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8年第10期|黃永紅:笑魘(節(jié)選)
作者簡介
黃永紅,男,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區(qū)人。業(yè)余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多年,愛短篇小說,有中短篇小說數十篇刊于《小說月刊》《小說創(chuàng)作》《劍南文學》《四川文學》《荒原》《少年文藝》《短篇小說》等,有小說入選漓江版全國佳作集。出版有短篇小說專集。
蘇雨和姜曉麗,原本屬于不同的家庭,卻一起成為留守族群中的一員,情感關系的產生,是自然而然還是有預謀?癱瘓的老公公,卻能夜深夢游,詭異的目光會洞穿怎樣的結局?
蘇雨第一次與姜曉麗單獨接觸,是初春一日,在姜曉麗的家中。他給她抱孩子去。
世間有些事,往往有不可思議之處。比如姜曉麗的孩子和他之間的親近關系。不知從哪天起,每次一見到蘇雨,幾個月大的奶娃娃便會對他目不轉睛,眼睛越來越亮,隨后就笑起來,張開還沒生牙的小嘴啊啊直樂,雙手在身體兩側上下舞動,雙腿蹬動踢踏作跳躍狀,樂不可支。在山梁上茶店里所有的人都感到有趣得很。婦女們都說,怪,這奶娃,咋唯獨那么生你呢,一見你就向你笑紋了!有一天美麗的茶店老板娘謝春紅抱著奶娃隔老遠就喊蘇雨說:“這鬼娃娃,也不曉得和你前生有啥子緣分,我們逗都逗不笑,聽見你說話,趕緊就車過臉來看了,這么遠就對你笑嘻了,快來抱一下子哦!”說著就把奶娃舉起來上前兩步,一把甩到他懷里。
蘇雨正沒事閑著,只得慌忙伸手接住,看著奶娃的臉笑著說:“抱就抱一下嘛,他對我笑,說明我運氣好嘛,有啥稀奇的嘛?!狈路饝退脑?,奶娃欣喜地望著他,張嘴啊啊哦哦與他對起話來。幾個人不由得圍攏過來笑看。
謝春紅說:“依我看,前生你們說不定是兩兄弟、兩爺子!”
側邊的人都哈哈笑起來。另一個女人說:“是夫妻兩個也說不定呢?!?/p>
蘇雨說:“夫妻都是前世冤家,哪有見了笑的。”
女人說,“那就是情人嘛!”
蘇雨不自在地笑說:“越說越離譜!爛電視看多了,天天你就忘不了你的情人。”
蘇雨抱著孩子與人說笑時,孩子的母親,叫姜曉麗的女人,正在旁邊與人打麻將,眼都沒抬一下。他一直并不清楚姜曉麗。他的屋離茶店近,但他性格內向,不喜熱鬧,也不打牌,所以難得到店里停一下,沒事時寧愿在家看電視,讀讀亂七八糟的書。幾年來,他和妻子一直在外打工,但現在孩子上初中了,父母上了年紀身體不好,所以只得留一個人在家,妻子脾氣不好,與倆老處不和諧,便叫他留守在家。現在農村農活不多,家中又沒發(fā)展有其他產業(yè),無所事事,便聽從妻子的建議,閑時去搞摩的出租。蘇雨性格沉靜,對人溫和,愿意幫助人,人緣好,周圍人都愛叫他的車。春節(jié)過后,村里的中青年沒有拖累能離開家的幾乎都出門打工去了,光他的摩托車,好像就送出去了起碼一百個人以上。春天里,四處鳥語花香,卻人跡稀少,茶店里雖然還不乏打牌的,卻也明顯冷清下來,牌局常只有一兩桌。蘇雨的摩的生意淡時,就常把車停在謝春紅店門口公路邊,卻在家里做農事。播玉米、挖秧田,給果園打藥修枝等,無事時,也到茶店里走一走、站一站,與人說話,看人打打麻將等。
蘇雨開始兩次被人將奶娃塞到懷里時,還搞不清楚他是哪家的孩子,對姜曉麗也是有點印象的,她是茶店里打牌的常客。當然,也許更主要的是,她身材高挑,人長得也漂亮的緣故吧。姜曉麗的氣質與眾不同。她沉靜,少言寡語,難得一見與人開玩笑,顯得孤傲、矜持,但有人叫她打牌,卻又極隨和,小賭不嫌,認真細致,賭大點也奉陪,絕不猶豫,而且牌風極好,不論輸贏,均一貫自如常態(tài)。此前,他對她的印象也僅限于此,到底姓甚名誰等底細,卻不是很了然的。他相信,姜曉麗對他更是不甚了了的,因他不打牌,不多言不多語,只是偶爾到店里走一走、站一站,極隨和地與人說一說、笑一笑,一切如水一般清清淡淡。蘇雨覺得,在對她的印象中,她好像從來就沒看過他一眼。她打牌時,奶娃便被茶店老板娘抱走,由于奶娃常被收拾得潔凈整齊,往往在一個人懷里抱不多久,便入了另一個懷抱,抱人的有女人,有孩子們。
這一天,當謝春紅咯咯笑著又一次把奶娃娃放置到蘇雨懷里,孩子的嬉笑跳躍惹得人們一片驚奇快樂時,姜曉麗終于從麻將桌上回過頭來淡淡望了一眼。其時,她最先自摸和了牌,悠閑地等著另外三方爭斗結束。她站起來,走過來,看了看蘇雨懷中正與蘇雨面對面笑著亮眼、張嘴啊啊咿呀樂著說著的孩子,伸出細長的小手指拂了小臉蛋一下,面無表情,瞪著孩子輕輕叱罵了一句:媽的,怪娃娃,哈巴狗!然后回頭又去打麻將了。姜曉麗的身上,散發(fā)著一股似有若無的好聞的香水氣息。奶娃的身上,有一股淡淡奶香味。他吃的是母親的奶,不像許多孩子吃奶粉,有一股味。有一次,正打牌,姜曉麗叫人幫她打一會兒,她要去喂奶。一個女人問姜曉麗,咋不買奶粉來吃嘛,那樣省事些。姜曉麗說,書上電視上都講了,還是母乳哺育最好,這樣對孩子的發(fā)育全面有利。
姜曉麗從不和別的哺乳女人一樣,當著別人的面喂孩子。她去靜坐在一隅,面對著墻壁等無人處,悄悄靜靜地讓孩子吃。
她也從不抱起孩子隨處拉屎撒尿,她總是抱著到偏僻的莊稼地邊、人跡難到的樹林邊、小路旁。她也不嘴里嘶嘶著給孩子把尿,只是安靜地端著等著。
姜曉麗是一個潔凈的女人。不像其他拖奶娃的女人,有時大大咧咧,甚至邋邋遢遢的。有一次,不知怎么的,娃娃吐了奶在她身上,老板娘讓她用衛(wèi)生紙擦拭一下,去用毛刷沾水刷洗一下,但她卻硬是丟下牌,回家去換了一身,然后干凈整潔地出現在人面前。別的女人笑她,她微笑一下,并不說什么。她的微笑轉瞬即逝。如深水中魚兒的閃動,在水面表現出的隱隱的一點漣漪。
奶娃的奇異親近,也開始令蘇雨感受到一種溫馨,漸漸地,他開始覺得孩子異常地可愛起來了。只要到茶店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別人都愛將奶娃塞到他手上。他們甚至故意將孩子抱到面前來,一睹孩子樂開懷的好玩樣子。他與孩子一起的時候開始多起來。也許不再感到無所事事的淡漠,他在茶店里的時間漸長。有一次,謝春紅打趣笑說:“他媽給他算命,說要找一個干爹,干脆就把他引給你做干兒子嘛!”蘇雨不置可否地微笑說:“要得呢?!敝x春紅只有三十多歲,與他差不多年紀,以前大家還是友好的鄰居,很熟悉的。她回頭大聲對里邊牌桌上的姜曉麗笑說:“要得不嘛曉麗?”姜曉麗微側轉了一下臉:“哎?”馬上又回頭專心盯在桌上了。她并沒聽清外邊的話語。由于缺乏搓麻將的人手,即使加上謝春紅也湊不起一桌,所以姜曉麗陪幾位老年人打起了點點紅的長紙牌。
在得知奶娃是姜曉麗的孩子后,蘇雨自然對她無意中的了解漸多。由于丈夫在外地承攬各種家庭裝修活路做,現在她帶著孩子獨自在家,沒做田地,但家中老公公長年癱瘓病臥在床,得靠她經佑(四川方言)。但她卻有很多時間來店里打牌,有時甚至晚上也來,使人難解。因是同村長大的,蘇雨認識她男人,不過不在同一個組,印象模糊得很。
油菜花已經盛開過了,麻柳楊樹等也都綠起來,顯出嫩黃的婆娑樣子。各種果樹如桃子李子梨子等都開出了一樹樹花朵,明麗在農家籬笆內外,頗具“時有幽花一樹明”的意境。農家新屋檐下,燕子已筑好巢了,它們呢喃著在純凈的空中飛行。麻雀在竹林中叫,一些畫眉卻在貼地飛行跳動,鬼頭鬼腦的,把剛出土的玉米秧苗扯了起來。
蘇雨正抱著奶娃走出店在公路上,一位鄰居說給他聽,他播下的玉米好多被鳥雀糟蹋了,他就去看。許多油菜花枝順著近日的風向伏下了身,組成一片片黃綠的毯。許多路被掩入綠色中,很不好走。走到地頭,他看了玉米秧,回轉店中,牌局卻已散去了,除了正洗衣做飯的老板娘謝春紅,店內外一個人影都不見了。謝春紅告訴他:“人散后,她找孩子,別人告訴她說你抱去了,她就沒說啥子,扯伸走了——都有好一歇了!”他有些不知所措。抱著奶娃在春天的陽光下想了一下,想把孩子給謝春紅,卻看她又似乎在忙碌。她這時開了洗衣機,洗衣機嗡嗡響著,就過來逗著孩子笑說:“安逸哇,把這小東西丟了,不要他了!嘿,狗日的,還笑哩。”
蘇雨問:“你給她打下電話不嗎?”
“我不曉得她的號碼?!彼f著,叫了一聲,轉身就朝屋內跑。原來一股煳味飄揚起來了。最后謝春紅說:“你給她抱去嘛,反正又不是好遠的?!?/p>
蘇雨不知謝春紅說的是否是真話,他明明見她有一天給姜曉麗打電話叫她快上來打牌,大家都等著她呢。他不便再問,也不便再停留,抱起奶娃朝自己家中走,但沒走好遠,他又覺得不妥。便偏離了家的路線,真的向姜曉麗的家走。印象中他記得那好像是一所獨立一處的樓房。
村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放眼一望,春天的鄉(xiāng)野上,到處都寧靜得很。零落散居的農家點綴在溫暖的陽光下,顯得冷寂。走了十來分鐘,轉過一個河灣,便有一幢樓房矗在雜樹叢中的半坡上。蘇雨提防著狗,抱著孩子走到院門口。孩子這時睡著一會兒了,很安靜。
院門敞開,院壩里的陽光下,有一排花盆攔中半腰不很規(guī)則地擺在地壩頭。他站在門口本想喊一聲,但看看手上的奶娃,又算了。東廂瓦房的一道門開著,傳出來響聲。他走過去,就看見姜曉麗在一個盆中洗菜,他輕聲喂了一聲。她抬起頭來。啊了一聲,然后就微笑了,雙手濕淋淋地就趕緊走過來,看見孩子熟睡了,她遲疑了一下,小聲說:“幫我抱到床鋪上放起一下嘛,他警醒得很?!?/p>
蘇雨問:“哪兒?”姜曉麗說:“樓上?!?/p>
姜曉麗打開正屋的一扇門,在前邊帶領輕輕踏上里面的樓梯。他躡手躡腳跟隨著。上了樓,姜曉麗用鑰匙開了門,進去。里面是臥室,他站在門口沒有跟進。地面鋪白色的地磚,一塵不染,整齊潔凈。他看她到床前理開大紅的被子,從另一側拿一個薄薄的小枕頭擱好,然后回首說:“抱進來嘛?!?/p>
蘇雨進去后,她不伸手去接人,卻讓到一旁悄悄地說:“慢點兒,他是最不好放上床的?!?/p>
蘇雨只好盡量小心地彎下腰,慢慢將孩子放下……
下了樓,蘇雨歉意地說:“我以為你們還要打一會兒牌的,就去地頭看了下玉米?!苯獣喳愋÷曊f:“我本來說回來把飯煮在電飯鍋中就上來看下子來抱他的,沒想到你特意抱回來了,不好意思啊,太麻煩你了!”看蘇雨要走,她忙說:“就在這兒吃飯嘛,很快就好了的。”蘇雨說:“不用,我走了!”
蘇雨說著就忙走。這時,突然從旁邊一門內傳出一聲夸張而響亮的咳嗽聲。他不由得朝側面望了一眼,看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側起身子趴在床邊,伸著頸子往外大睜著眼睛望他,目光中充滿了問號。他想招呼老人一聲,姜曉麗這時在他背后迅速輕聲說:“別管他的?!?/p>
蘇雨便不說話,繼續(xù)往外走,走到地壩中,他還想著那一雙疑問的眼睛,猛然聽到姜曉麗喊:“慢點子!”他一驚,定睛看時,就嚇了一跳。原來再走一步,就是一個坎兒,后面是僅用一張薄紙板蓋住的井口。一塊水泥預制井口蓋板卻在遠遠的一旁擱著。他忙往旁邊邁過一個花缽,才正對了院門……
姜曉麗送出來說:“你慢慢地走!”蘇雨還熱著臉,飛快地回一下頭說:“好,你轉去嘛?!?/p>
姜曉麗亭亭玉立在門外邊,臉上安安靜靜的。
走在路上,蘇雨還有些后怕,并有些羞愧。自己明是朝門口走的,咋會走一邊去了呢!差點就……嘿,思想開小差啦還是咋的?
后來,再次走進姜曉麗的家,是仲春一日,應邀與謝春紅去吃午飯。接著,是第三次。與前兩次截然不同的是,那是一個深夜。并且,他見到了極奇怪詭異的一幕。
那已是初夏時節(jié),油菜開始成熟,柑橘花正盛開,日夜飄香。這日天氣燠熱,蘇雨看電視到深夜,剛沖了澡睡下不久,正蒙眬睡去時候,手機卻響起來。是妻子打來的吧,他拿起手機,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接通后,傳來的是另一個女聲:“喂,是親家哇?”他感到意外,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他說:“你打錯了?!北惆咽謾C掛了。但他立即想起有點不對。他回憶著那聲音:喂,是親家哇?是她!他眼前映出姜曉麗寧靜美麗的面影來。他一下瞌睡全消,清醒過來。
自從那次抱孩子去過她家后,蘇雨覺得姜曉麗明顯對他注重了些,見了面,常會向他眼含笑意,溫和地略微點頭,有時還招呼一聲:“早!”
蘇雨總是點頭還以一笑:“你早!”
有一天,蘇雨甚至微笑著問:“今天手氣如何?”
姜曉麗輕輕莞爾一笑:“掉了一點兒。”
奶娃依然親近蘇雨。他叫杰杰。大家都快樂地曉得了他們兩人的親近關系,有時,他耍賴撒野哭起來,別人抱不住了,便把他抱給蘇雨。有一次,蘇雨在家中做事,謝春紅為了讓姜曉麗繼續(xù)打麻將,竟把哭鬧的孩子抱到蘇雨家中來了。
一個老婆婆笑對蘇雨說:“你簡直成了他的奶貓(奶媽)了!”蘇雨有點不自在地微笑一下。
一天,謝春紅誆哄孩子說:“別哭了別哭了,蘇雨來了,快來抱杰杰去。”他于是停了哭,睜大了噙著淚花的黑亮眼睛前后張望。后來,他還能聽出“蘇叔叔”的含意來。
姜曉麗仍然沉浸在牌桌子上。但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有時很久不見孩子,她問起來,倘若聽人說拿給蘇雨去了,便不再言語。有時她則淡淡地罵一句:“這狗日的鬼娃娃?!比缓罄^續(xù)打牌。
是一日下午,散了牌局,別人告訴姜曉麗,人給蘇雨抱回家去了。姜曉麗輕輕說:“噢,曉得了。”她便去了蘇雨家。她站在蘇雨屋側竹林邊一株正開著花的桃樹下,清泠泠地喊:杰娃兒!杰娃兒!蘇雨在院門外菜地里答應道:來抱人了哇!他睡著了,你稍等一下,就給你抱出來。姜曉麗說:“那麻煩你了,你在做啥嘛!”
蘇雨說:“我在這兒栽幾根萵筍秧?!?/p>
姜曉麗走過去,見蘇雨身著毛衣,袖子抹到肘部,飛快地動作著,很趕忙的樣子,便說:“你栽嘛,我不忙的?!碧K雨說:“沒關系?!北闫鹕磉M門,洗了手,走進屋去,很快抱了人出來。孩子竟還熟睡著,臉紅紅的,微張著小嘴。姜曉麗伸手掠了一下頭發(fā),一邊小聲罵道:“日他媽的,狗日的睡得好熟!”一邊傾身伸手接了,橫抱在胸懷中,然后說:
“不好意思,把活路給你耽擱了。”
“沒有,你慢走?!?/p>
“好,你慢慢忙?!?/p>
姜曉麗接人時,她的手腕壓住了蘇雨抱持孩子的手。她小小地“呀”了一聲,歉意地笑了一下。
然后,一個晴朗的黃昏,謝春紅一臉故事地來叫蘇雨。蘇雨說:有事嗎?她笑著說:來找你,當然有事啦!她鄭重其事地微笑著小聲說:“你過來嘛,我給你說。是這樣的……”謝春紅告訴蘇雨,姜曉麗在春節(jié)回娘家時,和母親抱孩子去找人給孩子算過命,算命的說,今年要給孩子找一個干爹。謝春紅說:“曉麗說孩子那么生你的,她托我來問一下你,看你愿不愿意要杰杰做干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