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賣驢》到《天漏邑》,文壇老將趙本夫暢談文學與現(xiàn)實 —— 趙本夫:作家對待生活,要扎進去更要浮上來
在當今江蘇文壇,趙本夫被公認為最具有文化異質性的作家。從斬獲大獎的處女作《賣驢》,到中期代表作“地母”三部曲,直至最新長篇力作《天漏邑》,30余年間趙本夫不斷探索、思考,最終形成了具有鮮明個人標識的創(chuàng)作風格,既豪放不羈,又瑰麗多姿,既厚重堅韌,又滿懷悲憫。特別是他對土地、文明、人性等命題的思索,堪稱具備了史詩般的磅礴品格,在江蘇文壇獨樹一幟。近日,《文藝周刊》對文壇老將趙本夫展開了專訪。
改革開放, 成就處女作《賣驢》
文藝周刊:您的小說處女作《賣驢》真實表現(xiàn)了改革開放之初,農(nóng)民渴望致富,又對政策“恐變”的復雜心態(tài)。今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在這個歷史節(jié)點上請您重新回顧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應該有特殊的意義。
趙本夫:《賣驢》是我1981年發(fā)表在江蘇《鐘山》雜志上的。和同齡作家比,這個年齡(33歲)才發(fā)表處女作算很晚了。實際上我從少年時代就立志文學,但70年代極左思潮籠罩文壇,對于報刊上的那些文藝作品,我是有所質疑的。但我并不著急,一直在讀書、積累、思考、等待。
我愛讀歷史,讀完歷史就像活了幾千年,此外還閱讀了大量的中西方文學經(jīng)典。70年代,全縣的許多書都被儲存在縣通訊報道組的倉庫里,這些書就和我的辦公室一墻之隔。我就和一位復旦大學畢業(yè)、后來到徐州日報社工作的同事“里應外合”,鉆進倉庫里去取書,他負責在外面接應。就這樣一直保持閱讀,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思想解放,我才真正動筆,并且一寫就成了。《小說選刊》轉載時還配發(fā)了中國社科院著名評論家楊世偉先生的文章,評價這部作品“出手不凡,一鳴驚人”。
《賣驢》中有兩個典型細節(jié):一是“孫三老漢”被毛驢拉進火葬場,二是獸醫(yī)“王老尚”的神鬼鞭。兩個不搭界的故事放在一起,作品的立意串活了,表達那個年代的農(nóng)民有如驚弓之鳥,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一種悲哀,同時也寫出了他們對國家發(fā)展前途的信心,正因為如此,孫三老漢最終沒有“賣驢”。這一點是我在和農(nóng)民的長期相處中特別深刻地感悟到的。
文藝周刊:除了《賣驢》,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狐仙”擇偶記》《絕藥》《絕唱》等短篇小說也十分驚艷。這些作品取得成功,是否緣于您對于鄉(xiāng)土社會的長期觀察與積淀?蘇北故鄉(xiāng)對您作品的氣質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趙本夫:我的寫作,一開始就是扎根于、也得益于我所生長的蘇北大地。我是“老三屆”,1967年高中畢業(yè)后,就回到鄉(xiāng)下工作。后來被調(diào)到縣里做新聞報道,其后又有六年時間,是在農(nóng)村工作隊與農(nóng)民吃住在一起。割、砍、鋤、耪,搖耬撒種,所有的農(nóng)事我都能上手。得空的時候,還背著糞杈子四野撿糞,順便去外村找人下棋。周圍幾十里地,哪兒有高手,我都知道。這一段時間是我創(chuàng)作的重要準備期,讓我真正懂得了腳下的土地,了解生活其間的農(nóng)民的情感、愿望和心理。《賣驢》就是我以小說的方式,為農(nóng)民說幾句話。
至于作品的氣質,我希望寫出豪放、不羈、堅韌、厚重而又滿懷悲憫的作品,對這種氣質的追求和它最終的形成,和蘇北這片土地有很深的關系。徐州連通中原,既是黃泛區(qū),又是從古至今兵家必爭之地,所以徐州人自古關心天下事。一個作家如果沒有地域文化背景,是很大的缺失,但另一方面,如果作家不能從這種地域文化中超越,則很難達到一個高度。
文藝周刊:說起您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不得不提起《天下無賊》。2004年《天下無賊》被搬上銀幕,這一成功的商業(yè)改編使您這位純文學作家迅速闖進了公眾視野。您自己怎么評價這部作品?
趙本夫:《天下無賊》只是我比較重要的短篇之一。當時馮小剛花了好幾年時間才得到了這部作品的版權,當時他還希望我能親自把小說改成劇本,我想想沒答應。我跟他說,小說寫完了,我就是個甩手掌柜。
在《天下無賊》中我想寫出的是人性的復雜,好人也有邪惡的一面,壞人也有善良的一面,小說中的王麗和王薄這對賊就是這樣的人。有人說這部作品太理想主義了,把傻根寫得那么單純,把賊寫得那么好。我倒認為,有人愿意堅守美好的信念,有人愿意呵護這個美麗的肥皂泡,這有什么不可以呢?文學本就具有理想主義的特質,總要呼喚一點什么。
采風和遠行,構成我文學的一部分
文藝周刊:在您的人生中,有一段時間值得銘記。1985年夏天您騎著自行車,沿著黃河故道騎行了20多天。這次遠行對您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趙本夫:應該說直接促成了我創(chuàng)作的轉變。1985年之前,我的作品主要反映農(nóng)民的疾苦和追求,同時探索國民性,1985年至今則主要探索人和自然的關系、生命狀態(tài)、社會和人性的殘缺等。
我的故鄉(xiāng)徐州位于豫蘇皖魯四省交界處,黃河改道后,給這里留下了豐腴的土地。1985年,我沿著黃河故道采風,20多天騎行了1000多公里。一天午后,我看到殘破的大堤下有一個老人正在勞作,這個場景太有畫面感了,一下子就擊中了我:老人腳下的這片土地曾經(jīng)屬于誰?在幾千年的歷史上,這片土地曾有過多少主人?再過兩百年、兩千年,這片土地又將屬于誰?大地誰都不屬于。她只是“母親”。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了多少開疆拓土、割據(jù)攻伐的慘劇,都是因為錯誤地把土地當成了財富。人類只有把大地當作母親,這個世界才能夠真正變得美好。沿著黃河故道的這次考察,直接影響了之后的創(chuàng)作軌跡。此后十年間,我寫下《涸轍》《走出藍水河》《蝙蝠》《陸地的圍困》等中短篇小說,并開始醞釀長篇系列“地母”三部曲(包括《黑螞蟻藍眼睛》《天地月亮地》《無土時代》三部長篇小說)。
2005年我還進行了一次歷時五個多月的遠行,是到西部“流浪”。我始終認為,文學從來不是文學本身,而是社會科學、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方面的綜合,作家沒有廣闊的社會視野,寫得再多也只是自己的庭院文化。作家還是要回到人間,憑借一點個人體驗,光在書房和咖啡館里待著是遠遠不夠的。
文藝周刊:這段時期您的文學觀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趙本夫:《賣驢》等“為農(nóng)民說話”的作品取得了成功,但隨著視野的開闊,我意識到優(yōu)秀的文學應該是在更深層次上與人類的命運對話,我希望自己寫出有歷史縱橫、有文明演進、有人類胎記、有神秘色彩、有東方哲學內(nèi)涵的中國小說。我認為,真正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一定具有三種品格:一是宗教感,就是對于文學藝術的一種執(zhí)著;二要有對信念和價值的堅守,不能哪兒熱鬧哪兒去,到處趕時髦、趕潮流;三要有詩性。文學創(chuàng)作要基于現(xiàn)實,但又要能“飛”起來。有足夠的想象力,才能呈現(xiàn)出最大的藝術張力。
文藝周刊:“地母”三部曲使您獲得了“中國的勞倫斯”的美譽。站在人類文明轉型的十字路口,您和20世紀英國作家戴·赫·勞倫斯無疑有著共同的關切,即對文明演進的利弊得失發(fā)出永恒的追問。對此,您能詳細談談嗎?
趙本夫:舉個例子,《無土時代》的主人公石陀,沒事就偷偷用錘子砸開馬路,讓小草從露出的土地里生長,他建議城市綠化應該種麥子,還在政協(xié)會議上發(fā)言說,人類的各種現(xiàn)代病都是因為“不接地氣”。確實,城市文明已經(jīng)遠離和拋棄了土地。他們住的是高樓大廈,腳踩的是“無土地”,腳下的一層水泥地,把人和土地全隔開了。所以,怎么理解現(xiàn)代文明?文明的本質是秩序,沒有秩序就會天下大亂,但文明是把雙刃劍,當它造成人類對土地的遠離、對自然的戕害、人自身生命力的萎頓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冷漠、疏離,這種文明還是我們需要的嗎?文明的演進需要我們不斷對之前的秩序展開追問:它是對的嗎?當然,石陀的做法有些激進,但文學不要求面面俱到,面面俱到的文學已經(jīng)太多了,它需要的是從某個角度切入,強化作家自己的觀念。有人批評我“向后看”,但我認為,我的這種觀念恰恰是超前的。
寫作,要形而下也要形而上
文藝周刊:去年您推出了最新長篇小說《天漏邑》,這是繼“地母”三部曲后,您耗費十年心血寫出的一部鴻篇巨著。它延續(xù)了您在“地母時期”對土地、自然、文明等命題的思索,同時這種思索在向更遠更深處推進。您能具體談談這部作品嗎?
趙本夫:《天漏邑》有兩條線索,一條講述從天漏村走出的抗日英雄宋源、千張子的故事,這條線索交織著正義與邪惡、忠誠與背叛、懲罰與寬恕等對立復雜的命題;另一條線索講述大學歷史系教授禰五常探秘天漏村的歷程。小說里,天漏村是女媧補天時留下的一個破綻,為的是“泄風雨雷電”,警示懲罰這里的罪人。這樣小說就有了寓言色彩:在黑與白、善與惡、忠與奸之間,背著原罪的天漏村后人們艱難地行走在刀鋒之上。
寫《天漏邑》,最主要想表達的其實是和解。哲學告訴我們怎么理解這個世界,而文學可以告訴我們怎么和世界相處。在這部作品中,無論是宋源還是千張子,都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英雄或叛徒,特別是千張子這個“叛徒”,立功無數(shù),卻因忍受不了敵人的酷刑而“在一瞬間發(fā)生了迷亂”。這說明,人也有“漏”。我這么寫不是替他開罪,而是想表達,人應學會尊重差異,尊重世界的豐富性,學會與生活、與自身和解。我和年輕人聊天時經(jīng)常會勸他們,當看到社會、他人和自身的問題時,要想辦法積極改進,這才是一種成熟的心態(tài)。社會人生都應當倡導一種正氣。就像《天漏邑》結尾處引用《周易》的話說:天下雷行,物與無妄。
文藝周刊:尊重差異,尊重世界的豐富性,您的這種觀念是否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
趙本夫:是的,和而不同,和為貴,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我和西方人說和而不同,西方人不理解:不同的事物怎么能和?他們的思維是二元對立的,非黑即白,不是對就是錯。外國朋友來我家,我讓他看看窗外,窗外有灌木、喬木,有各種動物、植物,它們各有各的生存智慧,彼此間的差異構成了互補,才使得這個世界豐富多彩又和諧相生。我說,你們美國是參天大樹,但只有參天大樹能稱為世界嗎?世界多元化的本質就是和而不同,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帶給世界的最古老也是最時髦的智慧。
在這里我想順便談談文化自信,我們沒必要妄自菲薄,我們的文化里有很多很多了不起的東西?,F(xiàn)在,如果一個藝術家的家里放著一口棺材,我們會覺得很前衛(wèi),但是千百年來,中國老百姓家里只要有老人的,一定會備好一口棺材。我的一篇小說《老槐》里還寫到這個,里面兩個老人各自夸耀自己的棺材多么多么好,一點也不認為犯忌諱。所以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生與死的轉換是很自然的,你說這觀念不現(xiàn)代嗎?還有中國傳統(tǒng)家具,都是用的榫卯結構,不用一顆釘子,也不上油漆,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木材原有的氣息和光澤。但是在西方,為了使木制家具結實耐用,他們發(fā)明了三合板、五合板,把木料擠壓得嚴嚴實實的。我對外國朋友說,你們終于把木頭征服了,但是真正的木頭已經(jīng)消失了。所以中國和西方相比,到底誰更尊重自然?
文藝周刊:您對當代作家特別是活躍在江蘇文壇的作家有關注嗎?關于現(xiàn)在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您怎么看?
趙本夫:也會關注當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國最好的小說一定和世界是同步的,特別是我們江蘇的作家隊伍比較整齊,在全國處于較高的水平。有人說江蘇的文學欠缺厚重感,我認為這么說有失公允。厚重感不光體現(xiàn)在對社會歷史題材的開掘上,有的作家擅長書寫個體的情感體驗或者其他題材,把每一種題材寫到極致,那就是厚重?!稇?zhàn)爭與和平》是厚重,《紅樓夢》《安娜·卡列尼娜》也是厚重。
文學批評方面,確實存在一些問題。文學批評不能變成“人情批評”。我做過近20年的《鐘山》主編,和很多批評家都是朋友,但我從來沒對誰說過:你給我的作品寫篇評論吧。甚至我給批評家朋友寄書時會附上一張小紙條:不必寫任何評論。在我看來,不強求是一種尊重,也是為了文藝批評健康發(fā)展。批評要把人情的因素剔除出去。要面對文本,不要面對人。另外,在世界文學面前,我認為中國批評家應有自己的批評視角,應該面向世界文學,建構中國特色的批評體系。
文藝周刊:能透露下您手頭上正在進行的作品的情況嗎?寫了這么多年,擔不擔心自己會落后于時代?
趙本夫:新作的情況目前還不能透露。到了這把年紀,確實對社會生活直接參與得少了,更多的時候是旁觀,但這并不影響什么。寫作,不僅要扎進去,還要浮上來,要形而下,也要形而上。最終決定一個作家能走多遠的,還是他的思想和精神。
趙本夫,1947年出生于江蘇豐縣,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津貼的專家。至今發(fā)表出版小說近500萬字。其中,“地母”長篇三部曲之三《無土時代》獲選人民文學出版社“新中國60年長篇小說典藏”系列,并入選《共和國作家文庫》。2018年,最新長篇小說《天漏邑》榮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長篇小說獎。根據(jù)本人小說改編拍攝的影視作品《天下無賊》《走出藍水河》《青花》等產(chǎn)生廣泛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