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奇虹:希望正直真誠的人在現實中多一些
1953年在莫斯科國立盧那察爾斯基戲劇學院導演系學習,與導師阿·波波夫合影(左為張奇虹,右為陳颙)
1982年6月1日,鄧穎超同志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觀看《風雪夜歸人》。左:路曦;右:張奇虹
1984年,在青藝排《原野》
答題者:張奇虹 提問者:木子吉 時間:2018年10月
簡歷
張奇虹,國家一級導演。1959年畢業(yè)于莫斯科國立盧那察爾斯基戲劇學院導演系,回國后在中央戲劇學院任教二十年,參與培養(yǎng)了王鐵成、林兆華、梁伯龍等優(yōu)異人オ。1979年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任導演。四十年來先后執(zhí)導過《威尼斯商人》《風雪夜歸人》《原野》等近80部戲劇。其執(zhí)導的《靈魂出竅》赴德國演出。1987年赴蘇聯(lián)執(zhí)導音樂話劇《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在蘇聯(lián)引起熱烈反響,為中國導演贏得了聲譽。她還四次獲得文華導演獎。執(zhí)導的《威尼斯商人》獲文化部評比導演一等獎,并獲得第一屆中國話劇導演金獅獎。曾在臺北文化大學藝術學院講學,并執(zhí)導現代歌劇《鵲橋》,受該院贈送純金金匾一幀,金匾刻字為“兩岸交流,貢獻卓著”。2007年4月被授予“國家有突出貢獻話劇藝術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貼。
手記
對于現代人的年輕態(tài)我是有一定免疫力的,可是當跨越半個北京城見到張奇虹老師的時候,不禁揉了揉眼睛:88歲?行走自如,思路清晰,語速不急不緩,說到興致勃勃時,有節(jié)奏地敲敲桌子、甩長手臂,配的“肢體語言”像在講戲。書房一角的書柜里滿滿當當排列著當年在蘇聯(lián)讀書時的俄文教材,“這都是背回來的,還有一些實在是背不動了。”奇虹老師不無遺憾地說。環(huán)顧四周,第一次舞臺演出的劇照:16歲在《白毛女》中演的60多歲老奶奶、與導師波波夫的合影、莫斯科國立盧那察爾斯基戲劇學院1954屆導演系畢業(yè)班的合影,并列而立的四塊“文華獎”獎牌……無不彰顯著主人在各個高光時刻的颯爽英姿。
1.最初您是怎么接觸到戲劇的?
我很小是個電影迷,家住在六部口,出了胡同口就是中央電影院,上小學八九歲開始就看了不少三四十年代的中外影片。在家里過家家穿上小裙子演戲,圍上毛巾當長頭發(fā)……我把崇拜的明星周璇、趙丹等人的照片貼在床頭,歌片放在鉛筆盒里。同時我也是個話劇迷,北平長安戲院演的《雷雨》《日出》,石揮演的《秋海棠》等等我都買票去看。從小追星族,上海的明星顧蘭君到北平來了,我跟著高班同學去追星,從旅館到影院,最后終于找到了,他們正在西單的一家大飯莊里吃飯呢!我個子最矮,可是一門心思跟在高個的同學后邊,擠進去拿著小本讓演員們簽名……
1945年我15歲,大哥把我?guī)У浇夥艆^(qū)張家口參加了革命,進入聯(lián)合大學政治班學習半年,那個班年紀大的四十多歲,我是最小的。我喜歡演戲呀扭秧歌呀,畢業(yè)之后華北聯(lián)合大學文工團吸收我進團,就是王昆的那個團,團長是周巍峙,從那開始跟著行軍、演出,參加《白毛女》的演出,16歲演一個老太太,《兄妹開荒》《小姑賢》我都是排頭,解放戰(zhàn)爭四年就在文工團,后來跟著部隊參加土改,做農民的工作,跟老鄉(xiāng)同吃同住同勞動,進行思想改造,原來是個人喜歡戲劇喜歡文藝,后來樹立了人活著要為老百姓服務的人生觀。
2.五十年代中期,您是第一批選派到蘇聯(lián)的留學生,當時是怎樣的機緣?
1950年我在中央戲劇學院教研室工作,我是想進入本院話劇系學表演的,沒想到舒強老師找我談話、派我到蘇聯(lián)去學習表演,在當時我是沒做過這樣的夢的?!芭晌遥俊蔽覜]轉過彎,愣住了,“我的文化水平初中二年級、語言也不會,為什么派我?”他說,“這些我們都知道,你在解放戰(zhàn)爭四年中的鍛煉,評比都是優(yōu),表現得刻苦,是個苗子?!蹦菚r國家派學生留蘇學習,由本單位選拔。到了莫斯科戲劇學院還要考試,考場的前方坐了一排蘇聯(lián)考官,表演系主課老師手持放大鏡,上下地看我……真夠緊張的。
考試結束了,不知能不能錄取,在走廊等了有半小時。手持放大鏡的主課考官走向我說,祝賀你被錄取了,但是有位教授不同意,她有話和你說。我立刻緊張起來,心想:完了,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吧……一位個頭不高,年過花甲的老太太向我走來,我心想,表演系主課老師都通過了,你為什么不同意?她怕我聽不懂,慢慢地說:“這是我個人的考慮,也是為你考慮,我建議你學導演……”我驚訝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笆裁矗繉W導演?我?”當時我的腦袋都大了。幾乎大聲地喊:“不行,不行,我什么都不懂,我沒導過戲,我只有22歲,從來都沒想過我能做導演,絕對不行,不行……”我口語不行,但我的意思她明白了。老太太笑了,等我冷靜下來,她說:“你可以!根據我的經驗,做一個導演,要學兩門功課——表演和導演,你學完導演,可以演戲,當演員;你也可以導戲,做導演。你要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導演的藝術生命是長久的?!弊詈笏f,“只要你肯努力,就能學好。”就這樣,這位老太太把我稀里糊涂地推進學習導演的專業(yè)了。
3.她就是您曾多次提到的“俄羅斯母親”?請談談具體是怎么回事。
能在導演專業(yè)耕耘,我不能不感謝恩師瑪·奧·克涅別爾當年對我的教導。使我從表演專業(yè)改學了導演專業(yè),改變了我的命運。為什么稱她是我的俄羅斯母親呢?1957年秋天的一個上午,我到學校領了每個月500盧布的助學金興致勃勃地去書店買書。選好了要買的書和唱片后,才發(fā)現口袋里空空的,急得我在書包和口袋里反復地找,還是沒有,錢丟了。我只好放下選好的唱片和書回學校去上課?;氐綄W校,同班同學瓦羅佳問我:“你怎么心情不好?”我生氣地說:“小偷把我這個月的錢全偷走了!”那堂課我的情緒不好,注意力也不集中,可能被老師發(fā)現了。下課后,她把我一個人留下。我等著挨批,可是她打開錢包拿出300盧布對說:“我這里有300盧布,你先拿去用,明天我再給你帶200盧布?!蔽覉詻Q不收她的錢,她生氣地說:“拿著,吃飽肚子,你在這里要生活,要學習,不要因為這件事影響你的學習?!闭f完她把300盧布塞進我的口袋,拿著包走了。每年暑假,我們都到老師的別墅去玩兒,在莫斯科郊區(qū)一望無際的白樺林,清澈透明的湖水邊,克涅別爾讓我在這真情實景中體會《海鷗》女主人公尼娜的心境,在此景中給她朗讀尼娜的獨白。我們一起吃著奶油蘑湯、魚子醬……1959年我們分手時,她和我說,她沒有孩子,把我就當她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女兒,希望我回國后好好工作,一定要寫信給她。
1959年回國后,我們一直通信。1962年我結婚時,她還托人給我?guī)砹硕Y物……以后就很長時間斷了通信。
直到1985年,我寫了賀卡和信給她一直沒有回音。忽然有一天,上海戲劇學院沙金轉給我一盒錄音帶,我很奇怪,放到錄音機里播放,我聽到她親切的聲音:“前些時候,我懷著莫大的喜悅,收到了奇虹和周來寄來的問候信……能活到得知你們消息的這一天,對我是莫大的快慰。我一直記著跟你們的那些美好的時光?;貞浧鹉銈儭业闹袊鴮W生們到蘇聯(lián)兒童劇院幫助我排練《馬蘭花》時的種種場景,你們向我示范了中國傳統(tǒng)表演方法假定性表演——虛擬的劃船動作,還有中國的民間舞蹈和身段……我懷著激動的心情回憶起你們,在這擁抱你們,吻你們……”她的聲音熟悉又微弱,這是在她病危彌留之際給我講的一段話:原來沙金曾去莫斯科拜望臥病在床的克涅別爾,她不能寫信、只好通過錄音跟我說幾句話。聽著錄音,我頓時泣不成聲……就這樣告別了深深熱愛我的俄羅斯母親——克涅別爾。我永遠記得她仁慈善良、博學、無私奉獻的精神。她的學生遍天下,很多國家都有她的學生,她將一生獻給了戲劇教育事業(yè)。
4.您六十年代排《羅密歐與朱麗葉》開始,八十年代排《威尼斯商人》,九十年代排《火神與秋女》,對此您有哪些體會?
在蘇聯(lián)學習的時候,老師跟我們講,回去的時候不要搬教條。因為1957年梅蘭芳到莫斯科演出,我的老師們都去看了,大為贊賞,她說:“你們回去后要向自己的民族戲曲學習,要跟中國的現實結合?!彼晕一貒鬀]有照搬,都有一些創(chuàng)新。比如《羅密歐與朱麗葉》里朱麗葉在樓臺上,兩個人的愛情如何交流,我讓她拿著一個很長很長的綢子甩下來,羅密歐跪在那親吻綢子……借鑒戲曲的東西融化在戲的情節(jié)、人物中。我去北歐的瑞典、芬蘭,蘇聯(lián)看了一些戲,八十年代他們小劇場的戲都很活躍。后來是從青藝第一個開始的小劇場演出,最早我排的《火神與秋女》,那個劇本是很寫實的,我把它改編了,四面墻、屋子都取消了,就是坐一把輪椅整個調度,很活的空間。這樣創(chuàng)新的戲都得獎了,像《靈魂出竅》、兩臺歌劇、兒藝的、粵劇……我們民族的戲曲很注重表現的形式,像《威尼斯商人》的“選盒子”:三位金銀鉛侍女頂著盒子出來,一個金光閃閃的妖媚的女人舞蹈起來,在舞的當中選盒子,這個畫面就活了。
我對于排外國戲的體會是,不要僵硬化,不要保守,不要照搬到中國,要吸取我們民族戲曲的表現形式。
5.對于排戲您最看重的是什么?
戲劇整體來說是要給老百姓服務,戲是給誰看呢?不是我做導演我喜歡,不行。觀眾喜歡不喜歡?我喜歡獨白那不行,觀眾未必接受。要明白觀眾的審美是什么,把整個戲都化在其中。我不是拘泥于少數的知識分子,我排的戲(演)一個月都是爆滿的。我就是憑著觀眾的口碑,《威尼斯人商人》演了500場,口碑出去了用不著宣傳,我的戲都是演了上百場。我不要專家捧,我是為觀眾審美服務。
6.您認為導演最需要具備的能力有哪些?對于女導演來說,工作中最艱辛的是?
做一個導演確實不是很簡單的,首先修養(yǎng)要全一些、多面一些,不能忽略思想性、藝術性。我的古今中外的每一臺戲都要挖掘它的思想性,把它的真善美挖掘出來,把它的真善美呈現在舞臺上。要有一種創(chuàng)造的能力、把它適合的表現形式展現出來。
我沒有覺得作為女導演困難,無論到哪個單位排戲演員都很聽我的。導演不能以權勢壓人,一動就拍桌子一動就罵人一動就呼號喊叫,我不是這樣的作風,我的性格也不是這樣,我是挖掘出真善美來以理服人。我用教學的方法引導演員,青藝的演員還沒演過主角,還在跑群眾,可是我看上了,我一點一滴用教學的方法啟發(fā)他來進入這角色。
我到哪里排戲都能鎮(zhèn)住,你以理服人就能鎮(zhèn)住,你呼號喊叫人家就離開你。
7.您與很多著名劇作家都有過合作,您最難忘的是?
我首先是看劇本,我不是看劇作家。比如《風雪夜歸人》當時是劇院給的任務,我推辭過:我跟作者很陌生。藝委會決定讓我接這個戲之后,我就做大量資料研究,后來多次到吳祖光家拜訪。劇院聯(lián)排初排的時候我請他來看,聽他的意見;我加工后又請他來看,彩排還請他來看,到他家聽他意見……我都是看劇本不看人,人再好劇本不喜歡我也不會排。曹禺先生是中戲院長我還算是知道,《威尼斯商人》我請他來當顧問,因為他對莎士比亞有研究。另外當時我也有點害怕專家學者來挑剔,我排戲是很“不老實”的,不會一個字一個符號地遵守,我把劇本拆了顛倒了弄一個我的演出本、這樣要受到指責、批評,搞專家評論的他怎么批評怎么有理,你不能動他一個字。但是我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舞臺實踐者,跟他的觀念就不同,反而如曹禺先生、吳祖光先生這些劇作名家對當初我的改編工作表示贊同,體現了這些劇作大師們對年輕導演的支持與厚愛。
8、您執(zhí)導的近80部戲劇中,您比較滿意的劇作是?
我都非常喜歡,其中給觀眾和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八十年代在青藝導演的話劇《威尼斯商人》《原野》《風雪夜歸人》,九十年代小劇場話劇《火神與秋女》《靈魂出竅》,近些年為中國兒藝導演的話劇《西游記》一二三共三部。
9.您喜歡哪些風格的戲,對于年輕的導演您有哪些忠告?
我一直喜歡曹禺的《日出》,我認為做一個導演不能只玩花招,耍花架子,這些沒有意思,要多從刻畫人物入手,走進觀眾內心。
10.您在中央戲劇學院表導演系執(zhí)教20年,培養(yǎng)出王鐵成、林兆華等等學生,您當老師最大的收獲是?
王鐵成、林兆華是我教的第一批學生,他們也都七十多了,我的學生和我至今還有聯(lián)系,他們都很有才華。重慶的、廣東的、杭州的……從美國回來的,最近要來看我、都要聚一下,微信上重陽節(jié)、教師節(jié)呀……都發(fā)來祝賀。林兆華說過他在中戲學習期間跟奇虹老師學到了東西,這些自然流露的我很欣慰。他們自己都很努力,都已經是國家的棟梁,我跟他們也都是朋友關系。
11.排戲之外您有哪些興趣愛好?
平時我就看看pad,上上網雜七雜八的。電視劇我都不看的,看一眼漏洞百出,而且費眼睛、浪費精力。就《甄嬛傳》我看完了,覺得劇情、演技還是不錯的。
12.回望過去,您覺得人生有什么遺憾嗎?
我喜歡排戲,我喜歡創(chuàng)作。不用年輕十歲,即便是現在,你給我一個劇本,我如果喜歡的話,我還會排戲。
13.您退休后的生活和工作狀態(tài)如何?
我有時候練練字,寫寫書法,因為在俄羅斯學了五年,沒有漢字功底,我的毛筆字很不好。另外兒子很孝順,所有的新的電影都帶我看。一有空就開車帶我出去逛街,今年還帶我去了三亞。
電影我不喜歡打的,我喜歡表現人物的。最近看印度的《嗝嗝老師》講一個女教師、有人物有故事情節(jié),我喜歡看這個。張藝謀的也看了,沒讓我震撼。
14.對于兒子的教育您參與的多嗎?
不多呀,我年輕排戲,忙得要死,顧不上管他們。我跟他們既是母子關系,又是朋友關系。他們生活中對人和事的看法及喜怒哀樂都會跟我說,我并不干涉,聽完了頂多給他們一些指點。我看起來還年輕,也就是我跟孩子一直一塊兒打打鬧鬧、一塊兒成長。(笑)我的朋友的年齡段很長,七十多的四五十的二十多的,一些很年輕的演員都一直跟我來信,愿意跟我交往。
15.日常您有自己的養(yǎng)生之道嗎?
有。90年代在兒藝排戲,報名學了“虛靈功”,它的思想哲理是道家的老子。我每天早晨起來吃完早點練一個小時,晚年就是修身養(yǎng)性了。練完感覺頭腦清醒,對我的關節(jié)炎也好,現在上天橋爬樓梯都沒事。
16.您去了這么多國家,最喜歡的城市是哪里?
我喜歡圣彼得堡,幾次去給我感受都很深,那是一個藝術的城市。相比來說,我們整個“文革”十年文化的斷層很可怕,這個還要教育來提高吧。一個國家沒有文化沒有科學就談不上什么繁榮、談不上什么發(fā)達。
17.您認為幸福是什么?
從現實來講我現在很幸福,兒子很孝順,孫子也很好,都圍著我。從一生來講,回憶起來我沒有虛度年華,每一階段做了什么,學到了什么,我的貴人,像吳祖光、曹禺、我的老師我時常想念他們,感激他們,懷念他們,我希望這樣正直、真誠的人在現實中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