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2018年第10期|張銳鋒:大化山水長廊兩日(節(jié)選)
船老大坐在右前角的一把普通椅子上,30多歲?或者還要小一些?紅水河上的風雨已經(jīng)使他的年齡變得模糊了,就像外面的雨水打亂了水面。額頭將兩岸山巒深深刻了進去,他的皺紋沒有一條直線,似乎有著不同尋常的旋律感。穿一雙具有極簡風格的涼鞋,只用兩根帶子箍住了腳面,手中緊緊握著舵輪。實際上,這個舵輪和我們經(jīng)常掛在墻壁上作為裝飾藝術(shù)的那種舵輪相去甚遠,它看起來就是一個大卡車的方向盤,十分簡陋,它只關(guān)注目的性,裝飾性已經(jīng)完全省略。前面是一扇鋁合金推拉窗,他經(jīng)常推開一道縫隙,風大的時候又會關(guān)閉。他的動作就像坐在自己家里一樣,在窗前略有思索,沉靜安寧。多么奇特的組合,家里的窗戶,卡車方向盤,但他駕駛的卻是一條游船。我們坐在長方形的船艙里,一排又一排座位,好像一群兒童回到了教室。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船老大有著強大的心臟,在這條船上,我們在每一個地方都能聽到他心臟的跳動。他的心臟既在他的身體里,也在龐大的船體里,源源不絕地提供著不竭的動力。這樣才有神奇一幕的出現(xiàn):船頭把雨滴密集開花的水面推開,水面上的波紋給游船畫上了長長的尾,以及添加了兩側(cè)的魚鰭,我們好像騎在一條大魚上,飛速前行。兩岸是一座座峰巒,在雨霧中顯出了水墨畫的樣子。這里的山有著天然的母性,每一座山都有完美的曲線,不像北方的山那樣棱角崢嶸、荒涼而充滿了緊張感。一層層山巒浮動在煙雨之中,浪漫灑脫,詩意四溢。我站在狹小的甲板上,撐著雨傘,仍然擋不住迎面撲來的雨滴。我的身后,是船老大一雙深邃的眼睛,他身上穿著的一件斑點密集、黑白相間的短袖襯衣,和雨點打擊水面的景觀相映成趣。他對眼前的美景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而這一切對我們來說,卻有著陌生的沖擊力。
富有詩意的大化巖灘庫區(qū),被煙雨遮擋的遠處山體,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都在船的運動中不斷遠去,又不斷撲面而來。一切都是活躍的、變化的、飄逸的,這里沒有靜止,沒有呆滯和僵化,只有生的氣息,蓬勃的感染力,看起來相似的景觀深藏著無限的活力,無限的可能性。即使山巒的起伏有著大致相同的曲線,但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相同——“細節(jié)里藏著魔鬼”。是的,最精細的地方,有著最玄奧的精微。在這里,邏輯失效了,它用盡了各種反例,駁斥固有的思維和精巧的推演。
今天和昨天,紅水河有著魔術(shù)般的變化。時空好像并不是連續(xù)的,她用兩副面孔,面對我們的觀看。昨天是晴朗的。我們乘車前往紅水河大化電站上游碼頭,乘船溯流而上。我們眼中的紅水河兩岸的景觀,有令人滿意的清晰度。岸上的山形有著優(yōu)雅的弧度,南方的樹木是茂密的,尤其獨特的是桉樹林,它們的樹干筆直上升,只有很小的樹冠為了爭奪陽光而展開。這是一些目的明確的極端主義者,具有確信無疑的排他性。在桉樹林中,很少有其他植物生長。它們已經(jīng)汲取了土壤中的大量養(yǎng)分,不愿意給別人預(yù)留生存的可能性。為了爭奪高度,拋棄了一切遮掩,剩下了簡潔的、赤裸裸的自私外表。更多的是小葉榕等各種南方樹種,它們是寬容的和平主義者,和其他不同種類的植物和平共處,成就了連綿起伏的郁郁蔥蔥。它們的倒影遮蓋了部分水面,水體碧綠,游船滑動于寶石般的表面。
大化瑤族自治縣,建縣30年,年輕、美麗、充滿了活力。它擁有2700多平方公里土地和47萬人口,位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中部偏西北的紅水河中游。巖灘電站,將紅水河一段變?yōu)楦邖{平湖,造就了美不勝收的山水長廊。但它真正的驚濤駭浪不在紅水河中,而在著名的七百弄?!芭笔钱?shù)氐默幾逭Z言,是對群山間深洼地的指稱。汽車在山間彎曲的公路上盤旋,好像沖浪板飄蕩在大波浪里。群山并不是凝固了的,而是充滿了動感。來到天下第一弄,才真正了解了“弄”的驚險決絕。四面幾座主峰直上海拔上千米的高度,它的陡坡急轉(zhuǎn)直下,探到了深谷。在這樣狹窄的深谷平地上,有幾座火柴盒一樣的農(nóng)舍。
據(jù)說,這是世界上巖溶區(qū)最深最大的洼地,弄底中心點海拔530米,平面形態(tài)近圓形,底部平緩并微向東南傾斜,從上面俯視,只看到上千級臺階通往弄底。這是何等驚心動魄的人類生存景觀!這片群山挺拔、幽谷縱橫、儀態(tài)萬千、地貌獨特的區(qū)域,已經(jīng)成為國家地質(zhì)公園。它有著近萬座海拔800米以上的山峰和各種形態(tài)的幾千個山間谷地,巖溶洞穴、地下暗河以及伴隨著無數(shù)古生物化石,無愧于中國西南巖溶地貌的典范之作。大自然的奇跡,此起彼伏,相映成輝,浩瀚無邊。
廣西大化七百弄國家地質(zhì)公園博物館,一座具有民族風情的建筑,灰色瓦頂,白色墻面,閣樓式形態(tài),對襯、優(yōu)雅、質(zhì)樸、厚實莊重、自然得體,它既有飄逸之美,也有內(nèi)在的莊嚴。里面陳列著這里產(chǎn)出的各種奇石,它們造型各異,色彩繽紛,有著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抽象之美。只有懷有童心的人們,才能傾聽到它們的聲音——一切皆為超越功利的靈魂所預(yù)備。這些擷取于大自然的物質(zhì)形象里,有著大化十萬大山的呼吸和心跳。
博物館的地質(zhì)標本架,和圖書館的圖書架一樣,整齊的格子里,擺放著一塊塊看起來十分平常的石頭,上面寫著編號,形成了一個個富有獨特價值的數(shù)字序列。當然,我們也通過這些石頭建立的時空隧道,穿越了黑暗,抵達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既陌生又與我們相關(guān)。既復(fù)雜又簡單,既深奧又似乎可以理解。我們出現(xiàn)前,它已出現(xiàn)。但照耀我們的仍然是同一輪月亮。寒武紀、泥盆紀、奧陶紀、二疊紀、白堊紀……單單看這些名字,就會知道時間的幽深。現(xiàn)在,這些石頭的標本,用最黯淡的光,照著一個個陌生時空……從其中既可以看見荒涼,也可以看見繁榮。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被撕開了,被展開了,被延伸了,被拓寬了。有限的體積,不規(guī)則的形狀,小小的木頭格子里的陳設(shè),卻濃縮了一個巨大的不可思議的大世界。生命被嵌入了石頭,變?yōu)橐粭l條花紋,具有極強的裝飾感。
大化,大而化之,大的文化,大有之物,化而成景。大化30年,連接著3000年、5000年,一億年甚至十幾億年。從現(xiàn)在到過去。無論在船頭瞭望,還是在山中觀賞,白云悠悠,草木森森,都意味著一次次穿越,一遍遍閱讀。歷史是無邊的。它就像大化的山水,幻影和真實互生,靜止和變化共存,在水中可以看見山的倒影、樹木的倒影,可以看見漂浮的落英和深處隱約顯現(xiàn)的魚群,也可以看見天空的藍和白色云朵。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共存的世界,立體而互映,彼此都互含著對方,我們在一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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