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重回大濕地
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寫道:“男人國不是國,世界版圖上尋找不到它的位置?!?/p>
所謂“男人國”,就是我記憶中的一個家鄉(xiāng)偏僻而荒涼的地方,其實就是今天的洪澤湖濕地公園。當年的“男人國”,是我童年割過草、放過牛的地方,因在這里勞作的人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每當夏日來臨,這里的成人與孩子們又都無所顧忌地一絲不掛,所以被家鄉(xiāng)人取了這個名字。
這次應江蘇省泗洪縣文聯(lián)的邀請,我和本地的幾位文友以及北京、南京的幾位著名作家,來到洪澤湖濕地參加筆會。故地重回,我滿心都是感慨,滿腦子都是回憶。用什么語言來形容家鄉(xiāng)的巨大變化呢?許多詞語都顯得蒼白了,還是用三代人的比較來說明一下吧:在我兒時的最初記憶里,生產(chǎn)隊有一輛牛車;在兒子一代人的最初記憶里,家里有一輛自行車;在孫子一代人的最初記憶里,家里有一輛轎車。一晃40余年,“男人國”與當年完全是兩種景象,這里的一切都無時不在沖擊著我的記憶。
在新中國建立之前,洪澤湖的面積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男人國”的周圍都是大片荒灘,而且洪澇災害頻仍,旱時飛蝗遍野,莊稼減收;澇時居民搬家到東西兩崗,待水災過去后再搬回來,人類最重的是家園情結,鄉(xiāng)親們就像燕子一樣飛去又飛回。1955年,地方人民政府發(fā)動民工沿湖建起了高高的防洪大堤,后來又相繼建成了數(shù)以百計的電力排灌站,方使湖畔的土地旱澇保收,成為堪與江南比美的魚米之鄉(xiāng)。洪澤湖是個水庫型的湖泊,40年前,長堤內是一望無際的荒草地,堤外是綠色茫茫的蘆葦蕩,前者是牧牛的好場所,后者是鳥們的天堂。
坐在窗明幾凈的會議室里開座談會,或者是坐在賓館臥室的沙發(fā)上與朋友聊天,我的思緒總是飛到從前。我們所見到的千荷園附近的那片高地,原名楊臺村,此村只有村民而無居民。大約在百年前,這里是直隸總督楊士驤家佃戶的住宅,楊家勢力太大,占有了洪澤湖西岸的大片土地,當時有個叫朱驊的當?shù)厝?,?jù)說他聯(lián)絡了湖邊103鄉(xiāng)民眾代表與楊家爭理打官司,狀告到京城慈禧太后那里。最后也還是不了了之。
就是在大改革前夜的一年冬天,我隨幾位族叔到“男人國”撈蘆葦秸,我們生產(chǎn)隊的桅桿船就停泊在楊臺村的水塘中。白天把棉褲腿卷一卷,到尚結著薄冰的水中撈葦秸,晚上就擠在狹窄的船倉里住宿。水中撈出來的葦秸潮濕,我們還要一船船地運回家,作為今冬明春的燒鍋草。那次在楊臺村一直住了10來天,族叔們帶來的煙葉抽完了,又沒空上岸去買,待煙癮來時,他們便將枯荷葉曬干,揉碎放進煙窩中抽,還吧達吧地似很有滋味。今天,當我看到游客們掏起一支支中華牌香煙在悠悠地抽吸時,我便會立馬想起當年的情景。
在金水度假村賓館就餐,菜肴大都是水產(chǎn)品,有龍蝦、桂魚、甲魚、鱔魚之類,還有芡實梗、新花藕、鮮蓮子等水生食品。服務員還介紹說,如果你們是在深秋時來,還能吃得上鮮嫩的洪澤湖大螃蟹。春來鷺飛鷗啼,夏來葦綠荷香,秋來蟹肥魚美,美食還是秋節(jié)時?。乃怯H切的話語中,我們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蟹黃的香味。我曾在湖邊捉過魚、挖過藕,采過蓮,也拉過纖,只是,那時吃上湖中的水產(chǎn)品,須付出自己勞動的汗水,那一次次艱苦的勞動中兌滿了辛勤、辛苦與辛酸。一個貧窮的年代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了,但在我看來又似乎并不太遙遠。
走進四A級景區(qū)洪澤湖濕地公園,我心頭總似有說不出的千言萬語,而思緒又總是把我?guī)Щ氐侥沁h去的童年。蘆葦迷宮是今天濕地公園的核心景點,游客們可以乘座竹排或小木船穿梭其中,看白云在藍空中自由自在地飄泊,觀水鳥在蘆蕩中歡歡樂樂地嬉戲,賞荷花在微風中輕松祥和地搖曳。間忽,還有一條魚兒在船尾嘩嘩的水聲中跳浪打挺,又會給你帶來倏然的驚喜。昔日的蘆葦是湖邊農民的生財之路和養(yǎng)家活口的救命之物。換句話說,今天的蘆葦是用來供觀賞的,昔日的蘆葦是用來求生存的。
洪澤湖是家鄉(xiāng)人的母親湖。集體化那陣子,生產(chǎn)隊的社員憑勞動掙工分苦飯吃,幾角錢一個勞動日,還經(jīng)常斷了油鹽錢。社員家中養(yǎng)三兩只雞下蛋換煙火油鹽,蛋還在雞屁眼里就被算在了賬上。好在我們都生長在大湖邊,那茫茫的蘆葦年年給父老鄉(xiāng)親帶來生存的希望。在那個年代,農民逮魚捉蝦是“資本主義尾巴”,而唯獨蘆葦不是“尾巴”,它屬于湖畔人民的共同資源。每年的國慶節(jié)時,就是農民們共同受益的日子,由縣人民政府統(tǒng)一宣布蘆葦“開刀”?!伴_刀”是家鄉(xiāng)的專用名詞,也是個法定名詞,就是大家都可以拿起鐮刀,到湖中去割蘆葦,而且是誰割蘆葦收入就歸誰。這是母親湖給家鄉(xiāng)父老得天獨厚的饋贈了。昔日的蘆葦“開刀”,時間也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慶長假,所不同的是,今天的人們獲得的是旅游的享受,那時人們面對的是勞作的艱辛。
我隨人群到湖中割葦子那年剛剛17歲,因為父親身體不好,我便成了家中的主要勞動力,干所有的重農活都是義不容辭之事。母親為我準備了幾天的干糧,我用自己稚嫩的雙手一把一把地割,一捆一捆地捆,然后又把葦捆串成一條“長龍”,用一根繩子背在肩上“拉水串”。拉水串就是沿著蘆蕩中間的水深處,把連成一體的長長的蘆葦捆拉到岸邊,再拆開一捆一捆地搬到岸上叢起來,等到曬干后再運到遠方去賣錢。當我把第一次掙到的錢送到母親的手中時,心中的那種成就感簡直沒辦法形容。
我當年在農村勞動時,最不喜歡吃的飯是山芋稀飯。可是,我在湖中割蘆葦時,家中準備的干糧吃完了,干了一天的活,渾身上下濕漉漉的,肚子里又饑又餓。正好鄰隊的族侄兒緒均在湖邊燒好了一鍋山芋稀飯,喊我來吃,我一連吃了四大碗,才在疲勞中睡下。想起這段往事,我便想起父親生前常說的一句話:“饑餓糠如蜜?!边@句話應當成為所有飽食終日者的座右銘。說真的,我在公共場合吃飯時,不怕別人說小氣,碗中的飯要吃完,碟子里的菜也要吃完,仿佛只有這么做,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清廉來自于勤儉,良知來自于艱難?;貞涀蛱?,那是為了更好地珍惜今天;珍惜今天,那又是為了更好地迎接明天。只有受過饑餓考驗的人,才最深知勤儉節(jié)約是人的意志與品德之源。
到大濕地,做深呼吸。這是今天家鄉(xiāng)路邊的廣告語。我不但要享受洪澤湖濕地的潔凈,而且要欣賞她的美麗。泗洪的縣樹是水杉,在濕地公園東部那高大挺拔的水杉林中,有亞洲最大的楊樹種子庫,還有接地氣、利健身的濕地溫泉。泗洪的縣花是荷花,公園里有本土的荷花大觀園,有品種泊自于非洲與南美洲等地的千荷園,還有延伸向洪澤湖縱深處的數(shù)十里荷塘。那一朵朵含露乍開的荷花,在微風的輕搖下風姿翩翩,綽約動人。無論是誰,也無論你從哪個角度欣賞她,她都會向你露出溫情脈脈的笑臉。若有身著綠裙的采蓮姑身臨其境,絕對會給人一種“亂入池中看不見”的感覺。
古人說“開卷有益”,我此次是還鄉(xiāng)有益,從導游的解說中,我還了解到,蓮花原來分三種:一種叫白蓮,開花少而莖下生長藕多;一種叫籽蓮,花期短而結籽多;一種叫花蓮,花期長而花瓣也多。
這些年我走過了一些地方,一座城市或一個縣域有縣鳥的并不多見,而白鷺便是泗洪的縣鳥。濕地公園西部有一個白鷺園,園中的白鷺引來了廣東、山西等20幾個省的攝影家來此采風,去捕捉一個個自然界靈動的瞬間。杜甫詩云“一行白鷺上青天”,而這里則是“一群群白鷺上青天”。白鷺們早上飛出樹林四處覓食,晚上伴著夕陽歸飛,年年如是,天天如是。如今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的環(huán)保觀念也增強了,水塘邊、稻田里、樹林中,隨時能夠見到白鷺們那輕盈可眼的身影。泗洪是水鄉(xiāng),候鳥往來而留鳥翔集,白鷺是鄉(xiāng)情綿綿的留鳥,是洪澤湖西岸這片綠色家園的守望者。
家鄉(xiāng)變化的速度可謂風馳電掣,僅僅數(shù)十年,給人的感覺卻是一種漫漫的滄桑。這次重回“男人國”,我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一首七律詩,以表情達意:“碧水相依古汴河,白云片片任飄泊。靜聽蘆蕩鳥逐水,驚看船頭魚跳波??畈降踢叿骶G柳,徜徉池畔賞紅荷。四十三年家園路,故地重回感慨多?!?/p>
洪澤湖濕地以它優(yōu)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見證了時代的變遷,見證了母親湖的美麗,如今的“男人國”迎來了四面八方的少男少女們。
家鄉(xiāng)之美,美在心中,美在夢中,美在春夏秋冬的輪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