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2018年第11期|紅日:補糧(節(jié)選)
是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堂伯以“補糧”儀式,慶祝他的古稀華誕?!把a糧”,顧名思義,就是補充糧食。就是說老人活到了一定歲數(shù),他們生命中的“糧食”吃得差不多了,需要給他們調(diào)撥、補充,以延長老人的壽命。類似于貧困地區(qū)需要上級轉(zhuǎn)移支付,才能確保機關(guān)正常運轉(zhuǎn)和干部工資的足額發(fā)放。這種風俗流行于桂西北一帶民間。因為是一種形式,所以形式大于內(nèi)容。做完“補糧”儀式后,堂伯當即宣布一個驚人的決定,舉家搬遷到一個叫環(huán)江的地方去。言下之意,堂伯已不滿足于一年一次生日的小打小鬧,而是將“補糧”的外延大大地拓展,或者說,堂伯不再拘泥于這種徒有虛名的形式,而是化為具體的行動。最為關(guān)鍵的是,糧食不再只補他一個人,是讓全家人都補上。堂伯的決定令全場的人瞠目結(jié)舌,主持儀式的道公瞪得一只假眼差些掉了出來。
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要知道堂伯也是一棵老樹了,一棵風燭殘年的老樹。如果他是一棵榕樹,哪怕是一棵老榕樹,連根拔起移植到任何一個地方都應(yīng)該沒有問題,保證存活。可他不是一棵榕樹,他頂多是山里一棵常見的苦楝樹或者椿樹,甚至可能是一棵芭蕉樹。這樣一棵缺乏強韌根須的老樹經(jīng)得起挪動嗎?經(jīng)得起連根拔起嗎?任何一種展望或者評估都是可想而知的,沒有懸念。然而,堂伯一旦做出決定,任何人都不能改變,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像成形的牛角,你要改變它的方向,除非你把牛頭割下來。堂伯決定易地搬遷到這個叫環(huán)江的地方的理由是,那里有廣袤的土地,別說旱地,更別說尚未開墾的荒地,就是水田也種不完。田里長滿了野草,田埂都讓牛踩平了。堂伯說,那可是天養(yǎng)的地方。這個“天養(yǎng)”可不是某個討卵嫌國家的某個年號,它是農(nóng)耕的一個代名詞,是農(nóng)事的最高境界。意思就是老天爺把你養(yǎng)起來,你想餓死都沒有辦法。打個比方,春天里一只鳥兒從美麗的南方飛來,鳥嘴里一粒谷物不小心掉到環(huán)江這片土地上,秋天里環(huán)江人就能收獲一把稻穗。堂伯的描述從天空降落到地上,抽象變得具體,朦朧變得清晰,感性變得理性。他說,每到春播季節(jié),無需開渠,無需引水,環(huán)江的田地自然而然冒出水來,仿佛上天已編好耕作程序,只要你擼起袖子挽起褲腳去耕耘去播種,你只需要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一系列鋪墊之后,堂伯拋出他的結(jié)論,那個地方的糧食吃不完。
決定移民環(huán)江的堂伯其實并不知道環(huán)江在何方,環(huán)江在廣西的哪個位置。環(huán)江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昂巴郎(大概)的概念,一個關(guān)于糧食的代名詞。他的大兒子家寶問他:爹,到環(huán)江縣城下了車,我們到哪里去?你以為我們是去參觀,去延安呀。堂伯脫口而出:對了,去大安,到了環(huán)江我們直奔大安。堂伯將搬遷的具體地點具體到這個與“延安”有一字之差的地方。那么大安具體在哪里、在環(huán)江的哪個位置,堂伯也不知道。當然,這不能說堂伯對大安一無所知,堂伯不僅聽說過大安,甚至還見過一個大安人。這要追溯到十年前的1976年。那時堂伯在地區(qū)一所子弟學校當工友,負責給住校學生蒸飯。當時,每個學生每餐蒸一盒飯,午餐一盒、晚餐一盒。有一個學生例外,這個學生下午蒸了兩盒飯,一盒晚餐吃,一盒下晚自習后當夜宵。那時候哪有什么夜宵,老師沒有,學生更不可能有,但這個學生有了。這個學生是大安人。堂伯當時有四個孩子在公社讀書,他們每個人一個星期的伙食是兩斤玉米粉兩斤紅薯片。就是這樣的伙食指標,堂伯也不堪重負。前面兩個大的不得不輟學回家,協(xié)助他負起家庭重擔。堂伯從這個大安學生口中得知,不少家鄉(xiāng)人在很早的時候就自發(fā)搬遷到大安去了,在他們那里落戶,在他們那里成家立業(yè),如今已是地地道道的大安人??梢哉f,堂伯那個時候就動了心思了的,或者說十年前他已萌芽了移民大安的念頭。催生這個念頭的是這個大安學生飯盒里的大米飯。那些熟透的飯粒,成為堂伯腦子里的種子,在他七十歲的思想盆地里長出一片嫩芽。
一個決定的做出是有背景的。事實上,堂伯做出舉家搬遷到環(huán)江去的時候,山里已包產(chǎn)到戶了,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家家戶戶開始有余糧,堂伯家里也已有了足夠的糧食。形象地說,就是可以打飽嗝了。飽嗝是一種象征,一種基本解決了吃飯問題的象征。如果全世界人民都打了飽嗝,那就意味著全世界基本消除了饑餓。有些農(nóng)人打了飽嗝后,就把腰帶松開了,知足常樂了,心滿意足了。堂伯不是這樣,堂伯站得高,望得遠。別人站在曬谷坪上,只望見對面的高山。堂伯和他們不同,他的目光越過高山,望到北京天安門,望見心中的紅太陽。飽嗝堂伯他打了,打了飽嗝后,他卻將腰帶勒緊了,恨不得打了死結(jié)。堂伯說,我們?yōu)槭裁床怀酥母镩_放的春風去開辟新天地去收獲更多的糧食呢!堂伯摒棄枯燥的理論,用數(shù)據(jù)來說話,他指著排列在堂屋的四個米倉,我們這里一年滿打滿算就收這么多??墒堑搅舜蟀玻赡軙?,收八個米倉的玉米,甚至更多,甚至收的是大米。這很難說。后面一句堂伯不是猶豫而是強調(diào)。
堂伯出門了,用一個詞語概括他的行動是:二話沒說。他在五月的一天上午登上開往地區(qū)的班車。那時還沒有班車直達環(huán)江,他只能坐到地區(qū)后再轉(zhuǎn)車。大孫女阿紅送他上車眼淚就淌下來,仿若爺爺這一去就不回來了。堂伯從車窗探出頭來,信心滿滿地說:阿爺回來時就把你帶上。這是一趟難以命名或者提煉的旅程,探索之旅、發(fā)現(xiàn)之旅、創(chuàng)造之旅?似乎都不貼切。出發(fā)前,他對孩子們說的是:打前站。有一點很值得深思,堂伯的這趟旅程始于他七十歲而不是十七歲。十七歲與七十歲,是兩個不同的層次,如同拂曉與黃昏。七十歲出門,通常是去找墓地,找最后的落腳點。可堂伯不是,堂伯是十七歲的動機,闖天下的動機。七十歲出門,是需要一點決心的,需要一點信心的。這么說來,堂伯的黃昏之旅便是信心之旅或者決心之旅了。他肩上背一只帆布包,里面有幾件替換衣物。腰間綁了一把柴刀,山里人砍柴割草剝篾片用的那種刀子。腳上蹬一雙翻皮皮鞋,黃色的,是早年他在礦山挖礦分得的勞保鞋,一直沒舍得穿,現(xiàn)在穿上去了他鄉(xiāng)或者遠方。他手上拿一把油紙傘,像毛主席去安源拿的那一把。
班車從環(huán)江汽車總站將堂伯送到大安。大安其實就是路邊,世界上所有的路邊。沒有標識沒有站點,是不是“大安”,司機說了算。司機說大安到了,買票到大安的請下車了。這話似乎是對堂伯他一個人說的,于是他就隨車上的應(yīng)該是大安人的旅客下車了。
堂伯沒見到“大安”兩個字,他見到一派成長的顏色——綠油油的顏色。田里的水稻綠油油的,坡上的玉米綠油油的。堂伯斷然肯定,對了!這就是大安,大安就是這樣的顏色。延安是紅色的,大安是綠色的。
堂伯沿著村道不急不慢地走,實際上也是漫無目的地走。走到哪里才停下來呢?堂伯沒有想好,也不可能想好。他的目的地竟然不以地點來決定,而是以時間來確定,走到天黑就不走了。有一點他在路上就想好了的,是他的身份。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一個匠人——篾匠,一路過來尋篾活干的。他不相信大安人不收留他這個篾匠,他們種稻谷種玉米,成熟了以后總得收獲吧,收獲了就得用籮筐之類來裝吧。收獲的谷物總得曬吧,曬谷物總得需要曬席吧。還有,熱天睡覺他們總得睡涼席吧。堂伯的分析是切合實際的,以一個老農(nóng)人的眼光去分析農(nóng)事,自然不失偏頗,而且眼下正是編織篾具的時節(jié)。堂伯是掐好時間了的。
夜幕降臨,堂伯在一座三眼磚房前停下腳步,像旅客尋到了中意的旅店。前面堂伯曾留意兩處房子,一座有兩眼,一座只有一眼。這兩家一看就知道住房比較緊張,尤其是后面一家。住房緊張的人家是無法安置自己的,如同城里的親戚留吃不留宿。這是一個過渡時期,堂伯需要在當?shù)厝思視簳r住上一段時間。最好的方式是一戶人家住幾天,干完活路就轉(zhuǎn)到下一家。
主人正好扛著一捆竹子從山腳回來,噢,天,這簡直是上天的安排,電影里都沒有如此的巧合。堂伯將帆布包和油紙傘擱在臺階上,上去接過主人肩上的竹子放到地上。主人約六十多歲,身板硬朗,臉色紅潤,他望了堂伯一眼,你是?
篾匠,一路過來尋篾活干的。
主人說:上屋里來吧。
堂伯指著竹子問:你是要編……
主人說:編曬席。
堂伯看了看天色,說還可以把竹子修好,明早起來就能剝了,就取下腰上的柴刀干起活來。堂伯是在黃昏時刻開啟他的黃昏之旅,又恰好在黃昏時刻開始他的事業(yè)。事業(yè)是從編織開始的。人生確實需要精心地編織。
這個屯叫曬谷屯,這戶人家姓譚,是這個屯的屯長,術(shù)語叫村民小組長。堂伯運氣實在是太好了,一找就找對了“組織”上的人。屯長應(yīng)該不是原住居民,這從他家曬谷物沿用曬席可以看得出來。堂伯已經(jīng)了解到本地曬谷物多不用曬席,谷物直接攤到曬谷坪上。屯長原想到圩市去買,去了幾趟均沒買到,只能自己編織了。堂伯沒問屯長原籍在哪里,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不好刨根問底。但從他家曬谷物用曬席這一習俗來看,他的原籍應(yīng)該與自己的家鄉(xiāng)相距不遠。屯長家一共有八口人,除了他,還有三個兒子兩個媳婦兩個孫子。大兒子和二兒子帶著媳婦到城里打工,連孫子也帶去了,只有到了農(nóng)忙時節(jié)才回家?guī)蜕蠋滋斓拿?。留在家里的老三,心也是飄忽不定的。屯長說,現(xiàn)在屯里年輕人都不愿意耕田種地,什么都不愿學,什么都學不會。堂伯說,年輕人的心跟牛鼻孔不同,不是一根繩子可以牽住的。屯長和堂伯一樣,也是鰥夫,心情跟堂伯也一樣,都恨鐵不成鋼。
次日堂伯早早就起來了,劈開竹子抱到堂屋,剝起篾片。屯長猶豫了一下問堂伯:一張曬席收多少人工費?堂伯說不收錢,管飯就行。屯長不信,哪能這樣呢?堂伯說:我一路過來都是這樣的。堂伯這句話不能算是謊話,因為他在山里給人家編篾具確實不收錢。
在真正的篾匠堂伯面前,屯長連半個業(yè)余都達不到。一張曬席屯長起碼要編一個月,堂伯兩個圩市的時間就編好了。屯長看著曬席,都不忍心拿去曬谷物。堂伯知道他的心思,自己到竹林里砍了竹子,再給屯長編涼席。曬席和涼席是有區(qū)別的,尺寸不一樣,做工也不同。前者是粗活,后者是細活;前者是作品,后者是精品;前者是高原,后者是高峰。既然是精品,就得做出精品的樣子來,所以堂伯剝的篾片特別精致,比自家的還要精致。精致的篾片,才能編出精致的涼席來。堂伯下足功夫,把涼席當作自己的信譽來編織,當作自己的形象來編織。他哪里是編織涼席呢?他簡直是在編織自己的未來。噢,上天,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如此精致地編織自己的未來,你能無動于衷嗎?你能熟視無睹嗎?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堂伯為屯長編好兩床精致的涼席。
每天都有人來看堂伯編織,開始是來觀賞他的手藝,覺得看堂伯編篾具簡直就是一種享受,后來就一戶接一戶地將他接走。堂伯不再登門,而是原地等候。其實也不用等候,往往上一家的活路剛剛做完或者剛接近尾聲,下一家人已守在曬谷坪上。門也不進,似乎進了門堂伯就走不成。這哪里是守候,簡直就是捷足先登。堂伯的篾活越來越多,越來越豐富,編涼席、編籮筐、編搖籃、編簸箕、編背簍、編菜籃、編豬籠雞籠鴨籠、編捉魚的簍子……不是說這里的人不會做篾活,也會。不是說堂伯不來,這里的人就沒有篾具可用,也有,卻不那么齊全。比如想做一件事情,需要某種篾具,沒有。堂伯來了以后,見到了某種篾具,就想做一件事情了。比如見到搖籃,就想起嬰兒,就想起兒女們的婚事,這事很快就提到重要的議事日程上來。還有就是堂伯編出來的篾具不大一樣。形狀不大一樣,感覺也不大一樣。比如同一個籮筐,堂伯就能在筐上編出一個“豐”字來,鮮活生動。谷物往筐里一裝,就不是單純的谷物了,是季節(jié)了,是莊稼人的日子了,是豐收的景象了。一句話,是形而上了。比如同樣是豬籠,堂伯編的豬籠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裝進去的豬就是不哼不叫,安安靜靜的,都安靜得無怨無悔或者心甘情愿了。
堂伯開始收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