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8年第11期|童瑩:東風如意(節(jié)選)
作者簡介
童瑩,1994年生于浙江寧波,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研究生,五四文學社現(xiàn)任社長,學業(yè)之余從事詩歌小說創(chuàng)作,獲第九屆北京大學王默人小說創(chuàng)作獎,作品發(fā)表于《詩刊》《星星詩刊》《上海文學》等刊物。
一
莫急,車老爺,儂等等。
東風姨的手法還很生。虎口順著一捆長粽捋出,粽子尖端又散了,終歸擺不成金字塔形。從旁撥弄了一陣,移進移出,挑了體格大點的,頭尾顛倒。嘖的一聲,索性把它們按倒了。
風灌進來,比穿堂風響。
以前全是她外婆主持的啦,姨像剛發(fā)現(xiàn)我也在車廂里似的,臉松下來,笑了笑,問,你們那邊要不要請車老爺?shù)摹N覔u頭。我聽說過灶王爺,土地公,第一次聽說車神。
東風叔走到車尾,我照舊去接應供品。一盆子蒸豬肘被端上圓臺面后,集裝箱最后晃了晃。姨往將要凍結的油湯上撒了一把蔥花,順勢拉攏后門。風小了,油香襲來。天光收攏,只剩得打火機火焰瘦長高直,映出叔外鼓的腮幫。
噓,他說,車老爺顯靈時,是打擾不得的。
香燭燃起,六米長的車廂內涂滿了蠟,和蓬萊仙窟一般了。外圈云片糕上的花模子,梅蘭竹菊。葷素泛著油光,溢出鎏金色的水珠子。進口餅干也是不缺的,包裝袋上,英法日韓的語言。
東風姨的眼神從圓桌移到手心,來來回回。從蛤蜊閘蟹、松子鱸魚,到醬鴨白斬雞,以及各色素菜瓜果,對了幾輪,交代道:車老爺,儂要吃的總算是齊了!
她擦掉留在手心的筆跡,抹了抹凍紅的鼻頭。燭光抖了抖,像是有神穿過。我不敢動。外面的風長了手腳,踢打車皮。想必是車廂里的人情酒食,引得大風投奔,以身相撞。天氣預報沒錯,狂風作勢,夜間免不了大雪。臘月二十八,東風姨挑準了時日過年,前一日煮肉殺雞,借齊了碗筷桌臺,這天四點多燒魚淘米,趕著還沒下雨,送到這荒地來。
直到燭光持續(xù)抖了抖,警報似的,東風叔才覺察到不對勁。他拉開門栓,幾個頭顱探進來。我們跳下車。我認出里邊的副書記。沒說上幾句,他們退了十幾米遠。最年輕那個掏出幾張紙,清了嗓,吞吐一串帶百分比的數(shù)字。張口間隙,兩側的皰疹隨臉頰挪動。風把白紙和幾個人的衣領吹得簌簌響,翻來覆去。
東風叔領會到數(shù)字的真意,手揣在腹前,雙眼半閉。年輕人說完“通過”二字,副書記說,恭喜。他在叔肩上拍了一記,叔搶先一步,說,辛苦。副書記的手就被東風叔握緊了,抽不出,憋了會,才說,正月十五公投,就在小區(qū)會議室,他臉上浮出笑意,剛解凍似的,補充道,我也是希望這些車子留下來的啦。
他們走遠,東風叔往香燭下擱了墊子,笑問,手扣在后背做什么,怕了?東風姨說,幸虧每輛卡車尾氣都合格,她捫了捫胸口,說,來了這么多人,跟小時候搞批斗一樣。小膽黃狼,叔合掌跪拜,說,可是有車老爺顯靈的。姨往酒盅添了黃酒,說,唷,這么有信心。早就打電話問過檢測局了,叔站起來,神色有點得意。姨湊近問,公投也有信心?沒問題,叔說,盡人事了。姨下跪合掌,說,請車老爺保佑,順風順水,東風如意。斷斷續(xù)續(xù)地,有點生疏。
收了物件,東風叔插上閂,上了鎖。手指關節(jié)叩了叩集裝箱鐵皮,轉過頭,一臉的紅光。姨往車前的焚燒爐里倒了紙元寶,煤餅夾翻開經文內芯。黑煙熏得他們扭過頭。
他們是一對結婚二十幾年的夫妻。東風叔是板寸頭,偶有白發(fā),星星點點。五官雖然立體,臉的輪廓卻很柔和。他體態(tài)硬朗,扛著豬肘往前走,不時談笑,有彌勒佛像的神韻。東風姨隨意扎了頭發(fā),頸背略微彎曲,手腳卻很靈活。她不太言笑,可能是受涼的緣故,鼻頭一吸一吸。兩人向保安老宋打了照面,說,新年如意,隨即搬了方才的瓜果,塞到值班亭桌底。
你們放心,老宋的語氣軟下來,說,有我看車,就不會有賊。說罷,下了亭子,幫兩人去滾圓臺面,說要送到東風家去。
我轉頭去看那七輛卡車。一字排開,像齊整的婚車。車頭剪紙簇新,如意花紋,在風中貼得牢靠。我有點擔心。不知明年這個時候,還能不能見到它們。
十一月初,剛來到林西鎮(zhèn)時,因為沒有申請到實習教師宿舍,我住在附近的居民區(qū)里。那天路過小區(qū)門口,焦黃的荒地里,幾輛貨車的虎軀。出租的廣告夾在雨刮器里上。我繞到集裝箱一側看了看,出租熱線和貨運熱線是同一個。
我望過去。小區(qū)樓房是連體式的,四五戶一組,坐北朝南,樓身荼白,老銀,或者介于這兩種色彩。規(guī)格大同小異,上下三層,樓頂都臥著棱柱狀的小閣樓。雖說這是江南小鎮(zhèn),但關于白墻黑瓦的想像落了空。說它是洋房也不怎么合適。沒有花園、圓尖頂,門前柱是簡單的垂直條狀紋路。再細看,外壁少有人家砌了裝飾磚的,因而色澤暗淡了些,使人疑心里面的屋子也是簡易的白坯房。我想,這里的房租應該不會太高。撥通號碼,一位阿姨迎了出來。
又貼出去啦,東風姨,老宋從值班亭探出頭,打招呼。阿姨向下?lián)]揮手,叫他別說話。她看了我一眼,叫我等她一會兒。摘茶葉似的,她把幾張廣告紙揭下來。回來后,她說,別人問起來,你就說是我們家親戚。喏,阿姨對老宋示意。紙飛進了垃圾桶。她對我笑了笑,說,影響不好的,不好的。后來我從鰉魚那兒知道,小區(qū)在評文明社區(qū),房子不允許私自出租。
我跟著她走,她的皮鞋發(fā)出哧哧聲,像是浸過水。走過連體樓房,偶爾鑲嵌別墅式的房子。私人林蔭道,是我不曾見過的,它往內連著小花圃。圍欄內幾株芭蕉樹下,很洋氣地擺了海豚頂球的大理石雕塑,甚至砌了小水池。內壁安裝的一圈小噴泉,往上隆起低矮的水柱。
阿姨說,廣東人買了這個樓,剛剛裝修好。她的聲音低下去,說,原來住的那戶,歡喜賭地下六合彩,就押掉了房子。
前面還有洞天福地,院內正門前砌了拱形門,往里看,石桌和石凳的一角露在外面,有點風雅的意味。我剛要踏進去,阿姨拉住了我。她順手拉開鋁合金院門,說,這頭這頭。我有點失望。這里柴油味彌漫。藍色鐵皮倉里,三個油箱,占了半個院子,每個箱子要六七人合抱過來。
我說,阿姨,你們家做貨運?她說,隨便跑跑啦。想起前幾天下火車后,眼前一圈的貨運廣告紙。格式很簡單,大概是三行:公司名稱,路線和手機號。白底黑字,背景多半是紅藍大貨車,或是老師傅伸出拇指,旁邊最多加一行“very good”或者“bang”,很有和國際接軌的抱負。
進了里屋,我的鞋子就濕了。阿姨說,廚房在裝修啦,剛把灰塵沖掉,你就打電話來了。東北角遮了藍篷布作門簾,掀起一個角。墻拆了一半,磚頭和木屑堆了一地。
用不著脫鞋,她制止我。樓梯是螺旋式的,墻壁上的裝飾畫,從水彩到版畫,風格各異。最后一幅改自達利的那張名作,時鐘替換為人,彎折處比例合適,著色考究。我說,這幅畫,真是厲害。阿姨露出鉛白的牙齒。哎呦,女兒畫的啦,大師都說,相當有功底了。
她領我到三樓。四角各有一個房間,任我挑選。除了最基本的家具外,四面白墻,棕黃門框,極簡主義。我看了看窗戶,要了西南角的那間。阿姨說,你這么爽快,不像是外地人。
回學校后,我覺得太順利了些。同伴們說,太不長心眼了,收據都不開,就交了一千押金。我想了想,有點后悔。是不是在鬧鬼,同伴說,這一帶可是很流行拿年輕人去沖晦氣的,說是陽氣旺。我回想了下水泥地,柴油桶,白坯房,以及風格不搭的布置,說,是有點陰氣。
中午下了課,我就跑到小區(qū)去了。姨還在沖灰塵,兩個褲腿卷得很高,說,怎么不帶行李過來。我說,學校說得有收據,要報銷。我不太會寫字的啦,姨說,她爸來了再寫好吧。我心虛地點頭。離開實習隊前,他們順次抱了抱我,好像我會遇到不測似的。
傍晚去的時候,路燈跳了跳,亮了又暗下去。我有點慌,攥緊了手機。阿姨不在,東南角辦公桌前兩個人影在交談。桌前桌后,年齡相仿,像是在來回過招。
來客前傾道,錯過今年最后一批申請的話,就更虧了。叔在纏魚線,說,也就頭一年有五萬獎金,其他的,就摸不到盈虧啦。
來客掏了鋼筆,劃給叔看,說,承包出去后,每年按照對方的收益,四六分。叔往魚線圈外打了結,說,誰六誰四,模棱得很。
好商量的,來客說,另外,車輛的維修保養(yǎng),都不用你來。哈哈,叔笑道,我們家的車,向來結實,你在幫他們省錢。
來客推過去一張表,身子靠到沙發(fā)上,說,阿哥,我在為你擔心公投,這是模擬投票的結果。我曉得的,叔說,大家都在為你出力,安靜社區(qū),環(huán)保社區(qū),文明社區(qū),都在出力的。叔退回香煙,送客到門口。來客不忘夸墻上的畫,說,評藝術之家,也很快的。
叔不接話,來握我的手,說,以后就是自家人了。我后背一涼。他去倒茶,說女兒在美院上學,這是最正宗的西湖龍井,她從杭州寄過來的。遞給我時,他的眼睛里有不可違抗的亮光。我不敢不喝,也不敢擱在辦公桌上,一直捂著,手心燙得很,也不說。做夢一樣,他給我看營業(yè)執(zhí)照,談跑的路線。從林西輕紡城,到最遠的泉城。他展開墻上掛著的地圖,說,你看,就是這個G字形。過了輕紡城,取道豐州,泰安城,最后,送到泉城,有回貨,再拉回來。他的手指劃過高速線,走走停停,很有指點江山的架勢。我站起來點點頭,稀里糊涂的。他繼續(xù)比畫,好像這些都是收入囊中的地盤。
跳了火坑,我疑心他要我?guī)退其N業(yè)務。郵遞員進門,把他的名字喊得字正腔圓。
東風叔真有才,每個月都會有稿費的。
鰉魚!叔去簽字,他的字很娟秀。我想起那天出租廣告上的字,筆畫始末皆見筆鋒,雖說體態(tài)凌厲,骨架卻很端正。我夸他。沒有沒有,我只讀了個小學,他說,甜甜這次稿費,蠻多。
離開時,鰉魚說,有出山的女兒真好。叔出去送了他一罐日本魚鉤。他拍了拍叔的啤酒肚,叔奪過他手里的罐頭,用拳頭頂他的肩膀。他一閃,躲開了,搶過叔的罐頭。兩人用方言談著什么,鰉魚最后爆了一句臟話。叔說,副書記很手下留情了啦。兩個人大笑起來,繼續(xù)說方言。我聽不明白,只能聽出他們是快活的。
上樓前,叔叫我拿一個盆栽走。辦公桌上幾株仙人掌,下面的盆子,酒盅一般小,砂土上鋪了一層花花綠綠的塑料顆粒,是吸引小孩子的那種,還閃著光。
鴻圖大展,生意興隆通四海。偉業(yè)宏開,財源廣進達三江。
我轉頭,叔在讀對聯(lián)。兩盆毛竹上刻著行楷小字,看得出是機器刻的。我想,沒有讓毛竹落單的道理,就捧了仙人掌。他說,小后生果然還是個小孩,說著,把我說的“收據”塞到牛皮信封里,騎線簽字。我有點愧疚。叔開了保險箱找印章,不嫌麻煩。末了,在信封正面蓋了章,寫上自己的單位,一筆一畫,遒勁有力。
安頓好后,我給隊員們發(fā)消息,說自己很安全。悠著點,他們提醒我。
果然,一早起來,大衣消失了。走到浴室,沒有找到換下的內衣和襯衫。我自責涉世不深,不曾見過這般劫財手段。路過隔壁房間,聽到嗡嗡聲,想像不出是什么發(fā)出的。腦中紛紛雪花噪點。剛想退租,瞥到了內衣內褲。明晃晃的,在陽臺上搖晃。衣架纖弱,衣褲看上去有點輕佻。
起球了,就用毛球器剃了剃,阿姨站在身后,提了大衣。我抖開一看,也沒有褶皺。我說,阿姨,我就去聽聽課,還沒上課。不行的,她說,你這個年紀,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蠻要緊的。阿姨買了小籠包。我在客廳吃得局促,她倒是氣定神閑,講甜甜的升學面試,佐證以上觀點。講到后來,聽不出有勸導的語氣。這是新買的碟子啦,她指了指給我用的醋碟,說,等廚房弄好看,都用新的了??蛷d柜子上,擺了很高的幾摞碗碟,從簇擁牡丹,到清淺雕花,樣式豐富,其中不乏一些卡通圖案的。
來到學校,同伴說,印堂發(fā)黑,你在外面,對身體太狠了。行了,我說,被吵醒了兩次。夜里,貨車的發(fā)動聲太大,倒車,轉彎,震得玻璃快要離槽。一有動靜,小區(qū)里的狗也叫起來,從各個角落,打暗號一樣,輪流響應,偶爾胡亂地撕咬幾下。在這樣的生態(tài)里,我怕是會神經衰弱的。
不過在我說出口前,叔問,沒睡好吧。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原地轉了會兒,發(fā)現(xiàn)他仰臥在卡車底下,使板手。每天都要做檢查,叔爬起來說。他戴的白棉手套,烏漆麻黑。房租少收你兩百,叔說,她媽媽沒交代你,夜里發(fā)車幾次,是說不準的。聽得出,語氣里有虧欠的意思。他摘了手套,直到把口袋給外翻了,才湊到兩百塊。都是零的,他壓了個反光鏡的破支架移過來,解釋道,整的都先支給駕駛員當油費了。我收下后,買了效果很好的耳塞,也養(yǎng)成了晚上洗衣的習慣。
插圖由阿渣(王悅之)繪制
二
待了幾天,聽鄰居叫東風叔,東風姨,我也改了口。晚上回來,我說,東風叔好,東風姨好。兩人在客廳對賬目,姨很有牢騷,怪叔算錯了很多回。小文!叔叫住我,你還沒見識過東風吧。我想,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這我當然是明白的。我說,江南好風光,十一月這風也很暖和。阿姨頓了頓,說,小文讀過書,就是斯文。我干笑起來。叔說,我是說,東風牌卡車。我笑得更干澀了。他站起來說,改天叫你見識一下七輛車。阿姨忙去扯他的夾克衫,說,你又來了。我上了樓,才晃過神,那是他們稱呼的由來。
秋游,學校組織學生參觀輕紡城。我是實習班主任,通宵背了稿子。在學生面前,還是很生疏。我說,林西鎮(zhèn)先前有輕紡之鄉(xiāng)的美稱,運輸業(yè)也是老產業(yè)。幾個詞一頓,像不合格的導游。學生的興趣當然不在我這兒,他們趴在鐵皮廠房外,疊羅漢一樣,盯著里面轉動的油機,好像劉姥姥初見自鳴鐘。無奈之間,我看到東風叔。十一月末的天,只著汗衫白背心,正扛著一捆兩米長的滌綸布。肩胛骨邊的筋肉很飽滿,膀子白皙,小臂卻是黝黑。一問二答后,叔笑著說,你是外鄉(xiāng)人,怎么曉得林西鎮(zhèn)的機密。
他來拉我的褲腿,我差點閃開。學生圍過來,看好戲一樣。很快,我的褲腳就被翻得很高。他把我按下去,像制服罪犯。一捆滌綸布下來,我就原地癱軟了。叔說,我還沒松手嘞。我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蹲好,正憋氣,學生們就叫好,當我是丑角。我要站起來,視線被布料擋住了。叔扶住我的背,叫我別彎。舉重似的,我好不容易站成了人樣,護住布料時,大腿根抽筋了。不遠處傳來鼓掌聲,聽不出是不是在幸災樂禍。順著叔的指令,我往集裝箱走,包在外面的塑料膜,沾在臉上,風吹過來,簌簌發(fā)癢。
卸下布料時,我挺直了脊梁骨,好像恢復了做人的資格。一抬頭,發(fā)現(xiàn)車里布料的半徑,是剛剛的兩三倍。東風叔揉了揉我的肩膀,眼睛朝向外面,說,你們小時候穿的T恤衫,難說還是我親手裝的。
幾個學生不信。叔說,二十年前,這里只有兩排水泥房,都是我接的業(yè)務。他們環(huán)顧四周,數(shù)數(shù)。
棉麻尼龍,什么布料沒裝過,現(xiàn)在都改成鐵皮廠房了。叔說著,掀起背心,去擦兩腮上密集的汗珠。
幾個孩子踩著地上的貨跳上車,我說,快下來。叔阻攔了我,擋在集裝箱口,做他們的保鏢。幾個學生在里面走走跳跳,摸摸兩側的鐵皮。玩夠了,叔把他們一個個抱下來。其中一個愛搗蛋的,趁我們不注意,扒下了一塊生銹的鐵片,要玩小李飛刀。我奪了過來。他下車后,往大輪胎上踢了一記,見車身沒有晃動,就逃走了。我向叔道歉。叔說,那小子以后機靈。說著,往我耳朵后夾上一支煙,說他是不抽的。
回到家,我看到辦公桌后的地圖。眼前G字形的路線自動浮現(xiàn)出來,我知道,輕紡城就是那個箭頭的頂端。
東風叔的托運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幾輛大貨車,兩三個駕駛員,三五個裝貨的小工,就是全部了。東風姨不用上班,典型的家庭主婦,持家有方。洗衣,買菜,收拾房間,空下來,打麻將,唱越劇,看我沒事,就給我翻看相冊。照片里的甜甜,面相和善,遺傳了東風叔,但眉眼里的機警靈巧,大概有姨的一些稟性。
這些天,東風姨搬了桌,親自坐在廚房邊監(jiān)工,看裝修公司有沒有偷工減料。雖然沒上過什么學,對于數(shù)字,很是敏感。木料,瓷磚,數(shù)量和費用算得極快,又很準。到了很晚,計算器的人工語音還在發(fā)音,歸零歸零,響個不停。她嫌公司得寸進尺,開支又多了幾百幾千。有一次進門,有點委屈,又不像是受氣的樣子,說,拆了隔間的拱門,要六邊形的,六邊形的考究,新娘子他們家的廚房,樣式比我們的好看,也不曉得哪里看來的。東風叔在翻瓷磚樣式的冊子,說,人家大老遠嫁過來,巧嫂做婆婆的,哪有不花光心思的道理。東風姨原本想鋪地暖瓷磚。她聽巧嫂說起過一個國外的牌子,當時記得清,回來就復述不出來,餓了一頓飯,怪自己沒文化,卻也不好意思再去打聽。我搜了商家給她看,她覷了價格,就作罷了,說,還拿不出那筆錢。
我和甜甜早些天加了好友。起初,東風叔叫她填安全運輸單位的評比表。這是鎮(zhèn)上的評比,說是副書記送來的。她說,家里的語文老師寫,省時省力。于是她來說服我去寫。我問東風叔,事跡怎么寫。叔說一句,我就在電腦里打一句。
從業(yè)二十幾年。
從未發(fā)生責任事故。
年均行車八萬公里。
全體員工無人員傷亡。
說到這里,他停住了。東風姨說,看看,要夸不下去了。她在廚房擦新鋪好的地板,四肢都著地,灰塵沙礫摳得仔細,沿著四方形,跟著污痕已經爬了幾圈,像我以前玩過的貪吃蛇游戲。
叔說,小文,你隨便寫寫。我說,安全檢查這一條,怎么意思。他說,就是發(fā)車前,我都叫他們檢查車子,每次??浚喬?,發(fā)動機,門,篷布啊,都要把把關的。
我問,車子保養(yǎng)很麻煩吧。他說,要是我手下也這么想,就省心了,看到車子缺胳膊少腿,肉疼。他指了指樓梯。
那些都是報廢的零件。樓梯下幾個大紙箱里,大的,我看到過發(fā)動機、軸承、鐵欄板、前后視鏡;小的,除了落單的雨刮器、齒輪,其他的,我叫不出名字。我想起之前收破爛的從門前經過,姨總說要把它們全部賣光。一本正經的樣子。
那你還要買新卡車,倒貼的生意,東風姨像是在教訓,說,甜甜結婚,急需用錢。她把我喊到廚房,叫我蹲下,讓我用手機拍瓷磚上的劃痕,找裝修公司賠錢。安裝櫥柜時,泥水工沒提角,地面就刮壞了。我和姨頭對頭跪著,選角度找刮擦的痕跡。窗外的光線足,地面總是反光,姨幾乎是趴著,用手指尖的觸感找刮痕。因為眼花,頭微微往后仰,目光卻很高,看上去很賣力。
東風叔說,早就說過,現(xiàn)在搞廚房,沒必要的,年前也不一定能弄好,甜甜又不是明年結婚。
阿姨不同意,覺得叔少了一根筋,說,買新車的成本放下去,收益兩年也收不回來。
叔拉縮短了釣魚竿,笑笑說,這就是女人的眼光。
姨爬起來比我快。她去拿文件夾,掀了口子,說,超速罰款單,違章停車罰款單,喏,尾氣舉報信,噪音投訴單。
好了好了,叔去合上口子。
姨把抹布甩到叔面前,說,要不是副書記原本是你的位子,人家哪有那么好,給你私下解決。
叔沒接話,把文件夾放回書柜,上了鎖。
生意索性就承包出去好了,姨說著,坐到辦公椅上不起來,心事寫在臉上。
叔提起魚竿和塑料桶,出了門。姨看到我,覺得有些難堪。她眼角有點發(fā)紅,叫我不要介意。
我點點頭出了門。我對釣魚很感興趣。祖父曾經坐岸垂釣,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后來因為家鄉(xiāng)城市改建,填了河道,我就沒有摸魚竿的機會。叔見我平日里對他的漁具感興趣,轉頭叫了我一聲,硬要把我拉到二灶河邊去。
魚友們年齡相仿,靠在欄桿邊,轉頭打招呼。東風叔給每個人一盒魚餌。有人問叔,什么時候去鎮(zhèn)南釣魚,好乘順風車。叔說,下雨前。說著,往遠處的河道里投了兩個窩。
有女婿了?他們問。怎么樣,他回問。
我有點無措,他拉了我到邊上,告訴我說,這個是紅蚯蚓,這里的魚最歡喜吃。我不敢捻,他笑了笑,問我會不會開車。駕照考出三年了,但沒怎么摸過方向盤,我說。
一個叫老岳的人,隔了三四個人,喊,聽說老東風不搞貨運了?
幾個人噓了一聲,怪老岳把魚弄跑了。
叔沒搭理,低聲對我說,現(xiàn)在考駕照,簡單多了,要是以前,他得把車上的部件都記熟。他來抓我的手指捉蚯蚓,說,會開車不會修車,說出來多難聽。
我的頭皮有點發(fā)麻,手上滑溜溜的。紅蚯蚓在蠕動,分不清頭尾。
套上去!他有點命令的語氣。我手抖得厲害,問,打個死結?
東風叔篤定我不會,笑了,抓過紅蚯蚓,往鉤尖上一套,蚓身就被刺穿了。左右手配合得緊,一來二去,整根蚯蚓折了三四道彎,動彈不得。
看清楚了沒,我搖頭。
叔說,這一片的馬路,是我賺工分那幾年,親眼見它拓出來的。我望過去,路很直,被兩邊的銀杏遮得嚴實。是那種很熾烈的姜黃色。
叔又告訴我說,二十歲時被選到了當?shù)氐倪\輸大隊,學開大卡車。
一條鯽魚上鉤,叔的手有顛倒乾坤的氣魄。魚尾騰挪了一陣,就自己鉆進了桶里。
就三個人,他強調了一聲。說著,換了一批魚鉤,把之前的拋給魚友,說,德國小魚鉤!魚友也拋了幾盒來,說,你要的大號!叔耳聰目明,接得很準。
老東風的好東西都從哪里進貨的,藏著開漁具店?他們打趣了一陣,又對我說,老東風是鎮(zhèn)上頭一個買東風大卡車的。
我不知道該對誰說話,只是說,您真厲害。叔又換了口氣,顯得很謙虛,說,蠻好開,改天我叫你試試。
跟你說這么多,老東風是相中你了!魚友們來搭我的肩,我一眼認出郵遞員鰉魚。他來握手,說,是斯文的。我有點局促。他們說,怪不得這么早就裝修婚房了。
別嚇小伙子,東風叔指指他們,說,說胡話,爛肚腸。
開卡車的事我沒有放在心上。那天回家,東風叔問我,能不能幫他開一次。他蹺著打了石膏的腳,和姨一起,坐在門口等我,儼然等待武林接班人的架勢。他們的意思是,手下都回家了,沒人能開到荒地去。我望了望門口那輛卡車,頭頂一陣涼風。
趕鴨子上架。想起大二攀巖,四肢同時用力,對底下的人回眸,初生牛犢不怕虎?,F(xiàn)在磨了銳氣,往下看,也會頭暈了。東風叔坐了起重機上來,爬進副駕駛座,還很閑適。我說,叔,勞駕看著點。叔先是笑出了聲,說,你都駕駛了,還跟我說勞駕,不是病句嗎,語文老師。十二月天,我的脖子出了點汗。他一把扭動車鑰匙,整個車就抖起來。我的屁股在座上橫豎簸動,不受控制。我說,等等,叔,我先踩踩剎車。他說,盡管試,啟動一會才能開。他兩臂插在胸前,驗收徒弟功力的模樣。
也就十分鐘,像過了寒冬酷暑。忘了拉手剎,又找不到安全帶的扣子。臨近荒地,叔突然掛了空擋。我腦子空白,手腳都松開了,只覺得車在地上滑。直到叔說了幾次點剎,我才手腳并用,憑感覺勒車頭。踩一下,松一下,卡車的軀體跟著我的腳掌,一抖一抖。
叔還是坐著起重機下來,著地,說,小后生很沉穩(wěn),就是膽子小了點。我沒有轉頭,憋著胸口熱氣,徑直去垃圾桶,吐了一通,腿也軟了。晚上做夢,彎道黑黢黢的,指不定哪里冒出土狗,背后又有鳴笛緊催,一急,方向盤就失了靈,沖進了二灶河里,淹死了。
我跟甜甜發(fā)消息說,東風叔辭退了一兩個小工,親自上陣,把腳砸傷了。她說,我也站在媽這邊,承包出去的話,這些都能避免,也不用這么省成本。甜甜給我發(fā)了段在沙漠的視頻,說,她和老胡子在那里取景。老胡子是她的男友,在拍獨立電影。視頻里,他也不過二十七八,有棱有角,長發(fā)撂在后面。一個看上去是演員的女人,握了礦泉水瓶擊打他的額頭,八分力度。
再重點,對,他訓練她說,別把我當人,物化,豬肉不如的那種。
女主總是手下留情,甜甜說,老胡子覺得把瓶子灌滿會更好,你覺得呢。
又發(fā)來一個視頻。演員的手往空中掄了很大的圓弧,逐漸加速,將要錘到頭時,我長吸了口氣,沒看下去。我說,什么時候回家,阿姨很惦記你。
哦,小文,我還不能應對這件事。她發(fā)來一句語音。緊接著,她又說上個月在學文身。發(fā)過來的視頻里,正中間一座燭臺,腳邊是堆了長針的紙箱。背景音很雜,聽上去是長一陣短一陣的鉆頭聲。甜甜解說道,她負責開臺,收臺,燒針頭,給手柄消毒。鏡頭轉向墻壁,文身稿像徽章一樣,密集地別在墻上。飛禽走獸,人像圖騰,五彩斑斕。
我說,廚房快裝修好了。她問,梯下的廢物倉呢。我說,阿姨打算把它們清理掉,敲幾個紅木鞋柜。
救命,甜甜說,一定要攔住她。
那是我的藝術源泉。她發(fā)來這句話時,加了一個鄭重其事的句號。
不過東風姨作罷了。東風托運部沒評上運輸安全單位,兩萬塊獎金打了水漂。叔手下的駕駛員小莊,把腳踝弄骨折了。小莊的老婆,帶了他大哥,找上門,說是工傷,一開口,兩萬五。東風叔的腳也綁著紗布。他站不起來,請她自己去拿茶葉。他知道肇事人已經作了賠償,就說,小莊夜里在酒吧打工,也沒跟我說,疲勞駕駛,已經是犯法了。那婦人正準備發(fā)泄,東風姨提了一袋東西回來,進門說,小莊就干了兩個月不到,要結工資,你看看怎么算劃算,按日算,八十,按月算,三千,按年算,四萬。對方還在頭腦里計算,沒了聲。姨掰起叔的腳,擱在辦公桌上,攤開一小袋膏藥。婦人聞到味道,身體向后仰。姨像沒顧忌似的,解開原來紗布的帶子。
叔說,小莊能靠在事故警示牌上睡著,我是頭次見。消毒時,叔的腳往回縮了一下。婦人的語氣沒有放低,說,還不是因為卡車壞了,他才下車。姨拿竹簽在紗布上抹平膏藥,稍微仰頭,膏藥的熱氣飄到腦后去了。姨說,哪有只把警示牌拖七八米遠的,結果。姨沒說完,另一男人闖進來,叼了一支煙,卷起袖子,露出豹頭文身。婦人順了順氣,說,你們東風托運部,除了紅臉,還有白臉,真是齊全。
姨笑瞇瞇的,說,我是黃臉婆了啦,不像你還細皮嫩肉的。姨說著,把舊紗布扔到垃圾桶,婦人往回縮了縮腳。姨向叔使眼色。叔懸著一只腳站起來,去和男人握手,說,小莊再怎么怠工,工資肯定是要給足的。男人坐下來,繼續(xù)抽煙。叔對照著簽到簿,給做工的日期畫圈,請假的日子打叉。
婦人敲敲桌子,說,重新來,節(jié)假日也要算。
叔笑起來,說,這幾天不是國家節(jié)假日,是我有時候看他們累,給他們放的。
婦人說,人家都帶薪休假。
你們不正式,男人指了指營業(yè)執(zhí)照,說,是不是造假。
叔補了六天,四千六百八,說,算你們五千。姨出門了,回來時,包鼓了。婦人覷了覷,矜持地把頭別到另一邊。叔給了他們四千塊,寫了收條,又補了一張一千塊的欠條。叔說,我們裝貨的,哪有脖子酸的道理,小莊把活推給小工干,自己低頭玩手機。姨補充說,弟媳,你注意點,頭像是個美女。
東風叔怪姨一次性向巧嫂借了五千來。姨說自己著急,聽到五千就照做了。叔說,這些人,就是會得寸進尺,這次把錢都交出去,之后說不定還會要多少。姨說,你也不是沒看到,男人口袋里有刀柄。叔說,有攝像頭,怕什么。
姨在屋里空走了兩圈,又回來,反問道,現(xiàn)在你還想去醫(yī)院看小莊?
叔不說話。
那本來是買廚房吊燈的錢啦,姨埋怨道。
兩人僵持了很久,最后又因為承包的事情,爭執(zhí)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