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母親從“六月”到“七月”
母親是1944年生人,屬猴,農(nóng)歷六月二十六的生日,聽說是早飯巳時出生。依據(jù)村人們傳統(tǒng)的對生肖和生辰的解讀,母親這樣解讀自己的“命”:“農(nóng)歷六月末,地里的包谷還未熟,正是‘五荒六月’的深處,按節(jié)令,起碼得到了七月半,地里的包谷才能初熟,猴子才能吃飽肚子。而六月這時候,猴子難找到吃的,正餓得慌?!?/p>
母親后來,果真餓著了肚子。五八、五九年大躍進,母親小學尚未畢業(yè),正在離家數(shù)十公里的鄰鄉(xiāng)的小學里上學。家里沒有口糧可帶,母親自己上山挖了一籃山藥準備帶去學校,背著山藥才回到村口,被“改造落后”工作隊看到了,奪了她的籃子將山藥拿去了大鍋食堂?!罢祓I著肚子,實在沒辦法再堅持下來。”因為餓肚子,母親勉強地上完高小后回了家,沒能再升初中。
“餓,就是個餓。山上,水里,但凡能吃的全都找遍了。橄欖、麻栗子都試著舂了蒸來吃。橄欖酸,吃了肚子更難受;麻栗子澀,除了難下咽,吃下去還不消化、肚子脹。有的去挖觀音土吃,吃了也肚子脹。村里能找到的包谷骨頭都舂碎后蒸來吃了,比橄欖飯、麻栗子好一些,好歹氣味不難聞?!甭犝f,這包谷骨頭舂碎蒸的飯后來我哥也挨著吃過,那是六十年代中后期了。我二姑有一回講起來:“那時候你哥三四歲吧,跟你媽說,媽,這飯我實在是咽不下去呀?!?/p>
“是沒餓過,你們!”我從小,母親給我的敬惜食糧的教育近乎于嚴苛。吃飯和盛飯的時候,若是有面飯疙瘩掉下去,掉在桌上的,一定要撿回到碗里,若是不慎掉到地上,如果吹吹灰還能吃的,那也要撿起來吃,若不幸沾了雞屎或是其它臟物實在不能吃的,才讓撿到豬食桶里。不止我,母親對她的侄兒男女們也都一律如此,家里吃飯的時間,侄兒男女們來了,母親寧可自己少吃,也要先讓孩子們吃飯,只是有一點,千萬不許掉飯。孩子中若有吃飯不檢點從碗里或是嘴里漏飯的,母親就要嚴厲地批評。為此,這些侄兒男女們在母親面前吃飯時,一律是小心檢點的。村莊的路上,常會有遺落的糧食籽粒,母親走路看到時,即便是三五粒,也要彎腰撿起來,不期那三五粒糧食填飽肚子,只為著對糧食的深深敬惜。
不止惜糧,母親也最惜物。大春作物將熟之時,村人們?yōu)榱朔朗蠛?,要割地邊草,許多人家割了草就丟在地頭,而母親待草曬干,趕在雨落之前一一背回家來儲在圈樓上,以備冬春里喂牛。村中箐里的龍竹下,母親每年都要去撿一些好的竹萚回來,以備做鞋。平時在村路上見到別人丟棄的舊膠鞋,母親撿回家來,洗干凈,將那鞋底修剪成適合家人腳長的尺寸,給我們做布鞋穿。家里不能再穿的破舊衣服,母親總是小心收存著,以備需要時拆剪下來縫補,實在不能用作縫補的,洗干凈了還可以裱成硬布做鞋。一根麻線,一片棕披,一把柴草,一只舊瓢,在母親的眼里,無一沒有它們的用處,無一不值得珍惜。母親的一件稍好的做客衣,曾珍惜著穿上十幾年,平日里是絕對舍不得穿的,只將這衣服仔細折疊好放在柜子里,每回要出門做客或是上街趕集時才穿上身,而待一回到家來,便又即刻換下。因為珍惜愛護,這做客衣過上十年,看上去也還是半新的。自然,母親對我亦是如此。一件稍好的衣服,平時總是給放在柜子里,只有帶我做客、趕集以及過年時才讓穿上。為此,幼年時盼望過年、盼望趕集和做客,當中除了渴盼美食,另一半的原因便是為著能穿那新衣。只是,小孩子長得快,母親的一件新衣可以穿五年十年,我的新衣若是放上三四年,便快要穿不上了,母親于是才趕緊地將那新衣拿出來讓我穿上,然而這時候,新衣往往已短了袖子或褲腿,穿在身上卻難生歡喜,那樣的心情,就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去趕集,好不容易到了,集市卻已然散場,使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失落和惆悵。
細回想母親從小給我們的教育,正是那一句: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艱難困苦了半輩子,母親沒有想到,國家和社會,有一天會發(fā)展到那么好。
“以前真是從來也沒有想到過,雞肉也會有能吃到飽的一天。”如今家里殺雞的時候,母親好多次這樣說起。母親回憶以前的艱難日子,說家里過年過節(jié)或是來貴客時殺一只雞,照顧了客人,照顧了老小,再給幾個姑姑家的孩子們和鄰家老人夾肉帶湯地端一碗,最后就剩喝一口湯,甚至有時候,連湯都沒有得喝,殺了一只雞,就只聞了個味。母親也沒想到過能有頓頓吃大白米飯的一天。母親說餓肚子那會兒,即便是包谷面疙瘩飯,能吃一頓飽飯都是極大的奢望。后來這些年,生活條件慢慢好了起來,而從艱苦年月走過來的母親卻從不允許我們對食物有絲毫的不惜和浪費,家里有剩飯菜,一時吃不了放長了,母親也從不許我們丟棄,而總是自己努力地把它吃完。我們曾擔心母親因此而吃壞肚子,得不償失,而母親卻總說沒事。事實證明,那些曾經(jīng)歷的吃糠咽菜的艱難生活,真正練就了母親一副“金剛不壞”之胃。直到如今,生活有了豐余,母親依然不改對點滴食物的敬惜。母親有一個她自己或許并未察覺的習慣:當她在吃飯時,總是將頭乃至頸肩深深地俯向飯碗、就向碗里的食物。為此,我每看著母親吃飯,便常在她那將頭深俯向食物的樣子里,深感著她對食物的虔敬與感恩。
自然,母親也不曾想到過,有一天,她的柜子里可以放滿了衣服,床底下的臺板上放滿了鞋子。我一年里給母親買一兩次衣服鞋子,母親總是囑咐不要再買了,都穿不了了。然而,母親一邊說著穿不了了,一邊卻舍不得隨意丟棄一件舊衣、一雙舊鞋,鞋子總要穿到壞,衣服總要穿到破,只差沒有再像過去那樣縫補著穿。我一年一年買去的那些衣服,母親大多都還放在柜子里。
晚上,一家人在客廳看電視,母親有時便憶起“古”來,說過去艱苦年月,白天在地里做活,晚上在松明火把下拉磨,舂碓,搓繩,縫補,打草鞋。那時候趕集,從家里去到隔江對岸巍山的蛇街,天不亮背著一背草鞋從家出發(fā),中午才去到街上。待賣了草鞋,買些鹽巴、煤油便往回趕,未及到家已是天黑。而今,柏油公路通到了家門口,年輕人們騎著摩托或是開著車,從家里到蛇街去做客(蛇街集市早已經(jīng)歇集不復了),四十分鐘就到了。六十年代末,母親從家里到縣城來開會,自己背個行李,頭天從早走到黑,半路上住一晚,二天日落才走到縣城。而今,從老家到縣城,車子兩個小時就能到,一天打個來回,比當年趕個蛇街還簡單。而母親最欣慰的還是而今通訊方便,有了手機電話,“以前你在外面上學那時,一學期到了放假回來,才能和你說上話。而今有了手機可以打電話,你人在外面,我也可以常聽聽你的聲音?!睘榇耍詮膸啄昵敖o母親買了手機,母親幾乎不離身地帶著,說“怕你打來電話時錯過?!睘榱朔纴G失,母親買了一個手機套,將手機裝在套中放在兜里,將套口帶子系在外衣的扣眼上。
雖然,相比起更多人,我們沒能帶給母親最好的生活,而母親對于這個時代卻充滿了欣慰和感恩,常說如今“形勢好”(指國家政策好),說如今的這樣那樣,過去想都沒想到過。按著母親的意思,她這只曾經(jīng)餓肚子的“六月猴”,在一個好的時代里,終于迎來了她的“莊稼成熟的七月”。
去年七月里,村里黨支部依例召開一年一度的黨訓班,并收取年度黨費。按照規(guī)定,農(nóng)村黨員每月的黨費是兩角,一年共兩塊四角,多交不限。母親說她交了五塊——這個已經(jīng)五十一年黨齡的農(nóng)村老黨員,用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表達了她對這個組織的擁護,以及對這個時代的欣然。
今年過了年,母親進入了七十四歲,按照村人的計歲習慣,母親說自己七十五了。一生性躁勞苦,使母親的腰已早早地彎了下去,但精神卻還見得好,依然每天不停地做事,不舍得閑。
我祈愿母親,愿她健康、長壽,愿她與這個新的時代,一路同行。