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開春:從癩鼓棵子到荔枝草
蛤蟆是我老家時莊常見的一種兩棲綱動物,不單是時莊,我后來到百花去住,也常常能在傍晚或者雨天見到它在我家的院子里爬來爬去,即便是在我現(xiàn)在居住的小區(qū),頭幾年,我也時常能夠見到它們的身影,只是近來很少見了,不知它們都搬到哪里去了。
跟它長相最接近的動物是青蛙,一樣的鼓肚皮大嘴巴凸眼睛,一樣的是捕蟲能手,一樣的喜歡咕呱咕呱大聲唱歌。不一樣的是它們的行動,青蛙多跳躍,蛤蟆多爬行,看上去青蛙就比蛤蟆要敏捷許多;還有身上的顏色,蛤蟆的外套似乎永遠(yuǎn)只有土黃色一種,顯得很是土氣,而青蛙的顏色相對來說卻要豐富生動許多,除了一身青的主色調(diào)之外,有的身上還有褐黃色的條紋,像是穿了一件足球運(yùn)動員常穿的豎條紋的汗衫;還有皮膚,青蛙的皮膚要比蛤蟆光滑許多,我小時候,經(jīng)常會伸手去捉它,而蛤蟆的身上特別是背上布滿了疙瘩,疙瘩里還充滿白漿。這個白漿很厲害,據(jù)說有毒,噴到眼里眼睛會瞎,沾到皮膚會長瘊子,當(dāng)然,這些都是傳說,實(shí)際情況可能沒有那么糟糕,但是看上去就很瘆人卻是事實(shí),不要說直接用手去抓了,就是不小心腳碰到它一下,都會觸電一樣趕緊跳開。我老家有句俗話,叫做“癩鼓子爬腳面,不咬人膈應(yīng)人”,說的就是這個。癩鼓子,是我老家人對蛤蟆的稱呼,而“癩”,正是這種動物最大的特征。
西莊二癩子的這個外號不知道是誰起的,但卻得到了認(rèn)識他的幾乎所有大人和孩子們的認(rèn)可,以至于他的真名叫什么已經(jīng)很少有人知道了。二癩子的皮膚上布滿了一個又一個的癩疙瘩,我們私下里都議論二癩子長了一身的癩鼓皮,會不會是癩鼓子變的呢?
長了一身癩鼓皮的不單有人,還有草,時莊隊(duì)的野地里就有許多,我們在挑豬菜的時候經(jīng)常會劈頭蓋臉地與它們見面,相遇得不由分說。
這種草就是蛤蟆草,我們都叫它癩鼓棵子,在它肥厚的葉片上布滿了皺褶,很像癩鼓子的皮。
跟蛤蟆或者說癩鼓子有瓜葛的野草其實(shí)有兩種,碰巧這兩種時莊隊(duì)都有,而且很常見。
另一種就是長在水邊的車前草,時莊人多叫它大車耳。
因?yàn)橛兴淖虧?,大車耳長得特別肥美,原本碩大的葉片變得越發(fā)碩大無比,以至于蛤蟆都能在它的葉片底下找到一片陰涼,就像是在水邊撐起了一把小陽傘,蛤蟆可以在它的庇護(hù)下躲避夏日的烈烈炎威。因?yàn)檫@個緣故,這種大車耳就有了另外一個名字——蛤蟆衣或者癩鼓衣。
可見,蛤蟆草和蛤蟆衣雖然名字里都有蛤蟆兩個字,在模樣上卻并沒多少共同點(diǎn),因?yàn)樗鼈兠值膩碓床皇且粋€途徑。蛤蟆衣是因?yàn)樗墓τ枚妹転楦蝮√峁┍幼o(hù)所,像是在它的身體外面額外地穿了一件外套;而蛤蟆草的得名純粹是因了它的模樣——葉片上布滿了癩鼓皮上類似的癩疙瘩。它們兩個的關(guān)系就像那風(fēng)馬牛,根本就不相及。
如果你一定要把這兩種草在模樣上往一起生拉硬拽,那它們的關(guān)系至多就像蛤蟆和青蛙,就這,還僅僅是指的它們的葉片,蛤蟆衣的葉片更像是青蛙的皮膚那樣光滑。
當(dāng)然,如果你摒棄了它們外形上的不同,不那么十分在意它們的相貌,那么,你在它們的名字之外,真的還是可以找到共同之處的。而且還不僅僅是這兩種野草,甚至你還可以打破物種之間的界限,把那只和它們都有瓜葛的蛤蟆也拉進(jìn)來,動物、植物組成一個相親相愛的大家庭。至少,在中醫(yī)們的眼里,這是行得通的,因?yàn)椋鼈兌际且活惖摹际欠浅:玫闹兴?。盡管它們的藥效各有不同,可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運(yùn)用得當(dāng),它們同樣可以在醫(yī)生們的救死扶傷行動中大顯身手,出一份力、發(fā)一份光。
頭一次知道蛤蟆草有藥用價值是在西邊墳地里的那片鹽堿地,平時,這里幾乎是我們莊上小孩的禁區(qū)。夏天的夜晚,我們時常會在莊上望見那片野地里出現(xiàn)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光,忽隱忽現(xiàn),飄忽不定?,F(xiàn)在我們都知道那是磷火,那里是莊子上幾大家族共同的墳地,埋了許多死去的老人,而人的骨頭里含有磷,時間久了,磷就會從骨頭里析出來,遇到空氣就會自燃,這種自燃的氣體比空氣還輕,稍微有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就會移動。而我們小時候不懂得這些,大人們也不知道這里的科學(xué)道理,他們口口相傳,也把上輩子傳下來的東西教給我們,說這是鬼火,是鬼魂在活動。這就讓我們很是害怕,生怕一不小心驚動了鬼魂,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麻煩。所以,平時要不到萬不得已,我們大多不會涉足此地。
這一次就是萬不得已,不得不去。我外婆家有事要磨豆腐招待客人,而磨豆腐有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省略不得,就是要用鹵水來點(diǎn)豆腐,缺了鹵水,豆?jié){就不會凝固成豆腐腦,沒有豆腐腦,就不能壓制成豆腐塊,所謂“鹵水點(diǎn)豆腐——一物降一物”,說的就是這事。這鹵水在我莊上除了點(diǎn)豆腐,又別無他用,所以一般不是經(jīng)常吃豆腐的人家都不會常備,我外婆家就是這樣的人家,整個時莊隊(duì)也沒哪家經(jīng)常做豆腐,又沒豆腐坊,所以這個鹵水就得現(xiàn)做。做鹵水最好的材料是鹽堿,而時莊隊(duì)只有西邊墳地那邊有一塊鹽堿地。外婆把刮鹽堿的任務(wù)交給我和五舅去完成,盡管我的心里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但是一想到外婆平時那樣的疼我愛我,要是她安排我做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小事都要打退堂鼓,那她老人家一定會要傷心的,再說這是大白天,大人們也曾經(jīng)告訴過我,鬼怕陽光,就是真的有鬼,它又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來,有什么好怕的呢?于是,我鼓起勇氣,壯著膽子,拎起一把小鍋鏟,跟在五舅的屁股后面,就往鹽堿地去了。
離著老遠(yuǎn),還隔著一條干渠,我和五舅就看到了鹽堿地里已經(jīng)有一個人蹲在那里了,我們以為他也和我們一樣,在刮鹽堿回去泡鹵水點(diǎn)豆腐呢,心里一陣驚喜,又多了一個人,也就多了份膽氣。等到我們終于走近,認(rèn)出蹲在地上的是時李隊(duì)的小泥蛋子——因?yàn)殚L的黑,又圓頭圓腦的,就得了這么個外號,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和我們一樣拎一把小鍋鏟刮鹽堿,而是握著一把鐮刀,在挑癩鼓棵子。這真是奇怪了,跑到這么個地方不鏟鹽堿,而是挑癩鼓棵子,癩鼓棵子哪里沒有???還非得跑這里挑?大概是看出了我們的疑惑,小泥蛋子告訴我們,他的哥哥因?yàn)樘艉庸だ壑耍研∧c氣(就是疝氣)累了下來,到西邊找赤腳醫(yī)生嚴(yán)先生看,嚴(yán)先生教給他們一個土方,說是用癩鼓棵子包餃子吃,一吃就好,癩鼓棵子最好找鹽堿地長的,效果好。于是,他就來了。我知道小泥蛋子向來膽大,但我還是挺佩服他的,為了治好哥哥的病,一個人敢跑到這么個瘆人的地方來挑癩鼓棵子,雖然是大白天,也是勇氣可嘉,這份兄弟情深,著實(shí)令我感動。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蛤蟆草——癩鼓棵子能治病,而且還能治小腸氣這樣的病,雖然我并不清楚它是不是真有嚴(yán)先生說的那樣神效,后來我也沒再問過小泥蛋子他哥哥吃了癩鼓棵子包的餃子以后小腸氣是否真的好了,但就在那一次以后,我還是忍不住對這種滿身癩疙瘩的野草改變了看法,產(chǎn)生了好感。
要知道,在此之前,我是對它一點(diǎn)都不待見的,不單是我,整個時莊的孩子都不那么喜歡它。原因是,我們挑豬菜的時候,它不能給我們的豬菜籃子增加一點(diǎn)點(diǎn)的分量——我們家里的豬啊羊的都不喜歡吃它。雖然我并沒有聞到它的身上散發(fā)出什么怪味,不像野艾那樣有著刺鼻的氣味,但我堅(jiān)信它的口味一定不怎么好,要不然,怎么連豬這樣有著潑皮胃口的家伙都不喜歡吃它呢?長大以后,我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上找到了答案,果然如我所想,蛤蟆草的味道既苦又辛。那個時候,我又一次想到了那次鹽堿地里小泥蛋子挑癩鼓棵子的情景,我仿佛看到他哥哥在吞吃有著美麗誘人外表的癩鼓棵子包成的餃子時那種痛苦的表情??墒?,是藥三分苦,哪種能夠治病的藥是甘甜如飴的呢?老祖宗們不是早就告訴我們了嗎?“良藥苦口利于病”,相對于病痛的折磨來說,藥苦點(diǎn)又算得了什么?
真正懂得它的好處,是在幾年以后。有一次,我得了咽喉炎,喉嚨腫脹得不要說吃飯,就連喝水咽唾沫都非常困難,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有“痛不欲生”這么個詞,如果知道,用這個詞來形容當(dāng)時的情景還真非常恰當(dāng)。我外婆就在外面野地里薅了幾棵癩鼓棵子回來,用清水洗凈了,一半用來燒水給我喝,一半讓我放在嘴里嚼,那種苦味,終身難忘。說來也怪,也就是第二天,喉嚨腫痛居然奇跡般地有了好轉(zhuǎn),也沒那么疼了,沒用幾天,就完全好了,仿佛根本就沒發(fā)生過前幾天那樣的事。
去年我回老家,酒足飯飽之后和幾個當(dāng)年的小伙伴去黃夾灘轉(zhuǎn)悠,尋找童年的記憶,走到高松河畔,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的蛤蟆草,鮮嫩茂盛,像是有人刻意栽種,一詢問果然如此。還不止這些,兜成子用手指著遠(yuǎn)處告訴我,那邊還有蒲公英、大車耳、三七、田七,等等。沒想到,我的老家居然成了一座藥材的百草園。
“你還記得它的名字嗎?”兜成子指著眼前的蛤蟆草問我,“當(dāng)然記得,這還能忘???癩鼓棵子嘛?!睕]想到兜成子狡黠地一笑,說:“那是老黃歷了,我們現(xiàn)在叫它荔枝草。”有那么一霎,我愣住了,荔枝草?轉(zhuǎn)瞬便反應(yīng)過來了,可不是荔枝草怎么的?荔枝可不是從樹上一摘下來就是那種有著如玉般細(xì)膩外表的甜蜜果實(shí),它好看的內(nèi)容外面包了一層略顯粗糙的果皮,這層果皮上可不就如這種草的葉片一樣地疙瘩遍布嗎?
荔枝草的名字,是這種野草的另外一個別名,除此之外,還有雪見草等許多種。但我敢肯定,在我老家時莊,荔枝草之類的都是外來戶,只有癩鼓棵子才是土生土長的本名。原因很簡單,我老家這里不長荔枝,我小時候,甚至沒有聽過這種水果的名字,在以前那個年代,我的父老鄉(xiāng)親肯定也沒見過,你想,連見都沒見過,怎么可能想起會給它起這么個名字呢?
雖然“荔枝草”并不見得就是個什么高大上的名字,而且,我敢肯定,它在某個地方比如盛產(chǎn)荔枝的嶺南等地,一定也如我老家的“癩鼓棵子”一樣的普遍,但它在我老家的出現(xiàn)卻有某種不同尋常的意義,起碼,它告訴我,我的這些生于斯長于斯的土生土長的鄉(xiāng)親們眼里的世界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的狹小了,荔枝這種南方的水果在這里也再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由癩鼓棵子到荔枝草,我仿佛看到了時莊這些年來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