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10期|端木賜:海角無聲
端木賜,男,1990年出生,醫(yī)學(xué)學(xué)士,現(xiàn)居北京,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天涯》《散文》《美文》《散文選刊》等刊。
1
我看到清晨的海,正溫柔地捧起一束蒼涼又耀眼的日光。我所在的城市,像是穿越了整個冬天的巨輪,原本就銹跡斑斑的上面,泛起了薄薄的奶油色。請容許我把自己形容成生猛海鮮——必須要打起精神來,才能與世俗剝離。人流密集的地鐵車廂里,雖然談不上弱肉強(qiáng)食,但總要保持提防和警惕。小蝦小蟹一樣被一網(wǎng)打盡的人群,相互之間充滿了敵意,如果用心察覺,還可以遇見眉心上鐵青色的死亡。擁擠中醞釀著一場無聲的戰(zhàn)役,每個人都是易怒的,尋求一個釋放的好時機(jī)。爭端總是一觸即發(fā),揭開這瘋狂又混亂的一天。
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的春雪降落以后,地面上點綴著綿密的水珠。眼睛里懸著一片混沌的霧氣,春天就在癢癢的鼻息中變得愈發(fā)濃郁起來,泛起了桃紅的誘惑和鬧意。毛茸茸的桃花懷抱著泥土與腐葉的氣息,前仰后合地盛開了。昆蟲也紛紛從土壤里破殼而出,圍著毛茸茸的花蕊嗡嗡盤旋著。春天終究是柔軟的鋪陳?;腥绺羰赖奈?,腳步有擱淺的感覺,靈魂就這樣輕飄飄的,徘徊于人世間。我輕聲呢喃,怎么連桃花都盛開了,真是一點預(yù)兆都沒有。桃花總是任性的,說開就開,說敗就敗。滿城跑的出租車師傅嘟囔著,這都快開沒了。我有些不悅,低頭繼續(xù)玩手機(jī),無聊地刷著朋友圈。師傅說,不會頭暈嗎,看看遠(yuǎn)處的樹多好。他似乎對我的沉默頗有微詞。楊樹已經(jīng)開始吐毛了,那些漫天飛舞的絮狀物,兇險得像是著了魔。
我連續(xù)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師傅對我說,他們給楊樹使用了一種“神奇藥劑”,能夠讓楊樹不再吐毛,但是再吐出來的,卻是黏糊糊的“膠”。每天清晨,他都要煞費苦心地擦拭擋風(fēng)玻璃。我凝神聚氣地看,果然在車窗上察覺到了痕跡。這是一段時間以來,我聽到過的最有趣的笑話了。叛逆的樹總要報復(fù)一下人類,似乎吐啊吐啊的,它們就習(xí)慣了。我笑得前仰后合,或許是許久沒有遇見如此明媚的午后,心情也變得舒朗了許多。車窗外一片綠意陡峭,微小的悸動被不斷催生而出。沒有任何起承轉(zhuǎn)合,春天就煞有介事地鉆入了身體,孕育出美好的光景。后知后覺的我,實際上是有些恐慌的。每一個季節(jié)的輪轉(zhuǎn),都帶著不可置信的力量。身體還沒能從上一個季節(jié)的情緒中脫離,天氣就已經(jīng)幻化成了另外的模樣。
并不是我在抵制春天,而是我扮演了焦慮的角色。長吁短嘆之際,內(nèi)心恍然浮現(xiàn)一個聲音:這么好的時節(jié),應(yīng)該去海邊度假才對。我常常為一些無端出現(xiàn)的“挑撥”感到苦惱。我似乎擁有雙重的身份,過著冒險家的生活——低垂飛翔且無意冒犯,逾越常識而沒有邊際。此時我能想到的,只有無邊無際的虛無的海。人類一旦無聊至極,思想就會耐人尋味。我的腸胃蠢蠢欲動,它似乎需要一些靈活的食物,可以讓我顛三倒四,甚至魂不守舍。曲曲折折的消化道中,居住著性格孤僻的收藏家,它馴養(yǎng)了無數(shù)的亡魂,將吞噬與進(jìn)化演繹成史詩。人性的飽滿與多樣,總是伴隨著食譜的不斷更迭,無非是消化不良罷了,這不算什么。
一層一層綿密的浪花,向著港口與人群涌去。這是一場有關(guān)宿命的描摹——既是一場追趕,又是一次誘惑。那些即將上岸的哀愁,夾雜著滿腹的愛戀,不斷用身體拍打著,試圖擺脫長久的枷鎖,卻不知凡塵里無處不是捕撈的網(wǎng)。它們的身體布滿了海洋的密碼,并深知洋流變幻的秘密。十八歲以前,我痛恨所有魚類,這是一種被寫入基因的情感。與其說是痛恨,不如說是為恐懼而誕生,它們來自深淵,周身繚繞著死亡氣息。岸上的叫賣聲懶洋洋的,匯聚成了嘈雜的雷音,讓所有的不知所措的腿,都張牙舞爪地?fù)]動起來。哎呀呀。哎呀呀。與海水相承一脈的柔軟,或是奄奄一息地吐著泡沫,將一生的雜質(zhì)傾盡而出。泥沙散去。聲淚俱下。沒有什么比脫水而亡更加殘暴的酷刑了,身體被抹了鹽巴去晾曬,一道道靈魂就這樣直直地蒸騰而去。這讓空氣變得歡騰,蠅蟲不斷地降落,試圖捕獲什么。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著,附近大排檔油煙火爆,配合著鐵勺鐵鍋的碰撞,混合著辣子和蔥姜,誘惑的香氣四處逃散。氣味與日光的交織,讓空氣變得光怪陸離。我摒棄了身為人類的驕傲,卻意外俘獲了俗世的光澤。值得慶幸的是,饑餓和死亡總是隔空相望,所謂天機(jī)不可泄露,我不用為所有的死亡負(fù)累。如果可以的話,我寧愿成為死亡的一部分。
“有腥氣”,我忽然想到這個美好的字眼,在粵語發(fā)音中,它是“有希望”的意思。我默念這三個字,似乎在字句之間,找到了某種奇異的彈性。它微弱又渺小,混跡在人群中央,隨時都會冒出來,這種不可言喻的愉悅,儼然被掛在了嘴角。我們所鐘情的事物,就這樣冒失地出現(xiàn)在大地上,驟然地綻放,滾燙如烈火。乃至于欣喜又不敢觸碰。
2
正午時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獨自在水邊,他一只手插在褲袋中,一只手放風(fēng)箏,乃至于這一天的風(fēng),都奶聲奶氣的。我問他,去往大甲島要多久?他不假思索地說,要很遠(yuǎn)很遠(yuǎn)。可是到底有多遠(yuǎn),他也說不出來。這個問題對于我而言,其實也只不過是日常無意義的消遣罷了。我有時候也會苛責(zé)自己,為了靠近市井,說了太多無用的廢話。起初,對于我的靠近,男孩表現(xiàn)出了一股呼之欲出的熱情,但似乎又尋味到一絲警惕。對話就這樣戛然而止了。我又向靠岸的漁民請教,并故意將聲音提高了分貝?;卮鹨琅f模棱兩可,三十分鐘?或者一個小時?他們對這座島嶼完全沒有概念似的,記憶模糊而淺薄,仿佛被上帝遺棄在了時間之外,既不會衰老,也不會死亡。太陽越來越大了,整個港口都像燒著一團(tuán)大火。
有人戴上了墨鏡,然后用紗巾將頭部團(tuán)團(tuán)圍住,我卻挽起衣袖,努力將皮膚暴露。漫長的等待過后,我和男孩告別,并沿著涉水的臺階,躍上了小小的柴油船,噠噠的發(fā)動機(jī)聲中燃燒出了芒果的香味。海水也漸入佳境,從渾濁變作了蔚藍(lán),像抖動的華美絲絨,而我們只不過是上面,隔靴搔癢的跳蚤。我用一只手將帽子穩(wěn)穩(wěn)壓在頭頂,或許謙遜才是飛翔的姿態(tài)。這一刻,連嗅覺都變得信馬由韁,可一旦離開了海岸,就失去了捕捉的目標(biāo)。十分有趣的是,我們不僅遠(yuǎn)離了人群,還遠(yuǎn)離了魚和藻的味道。再無其他蛛絲馬跡,那些濃烈刺鼻的腥氣,竟然只是人類的附庸,宛如布滿情欲的房間,細(xì)菌和病毒一樣被滋養(yǎng)。
我不會鳧水,更不懂得自救,看似放松地倚靠欄桿,卻將渾身的肌肉緊繃。我堅信,自己與水有著復(fù)雜的牽絆。還記得很多年前,第一次來到大陸最南端,有人好奇地問我,是否見過這樣繁盛的樹木,這樣充沛的雨水,以及這樣熾烈的太陽。我整個人都融化在了夏日里,浸透在酸腐的汗液之中,仿佛經(jīng)受了一次凌辱。他似乎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西北人,裝模作樣地穿著椰子樹圖案的衣衫。多年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始終徘徊在有水的城市,試圖將靈魂慢慢滋養(yǎng)。無比確信的是,我是土命人,從不屬于任何一片水域,它沒有哺育我的祖先,更不會滋養(yǎng)我的身體。無論我飽含多少氤氳的水汽,都填不滿那無垠的荒涼。
小船上有兩對甜蜜的戀人,達(dá)成了默契一樣,都愛穿白色T恤。這里既有異性之戀,也有同性之愛,遠(yuǎn)離塵世以后,所有親密舉動都不再設(shè)防。小船忽然變得局促不安,在無數(shù)個船體繃直的瞬間,有人發(fā)出驚呼聲。實際上,這是有些過癮的,我每天都會在腦海中,模擬各種意外的發(fā)生,交通意外、溺死或者觸電等等,我相信意外身亡總比老死要強(qiáng)百倍。白頭偕老之類,根本無法揣摩。我親近所有的水域,哪怕是一條溝渠,也是美妙的。如果水里有掙扎不出的靈魂,那么這里面一定有我的故人。我相信所有的水脈都是貫通的。
去年冬天,一個故人在上海自殺了。沒有人知道他死亡的真相。街角便利店的攝像頭,捕捉到了他模糊的身影,手里提著水果袋匆匆掠過,就像某個平淡的日常。與江海貫通的漂流,讓他徹底沒有了蹤跡。如果得償所愿,那么他將貫通整個地球或宇宙,穿越永恒的迷霧。我聽說,他遠(yuǎn)方的母親日夜啜泣,手里面捧著一封曾被忽略的告別書信。他說,要折一只小小的紙船,去往深邃的大海。她已經(jīng)失去了控訴的力量,只好祝福兒子早日上岸。我又能安慰她什么呢?陌生的水域,對于我們來說,就是一場決絕的流亡啊。
但這樣的死亡或許也是完美的。我期待所有的未知之地,與萬物擦肩而過,死去的他會在水中與我握手嗎?我恍惚又遇見了那個彼岸的男孩,只用一只手完成了放逐與控制,卻將另外一只手藏在了暗處,準(zhǔn)備和所有陌生而有趣的靈魂,鄭重地握一次手。真是如此簡單有力的,又聲嘶力竭的問候。當(dāng)時間成了一片廢墟,或許也無所謂告別,何談生與死了。
3
抵達(dá)海島的時候,小純已經(jīng)在沙灘上搭帳篷了,短短一個小時,就被曬得像煮熟了的螃蟹。花花綠綠的帳篷,沿著山石排列成了迷魂陣。微微一抬頭,就是太陽毒辣的刺。明晃晃的沙灘上,螃蟹似的橫著走是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扁扁的身體,可以減少受傷的面積。只是暴曬而已,就讓我們顯露出荒島求生的窘境。清點物資,只有少量的淡水,以及現(xiàn)金。一臺照相機(jī),一塊備用電池。我們幾乎沒有準(zhǔn)備食物。沒有其他家用電器,更沒有WIFI信號。
沙灘的形狀是狹長的,被一塊巨大嶙峋的黑石包裹。黑色的石頭像妖怪一樣,皮膚雖然粗糙,但每一個毛孔都會呼吸,上面覆蓋著已經(jīng)干涸的藻類。我不知道海島的另外一側(cè),會是什么鬼樣子?;臒o人煙?寸草不生?總而言之,以肉眼可見的范圍來判斷,島嶼的面積并不大,或許一場暴風(fēng)雨,就足以令它香消玉殞。當(dāng)然,這里也不會有什么舒適的旅館,只有一群劫后余生的人,放蕩與狂歡是這里唯一的主題。不得不說的是,每一次海邊露營都是魂牽夢繞下,極其糟糕的體驗。我所熱愛的海邊,無非就是荒無人煙的寂靜。
鋪子里賣的泳衣丑爆了,小純猶豫了許久也不愿買,哪怕是一次性的丑也不接受。我嘲笑她,這和一次性的妝容,一次性的愛情,又有什么分別,潮水過去了,什么都剩不下。在醫(yī)學(xué)上,其實也有同樣的術(shù)語,叫做“一過性”——它往往有明顯的誘因,在短時間內(nèi)反復(fù)出現(xiàn),但是隨著誘因消除,癥狀很快就會消失。小純問我要不要買雙拖鞋,但是又不好自作主張。我瞧了瞧,竟然渾身都在抵觸。實用主義者一定會鄙視我。
我以為,這個世界完全可以再愚笨一些,但丑絕對是無法容忍的。那對年輕的小情侶,穿著相同款式的溯溪鞋掠過,青澀的臉上寫著天荒地老。你看看人家,輕車熟路的,都是有備而來。小純不以為然,就這樣痞痞地走開了。發(fā)燙的沙子正驅(qū)趕人們下水,腳面反射出了刺眼的白光。曬不黑幾乎成了我的致命傷,說明我和太陽,始終無法達(dá)成共識。
其實,讓小純來海邊度假,100%不是一個好主意。果然一回頭,小純已經(jīng)在海中“飄蕩”了,因為不會游泳,動作有些滑稽。小純總是篤定地說,未來的某一天,會患上精神分裂,選擇自殺或許是最好的結(jié)束。我有很多熱衷于死亡的朋友,而我對此卻無能為力。我只好祝福他們。對于冒失的人類來說,所有的探索都是局限的,比如海洋,比如命運。我們很難判斷“安全”的界限。這可不是虐戀與游戲,雙方約定好“安全詞”即可。
長久以來,我用來維系生存的方式是最蠢笨的一種,全都憑借身體的記憶。當(dāng)然,這通常需要一種嚴(yán)苛的訓(xùn)練。和我的生命相互糾纏的母親,有她獨到的一面。她總是喋喋不休,以規(guī)范我的行為。她像是宗教一樣在強(qiáng)化我,讓我在魂游天外的時候,也可以長久地在人世漂流下去。如果死亡是流動的,那么與之對應(yīng)的我,早已經(jīng)選擇了順?biāo)?。他們都說我的人生布滿了“順”的意味,并為此擔(dān)憂我的未來,“你如果再經(jīng)受一些挫折,或許就會更好?!蔽也恢来煺蹜?yīng)該是什么樣子,他們說這話的時候,都擺出老氣橫秋的嘴臉。
天氣太熱了,有人用網(wǎng)兜固定了西瓜,浸泡在海水中降溫。我緩緩向海水走去,看著小純歡天喜地的樣子,內(nèi)心也有些躍躍欲試了。這是接近大海的好時機(jī),錯過了就不再有。我試圖要靠近小純,但是海水給了我很多阻礙。腳下一半是沙子,一半是堅固的石頭。那塊巨大的礁石,一邊粘連著海島,一邊投身入海,渾身都是嶙峋的刀子。小純異想天開地說,想要到前面浮出水面的一塊礁石去。不會游泳的我們,必須踩著石頭走過去。疼痛變得膚淺,事實證明,海之于我們,與浴場的分別并不大。所有的歡欣鼓舞,都是短暫的停留。
那塊礁石我們誰也沒能爬上去。后來,我們就坐在帳篷前,給自己傷口上藥。這一次,我忽略了所有的野營裝備,就是沒能忘記治療外傷的藥。那瓶液體創(chuàng)可貼,散發(fā)出指甲油的嗆鼻味道,用小刷子涂抹后,可以在傷口上凝結(jié)成保護(hù)的薄膜。用醫(yī)用酒精去灼燒傷口,也不會比它更疼了。我深愛這瓶藥水,并常年隨身攜帶。流血似乎總是無法避免的,我可能就是在等待著所有受傷的機(jī)會。意外的到來,是來不及說“安全詞”的,每次鮮紅滲出的瞬間,我都變得冷靜而興奮。我口中的“安全詞”,最終都變成了粗口。
我虧欠了自己太多,這樣的無禮和粗俗,以及很多個學(xué)壞的機(jī)會。我應(yīng)該找個恰當(dāng)?shù)膱龊?,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完這些話,然后告訴自己,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傷口很快就會結(jié)痂了,小純開始皺眉的時候,我爽朗地笑了起來。我們實在沒有必要不愛,這些短暫又尖銳的,“一過性”的疼痛。決不能讓自己過得舒坦,這又何嘗不是內(nèi)心的困境。
4
島上只有幾間鐵皮房,除了淋浴室,就是臟亂的廚房了。他們賣些又貴又難吃的菜品,并租賃帳篷給這些無知的游客。鐵皮房上用紅油漆寫著“海膽”兩個大字,大概是主人的另一項營生。黑炭一樣的男人,大咧咧地坐在淋浴房門口收錢。不管熱水夠不夠用,來這里的人都是亡命之徒,從不講價還價。交了10元現(xiàn)金,洗去身上的泥沙,帶著一身“海膽”的腥味,又重新沾染泥沙。夜晚在我走出淋浴房的瞬間,就如此燦爛地降臨了。
一抹潮紅落在海岸上,黑暗混著血與沙盛開了。無論怎么逃避,夜晚都是綻放的,令人沉醉又著迷的存在。它無法讓人拒絕,又讓人感到了恐懼?;蛟S只有睡眠,才是人類抵抗黑暗的唯一途徑。我實在太嗜睡了,無法拒絕夢魘的誘惑。在這偏僻的海島上,夜晚被撕開了一個角落,一不小心就會掉落其間,有迷途了的鳥獸。炭火徐徐上升,碎碎的火星在空中旋轉(zhuǎn)著,燒不盡的黑暗里,潛伏著饑渴的野性,人們在狂歡中實現(xiàn)救贖。我漸漸被這氛圍感染了,似乎也沒有什么好膽怯的。瘋狂將戰(zhàn)勝一切,包括我的假面,以及所有負(fù)面情緒。
海浪似乎也投降了,漸漸成了和聲。沙灘上的音箱里,發(fā)出火爆的重音,他們圍著圈子跳舞唱歌,相互追逐嬉鬧。并沒有不合時宜的,他們成功將城市的嘈雜,移植到了這個荒島上?;鹧媾c食材的碰撞,也需要默契與配合。我將抹了醬料的肉食,一點點穿到竹簽上,才發(fā)現(xiàn)手掌上布滿了隱秘的傷口。我們放棄了難吃的烤肉,買了幾罐不怎么涼的啤酒,懶洋洋地坐在了帳篷里。罐子一直在出汗,我也在出汗。這點酒不算什么,既然喝不醉,就遠(yuǎn)得不到滿足。小純實在太累了,酒還沒喝完,就已經(jīng)發(fā)出輕輕的鼾聲。我輕輕喚小純,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帳篷外稀稀落落的光,將小純的臉照亮,疲倦的樣子是那么悲傷。
在鄉(xiāng)下的房子里,我們也曾把酒言歡,這竟然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往事。十月份的東北,已經(jīng)燒了火炕,眉眼里生得都是桃花。那一晚,酒過三巡邁出房間,不知道是誰關(guān)了門,屋子里的歡笑聲肆無忌憚,似乎在議論我的離開。我徹底陷入黑暗而不可自拔,跌跌撞撞摸到書架,摸到花與葉子,摸到那些易碎的瓷瓶。我不敢再繼續(xù)觸摸,冒失會使屋子一片狼藉。我大聲呼喊小純,第一次感到了絕望。哪怕城市里污穢橫流,卻永遠(yuǎn)沒有如此純粹的黑。
悶熱的空氣讓人感到窒息,不知道小純?nèi)绾嗡煤ㄌ?。躡手躡腳地走出帳篷,才感受到一絲倒灌的涼意。手機(jī)已經(jīng)徹底沒有電了,不知道夜晚還有多久。海岸上幾乎沒有睡眠,小純成了特立獨行的存在。男人女人圍著烤爐,赤裸著身體搖搖晃晃。夜深了,燒烤還在繼續(xù)。到底要攜帶多少食材過來,才能將這個夜晚徹底填滿。漸漸地,沙灘上的人變得有些詭異起來,顯然是食材不夠用了。一些人陸續(xù)離開了篝火,開始在水邊鬼鬼祟祟地游走。
他們中有些人拿著網(wǎng),有些人拿著刀子。不一會兒,網(wǎng)兜中就多了螃蟹。螃蟹往沙子里鉆,卻被他們變魔術(shù)一樣,一個個地掏了出來。歡呼聲此起彼伏,源源不斷的食物被從水中打撈而出。甚至不需要如何處理,用海水洗去螃蟹外表的沙子,就可以在火上舞蹈了。我詫異極了,眼瞅著螃蟹一個個升天,原來傍海而生的人,都是這么神奇。螃蟹橙黃橙黃的,一聲一聲的脆響,就爆裂出嫩白的肉。我還遇到一個頎長的少年,他瘦得像是一把劍,在巖石上不斷切割。礁石是黑漆漆的,皮膚是黑黝黝的,唯獨刀子是白亮亮的。我好奇地問他,這是什么的東西。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說是海參,就再一言不發(fā)了,冷酷得像個殺手。
有那么一刻,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疾奔,喉嚨里發(fā)出收獲的聲音。就像神秘的咒語,催生著大海不斷地奉獻(xiàn)。那些魚蝦蟹,就瘋了一樣跳出海面。他們都有自己的訣竅與器具,維持著整個夜晚在生長,食物源源不斷地被火焰質(zhì)問。我像是一個局外人,在他們身邊游蕩,卻并不被接納,重新回到了饑腸轆轆的狀態(tài)。生存伴隨著掠奪與破壞,這樣看來,我原本的生存方式,實在太過婉轉(zhuǎn)而沒有意義了。我和小純這兩個異鄉(xiāng)人,就這樣被大海排斥在了人群之外。我只能在沙灘的邊緣地帶,游魂一樣靜悄悄地行走。
在海岸的邊緣,礁石像一方秘境。月光如少女般攀附在上面,露出誘惑的香肩。我赤腳而上,與她并肩而棲,完成了一次觸碰。我們交換了身體,交換了靈魂。我一會兒是巖石,一會兒是月光,一會兒是黑暗處接吻的少年。身體快速地衰老,又恢復(fù)青春,永遠(yuǎn)不會磨滅。我與大海的緣分,始終是無聲的對峙。星河璀璨,似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癲狂境界。他們周身環(huán)繞著螢光,嫵媚得就像桃花釀的酒。我聽到小純叫我,飄飄渺渺的,可我啞口無言。
凌晨四點鐘左右,天氣越來越?jīng)隽?。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人類的體溫。真的是元氣大傷,這比徹夜不睡還要煎熬,差點就沒有力氣走回帳篷了,但是我知道,有人在等我。我憋了很久的尿,卻發(fā)現(xiàn)沒有無人的角落。到處都是垃圾,索性就無傷大雅地,大大方方暢快淋漓。我忽然想到荒島余生,但真正的絕望遠(yuǎn)不止于此。
5
清晨,我才回到帳篷,那里空無一人。我看到小純遠(yuǎn)遠(yuǎn)地回來了,撿了一書包的貝殼。走路的時候,都要十分小心才行,竹簽、玻璃、鋁皮,各種雜物碎屑,已經(jīng)堆滿了整個沙灘。我遠(yuǎn)遠(yuǎn)低估了他們的瘋狂,夜幕褪去就是真實的犯罪現(xiàn)場,炭火的余溫不見了,剩下的都是蒼茫與疲倦。幾乎所有的帳篷都敞著口,能夠看見所有花花綠綠的短褲,他們醒著或睡著,臉上露出了絕望的神情。沙灘將所有人的精氣都吸走了,然后喚醒了新的一天。
小純將花花綠綠的貝殼,一片一片由大到小地排列,并一一點評它們的美好。我喜歡黑色的那枚。小純喜歡白色的那枚。它們都是大海的棄兒,有些還奄奄一息的,有些還牽連著腐肉,但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死去,帶著無數(shù)微小的缺口。這些破損的貝殼,如果繼續(xù)破損下去,就能變成雪白的砂礫。放眼望去,沙灘已經(jīng)不是我們來時的樣子,我恨不得早點離開。
鐵皮房門口有個水龍頭,儼然沒有過多的淡水用來洗漱了。沒辦法梳妝的男女,黑眼圈被赤裸裸地呈現(xiàn)。我再次見到了那兩對小情侶。整個夜晚,我走遍了整個海岸線,卻始終沒有見過他們的蹤跡。男孩說,他們?nèi)撍??;蛟S是有所遺漏,我不知道這里還有潛水的設(shè)施提供。有趣的是,他們的身上沒有任何倦意,反而透露出意猶未盡來。我用礦泉水勉強(qiáng)刷了牙,忽然覺得脖子火辣辣的疼。我還是被曬傷了,竟然隔了夜才發(fā)現(xiàn)。
太陽越掛越高,倦怠終于成了唯一的主題。我們不是島上的第一批游客,新的隊伍已經(jīng)陸續(xù)靠岸。世上有這么多荒涼的島嶼,就有比它們更荒涼的人群??粗切┰诖顜づ竦男迈r面孔,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開始鄙夷。一個浪席卷而來,卻沒有將垃圾全部帶走。人們就那樣懶洋洋地躺在椰子樹下面,將肉體的美好展露無遺?;爻痰拇呀?jīng)在等我們了。有人放起了風(fēng)箏,我忽然想起了岸上的男孩,他那時候的沉默,彌散出了恒久的悲傷。我曾經(jīng)似乎也和他一樣,守候在某個角落,看著無聊的人群熙熙攘攘,不知如何打發(fā)時間。
重新靠近港口,我似乎又活了過來。船上的旗子用盡了渾身力氣,由南向北揮動。長方形的絨布,在風(fēng)中不斷變換著形狀。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的,當(dāng)風(fēng)吹得越來越澎湃的時候,云忽然不見了。慌張是不可描摹的春天,像是野草亂亂地萌發(fā)。我在心中模仿風(fēng)中的旗子,和它一樣舒展開來。風(fēng)來的時候,頭發(fā)也在生長。有那么一刻,它是完全平展的,甚至讓人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連續(xù)的恒穩(wěn)的大風(fēng)讓時間靜止了。然后是更猛烈的風(fēng),讓它劇烈地顫抖。
回到賓館打開了電視,紀(jì)錄片在講述一座海濱小島。黑色的礁石在蠕動,上面站著兩個虛無的影子,看輪廓似乎就是我和小純兩個人,他們的腿部肌肉孔武有力,像是威風(fēng)的黑武士,正在籌謀一場無聲的戰(zhàn)役。電視節(jié)目倏地被調(diào)成了靜音,海浪迂迂回回,沖刷著花花綠綠的沙子,將一片片破損的貝殼送上岸。他們似乎在耳語,可我完全聽不到,但已經(jīng)無足輕重了。這個春天在降臨的時候,大地已被海水灌溉,薔薇花在鹽水中盛開了。
離開島嶼的那天,回歸的是真實的我們,抑或者只是一個虛像。眼前的一切都虛晃著,真實的我和小純,是不是已經(jīng)死在了海島上,誰也不敢確信。屏幕上雪白的斑點嘩嘩作響,流散成另一片海洋。這個故事沒有結(jié)局。我只是堅信著,比春天更溫暖的,當(dāng)然就是海了。我們?nèi)ズ染瓢?,小純忽然提議。我點點頭,重新打起精神來,選了最近的一家大排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