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萬鋼:四十年,天路放牧高處的祥云(組詩)
憶青藏鐵路鋪軌
凍土層拓印了鋪軌者的腳印
鋪軌工人至今還在感慨:
《行路難》中的句子記不太清了
但青藏鐵路鋪軌的每一個畫面
永遠刻在我們腦海中——
白茫茫的山野上
一道挾著鋼軌的閃電
就像一擊馬鞭甩向天邊
始終記著鋪軌機的吊軌排扁擔(dān)
一頭是西寧,另一頭是拉薩
鋪軌機的懸臂依稀還在眺望遠方
那是2002年9月的一天
高原夏日的飛雪
變成了空中歡快跳躍的音符
昆侖山隧道已經(jīng)打通
風(fēng)火山下冰冷的日月穴也即將打通
天地正在不遠處接吻
感動化作寒濕的水氣
再往前鋪一個臂展的距離
就能看見云霧里
雄鷹和昆侖神擁抱的畫面
橋梁已經(jīng)架好
彩虹開始踏著橋墩奔跑
從一顆心抵達另一顆心
還需要穿越雪域高原的胸廓
需要用軌枕算一算
大地的脛骨上能匍匐多少等身長頭
只有鋪軌工人記得最清
火車磕一個長頭就是1956公里
火車輪子的念珠
數(shù)一個來回就是3912公里
2005年10月12日
這是拉薩站最歡樂的一天
鋪軌工人把安全帽高高拋起
像雜耍人拋起了眼花繚亂的紅日
那一刻,馬蹄聲碎,汽笛聲咽
激動的淚水匯入了
用鳥翅鋪成波浪的拉薩河
那一刻,布達拉宮的臺階上
邁步的朝圣者,人人都是一臺
面朝太陽心向蔚藍的鋪軌機
清澈的旋律
那曲 藍色的瓶蓋 集裝箱
“5100”班列 搬運溪水的石塊
與清泉的淙淙遠去有關(guān)
潤澤清亮的歌喉是誰的泉眼
在牛羊的涌動中躥出簇簇野花
百靈鳥的羽毛在汽笛上閃爍
冰川明亮的鏡子里,我看見
春天拉開了藏藍色的幕布
瓶裝的夢想擠滿了透明的露珠
我看見列車伸開長長的手臂
把一瓶5100遞給了南方的夏天
這是撥浪鼓一樣作響的春水
濕潤的舌頭敲打著干裂的嘴唇
蘇醒的冰川在活動筋骨
這是青藏鐵路蜿蜒的姿態(tài)
輕風(fēng)中拋出灑脫的水袖
這是7月的那曲清澈的旋律
在夏日里放飛叮咚的音符
翱翔的翅膀
開工奠基坑圈成一個船艙
鑼鼓聲里涌動著高原的江河
隨著一鍬塵土的起落
拉日鐵路建設(shè)開始揚帆啟程
陽光下的日喀則少年
跳起了歡樂的卓舞,紅面具的笑臉
眼睛里鉆出翱翔的翅膀
站在扎什倫布寺的展佛臺
眺望者的眼睛里,吉祥的龍須
與雅魯藏布江渾然交匯
那是兩個破折號引出的薩迦格言
湖霞正在附耳側(cè)聽車輪的漣漪
通車的消息來自年楚河畔的風(fēng)囊
一塊牛糞在春雷清晰的奔跑聲中
呼哧呼哧著得愈來愈旺
歡騰的賽馬節(jié)演繹著另一種速度
單真桑秋泉的沐浴里
多了一層滑溜溜的笛聲,于是
六弦琴彈奏出兩根鋼軌上的鏗鏘
藏族姑娘的烏朵在山坡上
甩出兩道與西風(fēng)平行的優(yōu)美軌跡
喜歡火車的藏野驢
喜歡火車的藏野驢
一見火車,就高興地叫喚
它喜歡迎著火車奔跑
喜歡黃塵的披風(fēng)
火車遠去后,它還在奔跑
像遠遠拖后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
它停在當(dāng)雄站,高聲嘶叫
叫聲中混雜著云白的汽笛
奔跑的秘訣
2009年4月1日,西寧至蘭州的電氣化開通,結(jié)束了青藏高原沒有電氣化鐵路的歷史。
——題記
跳霹靂舞的山脈聳肩過電時
火車的柴油味鉆入了歷史的鼻腔
高架的電纜外,飛翔的燕子
是舒曼第一交響曲中的音符
臨空的雨線上飛濺著花香
閃電是一枝正在發(fā)芽的迎春
剎那間,明亮的汽笛
把歡心的季節(jié)鍍成了鎏金的站臺
步伐因追逐而生風(fēng)
成了格爾木人最趕時髦的話語
一片雪花不期而至
來替天馬打聽奔跑的秘訣
雙胞胎乘務(wù)員
王少旭和王文旭
既是雙胞胎,又是工友
她們在同一個車班,輪崗
看到她們的旅客
心里始終有一對美麗的身影
笑容像燦爛的旭日
服務(wù)像春天的暖陽
四號車廂是她們的崗位
上崗前,她們互相整理著裝
姐姐是妹妹的鏡子
妹妹是姐姐的鏡子
工作也是如此
譬如,服務(wù)雙胞胎小旅客時
她們一人照顧一個
一起給孩子講童話故事
很難說清誰是誰的范本
一節(jié)車廂有兩個相同的車門
她們站在車門跟前
共同迎接觀光高原的旅客
她們的微笑一模一樣
整理臥具的動作也一模一樣
相同的工作標(biāo)準(zhǔn)
讓王少旭和王文旭
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獨唱的油菜花
在那曲草原,一頂帳篷
經(jīng)常用孤煙向一列火車揮手
汽笛遠去時,孤煙還是孤煙
繼續(xù)哼唱遠方的歌
整個天空,都是藍色音符
在那曲草原,一朵油菜花
經(jīng)常用花瓣向一縷春風(fēng)拋飛吻
春風(fēng)離開的時候,花瓣依然
像那曲救援列車單身漢的微笑
堅守的歌,依然像深沉的長夜
在那曲草原,獨唱者的身份
是一頂帳篷藏藍色的孤煙
在兩只蝴蝶對望的方向,獨唱者
則是海拔四千五百米的一朵油菜花
伸手能捉住云的地方
伸手能捉住云的地方
他們時而靜靜站立,像一個站牌
一側(cè)是東風(fēng),一側(cè)是西去的火車
時而沿著鐵路緩緩前行
像高音區(qū)域徘徊的一些音符
時而走向隧橋,在更冷處
更高處,讓稀薄的氧和喘氣聲
認(rèn)定他們真實的存在
時而,他們會俯下身
跪在線路上,目測遠方
聆聽高處飛翔的汽笛聲
時而又在思鄉(xiāng)的夢里趕路
讓身影與云影重合
站牌,鳥島
長有眼珠子的兩個黑體字
高處的藏文,筆劃是祥云紋
寫成站牌,立在青海湖畔
像一只守望高原的白鸛
抱緊風(fēng),抱緊雪
在格爾木以西,四季落雪
風(fēng)抱緊四季的地方
那些黑牦牛經(jīng)常抱緊風(fēng),抱緊雪
在那曲,在唐古拉
在海拔數(shù)千米的銀裝素裹處
高原鐵路人經(jīng)常抱緊風(fēng),抱緊雪
若推開風(fēng),推開雪,推開身邊
低重心的云朵,他們反而變得單薄
一如敖包少了一些瑪尼石
火車駛過措那湖
措那湖,另一面藍天
正是白云歡慶節(jié)日的地方
天鵝拜天地的地方
大地向天空表白的地方
看見火車,一群牦牛
在天邊優(yōu)雅地張望
它們也在表白,向火車表白
汽笛是一朵祥云,抑或玫瑰
昨夜,不凍泉下大雪
昨夜是狂歡夜,不凍泉下大雪
值班員李明的對象從西寧發(fā)短信
問他冷不冷。網(wǎng)絡(luò)信號不好
天剛亮,雪也剛亮
李明還在回短信,說不冷
火車還沒離開不凍泉
依然行走在情人節(jié)邊緣
昨夜,一顆心在遠方
另一顆心也在遠方
一顆心是另一顆心的融雪器
單質(zhì)的鐵
深褐色,高原的土壤色
也是高原鐵路人的膚色
他們的臉,他們的雙手
經(jīng)常與風(fēng)雪親密接觸
與紫外線碰撞出一種灼熱
他們備用的紅景天也是深褐色
泡在玻璃茶杯中,這一處濕地
仿佛匯集了朝霞滿目的露珠
漸漸地,他們像牦牛一樣
學(xué)會了適應(yīng)高海拔,適應(yīng)寒冷
他們的意志也呈現(xiàn)出深褐色
富含鐵,不缺樂觀精神
離開家,他們像單質(zhì)的鐵
從不游離于高原之外
從不游離于青藏鐵路之外
他們的職業(yè)風(fēng)范是純凈的
一如晶瑩剔透的天空
他們扎根在高原
影子上開滿了格桑花
他們拒絕被候鳥的召喚聲帶走
我愛他們堅韌的屬性
愛他們熾熱的情懷
融入鋼軌的信念
敬仰他們嘴里品嘗著風(fēng)干肉
心里想念至親的人
敬重他們熱愛生活,自己養(yǎng)花
時常用干裂的嘴唇微笑
愛他們拎著沉甸甸的勞動工具
把鐵帶向鐵,讓鐵融入鐵
行走的格?;?/strong>
一朵花,就是一個腳印
一個腳印散發(fā)著一縷芬芬
隨風(fēng)而遠,向拉薩方向
像朝圣者的趕赴
一個腳印制造一團花粉
一個腳印播撒一粒神圣的種子
在思想的土壤中打開思想
在內(nèi)心的門口打開內(nèi)心
在精神的根須上養(yǎng)育精神
一朵花,就是一個腳印
一行邁向遠方的腳印
它們以文字的方式行走
以詩的形式分行,升高
描述四千多米的海拔
描述天路的雄偉
以及西行列車高亢的汽笛
一朵花,就是一個腳印
它們以散文的方式行走
以氧氣彌散的形式蔓延
聆聽西風(fēng)的呼吸
聆聽青藏鐵路人的喘息聲
聆聽雪地里堅守的歌
挑戰(zhàn)極限的回聲來自云端
并在冰雪上折射出鐵藍色的光芒
聽,千里遠的無縫鋼軌上
鐵抱緊鐵的聲音
寒風(fēng)中,那些含鐵的骨骼
在護路者的身上打苞的聲音
一朵花,就是一個腳印
它們以小說的方式行走
以講述者的口吻傾訴
發(fā)生在青藏鐵路沿線上的
那些感動過雪花的故事
還有發(fā)生在一線崗位上
讓螺絲釘感動出火花的故事
以及發(fā)生在鳥兒稀少的地帶
感動過濕地的那些故事
一朵花,就是一個腳印
從西寧的子夜出發(fā)
腳步邁過德令哈的星光
邁過時間的沱沱河
邁過扎根于沙土的胡楊林
邁過信念冒著熱氣的不凍泉
看到了嗎,格桑花繼續(xù)在行進
青春以澆灌者的名義緊隨
聽到了嗎,格?;ǖ孽家衾?/p>
蝴蝶破繭而出的聲音
看到了嗎,又一朵格?;?/p>
在潔白的紙張上眨著春天的眼睛
它們見證了夏花的燦爛
秋日追逐著的高原列車
嚴(yán)冬里盛開著的雪蓮
春融時節(jié)涌動著新的憧憬
它們繼續(xù)見證行進者的行進
繼續(xù)見證青藏鐵路人的成長
是的,一朵花,就是一個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