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翼:饑餓的往事
義烏姑姑一家近日來北京辦事,盡管行程匆匆,但坐在一起吃頓飯敘敘鄉(xiāng)情還是必須的,正好附近有家北京老字號“全聚德”烤鴨店,自然它就是我們的不二選擇了。
看著端上來的一道道美味,姑姑簡直高興壞了,品了一個又一個,直咂嘴說:“好吃!都好吃!”“全聚德”最經(jīng)典的菜品自然是果木烤鴨了,幾年前北京舉辦了APEC會議后,烤鴨又升級了一個切盤——盛世牡丹,就是把每一片鴨肉都片得大小厚薄均勻,有皮有肉,形狀相近,在盤子里擺成一朵牡丹的樣子。師傅用嫻熟的刀法,很快就片了一盤端上桌,漂亮的造型引得大家搶著拍照,姑姑目不轉睛地盯著盤子里的烤鴨片說:“這么漂亮,哪里舍得吃掉!”
吃著美味佳肴,我們這些晚輩和姑姑姑父一起感嘆:“現(xiàn)在生活多好啊!想吃啥都能吃到,這要是放在40多年前,想也不敢想!”正吃得高興,姑姑突然問我:“翼兒,你記不記得有年夏天,我把吃完西瓜攢的西瓜子放在門外晾,結果被人偷走了,我‘哇’地大哭起來!”姑姑說的舊事我一點也沒有印象,但當年,我們嗑的西瓜子、南瓜子,的確都是家里吃完西瓜和南瓜后,把里面的瓜子積攢后自己晾曬然后炒制的。即使葵花子,也是自己種的葵花結的子。所以瓜子也是緊俏商品,還得過年憑戶口本配給。我們小時候物資匱乏的程度,現(xiàn)在的年輕人簡直難以想象。
在我童年、少年的印象里,我從來也沒有吃過飽飯。餓是我最深的印象,也是最深的感受。那種胃里沒東西光蠕動的感覺,讓人坐立不安。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食品大多都要憑票或憑戶口本供應,比如每個月,每家半斤菜油;大米男人30斤,女人27斤,小孩更少;豬肉每家1斤;雞蛋每家1斤……過年才有芝麻醬,每家二兩;瓜子,每家半斤……那時我因為還小,具體的數(shù)字可能記得不太準確,但應該差不多。
父親的飯量大,所以盡管四口人中三個是女的,其中兩個還是小學生,但我家的米還是總也不夠吃。不得已,父親隔段時間就要去近郊的農民那里買一點高價米。好像是10元30斤。當年的米價一斤才一毛五、一毛六。那個年代,私下交易是投機倒把行為,被抓住是要勞改的,所以父親都是和農民講好,晚上到哪個橋下接頭,一手交錢一手交米,像搞地下工作一樣。所以我能活到今天、長這么高,真的不容易。
我記憶最深刻的是,春節(jié)憑本供應的那二兩芝麻醬是散裝零打的,裝在一個稍大的玻璃瓶里,薄薄地沉在瓶子底部。媽媽一直舍不得打開瓶子取出來吃。每天,看著碗柜上一堆瓶瓶罐罐里那只在我看來是最耀眼的芝麻醬瓶兒,我直咽口水。直到有一天,看著瓶子里芝麻醬上浮著一層油,我偷偷地拿了一根筷子戳進去,下面的芝麻醬硬邦邦的,我的心一哆嗦。晚上媽媽下班一回到家,我就趕緊向媽媽報告我的發(fā)現(xiàn):“媽媽,芝麻醬壞了!”媽媽趕緊打開瓶子,用小湯匙用力挖了一勺放到碗里,倒了一點涼白開,加了幾粒鹽,朝一個方向使勁攪,碗底就有了一坨香噴噴的芝麻醬了!媽媽拿筷子尖沾上芝麻醬,往我和妹妹的嘴里各放了一點,說:“明天早飯再給你們吃?!蔽液兔妹檬箘琶蛑ヂ獒u,真香??!
當媽媽說第二天早飯有芝麻醬吃時,我和妹妹興奮得恨不得現(xiàn)在就是第二天早上才好!
有一天,我看到鄰居在炒蠶豆,我一直站在邊上看著她把蠶豆炒熟。那種炒貨的香誘惑著我根本就不想走開。鄰居愛憐地給了我?guī)琢PQ豆,我還沒等豆子完全晾涼,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那種脆香、甘甜,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的炒蠶豆!然后,我急急忙忙回到家,在裝糧食的罐子堆里翻找,居然找到了生蠶豆!我趕緊打開煤球爐生火,然后放上炒菜的鐵鍋,倒入一些蠶豆炒了起來。可能煤爐的火不夠大,豆子炒得很慢。這時,一個小伙伴來到家里,拉我去岳墳(今岳廟)買東西。我家離岳墳大約一公里,小孩子沒概念,想著回來豆子就熟了,于是就鎖上門和小伙伴出門了。
等回來還沒到家,遠遠地就看見那么多鄰居都圍在我家廚房窗戶前。那是老式木磚結構的兩層簡易樓房,我家住一層。我走近窗戶一看,鍋已經(jīng)燒得通紅、直冒青煙。我趕緊打開門鎖,沖進去,把鍋從爐子上端了下來。它是兩只耳朵那種鐵鍋,我的10個手指肚立刻“滋”的一聲,通通燙出了大泡。
在鄰居們的議論、關心、擔心聲中,一個阿姨帶我到附近的醫(yī)院看燙傷的手。我的10根手指都被涂上了燙傷膏,纏滿了紗布。阿姨問我:“你怎么跟你媽媽說?。俊币驗閶寢寣ξ覀儍山忝玫膰绤?,在浙大附中教職工宿舍大院是出了名的。我說:“媽媽回來我就把紗布都摘了,不讓媽媽發(fā)現(xiàn)?!卑⒁陶f,“那怎么行??!要感染的。要不我和你媽媽說,叫她不要再說你了?!?/p>
晚上媽媽下班回來,這位阿姨果然這么做了,媽媽第一次沒有在我做錯事后數(shù)落我,而是抓起我的小手,仔細看著上面布滿的大水泡,還問我疼不疼。我忍著痛說,不疼?,F(xiàn)在想來,媽媽當時一定也非常心疼。
當年因為食物短缺,每家都會在一樓的空地種一些農作物,比如南瓜、向日葵、玉米等。我家門前搭了架子,種著絲瓜,隔壁鄰居在門前的空地種了南瓜。南瓜終于結了果實了,鄰居跑到地里仔仔細細地數(shù)了個遍,記住結了多少個瓜。收獲的時節(jié)馬上就要到了。
一天,鄰居突然怒氣沖沖地和父親吵架,媽媽下班回家見狀趕緊勸架。但最后不知怎么的,鄰居又和媽媽吵了起來。原來鄰居家最大的一個南瓜不見了,他認為是我父親偷的,父親和媽媽力證清白,還拉上我和妹妹,讓我倆告訴鄰居,這兩天我們家里有沒有吃過南瓜。我們不會說謊,沒有自然就是沒有。一場風波終于平息下去了,但我們家和鄰居從此老死不相往來,見面連招呼也不打了。要知道,鄰居和父親不僅是同鄉(xiāng),還是同一個宗親,但因為一只南瓜,讓他們恩斷義絕了。
我至今也想象不出來,這個南瓜到底是誰偷的。
席間,表弟還講起吃不飽飯的往事。表弟家在農村,有時餓得實在不行了,就和幾個小伙伴到公社的糧倉去偷米粉吃。公社的糧倉有圍墻,大門有鐵鎖,大家進不去,但墻下有一個狗洞。表弟因為年紀小,個子小,就從狗洞里爬了進去,看到堆在屋里剛做好的米粉,撲上去抓起一塊就吃。一塊米粉有一斤的樣子,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一下子就把它吃到肚子里了,還不覺得肚子脹,可見是餓慘了。
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經(jīng)受過苦難和艱辛,所以我們都十分懂得珍惜和感恩。是改革開放,讓我們擺脫了窮困,讓我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讓我們過上了有尊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