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凡君:三元鋪記事
今年春夏之交,冒著瀟瀟春雨,我與分別來自成都、重慶以及合川本土的10名知青,相聚在秀美而清新的重慶合川區(qū),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前往40多年前的“第二故鄉(xiāng)”三元鋪,去看看那里的父老鄉(xiāng)親,看看那熟悉的田坎小路,看看那憨厚而樸實的三元鋪……
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我們便開始尋找青春,尋找陽光,尋找曾經(jīng)的期望與夢想……
三元鋪,位于重慶合川區(qū)錢塘鎮(zhèn)泥溪鄉(xiāng)八大隊四隊。關(guān)于“三元鋪”的來歷,我曾問過四隊德高望眾的“陳高人”,他說不知道。我曾經(jīng)聽三元鋪的“老祖宗”晏老婆婆說過一個版本:在清明時代,三元鋪曾經(jīng)考上了三名狀元,轟動四周相鄰而得名!我沒考證,不知真假。到是1977年全國恢復(fù)高考,八大隊考上了4個中專生,他們創(chuàng)造了三元鋪史無前例的奇跡!
我下鄉(xiāng)就在三元鋪。
三元鋪在通往錢塘鎮(zhèn)的馬路邊,是一條老街。據(jù)說過去很鬧熱。街的兩邊是七彎八拐的木板房,長約100多米。西頭,順著到錢塘鎮(zhèn)的公路邊有一條小溪,斗折蛇行,潺潺流水,終日不息。街的中間嵌有青石板。只是年代久遠,青石板有些斷裂,路面坑坑洼洼的,雨天,積水很多,只得跳躍般前行。
出街東口約150米,有一條三岔路。北走錢塘區(qū),南至合川區(qū),西達泥溪公社。三岔路口旁有一塊打谷場,大約有800平米。挨馬路邊立有一座三角碑,又叫“語錄碑”。高30米,上寫“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人民公社萬歲”的字樣。遠望,直插云霄,有些壯觀與神圣。我時常在打谷場傻呆呆地打望過路的行人,把三角碑想象成重慶的解放碑。來來往往都是趕場的人。
這次返鄉(xiāng),最想見到的人是大隊支部副書記李斌。
李斌高高的個子,皮膚黝黑,一張國字臉上時常透出一股堅毅的神情。他在成都某中專學(xué)校就讀,是八大隊一個有文化、有思想的接班人。他說話辦事,雷厲風(fēng)行。待知青如兄妹。我們知青都喜歡相聚在他家,在他家堂屋的煤油燈下,我們可以放肆地談理想、談人生、談對時事的評頭論足。李斌沉默之后開導(dǎo)我們,你們還年輕,多了解一些農(nóng)民的疾苦,多讀一些書籍,多思考一些問題。將來必有所益……
李斌媳婦姓唐,我們稱她為唐姐。我有苦惱,就在李斌家喝點紅苕酒,向李斌及唐姐說點知心話。不幸,幾年前的一次意外,李斌離開了人世!
返鄉(xiāng)當(dāng)日,我見到了唐姐,她還是那樣精神抖擻,精力充沛,還是那樣勤勞、善良。她向我講述了與丈夫李斌相識、相知的過往;講述李斌生命垂危時搶救的經(jīng)過;講述了她對兒女及孫女的期待與希望;她的意識回到了從前,回到了與丈夫李斌在一起生活的平常的日子,我從唐姐兩眼的淚光里看到了一種別一樣的堅強……
我住在三元鋪街上。
我的住房與隔壁陳開華家原是一大間,寬大約五米,進深大約十三米。在屋中間用篾塊編制一道墻,隔出一間屋我居住。屋不大,透光,不隔音。“墻”那頭住的鄰居是晏姓母子,兒子叫陳開華,在錢塘中學(xué)讀書。缺吃,一天只吃兩頓。晚上不吃飯。早早地上床睡覺。陳開華正在長身體,有時餓的直叫。喊“媽媽我餓??!”母親實在可憐兒子,下床煮兩根紅苕,給兒子吃。陳開華聰明,學(xué)習(xí)成績好,楊隊長說以后是當(dāng)大隊會計的料。
晚上,若不能入睡,我就與陳開華母子倆躺在床上擺龍門陣,與陳開華下一盤盲棋,直到星光暗淡,月光西沉,蛙鳴四起……
1977年,恢復(fù)高考,陳開華考上了一所中專,從此,他用知識改變了命運,與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這次,他也隨我們返鄉(xiāng)。40多年了,第一眼見到陳開華那一瞬,我禁不住潸然淚下!這還是當(dāng)年那個躺在床上卷曲著喊肚皮“餓”的陳開華嗎?
我的左面鄰居是陳世華兩兄弟。陳世華大哥是個老實人,臉上有缺陷,外號“麻哥”。快40歲的人了,還沒結(jié)婚。媒婆來了一茬又一茬,就是相不中,還遭騙吃騙喝。一次,他去錢塘相親,按照媒婆要求穿一件干凈衣服。
他翻遍了柜子,就是沒有合適的衣服。結(jié)果將我的一件灰色戰(zhàn)士服穿上,在我的小屋走了幾圈,還頗有幾分豪氣,只是陳大哥有些背駝,平時低頭彎腰習(xí)慣了。結(jié)果,又遭媒婆騙吃。
當(dāng)年,我離開三元鋪,陳大哥接替隊長一職,大刀闊斧地干,贏得了社員們的掌聲。
中午,正趕上參加一村民的生日宴,我見到了闊別40多年的陳大哥,我拉著他的手急切地告訴他:“大哥,我回來了!”
陳大哥慢慢抬起頭,還是像原來看人的習(xí)慣一樣,懷疑地問:“你是劉凡君? ”
“我是劉凡君!大哥!”我抱住他,“40年前,我回重慶,給你說了,我一定要回來看你,吃你的喜糖!”
傍邊,一個名叫熊秀的女人告訴我,她是陳大哥的妻子。她高興的講起陳大哥與她結(jié)婚后的幸福生活。如今,大哥家蓋了兩層樓的房子,兒女孝順,她倆無后顧之憂。
陳大哥告訴我最關(guān)心的話題:“我當(dāng)隊長后,社員歡迎,領(lǐng)導(dǎo)滿意,糧食增收!他們邀請我到縣政府大會上發(fā)言!”
“你上主席臺發(fā)言?”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皩Φ穆铩!标惔蟾缙届o地說。
“你講些什么?”
“我講三句話,一,黨的政策好,二,我們當(dāng)隊長的有理由要當(dāng)好,三,當(dāng)不好生產(chǎn)隊長,對不起父老鄉(xiāng)親!”
說完,陳大哥有些激動,眼里噙著淚花。
這時,雨越下越大。三元鋪街上的路坑坑洼洼,到處積滿了水。
我與陳開華一同來到三元鋪街上,我們原來住的房子一片殘跡,但從那些垮掉的門框里還能看出當(dāng)年的模樣。
我和陳開華沉默不語,思維之箭回到了40多年前那些難忘的歲月。仿佛間,陳開華凄慘地叫聲還在我耳邊回響!
我的住房右面隔有一條通道,通道那邊住的是生產(chǎn)隊副隊長高德全。一家五口人,育有兩兒一女。
高德全是生產(chǎn)隊副隊長,一個老實巴交的,典型的農(nóng)民代表。他是一個孤兒,解放初期,無家可歸,農(nóng)會收留了他。全家五口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日子過得緊張。有時,幺兒端著空碗坐在我家門檻上,兩眼望著我,極其羨慕我吃的白米飯。這時候,我就忍不住給他添一點飯。
有一年冬天,正逢趕場天。我臨走前,高隊長告訴我:“早點回來,我請你吃狗肉!我家窮,殺不起豬!”
我很高興的答應(yīng)了。哪知,在趕場時遇到了同學(xué),有說不完的話,就把高隊長請吃狗肉的事忘記了。
在街上吃完飯,突然想起高隊長請客吃狗肉的事。拔腿就跑,跑回三元橋時,就見高隊長依在橋欄桿在等待。沒有責(zé)備,反倒安慰我:“娃兒的媽說你不回來了,我說,我相信你要回來!”
打開門,換上衣服,坐上桌,時間已是下午2點多鐘!高隊長家里的孩子望著盛有狗肉的大斗碗,餓的直哭!我既感動又歉意!
陳世華說,高大哥早就死了,兒子進城了,天天吃大米!
一年之季在于春。
三四月間,家里裝糧食的瓦缸、扁通空了,地窖里紅苕沒了;生產(chǎn)隊學(xué)大寨學(xué)不上去,畝產(chǎn)不了800斤,農(nóng)民不夠吃。陳世華家的一日三餐就是將大白菜切細了熬玉米羹。
春天來了,胡豆花開了。農(nóng)民的希望來了,胡豆成了農(nóng)民的救命糧!
于是,偷生產(chǎn)隊的胡豆,是饑餓的娃兒們不得已要做的事。
每當(dāng)中午放學(xué),娃兒們放下書包,背起背篼,拿起鐮刀上坡打豬草。大人們收工回家做飯去了,坡上空蕩蕩的,只有鳥鳴聲。娃兒們放下背篼,三三兩兩躲在土背坎下,快速地采摘剛剛包漿的胡豆,放在背篼底,上面覆蓋一些豬草,或?qū)⒉菝鄙w上,然后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歌子回家了。
為了打擊偷胡豆者,每年這時候,生產(chǎn)隊長楊元斌就想到了我。一是因為生產(chǎn)隊的社員襟襟袢袢都是掛角親,抓住了偷胡豆者也放不下臉;二是可以照顧一下劉知青干點輕松活兒。
我的任務(wù)很明確,斗爭的對象就是偷胡豆者。
每天,社員收工之際,我就貓一樣地出工了。手拿一根竹桿,爬坡上坎,翻山越嶺,穿田間,走小道。一天,我見幾個小妹崽兒在一背靜處采摘胡豆,便悄悄地走近,猛地抓住背篼,大喝:哪里跑!
妹崽兒們見狀,嚇得哭兮兮的,一個勁兒求我把背篼還她們,說下次再不敢了。
知道劉文學(xué)嗎?我問。知……知道……妹崽兒們顫顫地說。劉文學(xué)是當(dāng)?shù)氐纳倌暧⑿?,家住云門,離三元鋪大約20多里。我又問:為什么不向劉文學(xué)學(xué)習(xí)?大家不做聲。良久,一個妹崽兒說,劉知青,學(xué),學(xué)不了……
我一愣:為啥?那妹崽兒指指肚皮,這里餓……
頓時,我心里一酸,無語。
說實在的,抓住背篼的那一瞬間,我想到的是向楊隊長請功,用事實證明,他的決策是英明的,我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用比較辛勤的汗水保護了集體的財產(chǎn)。但一聽見妹崽兒們的哭聲,尤其是聽見妹崽兒說“餓”時,我的心又軟了。如果,我將背篼兒交給生產(chǎn)隊,妹崽兒回家要挨一頓打不說,生產(chǎn)隊還要在分糧食時尅扣全家的口糧,這樣損失就大了。我坐下,命令妹崽兒們不要哭了,鄭重其事地教育了她們一番,最終,把背篼還給了她們。
此后,我多次抓住過偷胡豆者,但都是以教育為主。娃兒們知道了我的為人,尊敬我,又怕我。一旦看見我,都親熱地打趣我:劉知青!嚇“麻雀”兒!
這次返鄉(xiāng),又見到了可口的胡豆,不是在坡上,而是在生日宴的桌子上。因為好吃,楊知青以我們的名義,特地打包囊中,晚餐時,再盛于盤里,于是,這個以“胡豆”為主題的平凡的故事,延續(xù)在燈紅綠酒的時空里,沒有結(jié)尾的在訴說昨天的故事……
晚上,在我們下榻的合川恭州大酒店一間餐飲包房里,當(dāng)主持人宣布第一屆“還鄉(xiāng)知青”代表大會隆重開幕之后,大隊知青鄭雄光及合川本土知青陳維高站起身,滿懷深情地唱起了40多年前由我作詞作曲的一首歌曲《采桑忙》……
我驚呆了!
1975年夏天,公社征集寫意的歌曲作品。那時,我不懂啥子叫“寫意”。我的理解,不能像寫《孔老二是個壞東西》那樣直白。于是,就翻看手中的《戰(zhàn)地新歌》,想從書上找到靈感。
我以山村姑娘采摘桑葉為題材,表達勞動美好、光榮、幸福的主題。歌詞是三段式,一氣呵成。民歌風(fēng),旋律流暢。我用二胡伴奏邊拉邊唱,邊修改。唱得我口干舌燥,唱得隔壁陳氏倆兄弟心煩,唱的陳開華心慌意亂無法寫作業(yè),唱得高德全以為劉知青瘋了。這時,我感覺可以交稿了。
之后,公社宣傳隊把《采桑忙》排練成舞蹈參加了錢塘鎮(zhèn)舉辦的文藝匯演,獲了一等獎。接著,由鄭雄光、陳維高等改變成為小舞劇,參加縣、地區(qū)文藝調(diào)演,一路獲獎歸來!
1976年4月,我被一家三線企業(yè)招工進廠。后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
當(dāng)鄭熊光以及陳維高先生講訴了改編《采桑忙》背后的故事時,我才知道,這首歌凝聚了多少人的智慧與感情!
我以為,在那個浮躁的時代,能夠讓人記得住的人和事已經(jīng)不多了。但曾經(jīng)的歌聲在稻谷與麥苗之間沒有功利的對話之后,留下的是純撲的友情,是率真的交流,是真心的思想表達……
40多年過去了,我早已忘卻《采桑忙》的旋律以及淺薄的歌詞,我以為,這首歌已不屬于我,他屬于三元鋪的每一寸土地!
當(dāng)年兩名考上中專走出三元鋪的回鄉(xiāng)青年陳開華、盧生碧;兩名重慶知青鄭熊光、唐桂琴,這次也結(jié)伴而行回到了三元鋪溫暖的懷抱;在雨中,他們回想起了迎接高考時在夜燈下苦讀的那些日子,他們是三元鋪的驕傲……
40多年過去了,我時常懷念蝸居4年的小屋,懷念隔壁陳氏兄弟,懷念誠實而聰明的陳開華;懷念三元鋪田坎上空曠繚繞的音樂,懷念月光下煤氣燈隱隱約約的淳樸的舞蹈;懷念那一段物質(zhì)變精神,精神變物質(zhì)的刻骨銘心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