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11期|張新穎:先于曙色
生活
三點四十五分 一只鳥輕輕叫了一聲
略微含混 卻足夠清晰 在這個時辰
三點五十 它叫了第二聲
緊接著 另一只鳥叫了
四點 六只或七只鳥一起鳴囀
四點十分 鳴成了一片
這里一片 那里一片 清亮而跳蕩
聲音里有枝條的顫動和纖足的起落平衡
有雀躍的光 先于曙色
沒有別的聲音 只有鳥鳴
從什么時候起
我習(xí)慣了準時醒來 等待
純粹而平靜
四點半前后 所有的鳥都鳴叫起來了
大地對應(yīng)以沉寂 以廣漠 以完整
五點 人類活動的聲音漸漸混進來
五點三十 鳥鳴弱了 弱了下去
五點四十五 又起來了
特殊的音頻 混合著四起的嘈雜
而總能從紛擾中輕盈脫出
在各種聲音之上 清澈地上升
鳥鳴也在鳥鳴之上
清澈地上升
無論你是否意識得到 鳥鳴
是這一塊時間的中心
也是這一個世界的周圍和邊長
你辨別不清那些雜亂
卻不會認錯鳥鳴
五點五十分 我重新睡了過去
讀穆旦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在這之外 是未成形的黑暗
但或許 是更強烈的明亮
言語的微光 倒像是
淡薄模糊的陰影
也很可能 完全是另一個所在
言語走到盡頭 人類沒有能力
跨過邊境
回到我們看得見的世界
這里 會不會就是黑暗 未成形
言語本身不過是黑暗的派生
即便如此 也不放棄想象和練習(xí)
在黑暗中看見一切黑暗
未必沒有這樣的機會 言語再次誕生
肯定
手掌的記憶
野馬和塵埃的記憶
圓弧形焦渴的記憶
窗戶因為打開而成了更好的窗戶
房門因為關(guān)閉而成了更好的房門
時間因為變速而成了更好的時間
漢堡包和啤酒
引燃的導(dǎo)體和灼熱的器皿
榨汁機任性的旋轉(zhuǎn)和旋轉(zhuǎn)著溢出的泡沫
抬高的春天 顫抖著
再抬高一尺
人生終究是虛無的 這一句老生常談
猝然碰撞未馴化的果實 和
它尖刺的汁液
瞬間逃離退避
而感官裂開 迎向
肯定此生的驚異
飽滿的空洞包裹住充實的形體
什么時候歌唱
俄耳甫斯對付黑暗的方法
是歌唱
他先把眼睛蒙上
足以灼傷光亮的絕對黑暗
在他的歌聲中一層一層變淡
冥府甚至有一刻暫停繁忙
卡夫卡和魯迅在人間
行程倉促 未及準備眼布
廢墟中看見一切
用右手草草記下
為此必須用左手擋住致命的絕望
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 果真如此
更要發(fā)出刺耳的喊叫
沒有人把這當成音樂
黑暗認得它 閃電一樣尖利的歌
黑暗產(chǎn)生劃破黑暗的凜冽光芒
俄耳甫斯并沒有如愿帶回妻子
回到陽世他的歌唱終日愁苦哀傷
少女們愿意獻身麻醉他的回憶
被他拒絕而憤怒瘋狂
她們叫喊 蓋過他的歌聲
她們撕碎他的身體 拋進河中
他的斷頭繼續(xù)唱無詞的歌
隨流水漂到無邊的海洋
魯迅重寫眉間尺復(fù)仇的傳說
沸水中翻滾的頭顱于是上下浩歌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近乎無詞 而滿溢所有
唱出這一場斷頭之間的慘烈搏殺
而死亡如痛飲 沉寂之前
大的酣暢
對話:破風(fēng)
你這是要乘風(fēng)嗎
不 是破風(fēng)
你做了一個劈開自己的動作
對著腳邊的懸崖
對著內(nèi)心的風(fēng)景
對話:荒野
我要到荒野里教書
教誰
教我自己
這樣就可以任意呼吸空氣
用樹葉做圓錐形的綠色酒杯
用涼爽的拼音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