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建東亞文學地理學的新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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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理上看,以烏拉爾山脈到大高加索山脈一線為東部邊界,西抵羅卡角,再由諾爾辰角南跨至馬羅基角,這就是偉大的歐羅巴大陸。最近二三十年,歐洲致力于為自己構造全方位的一體化機制,以形成更強大的歐盟共同體。雖然有薄薄的一層世界主義思想,但很少人認為他們真的是流動的、沒有國家的歐洲人。在地理上,地球是接近正圓形的,以西半球和東半球作為一種簡易區(qū)分,但現代性的全球形象則幾乎是被“the West and the Rest”(斯圖亞特?霍爾)所界定的。“歐洲和亞洲”正是這種二元對立結構的具體變形?,F在我們相聚在這里,就是為了談論亞洲以及我們共同的東亞。
亞洲廣袤分散,而東亞緊湊,中、日、韓自古以來就是一衣帶水的鄰居。地理意義上的東亞,除了三國,還包含朝鮮與蒙古,也有人認為越南曾內在于儒學文化圈,因此也是廣義上的文化東亞。但是中日韓的組合自有其道理,這個道理就是“現代化”?!皷|盟+3”的框架,正旁證了把中日韓視為一個可整合的現代化區(qū)域共同體的邏輯,而東亞文學的地理學,也由此顯露出輪廓。
事實上,近代之前不存在所謂的東亞意識,古代的區(qū)域關系建立在朝貢體系之上。所謂的東亞觀念以近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為前提。何況,作為概念的東亞是西方力量介入遠東地區(qū)的次生物。但是,我們當然在文化和思想方面對“東亞”這個概念有絕對的使用權和定義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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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們如何在思想和文學層面來談論東亞呢?思想方面,我們共存于儒學文化圈,漢字在東亞這個廣大的面積內被不同社會的人共同使用,使這個區(qū)域具有某種“同文同種”的親緣性。因為相似的精神資源和思想底色,當代中日韓三國的公民也較容易相互理解。今年,平昌冬奧會開幕式上的四大神獸甫一出場,中國觀眾不需聽解說,就知道那是我們古代的星宿信仰: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文化方面,早熟的印刷文明促成了東亞之間的文學交往,頻繁的使節(jié)互訪和民間貿易也加深了溝通。陶淵明、李白、蘇東坡等人的詩詞以及《三國志》《紅樓夢》等小說從中國傳入朝鮮,再傳入日本。瞿佑的《剪燈新話》對金時習的《金鰲新話》和淺井了意的《伽婢子》構成了巨大的影響。金萬重的《九云夢》以《太平廣記》為藍本,卻成就了毫不遜色的文學經典?!对词衔镎Z》開啟了日本文學的“物哀”傳統,而我們也逐漸懂得了那種“凌晨四點鐘,海棠花未眠”(川端康成)的情結?!洞合銈鳌防?,成春香的故事在中國幾乎是家喻戶曉,以多達十幾種地方戲曲及現代歌舞劇的形式被搬演到舞臺上。日本學者柄谷行人曾說:“所謂先驗的山水畫式的場乃是中國哲人徹悟的理想境界。”看一看《松林圖》,日本的傳統水墨畫何嘗不是如此。
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顧頡剛認為,古代的歷史是層累創(chuàng)造的,一層一層地創(chuàng)造累積。時代越往后,歷史創(chuàng)造就越多,我們也就越容易發(fā)掘出證據。其實,日本的文明型構與層累說頗有相似之處。美術史學家岡倉天心有一篇 The Ideals of the East(《東洋的理想》),他認為“亞洲是一體的”。盡管有喜馬拉雅山作為巨大的物理阻隔,但是亞洲內在牢固結合。而日本扮演的角色呢,正是亞洲文明的博物館,保存其他地區(qū)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明。所以,研究漢文化的,研究朝鮮文化的,都可以在日本的文化里發(fā)現許多過往歷史的有力的材料或者旁證。而且,時間越往后,日本就越具有自主的創(chuàng)造。在它所保有的文明里,有著比歷史本身更豐富的歷史,尤其是明治維新開始之后。必須承認的是,近代以來,中韓兩國從日本的現代化歷程中受啟發(fā)頗多。
日本思想家福澤諭吉在其《文明論概略》一書中,竭力倡導實用性功利主義,這帶給了整個東亞,關于“文明的發(fā)展”與“歷史的行程”的巨大震蕩。東亞文明的現代性由此展開。東亞傳統內,一向信奉“蓋文章者,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曹丕)。坪內逍遙的《小說神髓》也以此種“載道”的寫實主義確立了近現代小說的標準。魯迅、周作人兄弟從日本得到的饋贈,不僅僅包括現代日語小說和通過日語轉譯的小說,還有諸如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這樣的現代文學理論。如上種種,為中國的現代文學埋下了深深的兩條相互扭纏的線索。而韓國作為我們的鄰居,也走過相似的現代文學歷程。都是經由新劇運動、歌詠運動和新小說,實現了從古典文學向現代文學的過渡,從古典之臣民向現代之“人”的“進化”。
如果暫時拋開我們三國文化相互的激發(fā)和扶持關系,現在,我們要面對一個冰冷的事實。我們一直在追逐著“發(fā)展”這個至高無上的詞匯,希望實現政治和經濟的現代化。文化現代化是被這個進程拽著走的,并且希望現代的文化為現代化國家提供反哺,文學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智力支持和思想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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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識形態(tài)上,歐洲的近代原理是理性、科學和進步史觀,這甚至為曾經處在驚慌里的中、日、韓三國都灌輸了“落后就要挨打”的競爭和征服邏輯。20世紀之后,西方思想文化界一直在推動多元化的思考,而且也試圖推翻抽象的普遍性,但這種方式好像從未逃脫解構性、破壞性的怪圈??匆豢从卸嗌倭餍械乃枷攵际且訮ost-和de-開頭,就知道,我們“破舊立新”的工作遠還未能進入下半場。
如今,人類掌握了 AI 技術和致命的戰(zhàn)爭武器,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國際金融體系又渾然不覺地把每一個普通人都拴在了一起。如果我們可以達成共識:今日的國際關系格局前所未有的復雜,使得東亞在現代化潮流中的“沖擊—反應”論這種單邊的歷史解釋框架失效了。東亞的文化,無論是 19 世紀之前的古典形態(tài),還是其后的現代形態(tài),其實都是單極的。現在,應該把單極化的價值判斷體系多極化,去創(chuàng)造一個作為復數的東亞。那么,東亞文學就應該尋找一個“現代”方案之外的新出路。終于來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話題——文學才代表了最具多元特色的精神。東亞文學歷史上曾有過的融合、分歧,其實都是一只過岸的竹筏,它最終要抵達今天,把文學所應當承載的價值擺渡到我們面前。
錢鍾書曾以一句“東海西海,心理攸同”,道破人類文化的普遍性。我們從不同民族和國家的文學中不難找出許多共享的原型和母題,這正是普遍價值的表現。人類共同珍視的事物,比如和平、豐裕、自由、正義,這對任何社會來說都是正面價值。文學能夠以多樣的形態(tài)來展現這些價值,乃至豐富這些價值的維度。十年前的中國四川省 5.12 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一家媒體刊發(fā)了一篇特稿,叫《回家》。那是一個故事:一個瘦小的父親,背著被倒塌的房屋壓死的兒子,一路步行往家走。幾十里地的雨后泥濘、不斷被余震震落的山石、崎嶇的鄉(xiāng)村小道、腳邊湍急的江水、還有兒子僵硬沉重的身體,什么都無法阻止他。這就是我們的普遍情感。我相信,這篇報道對于大部分中國人而言,不是新聞(《費加羅報》的創(chuàng)始人維爾梅桑曾說:“對我的讀者來說,拉丁區(qū)閣樓里生個火比在馬德里爆發(fā)一場革命更重要?!币源烁爬ㄐ侣剤蟮赖哪w淺且不值一聽的特性),而是文學。全世界的人都會有這種體驗。雖然我們有不同的語法,但是簡單的敘述里卻蘊含著共同的語言,我們處在約翰?密爾所說的“同情的社會”(society of sympathy),內心對于愛意和善良的渴望,永遠都是作為人的基本法則,同情就是我們共同的文學語言。
我們有一句話喊了很多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以為堅持民族獨一無二特質的寫作,自然具有世界性意義。其實,這不還是以世界意義為優(yōu)先項嗎?尤其是“世界意義”的定義權與你我無關,而只在一小部分人手里時。當我們把民族理解成欠發(fā)達的地方特色以后,寫作中就出現偏離了人性價值的“怪力亂神”,這種理解往往滿足了具有后現代主義情結的人的獵奇心理,相當于主動放棄了書寫的普遍標準。其實,世界性的普遍訴求與區(qū)域內的文化傳統認同之間并無真正的矛盾。
文學是個人的聲音,但是一定也是全人類的語言。正如那個佝著背提著腰的父親,他的喪子之痛是個人的,但對永失我愛的感傷是普遍的心靈語言。每種文明都有傳播和擴張自己的愿望,但是任何文明,都會在一個父親的眼淚面前駐足和靜默。此刻,我想起的是魯迅的那句話,“無窮的遠方,無盡的人們,都與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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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王朝的官員、水戶藩的武士,還有寧波港的商人們,肯定分別知道自己是嘉隆皇帝、德川大將軍和清朝皇帝的子民”,但他們不知道世界的整體風貌,更不知道自己是東亞人。如今,全世界都有我們的面孔,中、日、韓三國國民的足跡,早已踏遍地球。我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相似,工作日在辦公室與材料鏖戰(zhàn),假日去咖啡館吹涼,你和我之間,頂多有 12 個小時的時差。麥克盧漢半個多世紀前提出的地球村式的交往已經實現。世界各地的文化,好像被壓縮軟件一打包,就能順利傳輸走,而且傳輸過程中不丟失一個像素??墒?,這真的可能嗎?
全球化表現為各種不同的文明體系之間在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上的某種趨同化。例如,市場經濟體制正在成為全球經濟通則,但全球主義(globalism)則是一種思想主張和意識形態(tài)。舉一個例子,過去,旅行后常常產生游記,而現在,在消費產業(yè)鏈條里,旅行反過來成為了“旅游攻略”(tourism strategy)的實踐,而不是相反,比如在土耳其一定要乘坐熱氣球,去澳洲就要和袋鼠合影,這是硬性規(guī)定的時尚。一種潮流如果打上普遍主義色彩的“全球主義”意識形態(tài),就可能淪為某種霸權的陷阱。
當大歷史在呼啦啦合力前行時,還有一些靈魂也許走著不尋常的路。這些渺小而脆弱的肉身,成為我們作家的觀察對象。文學就是這樣微觀的一種存在,它不會忘記關注那些慢騰騰的腳步和顫巍巍的囁嚅。胡塞爾認為,即便吉普賽人(其實吉普賽也是一種蔑稱,正確的叫法是羅姆人)生活于“領土上的歐洲”,卻并不屬于歐洲。在歷史上,這些來路不正的異教徒,只配擁有顛沛流離的命運。好在,梅里美的卡門和雨果的愛斯梅拉達,都是如此的光彩照人。我們感激有這樣的文學財富,它不會心不在焉浮光掠影地錯過每一張臉上的獨特表情。在網絡取代紙張的時代,文學因為這一易得且廉價的特征成為了全球消費文化橫掃不到的光明角落。文學是對抗冷漠的同質化、強權和消費主義的有效工具。
大江健三郎曾帶著一種“黯然的內省”,以“知識良心”行走于沖繩。他反思的是“日本人是什么?”
保持對他者尊嚴的肅穆,并且不斷拓寬思想視域的文學,能夠克服全球化時代以新的形態(tài)出現的各種名號的中心主義。通過這一過程,我們具備在“自我”與“他者”關系中準確把握自我坐標的智慧,這就是東亞文學多元共存的本質。
在上一屆三國論壇上,崔元植先生的發(fā)言《文字共和國之夢》,強調了我們三國文學的聚首活動,象征著“三生萬物”,蘊含了無窮的希望。中國正好也有句老話,叫做,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意思就是,參與的人一多,雜念就多,反而無法奮力推進同一項偉業(yè)。我們的文學事業(yè),說起來是細水長流的,要考驗平凡生活里的非凡耐心和非凡信心。一直被認為怒發(fā)沖冠的魯迅也說了,“其實,戰(zhàn)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無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關聯,這才是實際上的戰(zhàn)士?!?/p>
東亞文學地理學已經現出輪廓了。大江健三郎曾說:“我的母國的年輕作家們,當然,也包括我在內,從內心里渴望實現前輩們沒能創(chuàng)造出的世界文學之一環(huán)的亞洲文學。這是我最崇高的夢想,期望在 21 世紀上半葉能夠用日本語實現的夢想……正因為如此,今天我才仍然像青年時代剛剛開始步入文壇時那樣,對世界文學之一環(huán)的亞洲文學總是抱有新奇和強烈的夢想?!钡拇_,像大江健三郎的寫作,不僅繼承了古代和現代文學傳統,還從英語、法語和拉丁美洲西班牙語文學中吸取了大量養(yǎng)分,描繪出屬于東亞的文化地圖。由此,作為作家,我們將奮力前行,用各自的語言共同創(chuàng)造出東亞文學地理學意義上的新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