,未曾謀面時聽說走完它的岸足足要一個早晨,我還不以為信,心想那不成了大海?左邊有毛澤東時代筑的久益陂水庫,水域綿延幾千米,遠遠看去似巨鯨靜伏在郁郁蔥蔥的森林之中。此方美景讓不少觀者贊譽不已,卻又對景興嘆:若是生在城市邊,早就成了游人如織的景區(qū)。也有眼光長遠的村人欲集資開發(fā),但不知為何至今依然如初。
小時候,我常常跟著去那里放牛。山寨腳下空氣清爽,水草豐美,牛們一進去就像兒童進了游樂園,樂不思蜀。放牛人把它們往里一趕,便大可放心地玩水摸魚,采覓野果。累了進崖洞納風乘涼,聽老輩們講今談古。什么早前祖先們在這里躲長毛呀,什么某某老爺每年熱天都要叫人用轎子抬到這消夏啦,聽得我們?nèi)缱砣绨V?;叵肫饋恚切┞犅劥蠖嗍且击[半爪,年代模糊,版本也各異。農(nóng)人嘛文化不高,靠的又是口口相傳,哪能白紙黑字記載得那般明白?
二
及到喉結(jié)突起,嘴上長毛,決定上山去探尋一番。人生識字憂患起嘛,我看不但憂患起,好奇心也起。
從魚尾開始,通過一段長長的緩坡,便可輕松登臨絕頂,飽覽寨下如詩如畫的風光。但我此番卻不是朝這絕頂,而是它下邊的一座不足百米的險峰,村人叫它下寨。名取下寨,當然是相對高聳于上的鯉魚寨而言。
蹚過清涼的溪流,辟開荊棘橫陳的崎嶇山徑,我們來到一座幾乎在平地里長起的石山前。抬頭仰望,只見眼前巉巖竅洞,角峰崢嶸,寸草不生。偶有幾株細葉榕,恐為飛鳥銜至,乘隙而生。時值盛夏暑期,外邊驕陽似火,溽熱熏蒸,山下澗邊卻涼風習習,一派森氣。
向?qū)俏业囊晃弧胺渴濉薄0雮€暑假我死乞白賴的纏著他,可他一直沒有應允。說那里懸崖絕壁,人跡罕至,人又是家里的獨苗,萬一有個閃失,如何擔當?及至主動請纓家教他膝下頑劣小兒,保證成績明顯改觀,才勉強答應。
本房叔叔是個身手矯鍵,足智多謀的人。況且乃父民國師范學校畢業(yè),解放前曾在國軍某部做過文書。我當時推想,有其父必有其子,幾十年耳濡目染下來腹中應有點春秋三國,家國歷史知之不陌。因此是此次探幽尋古同行的不二人選。
三
“房叔”手握開路鐮,張眼四下探望。腳下荒榛沒脛,蔓枝纏足。看來對于登山之路在何處,他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在一陣砍劈之后,一段依稀可辨的山徑出現(xiàn)了。
這會總算來到此行的目的地——下寨的腳下了。“房叔”把我?guī)У揭惶帋r下,反復叮囑蹲著別離開,一會兒他會來喊我。只見他彎腰緊系鞋帶,又把刀把往巖石上頓了頓,一切都似乎萬無一失的時候,才向寨頂進發(fā)。他一步一步地攀爬,一塊一塊的試著石級的牢固性,一邊辟開擋道的枝丫。忽然一塊書本大小的石頭被踩松了,轟隆隆往下滾來,一直跌落到山底的深澗中。這時候我才明白他要我貓在巖下的原因。
“自古華山一條路,懸崖古徑峭壁寒”。我想這話用到這里也很貼切,甚至更加合適。因為華山雖然更高更雄偉,但它因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一部著名的電影揚名四海而成為旅游勝地后,人工增設(shè)的扶鏈、階梯的固化大大提升了安全的系數(shù)。而眼前這條算個什么路呀?它分明就是上天可憐那些攀寨躲命的人遞下來的一張?zhí)葑恿T了?!胺渴濉本o緊地拉著我,步步為營,拾級而上。最陡峭的地方,幾乎稍稍前傾鼻子就要與山梯“親密接觸”。我想我媽要是尾隨而來在底下看著,恐怕早就要手捂雙眼口念福祖菩薩保佑了。
四
我們終于登上了寨頂。
然而展眼一看,我刷地感到一陣的失望。這算個什么寨呀?
在我的認知里,寨嘛應該有外形粗獷彪悍的建筑,威風凜凜的寨門,粗木圍就的柵欄。就算在偏僻鄉(xiāng)野之中,既然敢稱為寨,幾間石頭屋子總應該有吧?
然而,這塊稱為下寨的地方,還真真沒有。有的只是一塊不過數(shù)畝的山地,和一堆堆大大小小布滿青苔的石頭!
“房叔”見我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勸慰我道:“既來之,則安之”。你別看著小小一塊地,躲長毛的時候它可救過我們謝坊郭氏先人呢!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以貌取人”的我差點忘了此行的目的:一塊彈丸之地是如何成為諾亞方舟,罩護著一百三十多年前聚族而居的幾百人眾?我靜下心來,用探案一般的目光察究起腳下這塊被歷史塵封多年的土地來。
其實那場慘烈戰(zhàn)斗的痕跡還是有的,甚至可以說是歷歷可數(shù):一些尚可攀爬的地方有人工鑿挖的痕跡;在一個背陰處發(fā)現(xiàn)有七、八間房屋的墻腳,高約尺余;墻腳正前的空坪中央,有一塊二尺見方的麻石,里邊已被鏤空,想必是先祖?zhèn)兠媾R劫難祈天拜神的香爐;但是,最令我心中震撼的,是那一堆堆大小不一的石頭!
咀嚼起先祖那段兵連禍結(jié)的歲月,我的心有點揪緊。我仿佛看見,當兵匪侵襲的消息在周遭傳來,他們心里是多么的驚恐與恓惶。幸有天賜福寨,他們化憤怒為力量,加緊修筑防御工事,以應對一場難以避免的惡戰(zhàn)。先祖是睿智的,他們深知:在那個中國歷史上最積弱的朝代的尾聲,朝廷地方自身尚且難保;面對窮兇極惡的敵人,持銃操刀正面迎戰(zhàn)無疑是以卵擊石,何況還有睡塌之側(cè)虎視眈眈的幾支外族。唯有據(jù)險而戰(zhàn)、眾志成城、拼死自救,才有生路。
呵呵,老天在給你一個方便的時候,往往會搭配一個不方便。一座石山,四下全是巖石,卻單單在寨腦鋪上丈余厚的黃土!只好從山腳搬運石頭上去,堆砌在寨口,松動的搬完,就鑿巖取石。同時,四周一切可能的通道被切斷,唯留上寨一條天路,等待亡命的進犯之敵。
當太平軍的得得馬蹄獰厲可聞,整個村莊挈婦將雛,傾巢而動向下寨進發(fā)。一堆堆石頭連同石縫中長過百年的茅草灌木,湮沒了無聞的故實,誰知道在天梯的攀爬中,那些腳力不逮的孩童與小腳伶仃的女眷是如何被青壯先祖?zhèn)儽Х鰯y拉上去,誰知道在那場與死神賽跑的攀爬中有沒有令人撕心裂肺的失手跌落?當最后一個人、最后一袋糧、最后一塊石頭上了寨頂,餓狼般的太平軍甩著長長的辮子,揮著鋼刀,扛著槍抬著炮已經(jīng)殺氣騰騰地兵臨寨下。
五
至此讀者可能會心里犯疑,在整個中國歷史也赫赫有名、割下當朝半壁江山讓清廷好好喝上一壺的堂堂太平軍,會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跟一個客家村落幾百號人兵鋒相向、狗扯羊皮?他們又怎么會知道群山之中一撮爾小寨中隱藏的玄機?
不錯,當年在一堆堆海量般的石頭旁,我捻著幾根稀疏的髭須,也正是這樣設(shè)問房叔的。
這,這,這我哪兒知道?反正老輩們是這樣說的。房叔被我問啞,有點惱怒地回答道。我趕緊閉嘴,畢竟下山回去要走的還是那條我無法獨行的路。
于是接下來,許多人驚奇地看到,流娣老師家那個讀書郎,總愛往老頭老太太跟前跑,而且越老越好。因為有一點我還是拎得清,那些清末民初出生的人,往上一踮就是經(jīng)歷過此事的父輩,他們是這些疑問最權(quán)威的解答者。
多年以后,當所有能搜集的證據(jù)擺在面前,我明白那一切都是真的。
據(jù)《瑞金縣志》載:“太平天國石達開部于咸豐三年(1853年)進逼福建長汀,周邊各縣民眾惶恐驚懼,紛紛筑寨防守”;
“咸豐八年(1858年)農(nóng)歷九月中旬,石達開部隊先后自鹵箕坪、桃陽隘入境圍城。十一月經(jīng)石水灣、武陽圍、謝坊等地進攻會昌城,在謝坊盤桓十余日”;
“咸豐九年冬(1859年)太平軍攻打鯉魚寨,數(shù)日不下,傷亡慘重?!?/p>
眾所周知,1856年南京發(fā)生了著名的“楊韋內(nèi)訌”。自此,太平軍更加軍紀渙散,掠村攻寨,跋扈異常。特別是瑞金響應太平軍的劉大豬部隊更為猖獗,搔擾尤甚。
這些史料,與村中耋耋老者兒時于父輩處聽來的口實,高度契合。
六
于是那場搶劫與反搶劫的戰(zhàn)斗毫不客氣地開打了。
長毛們起初并不怎么看重山上那群驚弓之鳥。戰(zhàn)略上輕視,戰(zhàn)術(shù)上也輕視。長槍短炮刷刷次第排開,頓時槍炮齊鳴,響徹山林。也許是想給先祖?zhèn)円粋€下馬威罷。接著先鋒隊拾級而上,而迎接這幫強盜的,是火銃射出呼嘯而下的鐵條和憤怒堅硬的石頭。一波又一波的沖鋒被打退,可這幫天涯亡命徒,由雄偉壯麗的郭氏祠堂,規(guī)模龐大的“九廳十八井”建筑和古樸恢宏的樓牌,想到山頂成堆的黃金白米、如花美眷,而眼睛血紅、前仆后繼。從廣西金田一路狼奔犬突、燒殺搶掠而來,他們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深諳什么獵物身上肉多味美。
然而,這幫烏合之眾,縱有火槍抬炮,在“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天塹和團結(jié)一心的先祖面前,也徒奈其何。強攻數(shù)目,毫無進展。人員的傷亡與軍火糧草的消耗,讓當家人意識到眼前碰著的是一盤硬菜,意識到這十有八九是一樁賠本的買賣。權(quán)衡之下只好旗落兵退,悻悻打馬走人。惱羞成怒中,放火燒了祠堂民舍,毀了村口牌樓。但是,石頭,拯救了這支八百年前由山西汾陽至江西萬安良富,四百年前再至瑞金謝坊的大唐砥柱郭子儀后裔。
此后近百年間,村中各房不定期在農(nóng)閑時節(jié)抽調(diào)人力,整飭工事,搬運更多的石頭,從無間斷。
七
然而,石頭的此番拯救,并非是第一次。
清康熙年間湖江文峙先生在《中書堂記》中寫道:“耳堂創(chuàng)于先明,崇禎之季為流寇蹂躪,漸至傾圮”(中書堂即郭氏祠堂,因先祖郭子儀封中書令而得名)。
又是一次皇位爭奪在中國的版圖上演。漫長的歷史中這種以犧牲黎民百姓為代價、以秀才娘子的寧式床和吳媽為終極目標的叢林爭斗從未停息。闖王此次PK的是正在走向衰退的明末王朝。雙方皆極力搜刮民脂民膏、搜羅抓迫征夫,以便在戰(zhàn)場上獲得更大的勝算。戰(zhàn)火起處,衰鴻遍野,為躲避中原戰(zhàn)火南遷綿江東岸謝坊拓荒而居不足百年的大唐名將后裔,受到李自城軍零星流寇的侵擾。村東的下寨首次庇護了他們,一塊塊堅硬的石頭在山寨初戰(zhàn)中顯示出它羞澀的鋒芒。
以祠堂為主建筑的家園一次次被兵匪搗毀的時候,是沉默鋼硬的石頭,給一脈宗親提供了生命的保全。“武夷山高,綿水流長,金寨作屏,龍山在望。”我的大叔——瑞金著名音樂人郭試宣在《中書堂頌歌》中這樣寫道。在我看來,其余三句都是謝坊郭氏的地理定位,唯有“金寨作屏”四字,含義多多、意味深長。
但是,鄙人先祖?zhèn)円苍S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次被摧毀之后,是又一次更高水準的建設(shè)。他們忘了“勿營華屋”的古訓。在一個“樹大招風”、“出頭椽子先爛”的叢林社會,恐怕把身上的肉藏起來方是明智之策?
終于,85年前,一抹尚不為人們熟悉的紅出現(xiàn)了。村民們訓練有素,早已上寨。彭德懷三兵團在綿江河彼岸,架起大炮。國軍及地方武裝乘虛而入,占祠堂民居而峙。槍炮聲平息,枕戈待旦的人們這次沒用上一塊石頭,反而聞到幾個路口飄來招兵買馬的飯菜香。遠遠腑瞰,祠堂也仍巍然矗立、雄踞在村莊中央。
中國數(shù)十次的江山易主,朝代更替,不過是一場場殘酷的拳王爭霸賽。當勝負分定,新霸主的鐵拳高高舉起,下場的比賽已經(jīng)在開始醞釀,過程猶如新瓶裝舊酒。幾千年來無論誰龍袍加身,天下老百姓都逃不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宿命。只有最后這次,新冠軍寫了新篇章,實現(xiàn)了人民共和、男女平等、土地真正歸勞動者所有的千秋夢想。尤其是改革開放取得的經(jīng)濟成就舉世矚目,無需贅述。然竊以為它更大的功勛還在政治。四十年來,中國社會打破了“勿營華屋”的亙古魔咒,徹底走出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絕望怪圈。一個政權(quán),如果社會發(fā)展的巨大成就不能與蒼生共享,如果百姓連追求美好生活的基本權(quán)利都無法擁有,那么它的垮臺注定是個遲早的事情。
山川不廢,歲月無停。故鄉(xiāng)謝坊下寨的石頭可以作證,它們已經(jīng)徹底擺脫搬來砸去的上下循環(huán),可以潛心安歇,守望著歲月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