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苕和米飯
一
中午時分,雷陣雨來臨之前,機耕路上奔忙著勞作的人們。在生產(chǎn)隊長的帶領下,他們一邊吆喝著加油號子,一邊忙著把剛收割完的稻子從田間運到打谷場上。這是“大鍋飯時代”夏季雙搶常常出現(xiàn)的場景。他們必須趕在雷陣雨來臨之前完成,否則雨可能把稻田里的谷子打爛,夏糧就可能收不進倉,每家每戶就可能繼續(xù)啃冬天儲存的紅苕,夢寐以求的白米飯就可能成為泡影。
對米飯的企求寫在每個人的眼睛里,包括小孩子。在這條奔忙的小路上,一群十多歲的孩子們在撿拾被撒漏下來的稻穗。不一會兒每個人都撿了一大把,小手握不下,就用稻草捆成捆,放在籃子里,沉甸甸的,拿回家就可能吃上一頓白米飯。他們臉上滿是收獲的喜悅——金黃色的谷子,那時真的比黃金還珍貴!
其中一個約莫十歲的小男孩,把這些稻穗全部交到了生產(chǎn)隊會計那里,于是被會計記了一個工分。這個小男孩由此滿心歡喜,覺得一下子長大了,能夠掙工分了。在那個記工分的時代,一個壯年勞動力一天的工分也就十分,而自己,撿了幾斤谷穗交公,也得到了一個工分。他感到非常自豪。
二
“媽,我餓了?!毙∧泻⒒氐郊?,想要吃的。
“苕子在鼎罐里,自己拿來吃吧。”媽說。
小男孩把鼎罐蓋子揭開。一罐子的苕子,只有罐子中間位置有一小碗白米飯,饞得小男孩巴不得一口把白米飯吞掉,但他還是忍住了。他知道,那唯一的一小碗米飯是給最小的弟弟的,他不能吃。小男孩用筷子插起一個苕子,灶臺邊有一碗青菜湯,就著吃了。那苕子淀粉含量豐富,吃在嘴里卻難以咽下,只能一口湯一口湯就著吃。
小男孩的父親在他三歲時傷逝,母親拉扯五個未成年的孩子。家里人口多,勞動力少,掙工分是這個小男孩幼小心靈中的夢想。小男孩并未備嘗勞作的艱辛,總是在放學回家后,跟著大人們有樣學樣地做一些田間的農(nóng)活。他很想用這點本領去掙工分,哪怕能掙一個工分,他都覺得自己長大了。
三
那個年代,生產(chǎn)隊出工聽鐘聲。小男孩聽慣了村口每天出工的鐘聲。鐘聲一響,各家各戶的勞動力就奔出家門,集體出工。然而,有一天,這個鐘聲一直都沒有響起,而且從此以后再也沒有響起。
“媽,今天出工的鐘聲怎么一直沒有敲響呢?”小男孩長大,已經(jīng)上初中了。他一直盼望著長大,能夠為家里掙工分,減輕母親的負擔。
“不用敲了?!蹦赣H說。
“為什么呢?”小男孩扭著頭問,很是不懂,他是聽著鐘聲長大的。
“因為,田地都分到戶了?!蹦赣H說。
“分到戶了?”小男孩一臉茫然,還是不解其意。
“是啊,分到戶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了?!蹦赣H說?!耙院竽悴挥萌旯し?,你長大了,可以幫媽媽做好多事了?!?/p>
小男孩有點悵然若失,不能掙工分了,這怎么給家里減輕負擔?
然而,母親看來很高興。小男孩不知道,母親已經(jīng)在心里盤算起來。母親笑瞇瞇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小男孩說,現(xiàn)在家里承包有五六畝水田和一畝旱地,不用靠工分,就是自己好好地耕作,只要收成好,除去交公糧、余糧,每年的收成應該比吃大鍋飯分到的口糧還要多,要不了兩年,不僅可以還清欠別人的谷子、苕子,還可以賣一些,掙點錢補貼家用。
母親撫摸著小男孩的頭說:“你讀好你的書,媽媽就是再苦,也要讓你們成人?!?/p>
小男孩掙工分的夢就這樣破滅了。但對“分田到戶”“聯(lián)產(chǎn)承包”,小男孩還是有點懵懵懂懂。
四
轉(zhuǎn)眼,小男孩上高中了,已經(jīng)成為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子,去二十里外的鎮(zhèn)上念書。
從未離開過家的小伙子,在高中宿舍住了一個星期,就忍不住想家了,幾乎是發(fā)狂地想家。星期六最后一節(jié)課一上完,他就飛奔回家。到家時,已經(jīng)是秋日的傍晚時分。
“媽,我回來了。”小伙子一到家就找媽。
沒有人應聲。
灶臺上冒著熱氣,鍋里飯是熱的,是白米飯。
姐從豬舍喂豬回來,看到小伙子,說:“媽還在地里做事,趁天沒黑,多干點活兒。媽讓我回來先做飯,等你回家。”
天黑時分,一家人收工回家,姐早就把飯菜備好了。
“媽,怎么沒有紅苕?”小伙子端起一碗米飯。以前,都是弟弟吃米飯,其他人都啃紅苕——這一個開學周,小伙子每天都是用飯盒在學校食堂蒸米飯吃,竟然想紅苕吃。
“有米飯吃還想吃紅苕。”姐說?!拔覀兛墒浅缘梅次噶恕!?/p>
這一頓飯,小伙子吃得很飽,也很充實。自家菜園里摘的黃瓜、茄子、冬瓜、辣椒等,經(jīng)過柴火的爆炒,很有家的味道。
那天,媽媽對孩子們說:“你有一雙手,有幾畝田地,還怕餓到嗎?”
五
小男孩是幸運和幸福的,趕上了好時候,能夠考到城里讀書,不用掙工分了,當年的小男孩已在城里安家落戶。但每次回老家,家里人總笑他竟然喜歡吃紅苕,并特意在米飯里加一個紅苕來煮。
從一鍋苕里只蒸一小碗米飯,到一鍋飯里只放一個紅苕,引領著我們生活發(fā)展的,不正是出工鐘聲的停止和改革號角的吹響嗎?小伙子似乎明白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分田到戶”不就是把紅苕變成白米飯嗎?
每當憶起這一段往事,我的眼眶總是紅紅的——一個時代的變遷,總是刻錄在一些點滴的細節(jié)中。當年的小男孩,絕不僅僅是我自己,而從啃紅苕到稻谷滿倉,也絕不只是這個小山村!
我感恩時代,感恩時代的引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