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2018年第10期|周雨墨:海爸爸(節(jié)選)
趴在奶奶家的炕上,三個腦袋擠在一起,瞪大眼睛看動畫片《機器貓》。那年我七歲,盡管逝去二十幾年,我依然記憶猶新,畢竟那段日子,我是和別的孩子一塊分享“哆啦A夢”。
七歲,還不懂性別,我就有了女朋友,就是天天和我的腦袋擠在一起的佳靜。另一個腦袋,是我的玩伴,高雄。動畫片讓我們?nèi)擞辛诵旅郑麄兘形铱捣?,小胖墩高雄自然是大雄了,佳靜是女孩子,叫小靜天經(jīng)地義。我雖然不愿意,但也沒辦法,他們倆天然的偶合,我不當(dāng)康夫,誰當(dāng)?
看完動畫片,奶奶的教鞭——雞毛撣子,往炕沿上一拍,喊了聲,寫作業(yè)。我們乖乖地爬回小飯桌前,咬著鉛筆,寫課文,腦袋不時地往一塊兒擠,學(xué)《機器貓》里的情景,作怪態(tài)。
奶奶的雞毛撣子又敲響了炕沿。
奶奶是漁村小學(xué)的老師,當(dāng)了一輩子孩子王,剛剛退休,父母便把我從姥姥家接來,送給了奶奶。于是,我就有了兩個老師,學(xué)校的老師,還有家里的老師。左右兩家鄰居,看到奶奶天天帶我學(xué)習(xí),就把他們家的孩子也送來。奶奶說,一只羊是放,兩只羊也是放,一塊兒送來吧。
敢情奶奶把我們當(dāng)成羊了,怪不得總抽雞毛撣子。
另外的兩只“羊”,就是高雄和佳靜,我們上學(xué)下學(xué),都是同學(xué)。
雞毛撣子打炕沿,是警告,再不聽話,就打屁股。奶奶不會打他倆的屁股,人家是客人,挨打的肯定是我,于是,我搖頭晃腦地背早已爛熟的詩,心里卻打著逃學(xué)的主意。沒多久,我便喊,我渴了,我餓了,我不想吃飯,也不想喝水。
奶奶聽得懂,我要喝飲料,吃小食品,順便讓我的小伙伴也借光。奶奶遞給我的,既不是飯,也不是水,是一個干巴巴的饅頭。我心里不高興,奶奶又把雞毛撣子敲在炕沿上,警告我不要貪心。
我猜測,奶奶是小摳,不想讓小伙伴分享。我不知道奶奶做過營養(yǎng)分析,怕我小食品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我很無奈,誰讓我是小孩兒呢,逢事都要大人做主。我嘟嘟囔囔地背“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筆下歪七扭八地寫。趁著奶奶不注意,我掰下一塊饅頭,狠狠地扔出去,期盼來只貓或狗,把饅頭叼走。
奶奶真生氣了,罵我敗家,白背了鋤禾日當(dāng)午,你爸媽賺多少錢才能養(yǎng)活你,雞毛撣子不再敲炕沿,真的揮向我的屁股。
我正擔(dān)心小屁股會痛得受不了,救星來了,佳靜的爸爸推門而入。那是個魁梧的大漢,裝滿整個門框,見到奶奶怒火萬丈,愣了下神,發(fā)現(xiàn)是饅頭惹的禍,俯下身,撿起來,大手撲棱撲棱塵土,一口塞進嘴里,嚼巴嚼巴,咽了。
這是奶奶沒有想到的,撣子揚在半空,停下了,回過頭,慚愧地說,孩子不懂事兒。
佳靜的爸爸,我們最喜歡,出?;貋?,不進家門,也要來奶奶家接閨女。我沒記住佳靜爸爸的名字,只知道有個海字,索性叫他海爸爸。海爸爸出?;貋恚瑥牟豢帐?,網(wǎng)兜里裝著螃蟹、皮皮蝦、八爪魚、海螺,有時還有對蝦、塌板魚。
我們特別喜歡海爸爸,都盼著他來,見到他,比見到小食品親,我這個小吃貨喜歡海鮮。
歡呼聲替代了學(xué)習(xí)的沉默,奶奶的雞毛撣子都擋不住。佳靜展開胳膊,像一只海鷗,飛躍而起,蹦到海爸爸的懷里,蛇盤樹一般黏了一會兒,才從海爸爸充滿魚腥味的身上滑下來。我們?nèi)齻€人,小毛驢一樣,撒歡跑到院里抱柴火,要大煮一次海鮮。
每逢這時,奶奶十分過意不去,只是順便帶了人家的孩子,全家人跟著蹭海鮮。我不僅為解饞高興,更高興的是海爸爸的到來,中斷了雞毛撣子的落下,讓雞毛撣子成為嚇唬人的擺設(shè)。我手舞足蹈,高唱國歌,像是中華民族熬過了最危險的時候。
海爸爸回村,就像潮訊的消息傳來,半條街的女人都興奮不已。
那時,沒有手機,海爸爸騎著摩托車,呼嘯進村,留下一道濃濃的海腥味,人們就知道,他們家的漁船靠近漁港了,四輪拖拉機馬上拉著滿網(wǎng)的海貨,開進村里。每家每戶的大門軸都轉(zhuǎn)了,女人們頭上扎著厚頭巾,走出家門,一個個都成了惠安女,她們來到村里最寬敞的大街,順著墻根站著,嘰嘰喳喳。
漁村的日頭雖比不上碼頭毒,但也沒遜色太多,她們怕曬黑了臉。
果然,沒多久,幾輛四輪車“突突突”地駛進村,載著還蹦著魚蝦的網(wǎng)。女人們圍上來,卸網(wǎng)擇魚,賺取工錢。海爸爸的海貨,養(yǎng)著半條街的婦女。小販們像聞到腥味的貓,騎著摩托車追來,小販一般蹲在網(wǎng)前,等擇下來的魚蝦夠了分量,再上秤量,批發(fā)而去。
當(dāng)然,聞著味兒來的,還有稅務(wù)所的。海爸爸是有名的漁老大,同樣在海里撒網(wǎng),別人撈上的是海草,他撈的卻是魚蝦。稅務(wù)所沒有幾個人,看住了海爸爸,就等于看住了他們幾個月的獎金。有時,縣城里的城管,也來湊熱鬧,認為他們占了大街,硬是收費,吵嚷了幾回,人家是官家人,嘴大,還等著網(wǎng)出海呢,沒收了,得不償失,糾纏不過人家,讓人家拿走幾條大魚,就算了。
喜歡腥味的,不僅僅是人,還有貓,趁人不備,偷走一條魚就跑。海里的海鷗也不示弱,不像它們的羽毛那樣潔白高貴,飛過三里外的山梁,滑翔進漁村,討飯鬼一般,在空中“嘔嘔”地叫,若是不扔出爛魚頭,破了肚子的魚,就往擇網(wǎng)人的頭上丟臭烘烘的東西。
所幸的是,海鷗不像我這樣挑食,沒有魚蝦喂它們,面包屑和饅頭渣也可以。這些活兒就交給我們孩子們了,我們?nèi)齻€人把我不愛吃的饅頭,掰成豆粒狀,往天上扔。海鷗們聰明著呢,它們在空中玩雜技,空中掠食,一接一個準。沒接住的,它們絕不會低賤地落地上,去撿食,這便宜了溜達雞們。
擇網(wǎng)是很急的活兒,海貨不能在網(wǎng)上掛久了。海鮮海鮮,搶的就是時間,淪為臭魚爛蝦,就不值錢了,況且,海爸爸還急著趕下一潮,潮水不等人。擇網(wǎng)練的就是雙手麻利,不能讓網(wǎng)糾纏住。
過意不去的奶奶,總算有了回報的機會,也湊過去,不收工錢,給海爸爸家?guī)兔?。只要海爸爸在場,肯定阻止奶奶,奶奶是教書的,手嫩,禁不住蝦槍魚刺螃蟹夾,總會弄得滿手是血,鬧得爺爺過不了幾天就得買一次創(chuàng)可貼。
別看我們飽餐了一頓海鮮,小孩子消化快,饞蟲又被勾出來了。高雄鬼點子多,裝成追我,把我追到網(wǎng)上,我假裝摔倒,他趁機偷走幾條魚。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偷出的魚越積越多。佳靜呢,她比我們理直氣壯,那是她們家的船打上來的,就從裝魚的筐里往出拿。擇網(wǎng)的人不干了,她們是按分量算錢的,佳靜拿走的可是她們的工錢。
柳條棍甩在她的手上,佳靜哭了,委屈地找我們。我們藏在墻頭后,喊佳靜過來。誰都哄不好的佳靜,聽到我們喊她,立刻止住哭聲,抹了把眼淚,順著聲音過來了。我們仨一塊兒跑到壕溝,用石頭壘起灶臺,用樹枝穿上魚,一塊吃烤魚。偷來的魚,刺激,雖說有賊腥味兒,不妨礙好吃。佳靜“哏哏”地笑著,聲音好聽得像春天的柳鶯。
好聽的笑聲,吸引來了我們同班的學(xué)生,他們也想吃烤魚,高雄揮起了機器貓里大雄般的拳頭,把他們?nèi)蚩蘖?。他們邊往回走,邊威脅我們,上學(xué)后告訴老師,你們是小偷。佳靜喊著,我們家船打的魚,不是小偷。
沒有人打擾了,我們吃得更嗨,直到吃得我們臉都黑了,嗓子渴得直冒煙兒,才心滿意足地往溝口走。
沒走出幾步,我們都愣了,奶奶早就守在那兒了。我們忘了奶奶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校外的老師,家長授權(quán),雞毛撣子是教鞭。奶奶沒有訓(xùn)斥我們,讓我們立成一排,站好。然后,變戲法一般,從地上拎起個水壺,讓我們先喝足了水,省得過一會兒哭壞嗓子。
我本以為奶奶會原諒我們,大螃蟹大對蝦都吃了,偷吃幾條小油扣、小牙片、小花手絹和小青皮子,不算個啥。沒想到奶奶的懲罰逐漸升級,先是罰站,然后才問我們,是哪只手偷的,哪只手偷,就打哪只手。
奶奶讓我們做了充分準備才開始懲罰,這一次可不是高舉輕落,實實在在地用雞毛撣子抽我的手心兒,長這么大,我這是第二次挨奶奶打,第一次是從大姑家的柜子上拿了一塊錢,那時我才三歲,那一次奶奶是拿手心打我的手心,沒有這次疼。
高雄的手心也挨了抽,抽他的手心有兩個理由,除了偷魚,還加上了欺負同學(xué)。
佳靜沒挨著打,奶奶把她也說哭了,讓她把偷吃的吐出來。佳靜自己吐不出來,奶奶就讓她往自己的手心吐唾沫,以示自我懲罰。
奶奶正在教育我們,海爸爸來了。海爸爸每次出海前,總是要親一下閨女,才肯安心地走,網(wǎng)擇完了,裝進了四輪車,馬上就趕往碼頭了,還不見他的閨女,就這樣四處打聽,追到了溝口。
海爸爸滿不在乎地對奶奶說,小孩子,貪玩,自己家的,咋能算偷呢。
總算有人替我們說話了,我們正在竊喜,奶奶卻生真氣了,她反對教育孩子的時候,有人唱反調(diào),給我們撐腰,那樣會把孩子慣壞,小時偷針,長大偷金,絕不輕饒。說著,奶奶還要懲罰海爸爸,用雞毛撣子抽海爸爸的手心。
我們看到,奶奶用十足的力量打向海爸爸,比抽我們的手心還狠,看得我們直眨眼睛,沒想到,海爸爸不但沒哭,還笑了,不住地向奶奶賠罪。奶奶這才原諒了他。
佳靜張開海鷗一般的雙臂,撲進海爸爸的懷里,海爸爸把她的臉親紅了。那時候,我也想爸爸了,爸爸在城里上班,說賺錢給我買好房子住,沒時間親我。
夜里,我的手腫了,疼得直癢癢,我聽見爺爺小聲說,真下得了手。奶奶說,小孩子做錯事兒,第一次必須管住,讓他心有戒律,等到養(yǎng)成壞習(xí)慣,就晚了。
在爺爺奶奶的悄悄話中,我睡著了。我夢見了海爸爸的手,腫成了氣吹鼓了的河豚魚,佳靜用舌頭舔海爸爸的手掌,她的唾沫像機器貓的百寶囊一樣神奇,海爸爸的手掌好了,又去出海給我們撈魚蝦。
夢醒了,困惑又回來了,海爸爸挨了打,為什么不嫌疼,還笑呢,我想了很久,沒想明白。直到有一天,我摸到了海爸爸的手,粗糙得像砂輪,滿手的繭子比大錢還厚。我這才明白,即使奶奶拿出渾身的力氣,用力抽海爸爸的手掌,也和假打沒什么區(qū)別,那雙飽經(jīng)網(wǎng)綱磨礪的手,已經(jīng)刀槍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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